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作為一個男性作家，在洞悉女性心理方面，并不比女性作家遜色。《廢都》出版比較早，本質(zhì)上是對都市現(xiàn)實生活的真實寫照，不管是收破爛老頭的歌謠，還是人物的生活軌跡與命運，都概括了現(xiàn)代都市人們的生存狀況和社會現(xiàn)實，尤其是對女性生存困境的描寫，令人印象深刻?！稌鹤芳袛⑹隽耸辔滑F(xiàn)代都市女性的生活情境，跟眼下的女性生存狀況極其相似?！稌鹤返斯适虑楣?jié)和傳統(tǒng)的人物描摹，集中了展示中國近幾年都市女性的生活真實?？梢哉f，這兩部作品集中體現(xiàn)了賈平凹的女性觀。他客觀地寫出了現(xiàn)代都市女性的生存困境，甚至是人類共同的生存困境。

一、賢妻良母型女性的困惑

對于男性來說，賢妻良母型女性是男人們的理想類型，也是中國傳統(tǒng)社會對女性的高標準要求。從某種意義上說，對于整個社會和家庭來說，賢妻良母是社會穩(wěn)定的基石，是家庭和睦的保障。當然什么是賢妻良母，每個時期、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標準和看法。中國古代對女性的要求繁多且苛刻，比如丈夫死了要求妻子守節(jié)，而妻子死了并不要求丈夫不娶；要求“好女不侍二夫”，但并不要求“好男不娶二妻”；要求女性做賢妻良母，但并不具體要求男性做“賢夫良父”。這是對女性單方面的要求，是男女之間的一個“不平等條約”。這使我們想起了波伏娃在《第二性》中的著名論斷：“女人并不是生就的，而寧可說是逐漸形成的?！痹诂F(xiàn)代社會，女性的地位得到了顯著提高，女性的各種權利也得到了法律的保障，男女平等已經(jīng)得到了廣泛的認可和實施，但我們也不能視而不見，世界上還有很多地方和國家的婦女地位并不高，沒有實現(xiàn)男女平等。封建思想對女性的束縛，不是經(jīng)濟發(fā)展了、社會進步了就能徹底消除的，男女平等任重而道遠。

在《廢都》和《暫坐》中，能稱得上賢妻良母的只有牛月清。牛月清論長相一表人才，只是她不愿意化妝打扮，顯得不夠時尚。她受中國傳統(tǒng)思想影響較深，本分樸實，她是真正“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的女人。她不僅外出掙錢，還在家照顧莊之蝶的一切生活起居。她雖然說是西京四大名人莊之蝶的結發(fā)妻子，但她勤儉節(jié)約，不奢侈浪費，不驕橫跋扈。她勤勞質(zhì)樸，一切以莊之蝶為中心，無微不至地照顧莊之蝶，遷就莊之蝶，莊之蝶在家可謂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不管是文聯(lián)大院的家還是雙仁府的家，她都會仔細地計劃家庭的各項開支，打理得井井有條。她感情專一，恪守婦道，即使知曉莊之蝶跟唐婉兒有染，也只是殺死傳情的鴿子來發(fā)泄自己的憤怒和不滿。她并沒有輕易放棄婚姻，而是極力想挽回丈夫的心，維護家庭的完整。作為妻子，牛月清無可挑剔。雖說她的母親半瘋半傻，她仍無微不至地照顧自己的母親，沒有牽扯莊之蝶，作為女兒，她是孝女?；蛟S有人會說，作為良母，牛月清是有瑕疵的，因為她沒有生育。其實認真閱讀文本會發(fā)現(xiàn)，她與莊之蝶沒有小孩并不能怨她。牛月清懷過兩個孩子，都因為莊之蝶在事業(yè)上未混出個名堂，才選擇了人工流產(chǎn)，之后就一直懷不上了。文本中并沒有明確懷不上孩子是牛月清的問題，且牛月清一直在為生育一個孩子而努力。她求醫(yī)問藥，準備讓干表姐代生，抱過來撫養(yǎng)?？梢哉f，莊之蝶剝奪了牛月清做母親的權利和機會?？汕f之蝶并沒有珍惜這位賢惠的妻子，他尋花問柳，與唐婉兒、阿燦、柳月通奸，勾搭汪希眠的老婆。只是汪希眠的老婆始終與他保持一定的距離，他并未得逞。牛月清作為妻子、作為女兒沒有不妥當之處，她有工作，經(jīng)濟獨立，但還是落得丈夫出軌被迫離婚的下場，她想不通，不知道自己錯在哪里。當她困惑的時候，她去找清虛庵的慧明師傅指點，慧明卻告訴她，自己是半路出家的，曾墮過兩次胎，這讓牛月清的價值觀徹底崩塌，甚至病倒了?！八械酵纯嗟氖亲约鹤類鄣恼煞蚓箷@樣；而現(xiàn)在，出了家的慧明也打胎，這世界上還有什么是真的？還有什么讓人可相信、可崇拜、可信仰呢？”[1]作為一個好妻子，一個本分保守的女人，她并沒有得到好報，她開始蛻變，開始化妝打扮，關注自己，為自己而活。但這些只是表象，她內(nèi)心是極度困惑和痛苦的。

二、獨立自主型女性的迷茫

我們在談到女性命運的時候經(jīng)常會討論女性的獨立自主問題，多數(shù)人認為女性的地位、平等和尊嚴來源于獨立自主，簡單地說就是女性有自己的經(jīng)濟收入，有自己的主見和思想，經(jīng)濟獨立是人格獨立的前提和基礎。波伏娃在《第二性》中說：“女人通過有報酬的職業(yè)極大地跨過了她同男性的距離；此外再也沒有別的什么可以保障她的實際自由?！彼?，我們一般都認為女性的平等、自由、尊嚴等源于經(jīng)濟的獨立，即在物質(zhì)上不依賴他人，但現(xiàn)實生活中并非如此。比如我們在談《傷逝》中子君的悲劇時，都認為子君的悲劇在于沒有獨立自主，是沒有經(jīng)濟獨立導致的，這有一定的道理。其實女性的自由、平等、幸福，不是經(jīng)濟獨立、獨立自主就能實現(xiàn)的。例如，《寒夜》中的曾樹生，她經(jīng)濟獨立，有思想有主見，她掙錢養(yǎng)家，卻也落得家庭離散，孤苦伶仃。因此，女性的自由、平等、幸福，是個復雜的問題，它不僅需要物質(zhì)方面的支撐，更需要社會文化和習俗的保障。從世界范圍看，每個時期，每個國家，很多民族都在為女性的社會權利和平等而不懈努力，20世紀以來的女權主義運動越來越興盛就是很好的佐證。

在《暫坐》中，馮迎在筆記中寫道：“幸福是一種沒有任何依賴的存在狀態(tài)。有依賴，就會有恐懼。幸福存在于自由之中，在自由之中去認識事實，而不是混亂、困惑?！盵1]這里表明了作者對女性自由、平等、幸福的看法——不依賴他人是前提。在《廢都》中，沒有完全積極主動地尋求獨立自主和經(jīng)濟獨立的女性，雖然說夏捷、牛月清有自己的工作和經(jīng)濟收入，但文本中沒有明確書寫她們?yōu)榱霜毩⒆灾骱徒?jīng)濟收入而奮斗的行為，她們的經(jīng)濟獨立，或許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事情，而非刻意追求的結果，她們并沒有女性獨立自主的自覺意識。而在《暫坐》中，主人公海若是全市最好的茶館的老板，精明能干，單身帶著自己的兒子。她不僅自己追求獨立自主和經(jīng)濟自由，還帶領眾姐妹尋求獨立自主。她是十姐妹的核心，是十姐妹的主心骨兒。在喧囂繁華的都市中，她試圖為姐妹們尋求一種安穩(wěn)、自由和有意義的生活。但事與愿違，不僅她自己沒有過上安穩(wěn)、自由和有意義的生活，姐妹們也沒有很好的歸宿。十姐妹中，夏自花死了，馮迎也沒了。應麗后是身價上千萬的女老板，但為了擴大生意和還高利貸也不得不出賣自己。陸以可本想通過各種手段拿下一個機場廣告，卻成為權力平衡的工具。這些經(jīng)濟獨立、長相靚麗、有文化、有思想的都市女性，并沒有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甚至沒過上普通人的正常生活，在紛繁復雜的都市生活中，她們努力拼搏，極力掙扎，努力想去實現(xiàn)自我價值，過上平靜安穩(wěn)的生活，但面對殘酷的社會現(xiàn)實，她們顯得無奈和迷茫。她們雖然在經(jīng)濟上通過自己的努力實現(xiàn)了獨立，但在精神上卻找不到真正的歸宿和寄托。

三、依附輕佻型女性的歧途

從古至今，女性的生存一直是社會關注的重要話題。不管是倡導“男主內(nèi)，女主外”的傳統(tǒng)社會，還是男女平等的現(xiàn)代社會，女性的生存都是一個繞不過去的重要話題，從女性的生存環(huán)境可以看出社會的文明程度和女性的社會地位。如《廢都》中的唐婉兒，我們更多地關注到她從潼關拋棄家庭和兒子跟周敏私奔到西京，后又與知名作家莊之蝶勾搭。但我們還應該看到，她是因為在潼關過得不如意，才變得如此放浪形骸的。她的第一個男人是個工人，兩人沒有愛情可言，是男人強行把她壓在了床上，她才嫁給了他。與周敏相好之后，她提出離婚，卻被丈夫剝光了衣服毒打，即使這樣她也沒有丟掉自己的母性，在西京跟周敏在一起后，還偷偷地發(fā)過電報探問孩子，卻招來周敏的一記耳光。到大城市西京后，周敏沒有好工作，她自己也沒有工作，她想借助莊之蝶的名聲在西京生存下去，卻又因周敏的胡編濫造引來了一場曠日持久的官司，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最后，她在潼關的丈夫在西京找到她，把她強行帶回了潼關，捆綁了她的手腳關進后院小屋，不準她與外界接觸。我們可以想象她嫁了一個什么樣的丈夫，受了什么樣的委屈和折磨。她是一個缺乏獨立人格和自主意識的女人，她一直理所當然地想找一個可靠且自己喜歡的男人作為依靠，她想用自己的美貌和青春去換取男人們的喜愛，獲得生存機會，從沒有主動去尋求女性獨立生存的道路，最終落得個不守婦道、破壞家庭的罵名。在依附輕佻型女性中，《廢都》中的柳月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她目的性極強，唯利是圖，狡猾奸詐，是20世紀90年代物質(zhì)主義女性的化身。她從農(nóng)村進城做保姆，在第一家做保姆時，為了自己能夠清閑，不惜損害孩子的健康，給孩子吃安眠藥。她雖然是農(nóng)村來的，但她會打扮自己，穿小短裙、高跟鞋、絲襪，戴墨鏡，展示自己身材，賣弄風騷，在社會上撩撥男人。為了攀附權貴，明知莊之蝶是有婦之夫，又跟唐婉兒偷情，但她還是甘愿做莊之蝶的情人。她知道自己不能正大光明地成為莊之蝶的女人，她開始為自己謀劃未來。她積極主動地接近趙京五，并與趙京五有茍且之事。她并不是一個純潔的姑娘，她與莊之蝶相好后，莊之蝶發(fā)現(xiàn)她并不是處子之身。為了得到更多的物質(zhì)利益，她拋棄了趙京五，轉而嫁給有殘疾的市長的兒子。她并不愛市長的兒子大正，只是想借此過上物質(zhì)富足的生活，滿足自己的物質(zhì)欲望，她并沒有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價值和精神追求，她的精神是空虛的，內(nèi)心是不甘的。

在依附輕佻型女性當中有兩個容易被人忽略的女性，一個是《廢都》中的阿燦，一個是《暫坐》中的夏自花。阿燦相貌普通，嫁給了一個普通甚至有點兒窩囊的男人，但她卻有一顆不甘平凡的心。她剛毅果敢，在求告無門的情況下，為了給妹妹阿蘭報仇，她假意跟王主任相好，咬斷了他的舌頭，她主動提出跟丈夫離婚，并到處說是丈夫提出的離婚，給足丈夫面子。她跟莊之蝶相好，是想找回自己的自信，認為西京四大名作家之一的莊之蝶喜歡自己，此生就值了。她對莊之蝶是真心的，無私的，她不圖地位、不圖錢財、不圖莊之蝶給她辦事，還感謝莊之蝶為她找回了自信，主動給莊之蝶生孩子，自己獨自撫養(yǎng)。她毅然決然地離開莊之蝶，不打擾他的生活，并囑咐莊之蝶不要去找她，甚至不惜劃傷自己的臉，讓自己變丑，斷了莊之蝶去找她的念頭。阿燦的人生遭遇，反映了底層女性生存的艱難和無奈。夏自花在《暫坐》中占的篇幅不多，出場就是在病房里。她曾是一名模特，在一次樓盤開工典禮上認識了一位姓曾的老板，并順利發(fā)展成情人關系，生下了兒子夏磊。夏磊三歲了，但姓曾的一直沒有給她個名分，只是給予金錢上的幫助。夏自花一直沒有過上正常人的生活，這些事情直到她臨死前才告訴小蘇，此前對眾姐妹只字未提。夏磊、夏自花生病和死后的喪事，一直是眾姐妹在照顧和料理。

我們知道藝術來源于生活，藝術是作家對生活經(jīng)驗的升華。賈平凹在《暫坐》的后記中寫道：“明白了凡是生活，便是生死離別的周而復始地受苦，在隨著時空流轉過程的善惡行為來感受種種環(huán)境和生命的果報。也明白了有眾生始有宇宙，眾生之相即文學，寫出了這眾生相，必然會產(chǎn)生對這個世界的‘識’，‘識’亦便是文學中的意義、哲理和詩性?！盵1]賈平凹想說的是他寫的是現(xiàn)實，表現(xiàn)的是都市女性的生存困境，并非站在男權中心主義的角度審視女性，其實他是在為女性敘說，敘說女性生存的艱難，這樣的書寫是想引起世人的注意和重視，尋求對女性更多的關懷。

[作者簡介]代江平，男，土家族，貴州岑鞏人，凱里學院人文學院副教授，碩士，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1]出自賈平凹《廢都》，北京出版社1993年出版。

[1]出自賈平凹《暫坐》，作家出版社2020年出版。

[1]出自賈平凹《暫坐》，作家出版社2020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