蠻牯子暴烈,誰也別想安穩(wěn)地坐在它背上,雖然它的背是那么平整寬厚。
那個早晨,太陽剛爬上榨油坊旁的橡樹梢,蠻牯子悶頭沖出牛欄,躬身幾跳,眨眼間躍出村外,跑過田間,奔上山嶺,倏爾消遁。四個后生罵罵咧咧從牛欄里魚貫而出,有人手上攥著盤成套的麻繩。
彪悍的蠻牯子第一次逃脫了牛圈穿鼻。然而一個多月后,幾番掙扎,蠻牯子還是被捆住四肢放倒在地。四五個后生合力,終于把一個榆木圈插進了它稚嫩的鼻子,系上半截麻繩,拴住它冥頑不化的靈魂。待它半歲,在一片傾斜的湖灘沙地上,村里的老把式為它套上牛軛①纜繩,一聲“哦——起”,正式開教犁地。平坦而有些坡度的沙地上,鋪開大片深淺不一新翻出來的泥沙,一行行,如扭動的蟒蛇。蠻牯子雖難駕馭,但蠻力十足,從此開啟了自己的耕牛生涯。
經年累月,人和牛,都老了。蠻牯子頸部曾經流暢的線條不再,一層層的痂結了掉,掉了結,拱起一道麻石般光禿禿的高坎,牛軛可以妥妥地安放在那里,似嵌進了量身定做的模子里。
出去打工的人越來越多,一些田地開始荒蕪。全村十多個屋場,只剩下蠻牯子和另外兩頭老牛。眾多的耕牛被一些牛販子買走,多半大卸八塊掛吊在市場的木架上,一條條一線線凌遲一般被人買去。
有外出打工的人引來一位張老板,廉價從農戶手中租下他們的田地、山崗,挖魚塘,種糯谷與瓜果,養(yǎng)黑山羊,辦起農家樂。張老板還運來一些犁田耙地機械,做完自己田地里的功夫后,借給沒有耕牛的人家使用,只收取油錢。
蠻牯子閑得發(fā)慌,性情倒是變得溫順,仿佛明白眼下可能隨時淪為刀下鬼盤中餐的處境。
父母親過世以后我進了城,離開之前,我將蠻牯子交給老實巴交的堂哥,他是屋場里僅剩的兩三戶依然在耕種田地的人家,除了自家責任田,他還另外借種了別人家三畝水田。他問將蠻牯子給他要多少錢,我說不要錢,只是拜托他養(yǎng)著,一直到老死,埋了就好。埋了?堂哥低頭擺弄著手里的牛绹②。我知道他恐怕不情愿,因為即使是老死的牛,也是要食其肉熬其骨的。蠻牯子辛苦一世,我不想它死后還要被敲骨吸髓。說話時,蠻牯子默默地看著我,一動不動。
仲秋,水退到遙遠的湖心。湖床裸露在艷陽和雨水中,十天半月即呈現出一派遼闊的新綠,在陽光普照下嬌嫩而溫軟,仿如春日。
蠻牯子下得湖來,先要在壯闊的湖灘放肆奔騰一番,沒有明確的方向。干嗎要有方向?方圓八百里都是它的家。想吃,遍地是碧翠得發(fā)藍的湖草,遠遠鋪展到目力難及的地方。想喝,湖心的水流,連通江湖河海,源源不絕。吃飽了,蠻牯子隨地一躺,半抬著頭,默默反芻,慵懶散淡。一只八哥站在它背上跳了兩下,又跳了兩下,遲遲不肯飛走。云雀在高遠的空中呼哨幾聲,卻連影子也沒有,恍若幻覺,又仿佛許久前的回響。
湖的深處,有一方稍高的墩地,稀稀拉拉長著些牛羊不吃的苦草。堂哥為蠻牯子套上纜繩,戴上牛軛,要把這二十多畝高地犁出來,種油菜。村里的耕地已經少得可憐,大家拿著租金去鎮(zhèn)上買糧吃。堂哥覺得種田人買糧吃丟臉,還在耕種著自己的田地。他放牛時早瞄好了這塊墩地,離岸遠,不積水,也沒有什么雜草,更無須下肥料。犁過后讓太陽曬幾天,耙兩三個來回,撒下種子便萬事大吉。蠻牯子有了用武之地,很是努力,有點老當益壯的味道。
端午節(jié),我回老家,堂哥格外開心。他說搭幫有蠻牯子,去年在湖里種的油菜收了近萬斤,還是租張老板的卡車拉回家的。蠻牯子見到我,停了咀嚼,扇扇耳朵,讓我摸它的腦殼,很受用的樣子。
湖洲上種油菜與放牧被禁止了,堂哥少了一筆釘實梆硬的收入,蠻牯子則失去了它的天堂。再沒有多少農活需要蠻牯子出力,蠻牯子的脊背不再寬厚,毛日漸稀落,冬天里看得見它毛皮下排骨歷歷。堂哥在牛绹上又接了一卷長長的麻繩,將蠻牯子系在湖岸荒山的灌木上,任它去啃食牛绹所及范圍內的茅草。
吹著洞庭湖夾著腥味的長風,蠻牯子開始煩躁不安。晚上頻繁翻欄脫出,白天經常掙脫牛绹,甚或是把系绹的灌木或小樹連根拔起,向洞庭湖飛奔。
一個天上掛著白太陽的冬日早晨,堂哥站在空蕩蕩的牛欄門口嘆氣:唉,它又跑出去了。
我接堂哥電話趕來,已近黃昏。
堂哥曾經種油菜的湖洲墩地里,牛蹄印與人的足跡,混亂交疊,密密匝匝。牛绹半掛在一叢枯草上,一頭的榆木牛圈傾向地面。豆腐腦樣晃蕩的稀泥眼看就要漫向蠻牯子凸起的脊背,蠻牯子沖著碩大的長河落日竭盡全力昂著頭。一定是有人拉住牛绹驅趕蠻牯子,發(fā)生了互不退讓的紛爭。
聽到我的叫喊,它艱難地轉過來看著我,被扯掉牛圈的鼻子仍流著血。冇③得救了。堂哥搖搖頭嘟囔一聲。然而堂哥依然麻利地把兩根麻繩絞到一起,結個套。屋場里同來的一個后生將繩套朝著蠻牯子使勁甩過去。一次兩次,三次四次,不知甩了多少次,終于套住蠻牯子的角。半個時辰過去,蠻牯子才被拉動不到一米。再拉,蠻牯子竟側起頭,讓泥水浸染的麻繩滑出了直挺的牛角。一串人頓時倒退數步跌倒在泥地里。
蠻牯子瞥一眼高地上躁動的人類,頭慢慢轉向湖心。這一刻我仿佛看到,它的四肢正在泥漿的深處蹬動,催動它奔向滿天的絢爛霞霓。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我們扛了更多的門扇木板再次來到湖邊。人們看到,一團廣漠的霧氣中,前一日被踐踏過的草棵,已從地面爬起,斜斜地立著。不遠處,沼澤平靜無痕,仿佛一切過往,都未曾發(fā)生。
(節(jié)選自《散文》2023年11期,有刪改)
【注】①牛軛:給(牲畜)在脖子上配大小適當的頸箍以防走脫。②牛绹:拴牛的繩子。③冇:方言,即沒有,“有”的反義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