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鴉片戰(zhàn)爭以來,甚至更早,面對外來的西方政治、軍事、經(jīng)濟和文化多方面的凌厲攻勢,少數(shù)先進的中國知識分子開始“睜眼看世界”,力圖尋求自強自救之路。從洋務(wù)運動到維新變法,再到舊民主主義革命,知識分子對我國傳統(tǒng)制度和西方制度的態(tài)度不斷變化,從“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到全盤西化,對我國傳統(tǒng)制度一度幾乎全盤否定。近代部分學者認為,秦代以來傳統(tǒng)政治無不是黑暗專制。梁啟超認為:“二十四史非史也,二十四姓之家譜而已。”蕭公權(quán)認為中國從秦漢到清末,“專制政體理論之精確完備,世未有逾中國者”。即使是傾向傳統(tǒng)的新儒家張君勱,在晚年也斷定中國古代政治為“專制君主政治”。照此邏輯,落后挨打都是封建專制制度造成的,要自立自強必須推翻封建專制制度,學習西方政治制度。對此,錢穆自然進行了長期深刻的思考,并做出了系列回應(yīng),《中國歷代政治得失》是他的回應(yīng)之一。
《中國歷代政治得失》選擇漢、唐、宋、明、清五個朝代,從“政府組織”“考試和選舉”“賦稅制度”“國防與兵役”入手,分析評判中國傳統(tǒng)政治制度。這四項制度,綿延兩千余年,漢代的制度最受錢穆的肯定。一開篇即論述“皇室與政府”的關(guān)系:“皇帝是國家的惟一領(lǐng)袖,而實際政權(quán)則不在皇室而在政府。代表政府的是宰相?;实凼菄业脑祝笳鞔藝抑y(tǒng)一;宰相是政府的領(lǐng)袖,負政治上一切實際的責任?!闭沾丝磥?,皇帝只是“虛君”,宰相對皇帝有監(jiān)督作用,簡直等同近代的君主立憲政體。接下來還有例證的史料:皇帝的秘書機構(gòu)“六尚”,相對于宰相的秘書機構(gòu)“十三曹”,無論是人員規(guī)模還是職責、權(quán)力等都小得多;宰相可以管到皇室的一切,如少府掌管皇室經(jīng)費,而宰相可以支配少府,即皇室經(jīng)濟也由宰相支配。其他如中央和地方關(guān)系、地方行政制度、官員選拔制度、賦稅制度、全民皆兵的兵役制度,更加受到錢穆的推崇?!啊畠蓾h吏治’,永為后世稱美。”漢武帝以后的太學制度、鄉(xiāng)舉里選制度,突破了封建世襲,有利于讀書人進入政府且良性流動,實現(xiàn)了教育、行政實習、選舉和考試的全鏈條銜接。漢代公私分稅、鹽鐵專賣、田賦三十稅一,達到了輕徭薄賦的理想狀態(tài)。漢代到中央做“衛(wèi)”兵,來回旅費由中央政府供給,初到和期滿退役,皇帝備酒席款待,平時吃穿都是國家負擔,待遇十分優(yōu)厚;到邊郡做“戍”卒或者原地服兵“役”,只要服役三天,也可以交錢代替,人人平等,宰相的兒子也去戍邊。錢穆注意運用史料,注意與西方國家的對比,增強說服力。
漢代制度大致如此,后來的朝代盡管有敗壞,有改進,但基本制度還是沿襲了。唐代的科舉制度、三省六部制度、租庸調(diào)制度等明顯是進步了,錢穆對“定旨出命”“五花判事”“涂歸”“封駁”“駁還”“政事堂會議”“斜封墨敕”等很看重,作為相權(quán)制約皇權(quán)的重要例證。對于那些明顯異化甚至走向反面的制度,錢穆聯(lián)系時代變化來分析原因,始終保持對歷史的“溫情和敬意”。但是,明代廢除了宰相,清朝變本加厲設(shè)立軍機處,皇帝一人獨裁走向極端,對此如何辯護?錢穆創(chuàng)造出“法術(shù)”這一概念:“我們講政治制度,有一些確實是制度,有一些則只能叫做事件或法術(shù)。制度指政治而言,法術(shù)只是些事情或手段,不好說是政治。大抵制度是出之于公的,在公的用心下形成的一些度量分寸是制度。而法術(shù)則出之于私,因此沒有一定恰好的節(jié)限?!?/p>
明代尤其是清代,制定了大量特別惡劣的制度。例如:明倫堂的臥碑禁令,生員不得言事,不得立盟結(jié)社,不得刊刻文字,殘害知識分子,愚民政策用到極致。錢穆將諸如此類的特別惡劣的制度統(tǒng)統(tǒng)歸類為“法術(shù)”,并踢出制度的范疇,從而達到補正論點的目的。不過,錢穆自己也承認,制度和法術(shù)難以區(qū)分,清朝幾乎是全無制度。顯然,惡劣的制度也是制度,錢穆如此處理只是行文的技術(shù)策略,回避了論點包含的矛盾,仍然無法自圓其說。
錢穆為制度辯護,但目的顯然不止于此。制度的背后是文化,作為受傳統(tǒng)文化所化之人,傳統(tǒng)文化融入其血液和精神,文化認同尊崇已經(jīng)成為一種揮之不去的情懷。錢穆在《國史大綱》序言就提出,本書讀者應(yīng)該具備四個方面的信念:“一、當信任何一國之國民,尤其是自稱知識在水平線以上之國民,對其本國已往歷史,應(yīng)該略有所知?!薄岸⑺^對其本國已往歷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隨一種對其本國已往歷史之溫情與敬意?!薄叭?、所謂對其本國已往歷史有一種溫情與敬意者,至少不會對其本國已往歷史抱一種偏激的虛無主義?!薄八?、當信每一國家必待其國民具備上列諸條件者比數(shù)漸多,其國家乃再有向前發(fā)展之希望?!?/p>
這其實是錢穆的文化態(tài)度,不單單針對《國史大綱》,而是適用于他所有的著作,包括《中國歷代政治得失》。所謂的“已往歷史”就是廣義的文化,包括政治、經(jīng)濟、文化、制度、心理和器物等各個方面?!皩ζ浔緡淹鶜v史有一種溫情與敬意”,就是一種文化上的先在肯定和辯護。錢穆經(jīng)常從制度看到背后的文化,在與西方制度、文化的對比之下,往往自豪感、自信心油然而生。例如說到考試制度,“這當然是我們中國歷史上一個傳統(tǒng)極悠久的制度,而且此制度之背后,有其最大的一種精神在支撐”。這種精神說明白了就是“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社會共識,對知識改變命運、公平競爭的社會共尊共信。錢穆甚至非常自信地表示:
英國的政治比較能持久,然而我們是大陸國,廣土眾民;他們是島國,國小民寡,我們又怎能全般學他呢?美國由英國分出,已不全學英國。法國政治傳統(tǒng)也較久,但此刻已不行。此外像德國、意大利、日本,我們竟可說他們還沒有可靠的政治經(jīng)驗。若我們更大膽說一句,也可說整個西方人在政治經(jīng)驗上都還比較短淺。能講這句話的只有中國人。中國政治比西方先進步,這是歷史事實,不是民族夸大。
錢穆對西方各國政治素無研究,單純從立國歷史、地理特點、政體穩(wěn)定性等方面來比較,收獲滿滿自信心。他還堅定地認為,漢代實行全民皆兵的兵役制度,西方則是到了俾斯麥時期才發(fā)明,優(yōu)越感非常強烈。他沒有意識到普魯士義務(wù)兵役制度現(xiàn)代化而高效,漢代兵役制度雖然看起來與之類似,其實無法相提并論。西方國家近代以來的經(jīng)濟發(fā)展、民生改善、國力強盛,這些錢穆都視而不見,其說服力自然大打折扣。
在該書的序言和正文,錢穆多次強調(diào):把秦以后的政治傳統(tǒng)用專制黑暗四字一筆抹殺,是錯誤的,也是不符合歷史事實的。如相權(quán)對皇權(quán)的制約,是錢穆最看重的論據(jù)。錢穆最為推崇漢武帝時代的政治。然而,有學者列舉了漢武帝的五位宰相的命運:李廣的從弟李蔡在元狩二年(前121)由御史大夫遷丞相,任職第四年,因在景帝陵園前大道兩旁的空地上埋葬了家人而獲罪,在監(jiān)獄里自殺。武強侯莊青翟在元狩六年(前117)四月任丞相,元鼎二年(前115)十二月被捕,在監(jiān)獄里自殺。高陵侯趙周元鼎二年任丞相,元鼎五年九月被控告明知列侯所獻黃金不足卻不上報而被捕,在監(jiān)獄里自殺。葛繹侯公孫賀在太初二年(前103)遷丞相,因前三位丞相都死于非命,跪地磕頭哭辭未果,征和二年(前91)獲罪被誅并被滅族。彭城侯劉屈牦在征和二年任左丞相,一年后因莫須有的罪名被腰斬示眾,其妻兒被梟首。五位宰相無一不是家破人亡,哪里有監(jiān)督皇室的可能?事實上,對于秦代以后君主專制的反人性、黑暗殘酷及嚴重負面影響,明清之際的黃宗羲、顧炎武早有定論,辛亥革命前后梁啟超等基本上是沿襲觀點而已。
除了“不是”專制以外,錢穆還提出了“不能”專制。他認為中國這樣一個大國,政治主權(quán)不可能操在一個人手里,因為國家太大了很難掌握。這明顯低估了專制制度與武力結(jié)合的殘酷威力,忽略了長期陳陳相因的專制文化、社會心理的強大影響,更加忽略了大量帝王專制獨裁的歷史事實。往往是國家越大,皇帝能支配的資源就越多,擁有的武裝力量就越強,獨裁程度就越深,范圍就越廣。例如,明代和清代相比宋代,國土更加廣闊,財政和軍事力量更加強大,因而皇帝的獨裁專制程度更深、范圍更廣。
作為歷史學家的錢穆,自然無意卷入政治漩渦,但實際上產(chǎn)生了為專制獨裁辯護的效果,遭到了來自各方面的反對。憲政的擁躉自然不用說,即使是傾向傳統(tǒng)文化的新儒家也看不下去。新儒學代表人物張君勱,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就以三十萬言的專著《中國專制君主政制評議》來回應(yīng)。張君勱認為,錢穆觀點偏頗,對國人政治思想負面影響極大,從邏輯方法、專制君主、宰相、三省制、銓選、臺諫、地方自治、政黨、法治與人治、安定與革政等方面對錢穆一一批駁。另一位新儒學代表人物徐復(fù)觀在《良知的迷惘:錢穆先生的史學》指出:“我和錢穆先生有相同之處,都是要把歷史中好的一面發(fā)掘出來,但錢先生所發(fā)掘的兩千年的專制并不是專制,因而我們應(yīng)當安住于歷史傳統(tǒng)政制之中,不必妄想什么民主?!薄板X先生天資太高,個性太強,成見太深,而又喜新好異,隨便使用新名詞,所以他對史料,很少由分析性的關(guān)連性的把握,以追求歷史中的因果關(guān)系,解釋歷史現(xiàn)象的所以然;而常做直感的、片段的、望文生義的判定,更附益以略不相干的新詞,濟之以流暢清新的文筆,這是容易給后學以誤導(dǎo)的?!?/p>
徐復(fù)觀對錢穆的批評嚴厲而憤怒,顯然超越了具體學術(shù)問題,上升到了價值觀念、學術(shù)品格和學風等層面,斷言錢穆已經(jīng)站在科學、民主和良知的對立面。李敖是錢穆的學生,曾經(jīng)因為錢穆未評上“中央研究院院士”遷怒胡適。但他也認定錢穆是“一位反動的學者”,是為專制獨裁辯護。
傳統(tǒng)文化是民族的根,其優(yōu)秀之處數(shù)不勝數(shù),錢穆的辯護在糾正全盤西化、樹立文化自信心方面,無疑具有積極的意義。章士釗在歐洲尋求民主政治范式,被外國政治家告知:“中國歷代相沿之科舉制度,與民主精神相契合?!辈体娺z書云:“今日之政體孰善,尚乏絕端證斷。”前者自然有道理,看到了科舉制度的正面文化精神,但顯然也包含了異國人士眼前的陌生化效應(yīng)。蔡鍔所論者一方面是針對政體而言,另一方面是為楊度說話,并非為君主專制辯護。在文化自信和文化保守之間,有一條重要的分界線,錢穆沒有準確把握這一分界線。從原始時代以來,民主的火種隱隱閃現(xiàn),一直綿延不斷。尤其是近代以來,民主、科學和反專制反獨裁的潮流滾滾向前,錢穆的辯護脫不了為專制辯護的嫌疑,自然要受到質(zhì)疑和反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