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虛谷;花鳥畫;禪宗思想
虛谷,籍本新安,家于廣陵。三十歲時,他“意有感觸,遂披緇入山”[1]。他與寺院的關系密切,曾為蘇州寺院作畫,以弟子身份畫衡公老和尚像。他曾任蘇州獅林寺方丈,與張鳴珂結識即是因為獅林寺僧諾瞿邀約。在人生后期,虛谷退居石壁寺養(yǎng)老?!逗I袭嬚Z》中記載,虛谷“名為僧,不茹素,不禮佛,頻年往來滬揚間。書畫自娛,亦持以自洽”。《海上墨林》記載其“不禮佛號,惟以書畫自娛”。他的雜畫冊中多次出現大蒜、鳊魚,似乎印證了他的不茹素、不禮佛。作為“書法古冷絕俗,一時胡遠、任頤皆為心折”的書畫家,他的書法作品卻寥寥無幾,作品上也鮮少題跋。他鬻畫為生,卻“畫倦即行”,“非相知深者,未易得其片楮也”。他生活的年代并不太遙遠,同時代的趙之謙、任伯年等人都留下了大量的資料供后人研究,虛谷的資料卻稀少而模糊,其死后由友人刊印的詩集也失落不見。這位充滿矛盾與神秘的畫家,以其鮮明的畫風,成為海派“逸格”的代表。他的畫作,如同他的人生,充滿了難以言說的韻味,令人回味無窮。虛谷的作品匯聚了三種鮮明的特質,使其獨樹一幟。首先,從題材選擇上,他鐘情梅、竹、鶴等文人畫常見的元素,這些元素不僅體現了其作品的清雅與靜氣,更彰顯了筆墨間的趣味。這是其文人畫情懷的直觀展現。其次,虛谷深受揚州八怪的影響,他曾在蘇、揚、滬等地游歷,以鬻畫為生。在他的花鳥畫作品中,除了文人畫常見的題材,還頻繁出現鳊魚、竹筍等江南常見的食材,這彰顯了他作為職業(yè)畫家對生活細節(jié)的敏銳捕捉和獨到理解。到了晚年,他更是創(chuàng)作了大量“紫綬金章”作品,這更是他作為畫家的身份和風格的集中體現。最后,則在于虛谷作品中流露出的禪畫意味。盡管他并未嚴格遵循茹素、拜佛的修行方式,但他的精神歸屬卻與禪宗緊密相連。禪宗所倡導的“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思想,在虛谷的作品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他的畫作超越了單純的物象描繪,深入精神層面的探索與表達。這三種特質在虛谷的作品中相互影響、融合,形成了他獨樹一幟的藝術風格。通過對其花鳥作品的深入梳理,我們可以進一步探究禪宗思想對虛谷的深刻影響,以及這種思想是如何在他的作品中得以精妙呈現的。
在編著《虛谷畫冊》的過程中,蔡耕和富華兩位學者意外發(fā)現了虛谷所創(chuàng)作的三首出塵詩[2]。其中,“一泓晨缽水,活我寄居蟲”這一詩句,巧妙地借用了《毗尼日用》中的“佛觀一缽水,八萬四千蟲”的典故,同時又蘊含著“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的哲學意味,反映了虛谷對生命與宇宙之間微妙關系的思考。這三首出塵詩通過描繪過去與現在的變遷。他人與自身的抉擇,以及入世與出世的差異,不僅揭示了虛谷出家的原因,更表達了他遠離塵世紛擾、追求真我之境的堅定志愿。正如佛家所言,于“有”中體悟“空”的本質,于“幻”中證實“實”的存在。對虛谷而言,過去的種種紛擾已成過眼云煙,他選擇以拈花一笑的豁達態(tài)度,揮別塵世的紛擾,追尋內心的真實與平靜。虛谷的出家,其原因既可能是對當時清廷與太平天國之間爭斗的厭倦與逃避,但更深層次的原因則源于他對佛家不二哲學的領悟,以及對人類“存在”問題的深刻思考。這三首出塵詩不僅是虛谷個人心路歷程的寫照,更是他對人生、宇宙和真理探索的結晶。
在整理虛谷作品編目的過程中,筆者注意到,虛谷留存至今的作品中,有一部分附有詳細的年款和跋文。這些信息較為豐富,為我們解讀虛谷繪畫風格的演變提供了重要線索。通過對這些帶有詳細年款和跋文的作品進行深入分析,我們可以更清晰地探究其藝術創(chuàng)作思想。
在虛谷傳世花鳥作品中,最早的一幅是1870年創(chuàng)作的梅花圖。除了這幅作品,虛谷還留下了眾多與梅花息息相關的畫作,其中有的畫作僅表現梅花孤傲之美,有的則融入了貍貓、鶴、金魚等元素,且多幅作品均標注了創(chuàng)作年份。在單獨描繪梅花的作品中,虛谷的款文大多與春天緊密相連,多幅畫作上都題寫了“開到人間第一花”,以此贊美梅花在寒冬中傲然綻放,預示著春天的到來。例如1883年創(chuàng)作的《六合同春圖》中,梅花與春日的溫暖氣息相得益彰;1892年創(chuàng)作的《虛谷冊頁》中,一幅梅花圖的左上款題曰“開到人間第一花,倦鶴虛谷”,既展現了梅花的孤傲,又透露出畫家的淡泊與超然;1894年創(chuàng)作的《梅蘭菊竹》四屏條中,梅條屏的右款云:“有粉有色更精神,一樹梅花天地春。一覺浮生天地外,空山流水豈無人。”更是將梅花與春天的盎然生機融為一體。在虛谷的藝術世界里,梅花與春天總是如影隨形。這固然受到文人畫傳統(tǒng)的影響,但虛谷對梅花的個性化闡釋,卻充分彰顯了他獨特的藝術個性。正如其題梅詩所表達的那樣:“滿紙梅花豈偶然,天生寒骨任周旋。閑中寫出三千幅,行乞人間作飯錢?!?/p>
虛谷的梅花作品獨具匠心,技法上融合了圈梅法與點梅法,以圈梅法為主。潘天壽先生對虛谷梅花作品的構圖給予了高度評價,指出其線條傾向“井”字形交叉,畫面主體聚焦于花卉的枝葉,枝葉的穿插組織多以“井”字形或“女”字形構圖,展現出強烈的符號性[3]。這種特點在虛谷早期的梅花作品中已初見端倪,至晚年則越發(fā)顯著。在造型上,虛谷的梅花花瓣造型比真實的物象方硬,枝干處理得短而直,枝干間的穿插形成了無數小的四邊與多邊形,與花瓣的方形造型相呼應,這種處理有效地弱化了花瓣在畫面中的主體性。在筆墨運用上,虛谷以斷筆、顫筆為主,花瓣和枝干的用筆趨于一致,不再刻意強調二者之間的質感差異。畫面的墨色變化豐富,但枝干與花之間的墨色差異并不明顯,這種處理方式進一步弱化了花的主體性。整個畫面充滿了直線條,讓人難以分辨何處是花、何處是枝。從藝術角度來看,這種造型和筆墨的運用,標志著傳統(tǒng)花鳥畫向現代的轉型;而從精神層面來看,這恰恰體現了佛家“以佛性等故,視眾生無有差別”的哲學觀點。
虛谷在畫作中反復題寫的“開到人間第一花”“六合同春”“一樹梅花天地春”等詩文,與禪宗“如春在花”的宗旨相呼應,傳達出他對人生和佛法的深刻感受。他畫梅并非僅僅關注花在畫面中的主體性,而是借助梅花這一物質存在,傳達內心的情感和對佛法的理解,從而強化了畫作的寫意性和精神性。
虛谷在山水、人物、花鳥等繪畫領域均有深厚造詣,其花鳥作品相較只畫梅蘭竹菊的文人畫家而言,涉獵范圍極廣。然而,仔細分類后可以發(fā)現,他所畫的動物題材依然以文人畫中常見的鶴、八哥等為主。這些動物在文人畫中具有重要的象征意義,同時也承載著世俗中的吉祥寓意。這恰恰體現了虛谷作為文人畫家和職業(yè)畫家的雙重身份。
在虛谷的作品中,魚也是常見的題材,包括鰷魚、鳊魚、金魚等。鰷魚常與柳一同出現,畫面上多題“水面風波魚不知”,不僅表達了對社會現狀的隱憂,也體現了對恬淡生活的追求。鳊魚則主要出現在他的雜畫冊中,與竹筍、大蒜等一同出現,體現出他對生活細節(jié)的敏銳捕捉。金魚作為虛谷常畫的對象,在傳統(tǒng)文化中具有吉祥寓意,是當時市場非常青睞的題材。資料顯示,虛谷在69歲之后多畫“紫綬金章”,這背后或許隱藏著某些深層的意義。
除了上述題材,虛谷還畫松鼠(圖1)、貓等動物。傳聞他喜好畫赤鏈蛇,但遺憾的是沒有真跡存世。特別引起筆者注意的是虛谷的貓畫,以及雜畫冊中的鳊魚、大蒜等題材的作品。這些作品不僅展示了虛谷高超的藝術技巧,更體現了他對生活的深刻理解和獨到見解。
對僧人而言,鳊魚與大蒜皆屬葷腥之列,這兩者卻屢次躍然于虛谷的畫布之上,無疑是對虛谷“性癖又好奇”的鮮明詮釋。這些元素的存在,更是對他“不茹素、不禮佛”的生活態(tài)度的直接注解,同時也巧妙地映照出虛谷身為禪僧的獨特身份。禪宗,這一追求心靈自由、超越世俗的宗教流派,其教義強調明心見性、頓悟成佛,而非拘泥于外在的規(guī)矩與束縛。
中國的貓主題藝術作品源遠流長,最早可追溯到漢代的墓室壁畫。到了宋代,貓已成為院體花鳥畫中一個成熟且獨立的題材,它象征著“富貴”與“文雅”。而到了文人、僧人筆下,貓畫則擁有了更耐人尋味的禪意,最著名的當數八大山人的睡貓。據朱良志在《南畫十六觀》中的記載,八大山人的貓畫呈現睡態(tài)或半瞇眼的蒙眬狀態(tài),這種表現手法實則源自曹洞宗的一則公案,即洞山良價所提的“牡丹花下睡貓兒”[4]。這一說法在《五燈會元》中也有記載,當僧人問及了性禪師“如何是獨露身”時,禪師回答:“牡丹花下睡貓兒。”這里的“獨露身”意指在紛繁的現象中追求本體的真諦。這是一種超脫世俗、心無掛礙的禪意,如同午間牡丹花下的貓兒,無念無心,合于自然之道。晚明時期,一種崇尚“奇”與“怪”的文化審美悄然興起,這種獨特的審美旨趣通過清四僧、揚州八怪、海派等流派一路傳承至今。虛谷深受這一文化浪潮的熏陶,在他的作品中可見對前人筆意的模仿與借鑒,如“仿解弢館筆意”與“臨漸江法師本”等明確記載。同時,他也明顯受到金農等藝術大師的影響,如他的《秋林逸士》山水冊與金農的《秋林共話圖》在構圖、筆墨及題款上均有著深厚的聯(lián)系。揚州八怪、清四僧對虛谷的影響不僅體現在繪畫技巧上,更體現在其深邃的思想內涵上。在這種文化傳承中,虛谷的貓畫發(fā)展出了不同于八大山人的特征,相較于八大山人筆下貓的迷蒙與沉靜,虛谷的貓展現出一種金剛怒目的銳利與冷眼橫對世界的態(tài)度,這正是他獨特個性與思想境界的生動寫照。
虛谷的畫風,無疑是文人畫傳統(tǒng)深厚底蘊的滋養(yǎng)、禪宗信仰的洗禮及職業(yè)畫家身份下的創(chuàng)作需求三者交織融合的成果。盡管文人畫與禪畫在歷史長河中常常交織難分,互為表里,但在虛谷的藝術世界中,禪宗的信仰卻構成了其作品內核的靈魂。他的一生,都在這種對人類命運、存在意義的深刻思考中尋覓、探索和表達。虛谷在畫作中借用自然物象反映他的內心世界。他筆下的花鳥魚貓,不僅充滿了生機與活力,更蘊含著對生命本質的探尋與體悟。禪宗信仰的影響,使得虛谷在創(chuàng)作時能夠超越世俗的紛擾,靜心于自然,探尋內心的真實與純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