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到下班的點,整棟大樓的人像是商量好了,紛紛涌向電梯。
電梯門關閉前的一剎那,一個男胖子用隆起的巨型籃球般的肚腩,輕輕一頂,蕭云就被頂到了電梯門外。
蕭云真想把高跟鞋踢到胖子肥大的屁股上,可沒等蕭云站穩(wěn),“?!背氐木瘓舐曧懫?,在眾人指責下,男胖子灰頭土臉地出來,與此同時,蕭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進去,瘦削的身板正好可以擠在里面,她覺得自己像根營養(yǎng)不良的豆芽,隨時都有壓彎了的可能。
從十三樓降到一樓,電梯門一開,疲憊進入尾聲,煩惱仿佛也跟著散去。蕭云一溜急碎小步穿過一樓大廳,邁出公司院子里的一刻,鋼筋水泥變成了潮濕的泥土的清香。
一早上班就開始降落的細雨,罩在黃昏的底色里,儼然成了一幅油畫,水霧朦朧、色彩斑斕,透出濃濃的濕漉漉的藝術氣息。
“這個天還真有意思,入冬了,還不消停。”蕭云哈著氣,邊想邊跑進辦公樓后的停車場,隨著快速轉身劃出的弧線,蕭云瞄到了初冬的肅殺之氣。
公司里有男銷售說她是李莫愁、滅絕師太,孤僻冷硬毛病多,一把年紀了沒人要。是,那又怎樣?蕭云才不在乎。曾經她也步步隱忍,處處周全,左右逢源??蛇@幾年不了,她懶得搭理那些表里不一、趨炎附勢的嘴臉,更不想討好任何人。上班是來掙錢的,《厚黑學》翻得再爛,不如拿出實打實硬邦邦的銷售業(yè)績,畢竟里面有鐵穩(wěn)的票子。
剛坐進車里,一身金色古裝造型的發(fā)財少女,懷抱大金元寶,笑瞇瞇地看著她,蕭云頓時神采飛揚,“人間清醒,搞錢要緊!”脆聲吟嘆完,換上運動鞋,發(fā)動車,可剛開到公司靠近大路的路口,一鍋車粥堵在眼前。
從車前玻璃望出去,整個天幕灰中帶黃,像個蒸鍋蓋子,把林立的樓房、路燈、樹木以及行人,都蓋了個嚴實。一輛輛汽車像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一只只甲蟲,隔一小陣就被濕黏的路面強行索吻。
蕭云眼疾手快,成功插入車流,可過了第二個路口,下班高峰的強大威力又一次展露無遺?!耙蝗喊V貨!”路怒的子彈順利進入蕭云的槍膛,“向前(錢)進,向前(錢)進,擼起袖子向前(錢)進!”手機鈴聲乍然響起。
瞥一眼手機,是母親打來的,蕭云立馬擰起眉頭。
“真他媽晦氣!”她邊罵邊摁掉,可沒一會兒,手機又響了。
“有啥事要一遍遍打,開車呢。”蕭云咆哮起來。
“你姐快——”母親停頓了一下,哽咽著擠出,“快不行了,醫(yī)生說就,就這幾天的事了?!?/p>
仿佛喜鵲飛來,蕭云忍住狂喜,心里還是罵了句,“活該!”可實在太突然,蕭云補問:“她怎么了?”
“淋巴瘤,學校里體檢查出來的,有半年了?!彪娫捘穷^,母親刻意控制著悲傷。
“她單位還體檢,像我們這種小企業(yè)哪會管員工死活?!笔捲频脑捤崃锪锏?,明顯帶著嘲諷。
電話那頭陷入安靜。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她以前是太順了。”蕭云肺腑深處積累了太多怨氣。
“都什么時候了,你還這樣?”聲音驟然提高,蕭云聽得出母親的憤怒和戰(zhàn)栗。
電話那頭馬上又歸于平緩、克制,“你姐還那么年輕,小黃豆才五歲呀?!?/p>
“是呀,哪有親娘不疼自己親孩子的!”蕭云大聲吼出來。
母親聽出了蕭云話里有話,直接拋出了打電話的目的:“你姐有話要和你說,你來醫(yī)院看看她?!?/p>
這幾年,蕭云對母親就像芒硝見了硫磺,情不自禁火氣上躥。以前父親在時,退一萬步,她還能理解母親,父親走了,她對母親的不解、責怨升級為冷漠、憤恨,能不見就不見,一個字能說清絕不多加半個標點符號。
掛斷電話,蕭云如啖蜜糖,甜到心底,這是她今天、今年甚至這幾年最開心的事,連下午開業(yè)務例會時和男銷售拍桌子的不快也說散就散了。
六年了,不是不報,時候未到,看來現在時候到了。
蕭云提醒自己,切勿樂極生悲,開車定要全神貫注。她時刻關注著前面的車屁股,“新手上路,勿啃屁股,多謝!”多謝二字,線條加粗,屁股的“股”字最后一捺拖出去很長,末尾向上翹起,幾乎占了一個字的空間。
蕭云笑出了聲。
難得心情好,等紅燈的空隙,蕭云果斷調整了路線,目的地從家改成了某大型商場,她要犒勞一下自己。
一路上擁堵的車輛、見縫插針的電驢、等紅燈的煩躁、驟急響起的喇叭,在蕭云眼里成了暖烘烘的人間煙火氣、不一樣的風景,連雨后被摧殘的黃葉也生發(fā)出別樣的美,片片黃葉和著雨水、泥漿橫七豎八躺在路面,有的在行色匆匆的路人腳下,有的在電驢的車輪下,還有少數不屈服的竟落到了路中間。雖然被碾壓,雖然孤寂,但足夠壯烈,不是嗎?足夠耐心的蕭云,自覺意氣風發(fā)、又美又颯。
排隊二十多分鐘,終于把車停到了地下停車場的負二層。蕭云嚼著口香糖,直奔手表柜臺,薄荷味清甜的糖液沿著喉嚨慢慢滑下,直通肺腑,清心敗火。
除了蕭云,手表專柜前,還有一對。男的頭發(fā)烏黑,頭頂卻謝了大半,亮閃閃得像抹了一層豬大油。女的亞麻棕大卷,一襲玫紅色緊身吊帶裙,前凸后翹,青春四射。
女人伏在柜臺前仔細挑選,男人從背后圈起女人,時不時空出手來在挺拔的屁股上摸索,像那里有什么寶藏。
“好好一棵嫩白菜被油膩老頭拱了?!笔捲茷槟贻p女人不值,轉念一想,誰的青春不是又傻又愣,再說,青春能值兩個銀子。
不出蕭云所料,女人選的是一款玫瑰金鑲鉆石英腕表。同樣是卡地亞玫瑰金,蕭云選的卻是機械腕表。看來,審美不僅能看出品位,也能反映出年齡和閱歷。
心儀了一年半,才舍得入手,總比有的人靠出賣青春不勞而獲強。蕭云覺得導購看她的眼神里赫然寫著大寫的欽佩,她真想跳起來,像小女孩那樣輕盈地、快樂地跳躍。
蕭云并未高興到失去理智。之所以買腕表,還要買貴的好的,本身就是給自己的儀式感,她要時刻提醒自己,自己配得上世間一切美好,時間寶貴得很,再不堪的過去也終將過去。
可需要提醒,本身就說明單靠本性難以控制。有些事不論是天意難違,還是命中注定,大概就是說個人無法掌控或難以改變的。比如,蕭雨是她同父不同母的姐姐,兩人只差了兩歲。
2
1995年的夏天,父親在一次外出采訪時突遭泥石流,不幸殉職。報社給了數額不小的補助。
葬禮上,一個人高馬大、號稱蕭雨舅舅的男人,為了索要喪葬補助,來找母親大鬧了一場,叫囂著要把蕭雨帶回去,母親堅決不讓。
最后奶奶出面,讓蕭雨自己選擇,或許那男人占了半張臉的胡子和幾乎摞起來的橫肉嚇到了蕭雨,她選擇留在母親身邊。
那之后,直到畢業(yè)工作,是姐妹倆最和諧,也是母親最辛苦的時候。
為了供姐妹倆讀書,母親一人干幾份工,紡織廠倒閉后,給小作坊踩縫紉機、給建筑隊當小工、給居民區(qū)送奶、到夜市上擺小攤……
蕭云想不通,母親身上到底有多大能量,脊背被一點點壓彎,卻樂此不疲,從未有過一句怨言。別人嘴里的后娘歹毒兇悍,而母親對蕭雨,比親生還親,如果說父親在時,母親有在父親面前表演的嫌疑,可父親走后,母親一如既往對蕭雨永遠和風細雨,充滿了小心翼翼和竭盡全力。
蕭雨進入青春期,面對萌生的青春痘,母親如臨大敵,到商店買洗面奶、痤瘡膏,全力備戰(zhàn),而對蕭云次年相繼而至的青春期卻視若不見,任由蓬勃生長(蕭云臉上留下的坑洼不平的印跡,成了多年后她怨恨母親的有力佐證)。
這么多年,蕭云還是沒法釋懷,不只對蕭雨,更對母親。她不明白搞不懂上輩子做錯了什么,會陰差陽錯投胎到母親肚子里?難道真是命由天定、各人各命嗎?憑什么蕭雨能順利考進重點大學,畢業(yè)后留校任教,做了有頭有臉的大學老師,而自己卻高考發(fā)揮失常,只能讀個職業(yè)技術學院。
好端端突然不行了,這不是因果報應是什么?善惡到頭終有報,多行不義必自斃,天經地義,這是老天有眼!不容置疑。
可母親語氣里的傷心是真實的,沒有一絲的造作。倘若她不掛斷電話,母親會繼續(xù)喋喋不休地為蕭雨“辯護”。
蕭云最氣母親這點,一碗水永遠端不平。
“為什么退讓的總是我?之前我退讓得還少嗎?人心換人心,我把心挖出來,可換來的是什么?是貪心,是無恥,是一步步得寸進尺?!币幌氲竭^去,蕭云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子,“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以前就是太聽話了,傻蛋!”
后面的車喇叭摁得震天響,蕭云這才意識到,前面的車已經發(fā)動出去好幾米,她強裝鎮(zhèn)定,即速掛擋。
駛入正常后,蕭云發(fā)現道路兩旁的路燈、商鋪散發(fā)出或黃或橘或亮或暗的光像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眼睛,在夜幕下參差不齊地眨巴著。
蕭云按開音響,“感情已失去一切都失去——滿腔恨愁不可消除”,落寞、苦澀、執(zhí)著甚至夾雜著憂郁的情緒,從優(yōu)雅動聽的旋律中飄出來,蕭云仿佛看到了陳百強含情脈脈的眼神,聽著聽著,蕭云會流淚,為陳百強和何超瓊那段凄美倔強的愛情,也為她自己。
除了這首粵語金曲《偏偏喜歡你》外,蕭云還喜歡聽田震唱的《風雨彩虹鏗鏘玫瑰》,她需要激情支撐起前進的動力。
這么說吧,是以毒攻毒,也是擂鼓加勁兒。
伴隨著“為何你一點都不記起——情義已失去恩愛都失去”,蕭云拐進小區(qū)前面的一條巷子。
一個熟悉的暗影出現,并逐漸放大。
快到小區(qū)門口了,暗影拉長,變寬,再近點……雖然披著老式雨衣,蕭云還是認出了從城郊來城里賣菜的李叔。
蕭云把車停在過道邊,下車,折回十來步,李叔正彎腰整理腳邊蛇皮袋上的菠菜。
“怎么下雨天還出來?”蕭云隨意地打招呼。
“在家閑著也沒事?!崩钍寤卮鸬脤嵲?。
“這么晚了還不回去?”蕭云心疼地嗔怪。
“尋思著把最后這點賣掉?!辈挥美钍逭f,蕭云收了剩下的菠菜。
第一次照顧李叔買賣,是因為李叔外形和父親相似,都是身材瘦癯,肩膀卻筆挺,國字臉龐,臉皮些許黃暗,但眼睛清澈。除此之外,李叔也像父親一樣認死理,賣菜多少錢就是多少錢,差個幾分幾角都不行。
蕭云又從小區(qū)超市里買了羊肉片、火鍋底料?!巴盹垇韨€熱氣騰騰的火鍋豈不快哉?!笔捲葡胫谒铧c流出來。
一到家,蕭云先把卡地亞手表拿出來,小心翼翼地打開包裝盒,戴到左手腕上,端詳,摘下來,再戴上,繼續(xù)端詳,最后收到臥室的床頭柜里。
欲望得到滿足本就讓人快樂,蕭云終于可以不用顧忌,大聲唱出了聲,“我行我素做人要敢作敢為——人生苦短哪能半途而廢——不氣不餒無懼無畏”。
唱著唱著,額前幾縷碎發(fā)垂下來,有些濕悶,蕭云把碎發(fā)抿到耳后,感覺渾身黏糊,得趕緊沖個熱水澡。
一進衛(wèi)生間,地板上的落發(fā)織成一張大網,扎進眼里,蕭云這才想起早上梳完頭沒來得及處理,她彎腰用手指摟掃,“要不要去看那個人?”這個問題突然蹦進腦海。
把落發(fā)堆成一小堆,蕭云撿起來揉成一團,隨手一扔,發(fā)團賴在垃圾桶邊緣,不肯下去,蕭云重拿起來,恨恨地壓進垃圾桶,“去什么去,她活該!”
花灑把細密的水珠送到身體的每一處,疲乏的肌膚瞬間被喚醒,得到滋潤,漸漸舒展開來。
洗完澡,蕭云換上睡衣出來,電熱水壺里的水泡由小到大,一圈圈,密密匝匝你追我趕頂上來,很快,餐廳里布滿了水霧,氤氤氳氳,蕭云的雅興也就從里到外激發(fā)出來。
吃火鍋蘸料不能馬虎,麻醬、蒜泥、香菜是屬于蕭云的靈魂三件套,缺一不可。燙熟了的羊肉片裹上料,一入口,熱辣滾燙的氣體迅速挑逗起了蕭云的味蕾,直沖五臟六腑,最后化為快樂緩緩從心底升起,整個房間也跟著彌漫著溫馨的氣味。
好久沒這么用心地吃頓飯了,經常一碗面就是一餐??蛻粽f她這是本末倒置,賺錢的目的是更好地生活。蕭云心里通透得很,這兩年,滿足食欲已不是她的追求,她早就有了更大的追求,為此,她自然而然地犧牲了食欲。
幾根菠菜剛被挑到碗里,母親的電話又來了。
“姐妹能有多大仇?來看看你姐吧!”母親話里帶著乞求。
“你可真是她一個人的好媽!”蕭云答非所問,果決地摁掉了手機。
隨即,扔下筷子,窩進沙發(fā)里,緩了緩后,一把抓起手機,抖音、快手、小紅書來回切換,可就是煩躁上火,心神不寧。
如果說蕭雨對她的傷害讓她氣憤,那母親對她的傷害就像一把軟刀,在她心口窩攪來拌去,讓她流血,讓她一次次傷心難過。
3
搬離那個家后,母親的電話成了蕭云和他們的唯一連線,蕭云從不主動打,她早就單方面對他們畫了一條又粗又長的三八線。
過去這幾年,母親不止一次提出要來看看她,給她送點她喜歡吃的點心和小菜?!八拖戮妥??!彪娫捓锬苈牭贸瞿赣H的指天發(fā)誓,但都被蕭云回絕了。
春節(jié)、中秋,母親生日、父親忌日,統(tǒng)統(tǒng)都被蕭云以各種理由搪塞過去了。兒時玩得要好的堂妹結婚,找她做伴娘,她也堅決拒絕,別人以為她大齡未婚擱不住臉面,只有她自己知道這種場合母親和蕭雨也會在。
蕭云沒辦法說服自己,她寧愿讓母親和親戚覺得她小氣、冷傲、絕情、不可理喻,什么都無所謂,就是不能讓第四個人知道她曾經的慘敗、落魄,何況,不說破也是對某些人臉面的維護,讓他們披著羊皮做狼吧,難道不是嗎?這是蕭云最后的善良和倔強,也是她堅守的一套邏輯。
重新開始,從頭再來,再不要和他們有任何瓜葛,更不能讓他們知道她住在哪。
最后的幾根菠菜煮過了,軟塌塌的,咬起來沒嚼勁,像塞了一坨浸了水的衛(wèi)生紙。
“欺軟怕硬、兩面三刀、口蜜腹劍,會哭的孩子有奶吃,人之本性,想生存下去,只有洞察人性,外熱內冷做不到,那就內冷外也冷才能保護好自己?!边@是蕭云總結的生存法則,她覺得適用于一切關系。
胃口徹底沒了,蕭云繼續(xù)劃拉著小紅書,百無聊賴,還是提前分析下今年業(yè)績,她猛地彈起來,拽過筆記本電腦,放在茶幾上,插好電源。
一開機,隨著夜幕下蕭云伸出去的食指,“往事清零,愛恨隨意,來和過去告?zhèn)€別吧”,在遠處的燈光璀璨中一個字一個字緩緩閃出、炸開,電腦屏幕進入工作狀態(tài)。
全年的訂單,成交時間、機型、成交價格、按揭貸款額,以及備注的各種事項,尤其最后備注里的提成,紅色加粗,鮮艷奪目,蕭云一下子來了精神。
業(yè)績前三,已是板上釘釘。兩周前,單位就放出風聲,年會要到最好的玉泉度假村開五天。按往年慣例,說是開會實則療養(yǎng)。療養(yǎng)不療養(yǎng)的,蕭云不在乎,她在乎的是快要到手的一大筆獎金。
前三甲,也有差距,第一和第三差大五萬呢。蕭云上半年挖掘機銷量大,但小機型多,總銷售額不占優(yōu)勢,奪冠有點懸。不過,下半年中了市政環(huán)衛(wèi)上一個標,好幾臺大機型,量也過得去,這樣推算,亞軍應該沒問題。
蕭云壓住喜悅,告訴自己務必戒驕戒躁,可沒一會兒又傷心起來。干銷售像干命,壓力過大導致大把大把掉頭發(fā),連例假也跟著每個月的任務完成情況忽早忽晚,放肆得很??稍僭趺凑f,短短幾年靠自己買車買房的小年輕有幾個?沒有壓力哪來的動力,再說,誰還和錢有仇?想到這,蕭云深吸了口氣,又慢慢呼出,隨后牙齒縫里狠狠地擠出,“都拜——標哥——所賜!”
標哥是蕭云初中時的同班同學,大名楊志標,比蕭云大兩個月。兩人上初中時,沒怎么說過話,但這不影響兩人后來的異地戀。當時,楊志標在北京一所正兒八經的大學讀本科,蕭云則是淄博當地一家職業(yè)學院的大專生,兩人戀愛后,蕭云改口喊標哥。
標哥單眼皮、小眼睛,話少,聲音也不高,但總能一兩句話點到要害。蕭云說這叫深邃睿智。標哥面皮白凈,絲毫未有過青春痘的影子,笑起來卻總是害羞,又似乎青春期永遠在他身上不肯走。清秀俊朗,標哥是蕭云眼里的佟大為,她愿意把心肝掏出來給他。
一到寒暑假,蕭云就跑到北京,吃的用的,一人拉倆行李箱給標哥帶一堆。為了給標哥驚喜,蕭云曠一下午的課,再坐晚上的硬座,去給標哥過生日。
經濟不寬松,那就從生活費里省,從嘴巴里摳,一天吃一頓,正好可以減肥。
蕭云先標哥一年畢業(yè),本來她想到北京找工作,兩個人離得近,可標哥說以蕭云的學歷北京工作不好找,卷得很。蕭云就在當地一家機械代理公司干起了文員,繼續(xù)北跑南奔。反正,每天就是些簡單的報表通知、打印復印,工資是不高,但休大禮拜,不耽誤去給標哥打掃衛(wèi)生、收拾家務。標哥喜歡穿白襪子,蕭云買了十多雙,讓標哥一天穿一雙,脫下來扔到洗衣機上,等她周末來,一雙雙手洗,每次清洗,蕭云先用肥皂悶,再一點點搓,最后必須擺出清水才算完事。
有人說她戀愛腦,她笑笑,標哥學的是計算機科學與技術專業(yè),馬化騰、李彥宏不也學過這個專業(yè)嗎?都說一個成功男人的背后站著一個了不起的女人,她蕭云就要做那個女人,別說為標哥洗衣做飯她心甘情愿,三百六十度無死角到位伺候,她做得還遠遠不夠。
第二年,標哥畢業(yè),沒找到稱心的工作,和別人合伙開了一家信息咨詢公司,可不到一年,標哥遠大的夢想就被無情地拍死在了現實的沙灘上。
那晚,蕭云趕最后一班車,凌晨一點,見到了醉酒的標哥。抱住標哥的一剎那,嘔吐的污漬、淚水、酒氣,毫不保留地貼近蕭云,與之而來的傷感浸入她的皮膚,一點一點鉆進她的血液、骨髓。她心疼他,卻也只能扶起他的頭,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一只手在他臉上、頭發(fā)里移動,輕輕地撫摸,像撫摸一個孩子。
最后,標哥像一大坨泥巴整個黏在了蕭云身上,蕭云力不能支,兩條胳膊卻緊緊環(huán)住標哥的脖頸,跟著前胸也慢慢貼上去,完全倒下去的一刻,蕭云用一只手墊住標哥后腦勺,她要給他最無微不至的呵護。
好幾天,標哥不愿起床,白天也拉著窗簾。蕭云請了年假,陪著標哥,由著標哥。
上班前一晚,蕭云把躺著的標哥拽起來,繞到他身后,把他的肩膀抻成一條直線,頭輕靠在標哥背上。
“誰的人生不經歷點風雨?別泄氣啊?!笔捲茰厝釀裎浚吧习嘁矝]什么不好,實在不行,咱們就回淄博?!?/p>
標哥猛地推開蕭云的手,“你根本不懂,我的夢在北京?!?/p>
回來的第二天,蕭云正式遞交了轉調銷售崗的申請。賣挖掘機、破碎錘一年到頭要跑工地,苦累不用說,女人跑銷售的少之又少,但會有豐厚的提成,只要夠豐厚,就能幫標哥東山再起。
蕭云沒想到,不到一個月,標哥入職一家韓資企業(yè),她的愛情火車似乎又駛進了正軌。
4
蕭云以為標哥是懂她的。有一回,倆人逛商場,原本是給標哥買大衣,標哥順便給蕭云買了套珊瑚絨睡衣,雖說是打折的,但果綠色是蕭云最喜歡的顏色。
冬至前的周六,是父親忌日,蕭雨外出參加學術交流回不來,蕭云回鄉(xiāng)下老家給父親上墳,沒去北京。
隔了半個月再見面,標哥對蕭云說:“來回坐車夠累的,天又冷了,也只能待一晚,以后別來了?!绷r,一股暖流涌進蕭云心里,看來,她來回奔波的辛苦,他都知道。
記憶一在這里停駐,蕭云毫不猶豫掌摑自己,并恨恨地罵:“真他媽傻到無可救藥!”
最后的儀式是標哥給的,在他們以前經常去的一家小飯館。
標哥臉上的肌肉幾乎要從皮膚里慌亂地抖出來,嘴巴微張了幾次,像要說什么又閉了嘴。
飯吃到一半,標哥霍地放下筷子,像一挺重機槍猛烈射向蕭云:“我們分手吧?!?/p>
“為什么?”蕭云始料未及,霎時升騰起強烈的憤怒。
“沒什么?!睒烁绱怪^,聲音像從地下冒上來的。
“沒什么是為什么?”蕭云歇斯底里起來,引來鄰座驚詫的目光。
“和你一起,沒有我的存在感,咱倆不合適,知道嗎?”標哥的聲音陡然上揚。
“好——好!說得真——好!”蕭云猛起身,反手給標哥一記響亮的耳光。
蕭云怒氣未消,直沖向門口,拉玻璃門時用力過猛,閃了一下,整個身體跌在地上,發(fā)出“咚”的一聲。她迅速起身,用更大力氣去拉門,一個趔趄,摔到人行道上,“刺啦——”一聲刺耳的急剎車響起,緊跟著,一句尖銳的“找死啊!”傳進蕭云耳蝸,一輛電動車停下,隨后,又疾馳而去。
蕭云回到家,才發(fā)現額頭撞起了包,大腿和左臂也都有劃傷。
她仰面躺在床上,眼淚像斷落的珠子,一粒粒一串串,她不明白不出聲,任由淌下來。
如若不去爬泰山,是不是就不這樣了?
蕭雨男友考上北京的公務員,放棄諾言,一人北上,四年戀愛無果而終,蕭云勸她出去走走,疏愁解郁。然后,姐妹倆、標哥三人一起爬了泰山。
后來的幾年,有好多次,單位團建、朋友約她,只要是爬山,她一概拒絕。
頭痛病是這幾年得的,熬夜累是一個原因,蕭云還總結出另一規(guī)律:用腦過度,或想到心煩的事,腦袋就開始脹痛??稍讲辉赶?,越會去想,她想不明白,為了他,她可以舍棄自己,到頭來卻換來一個不合適、沒有存在感。
蕭云一次次問自己,難道以前是自己一廂情愿,死乞白賴愛著他咯?既然不愛,又何必接受?蕭云心里燒起了火,且火越燃越大,脾氣也變得越來越暴躁。
才剛三十出頭,眉間的川字紋已很明顯,這不得不讓人聯想到她平日肝火旺盛。是,這幾年,如果不是業(yè)績突出、業(yè)務能力強,單位里沒人愿意和她交往。
其實,一開始蕭云也曾想要挽回自己付出了幾年的感情,但是現實很快逼著她改變了主意。
說出去誰又會信吶?那個人是她的親人,比電視劇里還狗血,難以言表,簡直可笑至極,去他媽的存在感!
蕭云先是搬離了家,又跳槽到另一家機械銷售公司,她要和過去一刀兩斷。
真的要認命嗎?難道一出娘胎就注定了?很多事就像城墻牢不可破,任憑你怎么努力和苦心經營,就像母親不是父親的原配,這個事實永遠無法改變。
蕭云偏不想認命。這幾年,她拼命努力,在搞錢中痛并快樂著,一天二十四小時除了四五個小時的睡覺時間,幾乎所有時間都用在了工作上。在不斷的失去中,蕭云孤單又勇猛地往前走,她能感覺到在漸行漸遠中變得暴戾、冷血、虛偽,偶爾也會懷念曾經那個單純、快樂、傻呵呵的自己??捎幸稽c,隨著銀行卡里可愛的數字寶寶們的位數日益增多,蕭云的底氣直線上升。
“好不容易休個大周末,睡懶覺美容又補身,下周年會,也要做一下準備不是?畢竟自己是要發(fā)言的?!闭麄€周末,蕭云像只懶貓窩在家里,她精準又無助地感受著時間的離去,像走失的青春,走了就是走了,一去不復返。
說也奇怪,明明天大亮了,臥室天棚上的LED燈還亮著,關了,沒一會兒自己又亮了,迷迷糊糊中,蕭云揉了揉眼睛,“噗通”一聲,燈罩掉下來,正好砸到她的腳,蕭云想起身揉腳,可怎么也起不來,緊接著,一股巨大的氣流經由耳道沖進腦袋,蕭云只覺腦袋嗡嗡震動,有錘子敲打的鈍痛感。
耳朵失靈了,蕭云用手去摳、去揉、去掇,全無濟于事,之后,仿佛有只手從下面托了她一下,蕭云整個身子便失重飄起來,像平躺在海面上,隨著海浪上下左右劇烈搖晃。
又一股強大的氣流穿進腦袋,在要脹破的一瞬間,蕭云從夢中驚醒,雙手緊緊地捂住耳朵。剛五點過五分,夜色還未褪去,燈罩沒掉,聽覺恢復,可睡意全無。
“什么鬼!”有些氣惱的蕭云往上挪了挪,半倚在床頭上。
緊接著,母親的電話打來了,是姐夫的聲音,求蕭云過去一趟,說蕭雨想和她見最后一面,有話和她說。
蕭云雙手插進蓬亂的頭發(fā)里,撕扯搓揉,像有一條蛇順著她的腦袋,鉆到她的心臟,來回蠕動,拼命撕咬。
她干脆坐起來,靜靜地坐著,直到窗外的陽光照進來,在藕荷色的被子上形成一大團亮光,滿床荷花更顯潔白高雅、溫潤怡人。
蕭云從被窩里出來,慢慢地倒進圣潔的荷花里,她伸展四肢,慢慢地吸氣呼氣,像聞到了荷花的清香,整個身子也靜靜地淹沒進了光影和香味里。
寧靜過后,蕭云臉上閃過一絲狡黠的笑容。她幾乎是從床上跳起來的,快速打開衣柜,米色羊絨大衣是年會要穿的,耳鉤款珍珠耳環(huán),造型獨特,價格不菲,天然珍珠的自然光澤很好地彰顯出珍珠的簡單大氣和主人不俗的審美。
蕭云特意化了比平常稍濃的妝,不深不淺,剛剛好。
是該去看看她,讓他們看到她現在的有錢有款、光鮮亮麗,沒病沒災沒愁沒報應。她不是有話要說嗎?倒要聽聽她是怎么狡辯?蕭云慢慢吸了口氣,氣到下丹田,又緩緩吐出,她囑咐自己:“一定要在那個人面前表現出無所謂的漠視,要告訴她,絕不接受她的道歉、懺悔,更不稀罕她所謂的補償,哪怕她在自己面前當場暈過去或者口吐鮮血,總之,她、他們不配不值得讓自己生一點氣、流一滴眼淚?!?/p>
蕭云在鏡子里看著自己的臉,嘴唇涂了口紅飽滿有光澤,淺淺的腮紅使臉部線條看上去更柔和,整個人容光煥發(fā)、光彩照人。
接下來,她認真做了好幾次微笑訓練,嘴角上揚的弧度要恰到好處,過高過低都顯得不自然。雙手也要抹個霜,容易忽視的細節(jié)才最能說明問題。
對了,她就要升為部門經理了,要把這個好消息有意無意透露出去,讓他們知道一個小公司里的職員并不比一個大學老師差,這年頭,有錢才是親媽。
蕭云故意放慢速度,能不能見上面、說上話,全看老天爺給的緣分。哼!就是讓她不好過,死也不讓她如意,這是她的報應,難道不是嗎?天底下有這樣的姐姐嗎?罪有應得,死有余辜。
最后,蕭云左看右瞧檢查一番,直到完全滿意自己的妝容和打扮。
5
快到午飯點了,蕭云駛進醫(yī)院停車場,她故意把車斜在兩個車位中間,并用馬克筆在一張白紙上留下自己電話,“如有打擾,請電聯?!边@樣,上去沒多久,就會有人給她打電話,她便可以名正言順一走了之。
從停車場上來,一進住院部,蕭云一眼認出了連椅上的藍底碎花風衣,是父親出差時買給母親的,深藍色都洗成了淺藍色,現如今母親裹在身上,像一只受傷的老斑鳩。
母親渾身顫抖著站起來,“你可總算來了!”
蕭云聽出了母親的不滿,“你以為我稀罕來?”
“你是不稀罕,可做人別太過分了?!蹦赣H顫抖得更厲害,聲音一下子變大。
“我過分?你知道他們都做了什么?”蕭云氣急敗壞地吼出來。
“你姐夫愿意為你姐從北京回來,你行嗎?感情是相互的,知道嗎?”母親不再顫抖,異常鎮(zhèn)靜,聲音不高,卻幾乎用盡了所有力氣。
蕭云啞然,原來母親知道。
母親嘆了口氣,有種將赴刑場的決絕和無奈。
“我也是第三者,蕭雨生母恨我,我認,你剛滿一歲得了重癥肺炎,人家作為主治醫(yī)生,若不寬宏大量,還不知道有沒有你?!?/p>
母親轉身,擤了把鼻涕,“這件事后,我決定退出,帶著你遠走高飛,可萬萬沒想到,那么好個人會遭遇車禍?!?/p>
姐夫跌跌撞撞走過來,胡子拉碴、滿臉疲倦,夾克衫的領子窩進了脖子里,清晰可見落滿了頭皮屑,猛一看,像只凌亂憔悴的笨企鵝。
蕭云心莫名揪了一下,以前多講究的一個人,白襯衣一天一換,容不下半點灰塵。
“標哥?!币怀隹冢捲票蛔约簢樍艘惶?,她趕緊換了沉穩(wěn)的語氣,喊了聲姐夫。
姐夫沒回應,只朝向母親,“死亡證明辦好了。”
蕭云頓覺喘不上氣,她抓住夾克衫的袖子,急吼吼地喊:“她有話要和我說,我要聽她說話,她在哪?在哪?”
姐夫喉嚨沉重地動了一下:“已經送到殯儀館了?!?/p>
蕭云覺得有把刀猛地在心底最柔軟的地方劃了道口子,鮮血噴出來,“你怎么這么不爭氣,明明那么優(yōu)秀,明明贏了,明明他那么愛你,還有小黃豆,你倒好,只管自己享清閑了!”蕭云心里說完,直愣愣望向遠方,她仿佛看到,年輕的母親正笑著向她們張開雙臂,兩個小姐妹扎著同樣的馬尾、身穿一樣的粉色連衣裙,嘻嘻哈哈爭先撲向母親的懷抱。
作者簡介:
胡正甜,山東淄博人,淄博市作協(xié)理事。有小說散見于《山東文學》《三峽文學》。中篇小說《甘泉洼》獲“涵海杯”山東省首屆青年泰山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