張伯駒是中國近現(xiàn)代一位博學多才的著名文化人士,一生最在意者有四件事:詩詞、收藏、戲曲、書畫。張伯駒醉心于傳統(tǒng)戲曲藝術(shù),是知名“票友”,有“天下第一名票”“當世票友耆宿”“票友大王”“票界名宿”等美譽,熟稔梨園界各種人物行狀、掌故趣聞,帶給讀者耳目一新之感。
張伯駒說,梨園界在清末前“以票友轉(zhuǎn)為伶者謂之‘下?!?,皆名‘處’,如孫菊仙名‘孫處’,許蔭棠名‘許處’”。此等說法,對于筆者而言,簡直聞所未聞。原來“下?!薄疤帯钡仍~匯,在特定歷史時期的特定語境中,還有如此意想不到的含義,真是令人眼界大開,著實長見識了。
張伯駒詩云:“八旗子弟氣軒昂,歌唱從軍號票房?!痹娤碌淖⑨屖牵骸胺橇嫒搜輵蛘叻Q票友,其聚集排演處稱票房?!痹瓉砣绱搜?,非專業(yè)演員唱戲者被稱為“票友”,他們聚集在一起排練的地方,則叫作“票房”,這與現(xiàn)今特指電影或戲劇商業(yè)銷售情況的“票房”一詞,意義就相差甚遠了?!皩幸粓鼍噬?,真如錦上更添花?!闭f的是,舊時藝人演出時如果大為賣力,極其投入,那么“內(nèi)行謂之曰‘啃’”。“啃”字竟有此意,恐怕絕大多數(shù)人很難想到。
張伯駒還給我們講述了很多梨園行的逸聞趣事,這些“冷知識”讓讀者不僅可以開闊視野,大長見識,還能“于茶余酒后,聊破岑寂”,如飲甘醴,直呼過癮。
對于藝人的精彩表演,觀眾往往如癡如醉,對于心中偶像藝人的追捧,“粉絲”們也是十分狂熱,甚至是我們難以想象的?!蔼氄蓟龖c園,望梅難解口垂涎。此生一吻真如愿,順手掏來五十元?!睆埐x的這首詩,講述的就是一件關(guān)于“粉絲”的趣事。民國初年的警察條例規(guī)定,凡是調(diào)戲婦女者,罰大洋五十元。坤伶劉喜奎色藝并佳,最擅演《獨占花魁》,“人即以‘花魁’稱之,為其顛倒者甚眾”。有一天晚上,劉喜奎在三慶園演出散場后卸妝,剛走出戲院大門,“遽有某人向前擁抱吻之,警察來干涉,某即掏出銀元五十元,曰:‘今日如愿矣!’揚長而去”?!胺劢z”的狂熱,對所喜愛演員的追捧,由此可見一斑。
作為一名河南人,張伯駒對河南的地方戲也很喜歡,并有深入的研究。他說:“河南劇種頗多,主要為梆子戲,有豫東梆子、豫西梆子,另有南陽曲子戲、越調(diào)、漯確戲、二家弦等劇種。戲班中以老生為主角,但不曰‘老生戲’而曰‘紅臉戲’。紅臉非關(guān)羽,乃趙匡胤也?!焙幽弦园鹱討蛄鱾髯顝V,豫東梆子陳素真、豫西梆子常香玉,都是河南的知名旦角演員,深受廣大觀眾喜愛。張伯駒說:“難把東西論后先,聞香一隊滿秦川。洛陽因預(yù)同場會,我亦名登捧狗團?!标愃卣婧统O阌癫潘嚲^,聲名遠播,因而也都有各自的“粉絲團”。常香玉的“粉絲團”名為“聞香隊”;而陳素真有一小名曰“狗妞”,所以其“粉絲團”名為“捧狗團”。張伯駒自述:“余在洛陽曾與陳同場演出《戰(zhàn)太平》,名因列入‘捧狗團’矣,且余亦豫東人也。”張伯駒的故鄉(xiāng)河南項城,位于豫東大野,張伯駒身為豫東人,亦力捧豫東梆子陳素真,成為“捧狗團”之一員。
坊間流傳甚廣的“民國四公子”,一般指袁克文、張學良、溥侗和張伯駒。溥侗乃前清宗室,世襲鎮(zhèn)國將軍,“號紅豆館主,能戲,文武昆亂不擋,皆學自名老藝人”。袁克文為袁世凱次子,號寒云,亦能戲?!皩④娂t豆問如何,昆亂兼全腹笥多。慘睹當推曹子建,搜山傳自沈金戈?!睆埐x和溥侗、袁克文相熟,同時也都是京劇“名票”,曾和溥侗、袁克文一起票戲,故而對溥侗、袁克文演戲的品評十分精準到位,而且知人論世,結(jié)合溥侗、袁克文的身世談?wù)撈浒缪萁巧?,更有他人無法企及的精辟見解。比如,張伯駒認為,《慘睹》一劇必須由袁克文來演,“因寒云有家國身世之感,演來凄涼悲壯,合其身份”。而《搜山打車》一劇,則“紅豆演來更生動沉郁”。這些都是客觀公允之語?!翱犊芾斐岁?,悲歌權(quán)當哭先皇?!痹绖P去世以后,袁克文曾和溥侗一起演戲,袁克文飾演《慘睹》中的建文帝一角,“悲壯蒼涼,似作先皇之哭”。真的是有感而發(fā),情真意切?!捌刺煅氖E?,故京猶念帝王家。更看烽火連三月,風景江南正落花?!痹姼栌枚鸥υ伬铨斈炅髀浣系牡涔剩锌叨钡耐砭捌鄳K:“紅豆無人聞問,貧病以死,以王孫而結(jié)局尚不及李龜年,可慘也?!变叨币阅┐鯇O的身份,最終卻貧病而死,著實令人唏噓。
文武小生茹富蘭,眼睛高度近視,“對面只見人影,但在臺上對打及《群英會》舞劍,進退步法不失尺寸”。何以至此?“因有武工根柢、臺上經(jīng)驗,始能如此也?!笔裁唇杏稳杏杏啵愀惶m演《群英會》,就是最好的注解?!岸桃曅∩愀惶m,歌臺尺寸走如盤。試看舞劍群英會,進退都無步法難?!睂τ趹蚯輪T來說,武工根柢、臺上經(jīng)驗是何其重要,臺上經(jīng)驗豐富的演員,早已將一招一式刻在了骨子里,只要一登臺,立馬自然而然、行云流水般展示出來,宛如庖丁解牛,閉著眼也能把牛肢解了。茹富蘭的這種造詣,正如歐陽修筆下的賣油翁所說,任何高超的技藝都沒有別的奧妙,只不過是手熟練罷了。在背后,茹富蘭是下了苦功夫的。
“歌來斷續(xù)比詩吟,遮月微云半啞音。”這兩句詩講的是京劇演員賈洪林,“嗓音時啞時亮,如微云遮月,唱法時斷時續(xù),比詩人之吟,極饒韻味”。賈洪林的嗓音時啞時亮,聽上去如微云遮月,就像詩人的吟誦一樣,抑揚頓挫,饒有韻味,人們把這種唱法稱為“云遮月”,張伯駒對這種唱法極為欣賞。其實,不少聽過張伯駒唱戲的親朋摯友回憶,張伯駒的嗓音也是典型的“云遮月”?!罢谠律ひ艚朴唷?,張伯駒也曾自述,他的嗓音和一代京劇藝術(shù)大師余叔巖一樣,皆為“云遮月”:“余嗓音亦為云遮月,故唱頗能近于(余)叔巖?!?/p>
張伯駒詩曰:“請來翰苑為題鴻,俗吏堪嗤禮未通。豈可哀榮分貴賤,王三楊大不相同?!边@首詩充分反映了張伯駒既有一代名士之風,又有現(xiàn)代的民主平等觀念,更顯示了其剛直耿介的性格和疾惡如仇的精神。在舊時代,人死后有所謂“題主”之俗,即立一木牌,上寫死者銜名,用墨筆先寫作“某某之神王”,然后于出殯之前,延請德高望重且有功名的長者,用朱筆在“王”字上加點成為“主”字,謂之“題主”,亦稱“點主”。1938年,京劇武生楊派創(chuàng)始人楊小樓病逝,其女婿劉硯芳找張伯駒幫忙,請人為楊小樓“題主”。張伯駒欣然應(yīng)承,請了曾任民國教育總長的著名學者傅增湘為楊小樓“題主”,這對于逝者及其家屬都是一種榮耀。張伯駒后來回憶:“對此事,有人謂余曰:‘楊小樓伶人也,也要題主?’時北京淪陷,日人組偽政府,王叔魯克敏任委員長,值其六十歲生日,廣發(fā)征壽文啟,設(shè)筳慶壽,余對曰:‘王三老爺漢奸能作壽,楊大老爺伶人豈不能題主乎?’其人不能答。一時梨園傳為快事。”
梅蘭芳、尚小云、荀慧生與程硯秋,被譽為京劇“四大名旦”。王瑤卿曾對“四大名旦”各有一字之評,甚為恰當。張伯駒則分別以詩記之。王對梅蘭芳評一“樣”字,謂其扮相雍容華貴,儼若天神,無人可比?!皣缞y儀態(tài)誰能比?此是梨園富貴花?!睂ι行≡埔蛔种u為“棒”字,說其武工有根柢,交友重然諾,能急人之難?!案俏涔じ芎?,鼓聲猶憶戰(zhàn)金山?!睂骰凵蛔种u為“浪”字,言其演花旦戲能入神?!鞍鹱有輳恼摮錾?,浮花浪蕊亦天真。”對程硯秋一字之評則為“唱”字,謂其注重唱功,身段武工皆在其次?!懊啡ッ捞K程去法,張冠李戴至今傳?!?/p>
張伯駒詩曰:“東瀛有客號行家,論戲評人或不差。接洽時常稱種種,報端自署辻聽花。”當時的《順天時報》曾專門開辟一個評戲?qū)?,所刊文章由日本人辻聽花執(zhí)筆,一時間,“竟有坤伶為能常名見報端,而認其為義父者”。這就是典型的認賊作父了,對此等藝人,張伯駒不屑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