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趙蔚然從街角邊的公共衛(wèi)生間出來,徑直走上了車的駕駛座位。她定了定神,把后視鏡扳到適合自己的角度,對著打量起自己。自眼角延伸到紅黑色臉龐的魚尾紋顯得特別明顯,而曾經(jīng)明眸的眼神已經(jīng)沒有了往昔的光澤,干裂的嘴唇分明能夠看到幾分血絲。再摸摸前額的幾縷頭發(fā),竟然有了幾根白絲。一雙長滿雙繭的手,粗糙得像個殺豬的屠夫。趙蔚然突然笑了,自己整個就是糙老爺們啊。
這是江洲縣城并不十分熱鬧的地方,再拉不到客人便要空車回家了。盡管這幾年風(fēng)里來雨里去的,早些年也積累了點錢,讓自己的“夏利”換成了“桑塔納”,直至換成了現(xiàn)在的“現(xiàn)代”,但是這些年的起步價收費還是八塊錢。油價是一輪輪地如同井噴,買私家車的更是一年年增多,載客的生意并不好做??哲嚮丶乙馕吨惶斓臓I業(yè)徹底結(jié)束,不僅浪費時間,而且浪費汽油。踩著油門轟出來的聲音,那不是發(fā)動機發(fā)出的,而是內(nèi)心吶喊出來的。
趙蔚然摸著額頭,感覺似乎有點發(fā)熱,但是她苦笑著搖了搖頭,繼續(xù)撫動著方向盤。開車有時候不分晝夜,有時候累了直接在車上打個盹,感冒著涼那是常有的事。去年的這個夏天,那次吃壞了肚子,時刻想著衛(wèi)生間那潔凈光滑的馬桶,可車上有客人,還是不得不忍著一切拉到目的地。沒等客人關(guān)好車門,她慌忙打開車門,直奔不遠處的公共廁所而去。驚得客人以為她遭遇了劫持,一心只想著逃命。趙蔚然邊跑邊哭,委屈得像個孩子。做一名司機沒日沒夜不要緊,侵吞了自己的年華不要緊,拉不到人賺不到錢也不要緊,想很正常地上個衛(wèi)生間,也這么憋屈地忍著,她受不了。多少個日日夜夜,她拼命地干活,也是為了相依為命的兒子,她能多拉幾個客人,哪怕有時候再遠也去。受苦受累不要緊,但是現(xiàn)在的自己不比當年的小姑娘。有時候跟她搶活的都是年輕小伙子,體力和靈活度根本不能同一而語,就算兩輛車在同一條路上遇到同一個客人,年輕小伙子的那種倒車、掉頭、猛打方向盤的熟練程度遠遠大過于她,客人已經(jīng)被載走了,只剩下自己在后面凝望的身影,唯有不停閃耀的轉(zhuǎn)向燈在為她鳴個不平。
不過也有例外,那就是“順風(fēng)”打車軟件。這個也不知道是哪個軟件公司發(fā)明的攬客工具,特別受用。只要自己在手機上注冊為司機,進行一些必要的設(shè)置,保證手機網(wǎng)絡(luò)的暢通,手指拼命地按著那些客人的打車信息,很快就能去接附近需要服務(wù)的客人。當然,自己很忙,或者無暇顧及的時候,設(shè)置自動接客人的模式,系統(tǒng)軟件就是自己的勤務(wù)員,主動為你選擇最近的客人,輕松地完成一筆生意。這個“順風(fēng)”打車軟件相當不錯,已經(jīng)突破了原來在路上看到招手的客人才能做生意,現(xiàn)在只要坐在駕駛室里,輕輕松松賺錢。只是,軟件雖好也有局限性,那就是司機不但是出租車駕駛員,連一些私家車車主為了賺外快,也加入了這樣的行列。這樣的方式,造成了趙蔚然多了一個又一個競爭對手。生意越來越難做了,這是真心話!
這片舊小區(qū)原來是有路燈的,后來燈壞了也沒人過問,成了一片無人管的地域。只不過后來有了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在路邊架起了棚子,支起了燈,再擺上個小食攤,形成了擺滿美食的夜市,密密麻麻地擠滿了街口。在一天喧囂后倦怠著,積攢了無法代謝的氣息,找不到出處。而這些小食攤煎炸時混雜的香又被厚重的油炸臭豆腐的臭味裹挾著,沖出半條街去,驅(qū)不散,也趕不走,好似無處歸置的疲勞和厭倦停滯在街面上,與隨處可見的瓜果皮屑、塑料袋一同在風(fēng)中時而打著旋,時而又停下來等待著真正意義上的歸宿,是被拾荒的老人帶走,還是被清潔工裝進垃圾車不得而知。
夜市總是伴隨著劃拳、喝酒和講著一些黃段子一起熱鬧起來的。趙蔚然也不知道多少次來到這里,一般都是在夜行開車的時候,已經(jīng)幾乎找不到載人的機會,便和一些同行坐下來,喝點茶,吃點菜,當然有時候即興也會慢慢喝點飲料。倒在一次性紙杯子里的液體,映著車燈的光芒,顯得格外迷人。這仿佛是這一天出車最愜意的時光,既不要載客,也不要賺錢,不需要想任何事情,不需要考慮任何問題,一心只是在一種平和恬靜之間享受難得的愉悅。
又是一天過去,又是這樣的時光。趙蔚然拔出鑰匙下了車。夜市還是這樣的熱鬧,每個小食攤面前都三三兩兩站著幾個等待購買吃食的人,這些食客仿佛陶醉這樣的環(huán)境,整個人都包裹在熏蒸的油煙里,帶著膩臭的氣流,臉色卻帶著笑容。在這些購買者的人群中有依偎在一起嬉笑的戀人,也有穿著凌亂的滿臉麻木的外地打工仔,還有剛下班工作服還沒來得及脫下的工廠工人。經(jīng)過一天的勞累,戀人的幸福狀并沒能感染他們,也并沒在他們的臉上呈現(xiàn)出晨光里所擁有的景色,相反,是木然占據(jù)了他們的整個心身。趙蔚然想,他們唯一的愿望便是盡快填飽肚子,早點回去休息吧。
不遠處,放了幾張桌子,凌亂而錯雜。幾個光著膀子的人在一邊喝酒,一邊高聲談?wù)撝?,有時候說句什么引得大家哄堂大笑。領(lǐng)頭的那個男人,腰圓膀子粗,渾身上下的肥肉十分明顯,人的屁股只要稍微一挪動,整個上下的肉都會隨著顫抖,如同風(fēng)吹動著的旗幟。男人光頭,上身赤裸,下身一條格子大褲頭。再看腳上,一只腳穿著拖鞋,一只腳干脆直接在地上磨蹭,也怕戳個釘子什么的。這是老吳,自然認得。趙蔚然本來是不喜歡到這種地方來的,她記得那時候剛開出租車不久,從剛開始的新鮮慢慢變成了一種無奈,再到后來的心煩意亂、煎熬生活。這是一種很正常的心態(tài),和那種干一行怨恨一行的心態(tài)是一樣的,開車雖然沒到過很多地方,也載著很多不同的客人,但是每天腳蹬離合器、掛擋、起步、按喇叭、踩剎車……這些固定的姿勢,已經(jīng)讓她不厭其煩。再加上遇到堵車,遇到蠻不講理的客人,那種郁悶的心情再找不到發(fā)泄的地方,估計整個人都要瘋掉。幸好,趙蔚然有一次在加油站認識了老吳,也通過他結(jié)識了一幫同行,夜里忙得差不多的時候,車隊對講機一呼,大家便到這里來坐坐、聚聚。幾張桌子,幾把椅子,點幾個可口的,像煮熟的毛豆、花生;或涼拌的面筋、豆筋的小菜,或是蒜汁蒸菜等,弄幾個葷的,橋頭雞、風(fēng)味雞爪等等,也可選擇啤酒配燒烤。要不,來份清蒸大骨頭,花錢不多還實惠,普通的駕駛員階層都樂于接受,其樂融融。在這里,能夠暢所欲言心中的不快,也可以分享載客過程中的一些奇遇,還可以靜靜地喝點啤酒或者飲料,干脆什么都不想……不管如何,在如此繁華的城市的一角,用一種虔誠追尋生命里的微光,微笑著前行;或多或少,趙蔚然已經(jīng)被生命的沖動、情緒的潮水推動著。
慢慢地走近他們,還沒等趙蔚然打招呼,幾個圍著老吳周圍的中年男人已經(jīng)看到她了。背對著她的老吳這才扭動著肥胖的身軀,那只沒穿拖鞋的腳四處探索,尋找另外一只拖鞋。老吳把兩只拖鞋套到腳上,這才站起身來,對著旁邊的老板喊:“老板,趕緊,拿張凳子,再拿套餐具!”接著,趕緊把自己的塑料凳子先讓出來,給趙蔚然先坐。趙蔚然推讓幾次,見推不過了,這才慢慢地坐下。直到老吳接過老板的凳子重新坐下,趙蔚然問:“吳哥,你們這是在聊什么啊,這么開心?”
老吳喝了口啤酒,直把紙杯子弄得個底朝天,這才“啊”了一句說:“馬臉,這小子,今天遇到個搞笑的事……”老吳才說到這,大家都不約而同地笑了,反倒是桌子對面的矮個子男人臉色像個剛嫁進門的媳婦,靦腆笑笑并不作聲。趙蔚然認識,他就是被稱作“馬臉”的,也就是因為長著一張長形的臉面,才有了這一“雅號”,具體叫什么她還真不知道。只聽到老吳“嘖嘖”贊嘆了一番酒后,繼續(xù)說:“這小子晚上剛剛載了個客人,從藍海影院到翠竹路那里,又上來了一個。我們干這行的都不容易,路上順便帶個客人也是為了自己,同時也是方便客人嘛。這小子把兩個人載到文化小區(qū),兩個人都要下車,一個家伙掏出一百塊,說‘我沒零頭,麻煩你找下吧。’等馬臉剛剛接到這錢還沒捂熱,另外一個家伙又說了‘我這有零錢,起步價8塊錢嘛,來我給!’就這樣,馬臉接過了8塊錢,又把100塊錢遞給了這小子。他還不知道哪里有問題,剛說給我們聽,我們都笑了……哈哈,哈哈……”
大家又是哄地一笑,趙蔚然反倒是抿嘴附和著,反倒感覺悲哀。按照出租車公司規(guī)定,每輛車在接一單生意的時候,只能單獨載一人,除非對方是一起出行的,相互認識,否則在路上重新帶人屬于違規(guī)。但是這一行的苦楚大家心里都清楚,有時候為了老吳說的那樣“方便自己,也方便客人”,就在路上帶一個順道而走的人,這樣就可以走一條線路掙雙份車費。這次馬臉無端地放棄了另外一份收入,不能說是他的無私,只能說他的無知。大家的笑容多少帶有些嬉笑的味道。
駕駛員的痛楚又有多少人知道呢。趙蔚然一邊想著,一邊繼續(xù)聽著他們閑聊。當她聽到老吳他們這幾天又在“開工”,舉報了好幾個非法營運的駕駛員,她內(nèi)心更是一陣酸楚。所謂“開工”,也是他們內(nèi)部的一種達成共識的叫法,他們干的出租工作都是帶有營運證的合法生意,可另外一些駕駛員根本沒有營運證,卻搶著他們的生意,讓他們恨得咬牙切齒。當然,國家政府對這部分人也是嚴格查處的,對那些用私家車載客賺外快的車主,交通局運管處甚至動用了“釣魚執(zhí)法”。只是這樣的查處既簡單又有限,無法根除和他們搶生意的途徑,尤其用“順風(fēng)”打車軟件的車主,打著法律的“擦邊球”,有時候甚至堂而皇之地載客,讓他們這些擁有合法手續(xù)的駕駛員情何以堪。于是,幾個月前的有天晚上,老吳他們也在類似的場合一起商討起了這事,他們覺得運管處可能沒有太多的時間做這事,他們不忙的時候反正沒事,也可以代勞。他們自己在“順風(fēng)”打車軟件叫車,然后堂而皇之地上車,只要開出一段,就亮明身份,一些志同道合的同行圍住車,有人打給運管處舉報,有人不斷叫罵,還有人把駕駛員拉出來,數(shù)落著他的不是,甚至想把他“五馬分尸”……運管處都是24小時值班,接到這樣的舉報也不敢怠慢,立即趕到現(xiàn)場,直至現(xiàn)場處理……這樣的“開工”可以說是他們最大快人心的事情,趙蔚然雖然也很贊同,但是有時候也相當懷疑,她有時候問老吳,他們這樣的“開工”是否合法,又是否能對他們的出租業(yè)務(wù)有所緩解呢。老吳只說了一句:“抓一個就少一個?!壁w蔚然還是不能理解,尤其是有一次看到一個稚嫩的小伙,躲在駕駛室里瑟瑟發(fā)抖,那種恐懼和無奈的眼神,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兒子。這個才二十歲出頭的男孩,是他應(yīng)該承受這樣事情的年齡階段嗎?
趙蔚然當再次聽到他們這幾天的“開工”收獲,又斷斷續(xù)續(xù)地想到了那個眼神。只是她不知道,在之后的“開工”行動中,她又遇到了類似的眼神。那個眼神黯淡無比,帶著一絲痛楚,帶著一絲無奈……
2
趙蔚然是跟著老吳他們一起到達現(xiàn)場的。之前是馬臉接的電話。他在大家的調(diào)侃聲中感覺到無趣,于是掏出手機,手指左右滑動,如同女人撥弄額前的頭發(fā),淡定而又澎湃。只是過了幾分鐘,他接到了一個電話,立即站起身來,朝著大伙嚷道:“開工了,開工了,又有大魚進網(wǎng)了。”
老吳被馬臉的這突然之聲驚住了,端在手中的杯子微微顫動,啤酒灑了一手。他緩緩地把酒倒進了肚子,眼睛一瞟:“什么事情啊,這么大呼小叫的?有什么大魚?”
馬臉看了看老吳的表情,立即輕輕收斂住了笑容,不緊不慢地說:“剛才申沖來電話了,說在江洲路電影院那邊,成功地抓住了一個。呵呵,你看,你看,這還不是大魚嗎?……”
老吳微微點頭,“嗯”了一下,等把瓶子里最后的啤酒倒進紙杯,慢慢倒進嘴里,這才一抹嘴巴,說了句:“走!”
趙蔚然本不想去,一來時間比較晚了,想早些回去照顧兒子。二來今天“開工”的人數(shù)較多,不需要自己撐著場面。只是不知道為什么,她一聽到這次“開工”又有一個人“落網(wǎng)”,她腦海中又呈現(xiàn)出了那樣的畫面。無論是那個眼神,還是一次好奇,趙蔚然跟著一起來到了電影院門口。
電影院門口橫七豎八地停著幾輛車,好幾輛都是綠色外觀,車門上涂著“大件”字樣,還有幾輛路過的私家車,看熱鬧的,十多個人聚在一起點燃煙,慢慢地注視著那輛黑色現(xiàn)代。趙蔚然看到現(xiàn)代車里的副駕駛上是一個叼著香煙的三十多歲,頭發(fā)發(fā)黃,臉色蠟黃,牙齒更是黃得像塊黃金的人,這便是申沖。而駕駛室上坐著的也是和他年齡差不多大的青年人,鼓鼓的圓臉,厚厚的鍋蓋頭,模樣倒有點像農(nóng)村年畫中的福娃。只是因為穿著一件白色的短袖襯衫,凸顯另類,和他斑駁雜亂的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要是換身衣服,準是一個農(nóng)村的莊稼漢,只是這身裝扮,讓人猜不著他的身份。
申沖猛吸了一口煙,吐出了一圈煙霧,縈繞在胖蓋頭臉上。他呵呵一笑,牙齒仿佛發(fā)出了光澤:“你說,你這個私家車,怎么敢搞載客的?你難道不知道沒有營運證,載客是非法的嗎?”
大家圍在一起,聽申沖這么一說,立即嚷道:“生意這么不好做,你還要來給我們搶生意,真是太猖狂了!”幾個人已經(jīng)在拍打著現(xiàn)代的車門和車頂,而彪悍的老吳甚至用力把駕駛室的玻璃強行按下去了,抓住了胖蓋頭的衣袖,準備把他拉出來?!敖o我出來,出來!”幾個人已經(jīng)在大聲叫喝。
趙蔚然開始也在幫腔,但是看著眼前一言不發(fā)的胖蓋頭,很木然地看著前方,任憑大家怎么叫囂、推攘,紋絲不動。她看到他那近乎呆滯的眼神,不禁有些心軟。這么熱的天,這么晚了,誰要是有個錢,哪個愿意來跑黑車啊。再看這個架勢,馬臉的車和自己的車并排停著,頂住了現(xiàn)代的正前方;而左右兩側(cè)各有另外兩輛出租車把守。當然,現(xiàn)代車子后面緊緊頂著三輛車,目的是防止現(xiàn)代車主突然倒車。這樣驚悚的場面應(yīng)該只有在電影里才能看到,可現(xiàn)在就這樣出現(xiàn)在眼前,讓趙蔚然心里一驚,更別說被大家圍著的那個胖蓋頭。
老吳才不管什么,硬生生地把胖蓋頭的車門打開,把他從里面拉了出來。申沖也從副駕駛室下了車。就這樣本來是一群人圍著水泄不通的車,這下子圍住了一個人。包圍圈縮小了,大家的情緒更激動了,幾個人甚至揮動著拳頭,準備隨時要揍這個胖蓋頭。
胖蓋頭終于忍不住,怒問一句:“你們……你們……我招你惹你了?”
老吳呵呵冷笑一句:“我倒要問你呢,我們招你惹你了?”申沖補充說:“你明目張膽地弄什么‘順風(fēng)’打車,你拉客人賺錢了,你讓我們這些出租車駕駛員怎么過?”
“是啊,是啊。這樣的人就應(yīng)該打死他!”
“報告公安派出所,就應(yīng)該抓他這樣的……”
“現(xiàn)在生意就不好做,再被這些人搶了,讓人怎么活……”
……
大家七嘴八舌,議論紛紛。在車聲和人聲的交錯之下,胖蓋頭忽然想起了什么,連忙掏出車上的香煙,手抖索著從里面往外拔,好不容易拔出一根卻不小心弄斷了。再繼續(xù)拔,總算拔出一根,遞到了老吳面前,笑著說:“大哥,大哥,抽煙,抽煙。好商量嘛,好商量……”老吳接了煙,其他幾個也跟著接了,自個兒掏出打火機,慢慢地點燃。一時間,煙霧繚繞,惹得趙蔚然咳嗽起來。
老吳抽了一圈,立即說:“你小子搞黑車,害得我們喝西北風(fēng)。你也不問問,在江洲整個市,我吳天仁也不是好惹的?!?/p>
胖蓋頭諂媚地笑著點頭:“是啊,是啊。吳哥,要不,你看今天放兄弟一馬?”
老吳又是一圈,眼睛從上瞟到下面,輕輕說了句:“放你,可以!”頓了頓,又繼續(xù)說,“你干這個估計很長時間了吧,也賺了不少錢了?搶了我們兄弟們這么多生意,大家都要養(yǎng)家糊口的,你說怎么辦?”
胖蓋頭停止了笑容,很快哭喪著臉,說:“大哥,我今天是第一次出來做,真的沒賺什么錢。”他指著申沖說:“就是這位大哥,才是我今天第三位客人啊。我真的沒有拉到什么客人,更沒有賺到什么錢……”
胖蓋頭沒說完,申沖立即沖上去抓住他的衣領(lǐng),義憤填膺地說:“還沒有賺到錢,剛才上車前還看到你在數(shù)錢,那一包鼓鼓的錢,不是今天賺來的,難道是偷的?”
老吳卻是一笑:“每個做小姐的,你問她,都說今天是剛來,第一次做這事。我看呢,你和那些小姐一樣,什么第一次做,都是他媽的狗屁。想騙老子。”
大家一陣大笑。
見胖蓋頭不說話了,老吳在他面前豎起了一個指頭,說了句:“一千!”胖蓋頭嘆了口氣,以為事情就一千塊錢了結(jié),可沒想到老吳又繼續(xù)補充說:“每個人一千。今天這邊駕駛員總共14個人,總共一萬四。你拿錢了,我們也不報警了,也不找運管處了……”
趙蔚然聽到這里,心里越發(fā)涼涼的,她盡管不知道老吳如此明目張膽地問胖蓋頭要錢,這意味著什么。但是她心里明白,這樣肯定不行,說不定已經(jīng)觸犯了法律。當然,具體哪條她也不知。以往“開工”抓到這樣的黑車司機,都是直接報警和打運管處,之后執(zhí)法部門如何處理,他們也并不知道。這樣的“開工”有時候也是為了出一口惡氣,而這次老吳明目張膽地要錢,還真是第一次。
趙蔚然總覺得不妥,于是輕輕地在老吳旁邊說:“吳哥,這樣不妥吧?我們還是打電話給運管處吧……”
“你懂什么!”老吳打斷了她,又轉(zhuǎn)身對胖蓋頭說,“這一萬四,一分都不能少。你想想,要是我們舉報到運管處,一次至少得罰款兩萬吧。你自己掂量掂量……”
大家又是七嘴八舌,有的說“要這么少已經(jīng)客氣的了”,有的說“實在不行,也就不難為他,直接舉報吧”,還有的在罵罵咧咧,直說胖蓋頭干這事“昧著良心,真是絕子絕孫”……而在一旁的馬臉,不知道什么時候打開了現(xiàn)代車的后車門,在里面翻出一個包,從包里抽出了幾份東墟鎮(zhèn)人民政府的文件,立即叫嚷:“這小子還隨身帶著政府文件,弄不好是個公務(wù)員,得好好查查……”
也許是占了場面上的優(yōu)勢,更是因為馬臉從包里翻出了政府公文,一下子把大家的目光聚焦到馬臉那邊。大家翻動著文件,只是在一味地猜測這小子的來歷,卻沒想到剛剛還一臉媚笑的胖蓋頭逼急了也會犯渾。胖蓋頭趁著大家不注意,鉆進了駕駛室里,現(xiàn)代車突然重新發(fā)動,一陣輕微地顫動,屁股噴出了兩股黑煙,緊接著就如同脫了韁的野馬,往馬臉和趙蔚然車子中間的間隙里狂奔而去。這樣緊急而突發(fā)的情況,讓人始料不及,而且還帶來了兩個后果。一個后果就是讓站在一旁的馬臉措手不及,一下子摔倒在地。只是他是往后摔的,兩只手反向撐地有個緩沖,整個人除了屁股有點疼,其他倒沒什么大礙。另外一個后果就是現(xiàn)代車的反光鏡一下子把趙蔚然的車的反光鏡刮得粉碎。馬臉和趙蔚然都是后悔,當時在正前方堵路沒有堵死,還留下個兩米多的空當,那胖蓋頭正好鉆了個空子,沖出包圍圈一下子絕塵而去。
一陣驚訝過后,大家都是懊惱。馬臉在地上久久不能起身,更是痛得哇哇大叫。趙蔚然先是對汽車反光鏡的心疼,緊接著對胖蓋頭的不道義感覺到憤怒:“開黑車也就算了,現(xiàn)在還敢逃跑,還敢傷車傷人?”趙蔚然一下子對胖蓋頭的同情失去了大半。老吳他們更是覺得這種頑抗到底的態(tài)度讓人簡直無法忍受,于是立即召人上車:“追!”他帶頭坐到了馬臉的駕駛室座位上,徑直開著追了上去。大家也都爭先恐后地發(fā)動了汽車,趙蔚然讓申沖說了句“上車”,也便沒有顧得上自己的車子,便徑直上了他的車。
場面由此更像一場驚險的追車大片。只是在電影院看,沒有切身的體會。此刻趙蔚然坐在申沖的旁邊,她才真正第一次體會到如同太空失重的感覺。自己的整個身子由于加速度貼在座椅背上,她才體會到現(xiàn)實和電影根本是兩回事。申沖人如其名,真是橫沖直撞,車子開得飛快,猛抄馬臉的車。再看看那車上坐著的老吳,更是叫囂隳突的架勢,趙蔚然感覺心臟要被震出來了。再看看老吳滿臉通紅的臉,趙蔚然猛然想起,老吳剛剛是喝過酒的啊。
你追我趕幾公里后,公路兩側(cè)突然變得昏暗起來。這是城郊接合部,屬于鄉(xiāng)鎮(zhèn)進城的必經(jīng)通道,由于不是熱鬧的街市,路燈管理部門也沒有安裝路燈,給這里的行人和車輛帶來了不便。只是路邊有幾個自發(fā)擺成的夜市大排檔,拉著電的燈泡發(fā)出的光,讓這條道路有了些許的光芒。大排檔旁邊還有幾個擺攤的小販,有賣水果的、賣燒烤的,還有賣小吃的,都是那種三輪車后面架個玻璃貨柜,里面擺放著貨物供人挑選。這樣的擺設(shè)很受食客們的歡迎,只是形成了駕駛員的盲區(qū)。而老吳開著的車子就是如此,一下子沖了上去……
一陣緊急的汽車剎車的聲音,還有一陣陣玻璃破碎的聲音。很快,還有人叫喊著“報警,報警……”只是申沖的車子一直沒停,逃跑似的離開了現(xiàn)場,驚得趙蔚然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
3
那場追逐大戰(zhàn)到底如何收場的,趙蔚然基本記得不大清了,只是隱約感覺前面的車輛撞了一個路邊攤,申沖感覺前方出了事情,立即掉頭行駛,已經(jīng)全然不顧現(xiàn)場的混亂。只是趙蔚然象征性地提出了抗議,要下去看看,哪怕有傷者一起把人送到醫(yī)院也好。但是申沖煞是意味深長地說了句:“人又不是我們撞的,去看什么?”見趙蔚然還有些堅持,他又耐心地說:“我們也參加了這個‘開工’,前面出了事我們多多少少也有點責(zé)任?,F(xiàn)在反正不是我們撞的人,我們蹚這渾水做什么?”
趙蔚然剛剛還坐立不安,四處東張西望,聽申沖這么一說,只得嘆口氣,驚魂未定地坐著。
那天晚上回到家,兒子早已經(jīng)洗了睡了,發(fā)出甜美的鼾聲。趙蔚然已經(jīng)是人困馬乏,累得簡單淋浴了一下,就把自己緊緊地拍在床板上了。只是盡管很累,但到了凌晨三四點鐘還沒有睡得熟。追逐、急剎車、碰撞聲,這些仿佛一幕幕電影剪輯,在腦海里不斷放映,整個人閉著眼睛,卻一直想著這些,腦子里無休無止地亂晃。
睡不著,干脆擰開了臺燈,她靜坐在床上,開始理性地分析起來。這次老吳帶領(lǐng)他們一起“開工”,追逐私家車車主,最終導(dǎo)致一個路邊攤被撞。到底是誰撞的,有沒有撞到人?真的撞到了,甚至把人撞死了,不管是老吳還是那私家車車主撞的,警察再根據(jù)今天的情況追查,申沖、馬臉……當然也包括自己,那豈不是都有責(zé)任?當然肯定不是申沖撞的,也不是自己撞的,但是大家都參與了這個事情,車輛不追逐,也不會出現(xiàn)事故。這么一說,大家對此事都得負責(zé),賠錢事小,要不要坐牢?趙蔚然突然想起了父親,一個曾經(jīng)的法律工作者,要是有他在身邊多好啊,至少不會像這樣手足無措。
哎,干嗎今天要去和老吳他們吃夜宵,干嗎要去電影院“開工”,干嗎……趙蔚然很是后悔,更是自責(zé)。真的出了事情,賠不少錢那是肯定的,自己又得拼命賺錢了。要是坐牢呢……趙蔚然沒有敢想下去,立即關(guān)了燈,把自己悶到被子里面抖擻起來。
一夜幾乎未眠,起床后仍然是昏昏沉沉的。趙蔚然簡單做了早點,把兒子辰辰送到少兒中心的輔導(dǎo)班,這才回來。這片區(qū)域處于城鄉(xiāng)接合部,周邊還有一個半干半濕的河床和一大片閑置的廠房,所以周邊的環(huán)境還是比較安靜的。盡管已經(jīng)過了八點,但是這幢老式的單元樓還是顯得空曠寂寥。房子是父親留給自己的,和丈夫離婚后一直和辰辰住在這邊。兒子出去了,自己一個人在家,窗外的天色還有些陰沉,將空曠的房間襯托得更加靜謐。有時候連一個腳步聲都能聽到,爾后一陣開門和關(guān)門聲,都是猛然而熱烈,驚得趙蔚然手中的筷子都要掉下來了。
不行,再怎么樣,還得去現(xiàn)場看看,到底是個什么情況。趙蔚然從小到大就是個聽話的好孩子,加上父親是司法所副所長,名副其實的法律工作者,就連看到丈夫和公司的女員工捉奸在床,也是通過法律解決了問題。這事不管如何,還是弄弄清楚,到底撞攤了,還是撞人了,自己要負多少責(zé)任,那自己得負啊。趙蔚然想起了父親臨死前的眼神,那是一輩子孜孜不倦追求的最終詮釋。
趙蔚然放下筷子,把油膩的碗和盤子放進水池,拿起包就想出去。剛走了幾步,還沒到門口,就聽到一陣舒緩的敲門聲,她愣了一下,心里一驚,莫不是警察找上門了?這么快。但是敲門聲很快變得十分緊急,而且夾雜著一個男人的聲音:“小趙,開門吶!”聲音竟然是老吳的,趙蔚然聽出來了。
老吳和他老婆丹萍一起來的。趙蔚然見過幾次丹萍,其他感覺都很配,只是她筷子般的身材和老吳的粗壯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走在一起感覺說不出的不協(xié)調(diào)。老吳和丹萍一起坐到門口的木質(zhì)沙發(fā)上,他們手上拎著的兩箱莫斯利安牛奶顯得特別顯眼。老吳呵呵一笑,一改以往的形象,趙蔚然還在納悶,只見丹萍從褲袋中掏出一個紅包,遞了過來:“小趙啊,辰辰在家嗎?我們來看看你,也正好看看他。對了,他人呢?”
趙蔚然更是納悶了,來看辰辰是假,有事相求是真。莫不是為了昨晚的事,真是老吳撞了人了?趙蔚然心里一驚,他們是想來求自己掩蓋事實的真相?
老吳也開口了:“妹子啊,這幾年一個人帶著辰辰不容易啊,開車又辛苦,還會遇到一些不順心的。我和兄弟們也是能幫你就幫你啊……”
“吳哥。”趙蔚然沒有聽他說下去,開門見山地問,“昨晚到底怎么回事,那個路邊攤子,是誰撞的,人有沒有事,要緊嗎?”
老吳嘆了口氣:“別提昨天的事了。還不是申沖那小子,沒事找事做,抓了個那無照駕駛的家伙。不過也怪那個家伙,要不是他沒有營運證,要不是他開車逃跑,我們也沒有必要追他啊……”
“那到底什么個情況?”
老吳繼續(xù)嘆氣:“我們不是一直開車追過去的嗎,在濱江大道那邊,也不知道前面光線暗,還是那渾小子犯渾沒看清,他的那個伊蘭特一下子撞上了一個賣餛飩燒餅的。那老頭一下子倒在了地上……”
“你意思,你沒有撞到攤子,也沒有撞到人?”
“沒有啊。是那個渾小子撞的。我看他撞人了,也顧不上什么,就開走了啊,反正又不關(guān)我什么事……”
趙蔚然輕輕坐了下來,剛才無比緊張的心情最終輕松下來,頓時感覺到無比舒暢。既然不是老吳撞的人,也就是說與他們的關(guān)系不大,和這個圈子的人也就沒有多大干系。就算大家一起追逐的,頂多賠錢吧,心里也不會擔(dān)負起太多。趙蔚然想著,站起身去廚房間倒了兩杯水,突然瞥見了他們帶來的牛奶和紅包,又是一陣疑問:既然不是老吳撞的人,那這么來找自己干嘛?
還是丹萍拐彎抹角地說明了來意:“小趙啊,你老吳哥也就是這個性子,喜歡喝點小酒。這不昨天晚上那事……啊呀……也就喝了一小杯啤酒。呵呵,要是誰問起來,你就當什么也沒有看見啊……”
趙蔚然這才想起,老吳昨天一身酒氣,直接上了馬臉的車,追著那個胖蓋頭而去。這哪是就一小杯啤酒啊,去的時候已經(jīng)看到他旁邊東倒西歪好幾個瓶子了,之后又喝了一瓶。當時沒有注意那么多,現(xiàn)在想來,老吳追車那是酒后駕車,甚至醉酒駕車。想到這里,趙蔚然心里又結(jié)了個疙瘩,那場追車到底是誰撞了攤子,真的是老吳夫婦所說,那個胖蓋頭闖的禍嗎?
老吳夫婦走了。走之前,牛奶留下了,紅包趙蔚然死活不肯收下,最終丹萍佯裝帶走,最后出了房門立即把紅包扔進了家門,說了句“給孩子的”,然后“嘭”的一聲把門帶上。關(guān)門如同一陣雷聲,驚得趙蔚然有些發(fā)怵。她突然意識到,事情可能真的不像想象中的那么簡單。當然事情到底如何,她也根本不知道。很想打個電話給申沖,但是電話都已經(jīng)撥出去了,最終還是很果斷地摁斷了。他當時和自己一起離開的現(xiàn)場,怎么會知道真相呢?
趙蔚然很想去現(xiàn)場再看看,可是不巧接了個出車的電話,于是立即走出了家門。她給辰辰留了手機短信,讓他自己解決吃飯問題,自己洗澡休息。當忙完了一個長途旅程再次回到家的時候,又是十一點多鐘了。到了床上,趙蔚然又是一陣失眠。她的腦海里不僅多了那場追車的畫面,而且多了老吳和丹萍拜訪的畫面。真是趕也趕不走,反而時時刻刻、顛三倒四地出現(xiàn)。她又想到了早晨送的那位去南京的客人,一名律師,這次專門為了一個冤死的女死者到省城尋找證據(jù)的。他那句“我相信法律是公正的”很是觸動人心,他的眼神也很像誰,只是一時想不起來了。
夜漫漫,人迷糊。在不知不覺中總算進入了夢鄉(xiāng),只是一陣緊急的聲響打破了寧靜深夜的寂靜,有如地震。趙蔚然猛地驚醒,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坐起身來。是一陣玻璃破碎的聲音。仿佛那天晚上路邊攤被撞時發(fā)出的。到底是夢境,還是現(xiàn)實?
只是很快,傳來了一陣輕緩的腳步聲,然后一陣小水流嘩啦啦的聲音,最后一陣馬桶水流襲來,趙蔚然這才知道,是兒子辰辰起床上廁所了。趙蔚然也起身,來到了客廳,辰辰喊了句“媽媽”,然后解釋說:“剛才我不小心,不知道把什么玻璃的東西打破了……”趙蔚然安慰了一句“沒事”,然后扭開了電燈。
一地的碎玻璃,旁邊有個長方形的木制框架,里面鑲嵌著照片。照片上的人身著西服,打著領(lǐng)帶,是張明顯的證件照。這人臉色嚴肅,目光炯炯有神,趙蔚然很是驚訝,把照片拿在手里:父親的眼神那么堅強剛毅,早晨載的那位律師不就正是這種眼神嗎?
趙蔚然再也睡不著了,她想起了父親的點滴。父親在鄉(xiāng)鎮(zhèn)司法所工作,接觸的那些人和事,很多和老百姓息息相關(guān)。她記得最多的事情是父親為百姓提供矛盾調(diào)解、法律咨詢等服務(wù),贏得了很好的信譽和口碑。記得那一次,給村民楊老軒家和隔壁鄰居的地界調(diào)解成功后,趙蔚然坐在父親的自行車書包架后,說到這事,父親無比自豪地說:“這是我調(diào)解的100件矛盾了。蔚然,你知道為什么我能調(diào)解成功嗎?最主要的還是我和他們擺事實、講道理啊。如何擺事實,就是一切從實際出發(fā);而講道理,最基礎(chǔ)的是法律,以我們國家的法律為準繩的……”
和父親的那些往事歷歷在目。父親確實教給了自己很多做人的道理,只是后來認識了丈夫,一意孤行要嫁給他。父親只是剛開始稍微反對,最后還是同意了:“你們相愛了,這是現(xiàn)實情況。一切隨你們吧?!壁w蔚然很是后悔當初沒有聽父親的話,找了個昧著良心的狼。后來和丈夫的離婚,也是父親幫忙利用法律贏得了自己的財產(chǎn)。想到父親,想起往事,趙蔚然突然很想哭。
不過眼前的事實,她突然間也很想弄清楚,哪怕是知道事實的真相,為自己的心理分擔(dān)一下壓力也好。趙蔚然決定,一定要去現(xiàn)場看看,先了解了解情況再說。
4
第二天早晨,趙蔚然還是把辰辰送去上課,然后就馬不停蹄地趕到了濱江大道。還是那個城鄉(xiāng)接合部的地方,只是這里與城市的其他地方不同。晚上這里擁有寬大的胸懷,容納著無限的喧鬧;而白天卻敞開胸懷,容納了無數(shù)個沉醉的睡夢。這里行人稀少,路邊攤更是一個都沒有了,只有幾個綠化養(yǎng)護員以及馬路清潔工,各自進行著自己的工作。
其實要說這條路的風(fēng)景還是不錯的。濱江大道也是去年剛剛興建通車,眺望平整寬闊、壓實良好的路基筆直地由近而遠,兩邊山坡襯以砌筑平順、勾縫美觀的防護體系,再加上路中間長著蒼翠的松柏、柳樹,還不時有幾只飛鳥經(jīng)過……要是畫家或者攝影家看到,絕對認為這里是采風(fēng)的最佳之地。而普通的路人行走,也可謂環(huán)境十分優(yōu)美。只是趙蔚然心里藏著一個噩夢,她已經(jīng)沒有心思駐足觀望。她從路的這邊走到那邊,仔仔細細地在路上尋找,想要找到那天發(fā)生事故的蛛絲馬跡,只是什么也沒有找到。
應(yīng)該沒有錯啊,就是這里。趙蔚然再次確認了地點,因為腳下的地面與其他路面顏色有著不同之處,深黑的污漬黏著那幾處地方,就像在美人臉上涂上的墨水,就算是環(huán)衛(wèi)工人如何打掃,也清除不掉油漬形成的斑點。除此之外,地上幾乎沒什么了,也再也找不到什么了。趙蔚然有些失望,又有些坦然,那天估計也沒發(fā)生什么事吧,不然怎么一點痕跡沒有留下。
趙蔚然環(huán)顧四周,幾乎沒什么人,想想夜晚熱鬧的場面,真是大相徑庭。要不還是晚上來看看吧,要是到時沒什么客人的話,順便經(jīng)過這里,問問擺攤的攤主,應(yīng)該知道那天晚上的情況。打定主意,趙蔚然想要離開,眼睛卻還是不離開地面,四處張望著。
“你到底在找什么?”
趙蔚然聽到有人在問,立即抬頭望去。眼前的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黑而粗糙的臉,像被煙熏過的臘肉。她戴著一頂灰色草帽,手上拿了把大型掃帚,最引人注目的是身上的橘黃色的環(huán)衛(wèi)服。趙蔚然朝她笑笑,想了一下說:“哎,沒什么。只是前兩天在這里買小餛飩的,掉了一個戒指……”
女人聽這么一說,眼睛有些發(fā)光:“啊,什么戒指?”
趙蔚然又是一笑:“也沒什么,不值錢的,沒有就沒有了。”
女人“哦”了一下,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說:“你說買餛飩,也只有老杜在這里賣過。你是哪天來買的?他前天被撞了……”
這下輪到趙蔚然吃驚了,忙問:“他被撞了,怎么被撞的,什么時候的事?”
女人嘆一口氣:“要說老杜這個人,也是命不好。之前患了胃癌開過刀,基本上花光了家里的錢。他在這兒擺夜市也半年多了,也沒有什么事。昨天,哦,是前天晚上,被一個車子撞了,攤子撞散了不說,人好像腿也被折了……”
“折了?那人不要緊吧?”
“緊估計不要緊吧,他家老太婆在家照顧著呢。本來老太婆也和我一起掃大街的,這幾天哪有功夫呢,在家要照顧老杜呢……”
趙蔚然“哦”了一下,心里總算有些舒暢,人沒大事就好。只是到底大家有沒有牽涉到這事情里面來呢,她沒有敢繼續(xù)問下去。
那女人仿佛知道趙蔚然的心思,竹筒子倒豆子般地繼續(xù)說:“老杜他們也是老實人,都沒有想到報警,還是后來隔壁攤子上的人報警的。那些警察也來查了,這邊沒有探頭,又沒有幾個人看到情況,最后也沒有查到什么情況。我看啊,十有八九是喝過酒的,不然這樣好好的大馬路不走,怎么會把車子開到餛飩攤子上去……”
趙蔚然又是一陣“哦”,臉上緊張的笑容也慢慢舒緩過來。當問清了老杜家的住址后,她立即發(fā)動了汽車,趕了過去。到了一戶農(nóng)家門口,趙蔚然把汽車停好,剛推開了車門,又慢慢地把門輕輕關(guān)了起來。她在座位上坐了一會兒,手心已經(jīng)出汗,用紙巾擦了又擦,把窗戶打開,再把紙扔了出去。她重新打開了車門,往村里走去。
走了幾十步,一處低矮的院墻從路邊的樹叢中露出臉來。房子是青磚黛瓦,頗有點江南水鄉(xiāng)特有的味道,只是年代已經(jīng)久遠,墻面已經(jīng)斑駁脫落了許多,連屋頂?shù)耐咂嫉粝聛聿簧?,上面覆蓋著一層紅白藍塑料布。
走進房內(nèi),趙蔚然見到了老杜,只是和老杜老婆說了,自己是開出租車的,剛才有人打電話說這邊有人叫車,摸不清情況,所以來問問怎么回事。老杜老婆到底是農(nóng)村婦女,趙蔚然的幾句話讓她信以為真,她摸著腦門說:“不會啊,這邊就住了幾戶人家,隔壁老張、老陸都不在家啊,還有那家秀英,也不可能打車去哪兒啊……”
趙蔚然很和善地笑笑:“沒事,沒事,可能弄錯了?!彼呎f邊走進房內(nèi),看到偏屋的墻邊用磚頭和木板架著一張木床,床上墊著一張涼席,席子上面的中年男人半躺著,身上有好幾處地方受了傷:右手和左手手臂上涂著大團的紅藥水,臉上還有幾處擦傷的痕跡很是明顯。右腿的腳踝處纏著白色的繃帶,貌似最為嚴重。盡管房內(nèi)的光線暗淡,但是趙蔚然還是看清楚了男人的模樣。黝黑的臉像刷了一層黑炭,兩只深凹下去的眼睛,襯托得更加黯淡。他的嘴唇抖動著,似乎還想說什么,可終于什么也沒說出來。趙蔚然看了看他的眼神,呆滯而無可奈何。
老杜老婆看了看老杜,說:“我們家老杜,也是倒霉。前天被車撞到的,哎,也是的,那么晚了,還去出攤。哎,真是霉運連連啊?!?/p>
“那要不要緊啊?哪里受傷了?”
“身體倒是沒什么,就是腿那邊受了點傷。攤子算完了,以后做餛飩也沒有家伙了。”
“那腿都受傷了,還不住醫(yī)院,就在家里???”
老杜老婆嘆了一口氣:“老頭子前兩年開的刀,食道癌,錢花了不少。兒子又沒出息,出去打工兩年都沒個信,你說我到哪里去拿錢,住到那么好的醫(yī)院里去啊?就讓村上的診所綁了個石膏,打了繃帶,就先這樣吧?!?/p>
又簡單地問了幾句傷情,得知老杜的傷真的不太嚴重,于是又問出了那個讓她提心吊膽的話:“那到底誰撞的,警察沒抓住人嗎?”
“沒有。到哪找人???警察也來了兩次,又是問什么筆錄的,還讓按了手印。又說沒有什么探頭,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東西。說暫時沒抓到人,等信兒,我們也沒辦法?!?/p>
說到這兒,老杜竟然在床上睡著了,發(fā)出了安詳?shù)镊暋1緛碲w蔚然聽這么說,應(yīng)該是真的松了一口氣,但不知道為什么她反而覺得有種說不出來的酸楚。她從隨身帶著的包內(nèi)掏出五百塊,立即遞了過去,說:“這個給你們吧,買點東西給老爺子吃吃,哪怕買點骨頭燉湯也好。”
老杜老婆連忙擺手:“你這是干嗎?我們再窮,也不需要這個……”
趙蔚然的手被推到自己的胸前,她想了一下說:“大姐,其實是這樣的,我是開出租車的,我們出租車公司有愛心車隊,有專門的善款幫助你們……”
老杜老婆又推讓了幾次,最終拗不過趙蔚然,很激動地握住她的手,說:“謝謝啊。鎮(zhèn)里面昨天也有干部來看過我們,今天你們愛心車隊又來,這幾天我們都是遇到好人吶……”
老杜老婆轉(zhuǎn)身出門,準備去倒杯水給客人。趙蔚然趁著這個間隙,徑直地走了出來。她坐到了自己的車上,內(nèi)心已經(jīng)開始不安,老吳的話又一次在耳邊響起。他真的只是喝酒開車,不是他撞的老杜嗎?真的是那個私家車車主撞的?不管到底是誰撞的,他們的這次“開工”以及那個私家車車主都有責(zé)任,只是責(zé)任的多少,衡量大小不同而已。當然,也可以不負責(zé),那就是裝成什么都不知道。老杜和他女人到現(xiàn)在為止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情況,連警察也沒有找到真正的肇事者,大家應(yīng)該都是無事的。只是這逃得了自己的良心嗎?趙蔚然想起了老杜的眼神,又想起了父親的眼神,想想都是一種煎熬,無比痛苦。老杜的無言傾訴,父親的教誨都猶在眼前,那是一道邁不過去的門檻。
5
趙蔚然又開始失眠了。晚上無法入眠不說,不知道什么時候還開始頭疼,有時候出車的時候還在繼續(xù),不得不涂上風(fēng)油精或者清涼油,惹得幾個客人頗有意見。一個對這種帶有刺激性藥物敏感的女乘客竟然很不客氣地在半路下車,而且信誓旦旦表示“下次再也不坐你的車”。趙蔚然還會做噩夢,有時候半夜驚醒,渾身濕透,那恐怖的畫面中是兩個眼神,一個仿佛是老杜的,還有一個是父親的,只是眼神的表現(xiàn)形式十分不一樣,但是足可以讓她感覺相當不舒服。
趙蔚然有些后悔參加那天的“開工”行動,要是那天沒有和老吳在大排檔坐坐就好了,或者聽到申沖的電話,也沒有參加助威,更或者那私家車車主逃走后,就任由他去,就不會有后面的一系列事情發(fā)生。不過老吳始終是自己的恩人,不僅當年考駕照的時候,和考場師傅打了招呼讓她順利通過,而且后來還受到一個乘客的調(diào)戲,也是老吳救的她。那天晚上從菲爾斯大酒店門口帶了一個客人,滿口的酒氣,胡言亂語。最后坐到副駕駛室的他竟然對趙蔚然動手動腳。不得已,她只得停車下來,沒想到那家伙也趁著酒氣下來,手竟然伸到了她的胸部。在這危急關(guān)頭,正巧老吳經(jīng)過,一拳打得那乘客滿地找牙。雖然那次沒有受到什么傷害,但是襲胸遭遇讓趙蔚然至今對穿低胸衣有種恐懼感。既然如此,老吳的話還是要聽的,而且那么多人,不都是感覺老吳人仗義豪爽,以他馬首是瞻的。想到了其他人,想到馬臉、申沖等人,他們是不是也看到了真相呢?當然之前趙蔚然也打過電話給他們幾個,他們支支吾吾,說過去的事就過去了,沒必要再追問下去,就算再問也問不到什么。那在現(xiàn)場的還有誰呢?
趙蔚然,你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所有的思前想后,讓趙蔚然意識到必須要弄清楚事情的真相,才能消除腦海中沉浮不定的眼神。老吳自然不可能說什么了,馬臉、申沖呢,再次找他們會說什么嗎?盡管有些猶豫,但是她還是想再找他們談?wù)?,哪怕知道他們的態(tài)度也行。趙蔚然心里想著,把這個客人送到目的地,就立即去找他們,可當這位乘客說了一個地名,立即讓她改變了想法。
那位客人上了車,慢條斯理地說:“東墟鎮(zhèn)政府?!壁w蔚然頓時感覺一震。這是個多么熟悉的名字啊,她清楚地記得,那天晚上馬臉就是翻出這個政府的文件的,莫不是那個私家車車主就是東墟鎮(zhèn)政府的人?他是公務(wù)員嗎,怎么把這個重要的情節(jié)都忘記了呢。趙蔚然又想起了那個胖蓋頭的樣子,不是政府的人,怎么會將身材養(yǎng)成那個樣子?
當那個客人在東墟鎮(zhèn)政府下車以后,她立即也把車靠在了門口的馬路邊。她脫下手套,對著鏡子把額頭的頭發(fā)捋了捋,然后走進了政府大門。一個慵懶的門衛(wèi)大爺看了看她,然后又埋頭看著報紙,趙蔚然這才來到了大樓的一層。東墟鎮(zhèn)政府她也來過,一次是和父親一起來協(xié)調(diào)一個案子的,另外一次是接到一個“順風(fēng)”打車軟件的通知,接一個客人去城區(qū)的。這次她帶著好奇與探索,心里還有點忐忑。雖然政府一直對外來的群眾都是隨時敞開著大門,但是她的內(nèi)心帶著一種進入神圣地方的感覺,不一會兒手心已經(jīng)冒汗了。
趙蔚然走在一樓,看到開著的或者虛掩的門,便悄悄地走近,探著頭朝里面東張西望著。要是遇到關(guān)著的門,就直接敲了敲門,直等人說“請進”這才推門而入。她一般都以最快的速度打量著房間的每一個人,直到感覺沒有符合的,這才微笑地抱歉說句“對不起,進錯了”,然后再移步到下一個門。趙蔚然發(fā)現(xiàn),每個房間里的辦公人員,都是差不多一個模式,門前一大堆書,旁邊一個大茶杯,里面的茶冒著汩汩熱氣。讓她感覺更奇怪的是,怎么每個人的裝扮都是差不多一樣,襯衫、休閑褲、皮鞋……幾乎都是統(tǒng)一的格式。趙蔚然也知道這是因為政府官員的衣著代表著黨委政府形象,只能以一種莊嚴樸素的形式呈現(xiàn)在大家面前。她幾乎把每個辦公室看了一遍,腦海中深深篆刻的那個人始終沒有找到,不免有些著急,于是她便悄悄地轉(zhuǎn)到樓梯口,準備到二層去看看。
“你是干什么的,找誰呢?”
趙蔚然剛走了三級樓梯,就被一個質(zhì)問的聲音問住了。聲音不算太大,但是沒有心理準備,足已經(jīng)嚇一跳。樓梯的拐角處,是一個胖胖的男人,鍋蓋頭下面一張被曬得斑駁的臉。趙蔚然一下子驚住了,這就是那天的胖蓋頭。
胖蓋頭仿佛沒有一下子回過神來,也或許當晚人多,他根本沒有注意到“開工”的人群中有個趙蔚然,竟然沒有認出她來,仍然繼續(xù)問:“你是?你找誰的?”直到趙蔚然驚訝地張大了嘴巴,手指著他說了句:“你就是那天晚上開黑車的……”胖蓋頭這才三步并作兩步走下了樓梯,來到了趙蔚然面前,環(huán)顧左右無人,這才說:“大姐,大姐,請到我辦公室里再說……”
趙蔚然跟著胖蓋頭走進了二樓辦公室。這是一間十多平方米的房間,中間擺了個書桌,后面是個書櫥,側(cè)面放了三張長短不一的沙發(fā),配套茶幾等,空調(diào)、飲水機等其他配套設(shè)施也基本都有,要是不看到他桌上的一個職務(wù)牌,這里和父親當年的辦公室差不多。趙蔚然走近,對著職務(wù)牌看了下,很驚奇地說:“董孝峰,副鎮(zhèn)長,你果然是個政府官員???”
胖蓋頭收斂起了笑容,直至把趙蔚然引領(lǐng)到旁邊的沙發(fā)上,很客氣地倒了一杯水,這才說:“是的,我就是東墟鎮(zhèn)的副鎮(zhèn)長,我叫董孝峰。”
趙蔚然腦子一下子炸開了。對于政府官員的認識,她沒有多少見識,也只有小時候跟著父親參與的那一些經(jīng)歷。在她的心目中,政府官員都是人中龍鳳,天之驕子才能勝任的,一般都有不食人間煙火的神圣姿態(tài),高談“道義理想”,足見其人格不俗,但是此刻眼前的這位副鎮(zhèn)長,無論是長相、外貌、衣著以及說話口氣,都不像一個官員,而且他似乎還牽涉到那晚的事情……趙蔚然猛地喝了一口茶,盡量不去想任何事情。
董孝峰呵呵一笑:“這位大姐,你是……那天晚上你也在場?你也是出租車駕駛員嗎?”見趙蔚然沒有接下去,他又繼續(xù)說,“那天晚上的事,確實是我不對。估計是影響到你們做生意了,但是我也僅僅想補貼補貼家用。你不知道,我跟我老婆離婚了,還帶著個兒子。我身體不好,還有痛風(fēng),一直在吃藥……”
“你別跟我說這些!”趙蔚然感覺到堂堂一個副鎮(zhèn)長竟然在自己面前裝可憐,感覺有些不悅,于是直接說:“你開黑車事小,你那天撞到人了……”
“是的,我是撞到那個老頭了??墒?,我也不是故意的啊。而且,我已經(jīng)去看過了,他的醫(yī)藥費我也都墊了……”
趙蔚然想到了床上的那個眼神,立即打斷了他:“去看了一下有什么用,人家沒錢,連住院的錢都沒有,現(xiàn)在還躺在家里呢?!?/p>
董孝峰不停地解釋:“我前幾天去看過了,還以政府扶貧的名義專項資助了2000塊錢,到現(xiàn)在為止我能做的都做了啊?!?/p>
趙蔚然冷笑一聲:“去看了給錢有什么用,你應(yīng)該對你做過的事負責(zé)!”
“負責(zé)?”董孝峰很驚訝地看著眼前的女人,然后冷不丁地站起身來,說:“大姐,你還真是不知道我們基層干部的苦楚啊。今天早晨,我就接待了三個上訪的村民,還未完就又接到了一個下午到縣里開會的通知,還有一個到省里培訓(xùn)的通知。這不剛剛準備去村里看下上次拆遷的情況,就看到你找上門了……”
“你別跟我說這些,我不懂,也不想知道。就算那天開黑車的事算了,你撞了人,撞了人家攤子的事,至少不能這樣了事……”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董孝峰不知道什么時候點燃了一支煙,煙霧繚繞在趙蔚然眼前打轉(zhuǎn)。這支煙仿佛是特制的,只有一分鐘不到的時間,已經(jīng)到底了,董孝峰把最后一截從嘴中夾出來,放到煙灰缸,這才說:“這樣吧,我再給他們送個1萬塊錢,就當我是欠他們的了。你要再這么糾結(jié)下去,是要我坐牢還是怎么地,你才甘心?”
這下輪到趙蔚然沉默了。自己其實這也是沒事找事,那個撞傷的老杜,跟自己非親非故,而與眼前的副鎮(zhèn)長更是無冤無仇,何必再繼續(xù)糾結(jié)下去呢。到此,總算為老杜又爭取了點資金,不枉父親當年那般豁達友善。記得那年為楊老軒爭取了利益,而傷了他隔壁鄰居的利益,得知他家兒子上學(xué)面臨學(xué)費困難的時候,毫不猶豫地掏出了500塊錢。趙蔚然很是不解,問父親:“你何必那么幫楊老軒一家呢,要是幫隔壁那家,得到的拆遷補償多了,也不要你的錢?。俊备赣H呵呵一笑:“傻孩子。我不是幫的任何人,我是幫的事實、公理啊。”這話當年趙蔚然可能不懂,到了現(xiàn)在這個年紀,早已經(jīng)明白透頂。而如今,今天自己不也是幫了一次事實、一次公理嘛。
事情既然到此,已經(jīng)一切都結(jié)束了。該了解的都了解了,弄清的事實也確鑿無疑。老吳那晚酒后駕車既然沒出事,那就當什么事也沒發(fā)生吧。董孝峰也能夠?qū)ψ约禾拱?,還主動承擔(dān)了醫(yī)藥費,那也就網(wǎng)開一面。趙蔚然嘆口氣,手摸著胸口,似乎有種要窒息的感覺?;蛟S那是父親的譴責(zé)與質(zhì)問,但是此刻她全然沒想那么多了,只是覺得自己做了該做的事情。
趙蔚然走出了鎮(zhèn)政府大門,立即舒了一口氣。
6
那是去找董孝峰的一個星期之后,趙蔚然又來到了老杜家里。她放下了買的兩把香蕉和八只紅富士蘋果,然后就到床邊查看情況。老杜盡管還側(cè)身躺在床上,但是他的狀態(tài)已經(jīng)好了很多,臉色紅潤,似乎這幾天營養(yǎng)還不錯。老杜老婆剛好出門回來,看到趙蔚然,立即綻開了一臉的笑容:“妹子,你又來啦!”
趙蔚然問:“杜嬸,那老杜的身子骨,這幾天還好吧?”
“挺好的,挺好的。你這么有心,我們又是非親非故的……”
“這幾天錢還夠用嗎?”
“夠,夠了。老頭子換藥還有農(nóng)村醫(yī)保呢,上次鎮(zhèn)政府給了點錢,你還給了……真是感謝你啊,老妹子都不認識你,你還這樣……”
老杜老婆已經(jīng)拉著趙蔚然的手,她有些哽咽,原本喜悅的心情已經(jīng)換成一種感激。
趙蔚然又安慰了幾句,旁敲側(cè)擊地問:“杜嬸,那上次鎮(zhèn)里有人來看老哥,那這幾天還有沒有來啊,還有其他誰來過嗎?”
“啊,鎮(zhèn)上啊,來過了沒有再來啊。你也知道,公家的人事情都多,忙著呢。要說來看,親戚倒是來了不少,也讓他們費心了,都帶了禮物,給了錢的……哦,對了,村里也有人來過的,說是慰問的,送來了1000塊錢……”
“就1000塊錢?”
“對啊。也不少了,村上對我們這樣的貧困戶照顧,已經(jīng)算好的了。人家的錢也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給我們已經(jīng)很不錯的了。”
老杜老婆還在不斷地敘說著這些年村里給予的幫助,連聲贊嘆村兩委班子對他們一家真誠的問候和熱忱的幫助。她一邊說,一邊在屋內(nèi)拾起了菜葉,邀請趙蔚然一定要在她家吃頓午飯再走。趙蔚然已然沒有心思搭理,掏出了手機,撥打了董孝峰的電話,電話剛響了一下,她又想了想,立即摁斷了。和老杜老婆簡單告辭了,沒等到任何挽留,她便跑出門外,坐到了車里,再一次撥打了董孝峰的電話。對方先是把電話摁斷了,只過了五分鐘,電話立即回撥了過來,董孝峰問:“趙姐,找我什么事?。俊?/p>
“董鎮(zhèn)長,你到底怎么回事啊,你說過的話不算數(shù)了?這應(yīng)該是我第五次打電話了。你答應(yīng)再給老杜家送一萬塊錢來,怎么到現(xiàn)在連個影子都沒有,你到底說話算不算數(shù)?”
趙蔚然在電話中并不客氣,一連串地說了幾個“說話不算數(shù)”,直逼得董孝峰直說“等下,聽我說”,直到她再次問起怎么回事的時候,董孝峰這才說:“不是,是這樣的。我這幾天在北京呢……”
“什么,你們在北京?”趙蔚然原本右手握住手機,這時換了個姿勢,直接放到左耳邊,說,“你在這個時候還有心情到北京去玩?。楷F(xiàn)在老杜還躺在床上,好像更嚴重了,聽說還要做手術(shù)……”
董孝峰自然不知道趙蔚然故意如此說的,他一聽也急了:“什么,還要做手術(shù)?也不是,我們不是在北京玩的,我們有工作任務(wù)……”
“你到底什么意思?什么時候回來,什么時候能夠履行你的承諾?”
“這個說不準的,我這邊事情處理好了,我這就回來……”
“處理好了,老杜這邊沒錢手術(shù)怎么辦?”趙蔚然咄咄逼人,“這樣吧,再給你24小時,現(xiàn)在是上午9點,如果你明天上午9點前不把錢送過來,那就,那就,我就去紀委舉報你!”
“你聽我說……”
董孝峰沒有機會再說下去,趙蔚然已經(jīng)冷不丁地把手機摁掉了,手機上又恢復(fù)到那只狐貍的卡通照片上。這還是兒子幫他設(shè)置的屏幕主頁,趙蔚然看著那只狐貍,突然感覺特別厭惡。董孝峰不就是一只狐貍嗎,還是個副鎮(zhèn)長呢,說話不算數(shù),簡直是披著羊皮的狼。哎,怎么官員都是這樣,政府里還有多少像父親那樣的嗎?
對于要不要舉報,趙蔚然自從和董孝峰見了面,應(yīng)了他的承諾之后,就打定主意不去了。只是這幾天他的再三推脫,讓趙蔚然忽然覺得這個狐貍一般的人物說話太會忽悠人了。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現(xiàn)在竟然又去北京了……她給定的24小時的最后通牒,與其是說給董孝峰聽的,其實也是給自己聽的。自己的忍耐也有限度,絕不能再讓對方蒙蔽下去。24小時,就算有心,從阿根廷都可以飛回來了,不要說什么北京,只是他愿不愿意回來的問題。同時,這些天已經(jīng)有了被玩弄的感覺,也該真正到頭了,還是讓事實和公理來最終解決問題吧。
經(jīng)過一天一夜的等待,最終還是沒有等待到任何的消息。趙蔚然再次在老杜家門口的車上撥了董孝峰的電話,可最終聽到的卻是“你所撥打的用戶不在服務(wù)區(qū)”這樣的提示音。趙蔚然冷笑一聲,嘆口氣,扭動著鑰匙,直接奔向了紀委大院……
接待趙蔚然的是一位和她年齡相仿的中年人,臉稍顯富態(tài),看不出年齡的痕跡,只是他兩鬢的白發(fā)敘述著工作的繁忙與歲月的無情。中年人的性格也與趙蔚然剛開始想象的不一樣,一般來說紀委的人都比較嚴肅,只是眼前的他笑容可掬,不僅力邀她坐下,還親自倒了一杯茶水:“我姓劉,紀委信訪室的主任。你有什么事情可以先對我說?!?/p>
趙蔚然看著茶葉在杯中上下翻騰,茶色由淺變深、飄出淡淡清香,深吸沁人肺腑。再慢慢啜了一口,細細地品味著茶味的苦澀甘甜,仿佛在感嘆著人世的苦樂、炎涼。她放下茶杯,又慢慢端起,說:“劉主任,我想問下,假如你們政府的黨員干部開黑車,還駕車撞了人,你們紀委到底管不管?”
劉主任呵呵一笑:“這位同志,可能你并不了解,我們信訪室就是負責(zé)處理群眾來信、接待群眾來訪,接聽舉報電話和從互聯(lián)網(wǎng)上收集群眾舉報的相關(guān)事宜的;而且我們還受理涉及黨風(fēng)黨紀、政風(fēng)政紀問題的檢舉、控告、申訴和批評、建議、詢問等問題……說白了,這是我們的工作,任何黨員干部違反相關(guān)紀律,我們都要管啊。”
趙蔚然放下茶杯:“那違反了紀律,到底要受到什么懲罰?。俊?/p>
劉主任又是一笑:“這個就要看他犯了什么事了,對于違反紀律的事情,我們也有相關(guān)的處理條例啊。哦,對了,你到底想舉報誰啊?”
趙蔚然又喝了口茶,想了想,說:“我想舉報你們東墟鎮(zhèn)政府的副鎮(zhèn)長董孝峰……”
“董鎮(zhèn)長,他怎么了?”
“大概在半個月之前的晚上,他利用‘順風(fēng)’打車軟件,載著乘客,準備搞營運。我們都是開出租車的,被我們一幫人逮到了。后來,他又趁我們不注意,又把車開走了。我們追上去的時候,他開車撞了路邊一個賣餛飩的夜市攤子,把一位老人撞傷了……”
趙蔚然說這話的時候,眼睛不停地盯著劉主任看。她生怕自己說錯,眼睛不敢正視劉主任,只得盯住眼前的茶杯。一口氣說完,她見劉主任久久沒有回音,又想想自己哪里有沒有說錯,然后問:“劉主任,我哪里說錯了?”
劉主任默不作聲,見這么問,冷呵呵地笑了:“哦,沒有,沒有。我在聽呢?!?/p>
“那他這個情況……”
“哦,是這樣?!眲⒅魅蜗肓艘幌抡f,“這個情況,我們是相當重視的。不過,這事你有沒有什么證據(jù)呢?”
“證據(jù),這個需要什么證據(jù)……”
趙蔚然條件反射似的問了下,然后愣在那兒。確實,這樣的事情并不是自己想怎么說就怎么說的,任何的情況舉報肯定需要一定的事實依據(jù)。父親當年司法調(diào)解何不是這樣?趙蔚然沉默了,想了許久,根本沒有任何有力的證據(jù)可以證明。
“比如說,當時現(xiàn)場你拍的照片啊,當時有哪些在場的人證明啊,或者你不是說有人撞傷了嗎,找到那個人證明下,是誰撞他的也行。要是真能證明是我們董鎮(zhèn)長撞人的,我們絕不姑息。沒有這回事,我們也不能冤枉他,對吧?”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趙蔚然感覺再說無益,一心想著心里的事情,就站起身來轉(zhuǎn)身要離開。劉主任稍微挽留,還輕輕地握了握她的手:“感謝你對我們紀委工作的信任和支持。盡管你舉報的事情可能現(xiàn)在沒什么證據(jù),但是我們也會進行一些調(diào)查的,你放心。”
7
要找證據(jù),必定先找人。趙蔚然清楚地記得,父親那些年工作的時光,都是帶著問題走村串巷,摸索著一個個重要的人物,掌握著一個個關(guān)鍵的證據(jù),在必要的時候光明正大地呈現(xiàn)出來。他不是刑警,卻擁有著老警察一樣銳利的目光;他不是法官,卻含蓄著法庭一樣的公正,完完整整、公公正正地解決了一個又一個問題。所以這次想要成功舉報董孝峰,只得找到當天晚上的幾個關(guān)鍵人物,也就是老吳、馬臉、申沖他們,當然最重要的老杜,被董孝峰直接撞傷的。要是當天有人能夠拍張照片多好啊,或者有個視頻,實事求是地把當時的情況記錄下來,那該有多好啊。
一切假設(shè)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只得先找到當事人再說。找了一個比較清閑的傍晚,趙蔚然去了一趟老吳的家。老吳的家她曾經(jīng)去過兩次,離電影院不遠,在一片老舊的小區(qū)樓上。記得那一次差一點被色狼調(diào)戲,老吳把她帶到了家里,和丹萍一起安慰了半天,還留她一塊吃了頓晚飯,感動得她差點兒當場掉眼淚。還有一次是出租車司機的集體聚會,大家一起歡聚在這間不足一百二平方米的房子里,折騰到半夜才興滿而歸。然而這次,并非感動和歡愉,而是一次追求真相的旅程,結(jié)果如何不得而知,趙蔚然的內(nèi)心倒有些忐忑。
門是丹萍打開的,看到難得上門的趙蔚然,她臉上驚愕的表情一下子變得異常喜悅,連拖帶拉地把她引進門,然后在餐廳里的沙發(fā)上坐下來,說:“什么風(fēng)把你吹來的啊”,又指著桌上的一個竹篩子,“巧的了,晚上吃餛飩,留在這一起吃?!?/p>
趙蔚然光顧著打量這套簡陋的房子,雖說收拾得干凈,但是陳設(shè)僅限于老沙發(fā)、舊桌椅、一個缺了角的電視柜以及上面的一臺凸屁股電視機。聽丹萍說到餛飩,于是循聲望去,那一只只胖如小豬的美食,煮好后不是和老杜賣的一樣嗎,只要用漏勺將餛飩撈起瀝水,置入湯中。那一剎那,湯白、蔥青、醬紅,骨湯的鮮、豬油的香以及餛飩的小巧,生活的精致與講究在這一碗小小的餛飩中盡顯……
丹萍不知趙蔚然的內(nèi)心,只顧自己說:“今天的餛飩是我家老吳親自點的,你不知道啊,我們家佳明今天從學(xué)校打來了電話,說這次暑假社會實踐搞得好呢,獲得了第一名。聽說,馬上過幾天就要回來,老吳一高興,這不就讓做了餛飩……”
有喜事吃餛飩,這是江洲一貫的習(xí)俗。不過這個時候提到餛飩,趙蔚然的內(nèi)心頗為不悅,總是感覺到有種說不出來的惡心。她的頭又開始疼了,不過稍微定了定神,強裝歡喜地說:“哦,是嗎?那佳明暑假都沒有回來嗎?”
“沒有,哪有這個時間哦。學(xué)校組織到什么地方搞社會實踐活動,具體干啥,我也不知道。他學(xué)校里的安排,肯定是不錯的……”
趙蔚然突然打斷了她,問:“這些年,你們都住在這里嗎,怎么不想辦法換個大點的房子?”
“哎呦,哪里有錢換呢。我在人家廠里食堂打打零工,還好老吳跑了出租,還能弄點,不然真的不知道怎么活了。佳明的大學(xué)費用又比較高……啊呀,和你說這些干嗎呀,你坐會,我來包餛飩?!?/p>
趙蔚然坐了過去一起包著,沒包十幾個餛飩,門口響起了一串鑰匙碰撞聲,爾后一陣攪動門鎖的聲音,緊接著有人推門而進,趙蔚然這才發(fā)現(xiàn)老吳那張黝黑的臉?!鞍パ剑w妹子今天什么時候來的???”老吳的驚喜也絕不是裝出來的。
幾句相互客套的寒暄,老吳洗了個手,也來一起包餛飩。很快大家齊心協(xié)力,餛飩布滿了整個篩子。丹萍這才一摸頭腦:“我都忘了,鍋里還燉著骨頭湯呢。我去看看,順便也可以下餛飩了。”
廚房的玻璃門打開,煮得香氣撲鼻,老遠就勾得人口水直冒。丹萍進去后又關(guān)了門,用勺子在一只鍋里舀了舀,看了看,又打開了另外一只開水鍋,抓起一把餛飩隨手丟進鍋中,經(jīng)驗老到的她,一把餛飩就是剛好一碗。另一面,抄起一個大碗,根據(jù)喜好,將青蔥、辣椒醬、榨菜丁倒入其中,末了一定得用調(diào)羹挖一勺凝固的豬油。
趙蔚然看到這里,說:“夜市的那些賣餛飩的攤主,也基本這樣煮餛飩的?!彼贿呎f,一邊看著老吳的眼睛,見沒有任何反應(yīng),又繼續(xù)說:“其實他們的家庭條件也都是不太好的,不然也不會那么晚了還出來賣餛飩?!?/p>
老吳呵呵一笑,應(yīng)付地說:“呵呵,是啊?!?/p>
趙蔚然又繼續(xù):“如果就是這樣辛苦了,也就罷了。如果再遇到個什么事兒,家里的頂梁柱就倒了,或許就是家破人亡的結(jié)局?!?/p>
老吳又是一陣呵呵而笑。
看來有些話不得不直說了,趙蔚然沒有多想,接著說:“那晚被撞的老人我找到了,撞的人也找到了……”
“誰?誰?”老吳條件反射似的問,爾后感覺自己有些失態(tài),顫抖的手又慢慢恢復(fù)了平靜。他問:“哪天晚上啊,誰找到了啊?”
“就是那個賣餛飩的。他是老杜,撞他的是一個副鎮(zhèn)長……”
老吳突然猛地站起了身,眼睛惡狠狠地看了一下,接著轉(zhuǎn)身去了衛(wèi)生間洗手,用毛巾擦了手后又重重地摔在桌上??蓱z的毛巾橫七豎八,很無辜地躺著,它仿佛也不明白它的主人為何如此大的怒火。老吳也已經(jīng)按捺不住了,語氣有些重:“小趙啊,有些事我們不要管的就不要多管。要管的,就必須要管。”
停頓了一下,老吳點了一支煙:“那一年你剛開始開出租,被幾個惡棍欺負,說你搶了他們的生意,我還不是第一時間幫著你、罩著你。你被流氓欺負了,我也是第一時間趕到救你,甚至把人家打得鼻青眼腫。做人啊,不做白眼狼的比較好?!?/p>
趙蔚然也站起身來,說:“吳哥,我謝謝你這么多年來照顧我,而且是真心實意、毫無目的地照顧,我趙蔚然很是感激。但是做人不能這樣自私,做事也不能這樣沒原則。一切自有公理。你去看看那個被撞的老杜,至今還躺在床上,那個副鎮(zhèn)長逍遙法外,我們大家只要一起做個證,就真的沒有理由站出來嗎?”
“站出來?”老吳冷笑一聲,“你們站起來了,我就被打下去了……”
“你怎么會被打下去?只是去做個證,確實是那個副鎮(zhèn)長撞的人,雖然我們有責(zé)任,但主要責(zé)任不在我們啊。你這么能打能殺的,天不怕地不怕的,怎么去做個證就這么難的呢……”
老吳“啪”的一聲打開了玻璃窗戶,把帶著紅色煙霧的煙頭扔了出去。他又“啪”的一聲關(guān)了窗戶,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趙蔚然:“我說,小趙,你今天來是吃餛飩的,還是來找事的?”
“我不是來找事的,我是來找事實的、找公理的。如果沒有找到事實和公理,那這樣的餛飩我吃不下去……”
“吃不下去,那你就滾!”
丹萍見外面有了聲響,連忙出來:“哎呀,你們這是做什么呀?!彼首鬏p松地說,“都等急了吧,餛飩就快好了,大家一起吃,吃。”
“我吃不下去?!壁w蔚然拿著沙發(fā)上的包,三步并作兩步,快步走到了門口。很快,她打開了房門,立即出了老吳的家。以往對待老吳,她有種敬畏和感激,而今天,她感覺到一種痛楚和恐怖。這還是以前認識的老吳嗎,一直幫著自己,一起維護出租車司機的利益,他還是個好父親、一個好丈夫,而對待一個可憐老人,他連去做個證的機會都不給?而且這個做證,或許根本損害不了自己的利益,老吳的做人原則似乎太差了。
趙蔚然走出小區(qū),她一邊四處張望,一邊尋思著接下來的路到底怎么走。身邊的人、身邊的事都是那么出人意料,認識多年的人,自己真的不夠了解他。趙蔚然有些本能地警覺著,惶恐不安地提防著不知道什么時候在什么地方又發(fā)生什么事。
趙蔚然的手機鈴聲不停地響起,是丹萍打來的,她緩緩地“喂”了一句,只聽見對方焦急地問她在哪里,讓她趕緊回去吃餛飩。緊接著又是一陣“苦口良言”相勸:“這些都不關(guān)我們的事,干嗎要多此一舉呢?人家也沒有追究,警察更沒有再查,為什么非要幫紀委做什么證?我們家老吳一直待你不薄……”
沒等丹萍說完,趙蔚然摁斷了手機,她不需要這樣的“洗腦”,更不需要另外的規(guī)勸。她覺得頭痛欲裂。
路上的行人如同潮水,前面的人剛剛消失,后面的人不知從什么地方忽然又涌現(xiàn)出來,一波波地往前走。不時有人在往行人手里散發(fā)一些傳單,幾個身披廣告服的年輕人站在路口,看起來沉默而又執(zhí)拗。遠處的高樓已經(jīng)散發(fā)著柔和美麗的燈光,霓虹燈清冷地眨著眼睛,看起來如同一個意味深長的邀請。正是吃晚飯的時間,趙蔚然雖然覺得有些餓,但她并不想吃飯。盡管在老吳那里受挫,但是并沒有完全消除自己的想法。在這個偌大的世界,總歸有正義存在的。一想到這,趙蔚然又想起了馬臉和申沖。
撥通了馬臉的電話,他竟然和申沖在一起,于是趙蔚然立即發(fā)動了車子趕了過去。還是在那個老小區(qū)的大排檔,她見到了昔日的伙伴,只是這個時候相見,馬臉還是那個長長的臉,申沖還是那么好動,而一切卻是那么陌生。
馬臉看到趙蔚然,臉拉得更長了,沒有邀請她坐下,直接問:“趙姐大駕光臨,有何指教???”
沒等趙蔚然說什么,申沖也開口了:“我說趙姐啊,你沒事多跑幾個客戶,就是回家多陪陪兒子也好啊,整天揪著一個事情不放,到底煩不煩???”
一旁的幾個人還在起哄。
趙蔚然一身凜然:“你們是事情攤不到你們身上,你們不知道苦啊。你們也是有父母的,你們的老人要是那樣被人撞了,你們還會悠閑地在這邊吃飯嗎……”
“神經(jīng)?。 ?/p>
“瘋子!”
一陣陣嘲笑和謾罵對準了趙蔚然,她頓時覺得一陣眩暈,雙手緊緊地撐住了桌子,這才沒有跌倒下去。這是一種奇怪而又熟悉的虛弱感,有點類似于饑餓,又仿佛是被來自虛空之中的一只手憑空打了一拳。這種感覺還是上次父親去世,她在河邊看到父親那忽上忽下的身影,直至最終,她就有那種感覺。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了,沒有一絲狂叫,沒有一聲吶喊,只像一個干凈的飯團,越過她的喉嚨,最終如樹葉般落入空蕩蕩的胃里,難受無比。
這個時候的趙蔚然再也站不起來了,只得慢慢坐下。饑餓感雖然頑固地殘留在她內(nèi)心深處,黏膩在骨頭縫里,但她已經(jīng)全然沒有了感覺。頭暈、腦裂……她掏出了手機,手指在上面不停地滑動著。沒有找到想撥的號碼,卻意外發(fā)現(xiàn)了一段視頻,上面有董孝峰、老吳、馬臉、申沖……當然,還有那個夜晚,那場驚險的追車……
8
雨后的靜安園內(nèi),煙雨一片朦朧,如同一幅山水畫,清新帶著一絲愜意的感覺。雨后的清新仿佛洗滌了趙蔚然的塵埃和郁悶,也讓她的內(nèi)心變得平和安靜。走在陵園的小路上,趙蔚然一邊看著這郊外的風(fēng)景,一邊聽著鳥兒在唱歌,仿佛來到了一處世外桃源,只有不遠處那種凄凄下葬的聲音,顯示了這里特有的內(nèi)容。
這是趙蔚然最近第二次到父親的墓地。上一次還是接到紀委劉主任的電話后,趙蔚然感到一陣輕松,爾后過來的。劉主任在電話中說,紀委經(jīng)過調(diào)查,尤其是那段視頻的取證,再加上董孝峰最終“投案”,讓事情簡單明了。董孝峰在下班之余開“順風(fēng)”車攬客,在接受公眾監(jiān)督的時候駕車逃跑,最終撞上賣餛飩的夜市攤子,構(gòu)成了肇事逃逸罪,他被公安機關(guān)刑事拘留,準備接受檢察機關(guān)的指控,而相關(guān)的程序正在進行。而關(guān)于對他的違紀問題,市紀委也正在審查之中。“雙開”避免不了,要怎么判刑,那之后也是市法院的事情……
那天的天氣很好,放晴的天還有云絮低迷,像沒有擦凈的淚痕透露著愁容。趙蔚然在那一排排的青石碑中,找到了父親的名字。父親是那副模樣,瘦小的臉頰、額頭上溝溝壑壑的皺紋、滿面的笑容,還有那目光如炬的眼神……趙蔚然燒了一陣紙,看到碑前長了幾根雜草,就順手拔掉了。再看看父親,作作揖,就此拜別。而這一天是傳統(tǒng)的七月半,俗稱的鬼節(jié),她是專程過來拜祭的。辰辰已經(jīng)寄宿在學(xué)校,沒有一起跟來,她還是獨自一人,帶著花了幾個晚上制作的紙元寶,讓父親能夠在另外一個世界享用。
雨雖然暫時停了,但是一會兒又下了,仿佛是剛生下來孩子的臉。臨近中午,這里的人多了起來,紙煙四起,閑談聲不斷,遠處還傳來了一陣鞭炮聲,應(yīng)該是新近下葬人的祭祀方式。趙蔚然把紙元寶倒在了父親的墓前,如同堆成的一座小山。她蹲下后從口袋摸到了一個打火機,剛準備打火,卻驀然發(fā)現(xiàn)殘留在下面的一絲火星。
有人來過?
趙蔚然端詳了一下,站起身來四處張望。在煙雨迷蒙中,她看到了一個穿白色襯衫,打著一把黑傘的人。再看看他那臃腫的身材,還有那鼓鼓的圓臉、厚厚的鍋蓋頭……這人竟然是董孝峰。
趙蔚然“啊”的一聲沒有叫出來,怔怔地對望了十多秒,對方卻露出了一絲笑容。仿佛是冷笑,趙蔚然拿捏不準,在這個時候、在這里能夠看到他,那是意外中的意外。
還是趙蔚然先開的口:“董鎮(zhèn)長,你怎么在……你也是有先人……也葬在這里的?”
董孝峰搖搖頭:“沒有。能夠葬在這里,至少能夠有買墓地的錢。我原本家貧,這個錢別說我的父母,就是我當副鎮(zhèn)長,我也沒有多余的積蓄買這個墓地?!?/p>
趙蔚然想起當年父親死后,火化后骨灰安放也是政府領(lǐng)導(dǎo)人的意思,在市郊外的這個靜安園,為父親選了一塊上好的風(fēng)水寶地。錢自然不用她家出,也是政府掏的錢。董孝峰說的是實話,普通百姓哪有錢能夠買到這幾萬塊錢的墓地?
“那你……”
“我剛剛在我老家的村頭祭過了我的父親,然后到這邊來祭拜他的,趙正義……”董孝峰指了指父親的墓碑,趙蔚然的心猛地一驚,只聽見他繼續(xù)說,“其實我要恨他,當然我更多的是要謝謝他……”
“你,這,什么情況?”
“你應(yīng)該不會知道,你父親調(diào)解完楊老軒和我家的地界事情后,我父親只過了八年多就過世了。那時候我對你父親趙正義恨之入骨,我不清楚他為什么要偏袒楊老軒家,憑什么地界要把我家那么多劃給他們家……”
趙蔚然見對方如此無理,打斷了他:“我父親司法調(diào)解一直都是那樣公正的。你家如果什么事遭受不公了,他肯定也是義無反顧幫你……”
“當然,不然我這條命也沒了。”
董孝峰說到那個下午的遭遇,又讓趙蔚然想起了當年。趙蔚然那天在學(xué)校上課,聽到了老師喊她的名字,說政府有人要見她。來到老師辦公室,一高一矮兩位中年同志心領(lǐng)神會地說了句“這是老趙的閨女”,然后兩個人先后緊緊握著她的手。在殯儀館內(nèi),趙蔚然哭得死去活來,還是那兩位同志拉著了她,一邊不停地安慰,一邊不斷地把她往外拉。趙蔚然掙脫許久,只說了一句:“讓我再看一眼我爸爸。”
父親走得安詳,如同夢囈一般,很快就要醒來。趙蔚然看到父親的眼睛微微睜開,忍不住把手伸了過去,輕輕地撫摸,讓他徹底睡著。那一刻,她淚如雨下……
再次想起了那年的情景,趙蔚然再也無法忍受那死一般的痛苦,而得知眼前就是父親當年救的那個小孩,更是痛苦地蹲在了地上。凄凄草傷,哀哀人悲,再加上那段往事,再悲情的大師也畫不出如此的場景。淚眼婆娑的傷悲者,在墓地怎么也找不到那種“快”與“喜”,充斥整個情感的只有喪失之傷和悲苦之痛。
董孝峰輕輕地走上前:“趙姐。這些年,我也感覺到了,這個世界情與法兩難,而你父親卻在公平與正義中保持一顆初心,也不枉他的名字‘正義’兩個字。當了個副鎮(zhèn)長,但是經(jīng)濟條件不允許,我開起了黑車。但我還是想當個好官的,哪怕那個老吳撞到了夜市攤子,我還是想盡力挽回局面,能幫一個是一個吧?!?/p>
“?。磕莻€攤子是老吳撞的?”趙蔚然驚得又突然站起來了,她用手指著董孝峰的鼻子,許久才放下,“你這樣做,是縱容一個人啊。”趙蔚然的語氣慢慢軟弱下來。
“我何嘗不知道?但是被撞的老人也沒有什么大礙,老吳也不容易,更重要的是,他這些年也都在幫助我恩人的女兒。你難道忍心把他供出來,讓他坐牢嗎?”
趙蔚然一陣沉默。
墓地和殘留的山村一樣更加寂靜,只有沉沉壓下來的云翳與不時拂過的裊裊炊煙,疊著低垂的暮靄在暮光中浮游,仿佛幽靈在飄動。墓園緊靠的唯一山丘冷漠,仍倚枕的干枯河道冷清。曾經(jīng)高聳的柏樹早已被砍伐殆盡,獨見慘然幸存的引魂樹歪歪斜斜在風(fēng)中伶仃。
煙灰裊裊,紙元寶燃燒盡完。“走吧”,董孝峰對著趙蔚然說了一句,然后收起了雨傘,轉(zhuǎn)身準備離去。
“去哪?”
“去該去的地方吧?!倍⒎搴芄麛嗟卣f。
再次看父親,在煙灰迷蒙中的眼神更加堅定,仿佛是一種鼓舞與激勵。趙蔚然轉(zhuǎn)身也準備離去。倏地,呱呱啼叫的老鴰從樹梢飛過劃破了墓園內(nèi)的沉悶,一掃籠罩來人心頭的陰霾重重。
作者簡介:
馬健,江蘇揚中人。江蘇省作協(xié)會員、揚中市作協(xié)主席,作品散見于《中國作家》《長江叢刊》《石油文學(xué)》《藏東文學(xué)》《人民日報》等報刊,出版長篇小說《1842鎮(zhèn)江絕唱》《心有佪惶》等作品8部,獲各類文學(xué)征文獎項200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