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于藝”一語出自《論語·述而》中的“志于道”章,孔子曰:“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睔v代注家多將“游于藝”之“藝”解讀為禮、樂、射、御、書、數(shù)之“六藝”。然而,謝明德在《〈論語·述而〉“游于藝”新解》一文中提出了新穎見解,他認為孔子所言“游于藝”更側重于在廣泛的人文領域中遨游,特別強調對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研習,以文化人、以文育人,重視藝術生活和生活藝術化,根本上是要按照藝術和美的規(guī)律去美化生活,美化人自身,追求個人生活與美學規(guī)律的高度和諧統(tǒng)一,是生活藝術化的重要途徑。
在我看來,黃永玉的藝術創(chuàng)作正是某種程度上“游于藝”精神的生動體現(xiàn),尤以其彩墨畫作品為代表。
一是體現(xiàn)在技藝層面的“藝”,黃永玉的創(chuàng)作涉及各個畫種。他不受媒介、題材及畫法的限制,全憑內心感受與情感流露,在多種繪畫形式間自由穿梭,隨性而游,只為在畫作中表達自己的快樂、憂思和情懷。
黃永玉雖未接受過系統(tǒng)、專業(yè)的繪畫教育,卻憑借自學成才。他自喻為“吃雜食長大”,他曾自述:“我沒有念過正統(tǒng)的學校,我沒有受過大學教育,我是吃雜食長大的。甚至于包括討飯,東揀一點東西,西討一點這么長大的,有的時候甚至于草都吃,所以我能運用的東西,就是我的這些雜食的本領?!痹诼L的藝術創(chuàng)作生涯里,黃永玉廣泛涉獵、汲取營養(yǎng)。他早年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版畫和插圖作品,如《阿詩瑪》《齊白石》。他亦擅長將漫畫的幽默融入畫面,之后更拓展至彩墨畫領域。從20世紀50年代后期開始,他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彩墨畫作品,涵蓋古代人物、花鳥、少數(shù)民族風情、佛教題材等,展現(xiàn)了其開闊的藝術視野。早年對漫畫與民間美術的探索,為其藝術創(chuàng)作提供了不竭的靈感源泉。在版畫技藝的滋養(yǎng)下,黃永玉對線條的運用爐火純青,常以細密的線條構建畫面,晚年所作白描更是展現(xiàn)了其超凡的線條駕馭能力。
孔子所倡導的“游于藝”,對追求修齊治平、以明德照耀天下的士人而言,意味著不應局限于單一技藝,而應廣泛涉獵,特別是深入學習詩書禮樂等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以此豐富學識,涵養(yǎng)德行,實現(xiàn)人格的完善與提升。黃永玉的藝術之路,正是對這一理念的生動踐行。
黃永玉的一生都致力于對繪畫形式語言的探索,他不拘泥于任何技法、畫種,甚至不畏懼外界評論,而是堅持強化個人感受,將各種藝術門類融會貫通,甚至將題畫的文字也作為其藝術特色的一部分,使得每一件作品都深深烙印著黃永玉鮮明的個性。我們難以用傳統(tǒng)“學院派”的眼光和框架去評判他的作品,因為一旦以“中國畫”的固有觀念去審視他的作品,我們就會因很難找到想要的答案而感到無所適從。然而,當摒棄傳統(tǒng)觀念的束縛,跨越畫種的界限來看待他的作品時,我們便能深刻感受到他不拘泥于任何媒介和畫法,以繪畫來抒發(fā)內心情懷與思想的獨特魅力。
“從心所欲不逾矩”“從心而動,不違自然所好”“從性而游,不逆萬物所好”,黃永玉在藝術的世界里自由馳騁,隨心所欲卻又不失分寸,仿佛進入自由自覺的藝術狀態(tài)和境界。
二是體現(xiàn)在“藝”的呈現(xiàn)上,即黃永玉在創(chuàng)作內容上舉重若輕,從容自在。
中國美術館藏有一件彩墨作品《我的祖國,我的人民》(圖1),是黃永玉于2003年為紀念非典期間英勇奮戰(zhàn)的醫(yī)務人員而創(chuàng)作的。此作構圖別致,于不經(jīng)意間顯露匠心。畫面上部四分之三為紫、藍、綠、黃交織的裝飾性背景,皴擦、點染、勾勒、覆蓋,色彩以塊面和點線交替給出,層次分明,毫不拖沓。畫面中部,一朵盛開的白荷以淡綠暈染,荷花、荷梗均以細線勾勒,荷梗下部隱入藍綠色的背景中,顯得既清晰又和諧。畫面下方,一位身著白衣、頭戴白帽的醫(yī)務工作者閉目沉思,右手輕撫胸口,仿佛在默念“我的祖國,我的人民”——這是醫(yī)務工作者最堅定的誓言和信仰。在非典肆虐的艱難時期,醫(yī)務工作者如同無畏的戰(zhàn)士,他們的奉獻與犧牲,成為這段歷史中最動人的篇章。
這件作品中的白衣天使,是黃永玉對全國無數(shù)醫(yī)務工作者的寫意化呈現(xiàn)。她的眉宇間透露出內心的寧靜與對信仰的堅定,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畫面上方的躍動交錯的線條,猶如那一時期外界的紛擾與不安。在這件作品中,白衣天使宛如一朵潔白的荷花,守護著人們的心靈與身體,傳遞著強大的精神力量。
我們可以從這件作品中窺見黃永玉藝術創(chuàng)作的基本特色,那就是“舉重若輕”。他沒有選擇大場面具象化描繪,而是用自己擅長的裝飾性風格,巧妙布局,通過荷花與白衣天使的細節(jié)描繪,深刻地傳達了作品的主題與情感。這樣的創(chuàng)作方式,使得他的作品無論多么復雜,都顯得那么輕松自然。
黃永玉的作品題材廣泛,有人物(圖2—圖4)、花鳥、山水,以及十二生肖、雕塑等題材,表現(xiàn)形式豐富多樣:有時畫面構圖飽滿,縱橫交錯的線條密不透風;有時則大面積留白,輔以詼諧幽默的文字,為畫面增添無限趣味。他的作品既有濃墨重彩的輝煌,也有黑白兩色的素雅,既有高四五米的巨幅之作,也有適合案頭細細品味的小品。無論何種形式,他都處理得舉重若輕,自然流暢,最終呈現(xiàn)出一幅幅和諧統(tǒng)一的藝術佳作。
實際上,在人前“藏住汗水”并不容易,無限的創(chuàng)造力、無比的生命力背后,是黃永玉日復一日的刻苦努力與不懈追求。
三是體現(xiàn)在作為生活方式的“游”上,即黃永玉以“游”的態(tài)度對待生活。這種積極樂觀的生命姿態(tài),讓他從生活和藝術實踐中體驗到無窮的樂趣。
2024年6月,“如此漫長·如此濃郁——黃永玉新作展”在中國美術館開幕,展出了黃永玉晚年創(chuàng)作的近160件新作。眾多觀眾慕名而來,不僅因為黃老的繪畫與詩歌造詣,更因他傳奇的人生故事、作為文化名人的廣泛影響力,以及對他90歲后依然保持旺盛創(chuàng)作力和藝術追求的敬佩。觀眾在他的作品中感受到了風趣輕快的藝術特色和積極樂觀的生命態(tài)度。
黃永玉的百歲新作展中,處處可見令人驚嘆的“亮點”:他高超的藝術表現(xiàn)能力,他筆下變化萬端的藝術形象,如此穩(wěn)健的筆觸,畫上妙趣橫生的題字(有的作品題字竟然有近800字),三四米長的大幅畫作……
外界評價他有“一個幽默的藝術靈魂”,“只道人生為快活”。他常說:“為了太陽,我才來到這個世界?!薄拔覐牟火B(yǎng)生?!彼恼褂[里有許多自題文字的作品,觀眾行走、閱讀于展廳中,會心一笑,為這位老藝術家的才華與魅力所傾倒。他將自己對生活的熱愛、對文學的鐘情、對友情的珍視、對人間的美好祝愿都融入作品中,如《小夜曲》中的愛情、《背包》中的成長、《螃蟹》中的友情、《今夜》中的祝愿……這些讓普通觀眾感到真實有趣的文字,雋永機智,充滿哲思與睿智,引領觀眾更深入地感受作品,觸動心靈。因此,黃永玉的藝術創(chuàng)作具有一般人難以企及的感染力,也因此使他成為美術界少有的文化名人。
觀眾喜歡的,還有他筆下那些咧嘴大笑的人物形象。它們以生動夸張的造型、簡約而富有禪意的筆觸呈現(xiàn),用筆精簡而稚拙,寥寥數(shù)筆便勾勒出人物的神韻。這些作品不僅展現(xiàn)了他獨特的主觀精神和審美風格,更傳達了他對人生和創(chuàng)作的真實態(tài)度—純粹、真摯、熱烈、灑脫。一個百歲老人,不循規(guī)蹈矩,自然真實地表達自我,給人以心靈的震撼與啟迪。
“游于藝”不僅代表了一種快樂的學習態(tài)度與方式,更是追求最終達到自由自覺生命境界的途徑。黃永玉在藝術探求中所展現(xiàn)的激情與他豐富而動人心魄的人生體驗相輔相成,共同賦予了我們深刻的心靈感悟,使我們真切地體會到“游于藝”所蘊含的深厚魅力與無限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