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大觀園作為賈府重要的內(nèi)院以及紅樓一夢整個故事的發(fā)生空間,在曹雪芹筆下具有豐富的意蘊,不僅是一個基礎的自然和人文的環(huán)境,也承擔著映照人物、情節(jié)和故事的特有的美學靈性,景中有情、情景交融的大觀園也表現(xiàn)著生活于此的女兒們的性情和命運。本文從建造、發(fā)展和荒蕪三個角度著手探討大觀園的歷時演變及文學意蘊。
關鍵詞:《紅樓夢》;大觀園意象;演變
無論是現(xiàn)實空間還是文本中的敘事空間,空間總是作為載體承擔著故事的發(fā)生、發(fā)展和消亡。作為長篇敘事小說《紅樓夢》的重要敘事空間,大觀園本身極具藝術美感和文學內(nèi)涵;大觀園及其內(nèi)部院落作為少女們生活的空間,本身就含有一定的象征作用而成為特定的審美意象。
一、自由與牢籠
大觀園首現(xiàn)于第十七回,時值元春被“晉封為鳳藻宮尚書,加封賢德妃”[1],后又得皇帝允許省親,于是便有賈府建造大觀園,賈府也因為元春的緣故顯得極其繁盛,但大觀園的誕生也伴隨著巨大的花費。
在完成省親的責任后,大觀園便在元春的安排下成了眾多女兒活動的主要空間。元春想著“家中現(xiàn)有幾個能詩會賦的姊妹,何不命他們進去居住,也不使佳人落魄,花柳無顏。卻又想到寶玉自幼在姊妹叢中長大,不比別的兄弟,若不命他進去,又怕冷落了他,恐賈母王夫人心上不喜,須得也命他進去居住方妥”[2],至此大觀園成為紅樓一夢的主要發(fā)生空間,為女兒們提供了一個相對自由的生活場所。位于賈府內(nèi)的大觀園與外界的交流是微弱的,從而可以更好地將女兒們保護起來,“大觀園不啻是一把巨大的保護傘,它不但使寶玉可以不去讀他所深惡痛絕的書,不去或少去跟士大夫諸男人交接,而且也把諸姊妹同外面男人的濁臭隔離開來”[3]。
但這種自由是短暫的,并且是賈元春犧牲自己的自由換來的。大觀園是屬于女兒們的清凈世界,它的產(chǎn)生源自元春身處“那不得見人的去處”[4]的皇宮。因為賈元春獻祭自身犧牲自我,換得皇帝對于賈府的寵幸。同樣是在賈元春的安排之下,賈府興建大觀園作為賈元春的省親之地,之后空閑下來便將女兒們接入其中居住,從而給了賈府的女兒們一個短暫逃避凡世,但是又注定毀滅的“世外桃源”。所以從大觀園的建立原因來看,就可以發(fā)現(xiàn)它本身就是建立在賈元春的痛苦犧牲之上。
并且大觀園內(nèi)的自由更多是有限制的自由,是一種被圈養(yǎng)的“相對自由”。第三十六回中,賈薔給齡官買了一只玉頂金豆,卻被齡官厭惡:“你們家把好好兒的人弄了來,關在這牢坑里,學這個還不算,你這會子又弄個雀兒來,也干這個浪事?!盵5]鳥在此處成了齡官自我的象征,居住在大觀園之內(nèi)的女兒們就如同被束縛在籠子中的鳥,處于“籠中鳥”的生存狀態(tài),她們的命運全然不在自己手中而如無根浮萍一般漂泊不定。
大觀園中的自由同樣也是脆弱的,它的建造根植于賈元春自我犧牲之上,而隨著元春的去世,賈府的地位一落千丈,終是再也維持不住國公府的臉面徹底走向了衰落,“賈元春作為皇權與父權雙重壓迫下的可憐女性,背負太多本不需她承擔的家族重任。家族男性主導了家族內(nèi)部的權力分配,卻將義務甩給了女性。當一個家族的興衰系于一位少女的得寵與否時,這大廈也將傾覆了”[6]??此谱杂傻拇笥^園本質上仍舊逃避不了封建制度的管控和束縛,而以宗法制為代表的父系社會依舊籠罩在大觀園上。更為諷刺的是,女兒們離開了這座牢籠,其境遇變得更加糟糕,元春深居宮闈而命逝,迎春誤嫁中山狼備受摧殘,晴雯被逐而痛苦病逝等,都控訴著大觀園和賈府之外更大的黑暗牢籠,那個封建社會所織構出來的吃人的牢籠。
二、自然與封閉
大觀園中的自由雖是有限制的自由,但在這種情況下,大觀園中也是充滿了種種如畫的自然景色和女兒們的詩意生活。作為皇妃的省親別墅,“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創(chuàng)造了一座大觀園。大觀園是明清私家園林的典范”[7]。其中山、水、石、樹、花草等景物都經(jīng)過精心設計,“曹雪芹在這座園林中寄托著他的審美理想”[8],大觀園的景象是仿照自然而建造的。
在藏污納垢的賈府之中,青春活潑的女兒們成了最后的生命的美景。性格迥異的姑娘們在這個封閉的大觀園之中,對應著各季的美景賞花、戲蝶、看雪、吟詩對句,盡顯風流,她們?yōu)椤白晕曳忾]”而導致死氣沉沉的賈府增添活力。大觀園中的景色以及女兒們的生活雅興也可以彌補生命力的不足,生命和青春的活力是不會被禁閉的。哪怕是素來穩(wěn)重的薛寶釵也有著嬌俏的一面,看到大如團扇的玉色蝴蝶,便取扇撲蝶,“引的寶釵躡手躡腳的,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嬌喘細細”[9],此情此景稱得上是“詩中有畫”。
但是建立在賈元春犧牲自我基礎上的大觀園本身就是畸形的存在,“園林反映的是對自然風光,對自然的山、水、石、植物、動物及依傍自然修起的亭臺樓榭的向往,園林反映的又是一種閉鎖的、與世隔絕的空間里把自然捏在自己手心里,把自然規(guī)范化、合意化、小巧化、人工化的獨家享樂心理與占有心理”[10]。而這種閉鎖的、占有的心理應驗在園中女兒們身上,就如王蒙所說:“大觀園里生活的公子小姐們的天地是很小的。他們不可能想象‘廣闊天地煉紅心’或‘經(jīng)風雨、見世面’。他們與大自然實際是隔絕的,這實在是他們的悲哀。”[11]他們所謂的接觸大自然也僅僅是井底之蛙所見的“天空”。
大觀園之中的女兒們沒有過多的機會見識外面的世界,整個紅樓一夢的故事也都是以大觀園作為主要的發(fā)展和敘述空間背景。在賈府之外,林黛玉在初次進入賈府時從下了船上岸便進入賈府馬車之內(nèi),隨后對于外界的觀察也僅僅是“從紗窗中瞧了一瞧”[12],沒有和外界的直接聯(lián)系,更沒有和任何男性有任何形式的交流。身為有身份的女孩們,她們的一切行為都受到家族的監(jiān)督以及世俗的要求。而在大觀園之內(nèi),賈蕓領班帶人種樹時“那土山上都攔著圍幕”[13],以此來將男與女的空間區(qū)分開來,這就意味著隨著男性空間的侵入,屬于女兒們的生活空間就會逐漸地減少,到最后被完全剝奪了生活的空間而走向毀滅。
當這種脆弱的人造自然隨著外界的侵入而打破人為的封閉狀態(tài)時,大觀園毀滅首當其沖的誘因就表現(xiàn)了出來,即來自外界屬于男性世界的侵入,帶有情感力量的男性世界的污染。傻大姐在大觀園內(nèi)抓促織的時候撿到了一個香囊,這本是司棋和潘又安的定情之物,而后被邢夫人得知并引發(fā)了后續(xù)的“抄檢大觀園”,這就是一樁典型的因為外界男性世界侵入而導致的悲劇,而在此事件中賈探春有著清楚的認識:“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可是古人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里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涂地呢!”[14]
三、映照與荒蕪
大觀園并不是單純的園林建筑,它還是曹雪芹精心構造的審美意象,其中每個院落都對應著它們主人的性格,并象征著它們主人的命運?!按笥^園的每一幢建筑往往都是根據(jù)具體人物形象與性格特征設計的。不同的院落因其主人的不同個性和氣質而顯現(xiàn)出不同的建筑特色?!盵15]
大觀園中的居所與其主人是互相映照的關系,女兒們選擇了自己喜歡的住所居住其中,而作為房舍的院落像是有了生命回應并影響著居住者?!按笥^園是閨閣女兒的生活場院,其中的院、館猶如私人訂制,彰顯著主人的性格與情志。”[16]在眾多女兒中林黛玉的性格最具特色,而她所居住的瀟湘館和她正是相互映照的關系。在初入大觀園選擇住所時,林黛玉“心里想著瀟湘館好,愛那幾竿竹子隱著一道曲欄,比別處更覺幽靜”[17],喜靜不喜動、喜散不喜聚的林黛玉自然而然住進了翠竹幽幽的瀟湘館;而大觀園的院落也會反作用于自己的主人,時逢秋季身體不適,看著“秋霖脈脈,陰晴不定,那天漸漸的黃昏時候了,且陰的沉黑,兼著那雨滴竹梢,更覺凄涼”[18]的景色,林黛玉便寫出了《秋窗風雨夕》,“寒煙小院轉蕭條,疏竹虛窗時滴瀝。不知風雨幾時休,已教淚灑窗紗濕”[19]將風雨中點點水珠在稀疏的竹林和半開的窗戶前發(fā)出聲響之景以及內(nèi)心的思念之情表達了出來。
隨著時間流逝,破滅終是一步步到來,文學史上存在著的令人傷感的文學話題便是紅顏易老。對大觀園中的眾多女兒來說,隨著年齡增長,她們的婚姻大事也會逐漸被賈府中的長輩們提上日程。賈元春嫁入皇宮,賈迎春嫁給了孫紹祖,賈探春遠嫁海外等等,在《紅樓夢》的世界里,婚姻成了女兒們的墳墓,就如同賈寶玉對于女兒和女人的不同評價:“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寶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變出許多不好的毛病來;再老了,更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分明一個人,怎么變出三樣來?!盵20]
在抄檢大觀園之后,大觀園中的女兒們?nèi)ナ?、出嫁、被驅逐,大觀園也逐漸荒廢。“先前眾姊妹們都住在大觀園中,后來賈妃薨后,也不修葺。到了寶玉娶親,林黛玉一死,史湘云回去,寶琴在家住著,園中人少,況兼天氣寒冷,李紈姊妹、探春、惜春等俱挪回舊所。到了花朝月夕,依舊相約頑耍。如今探春一去,寶玉病后不出屋門,益發(fā)沒有高興的人了。所以園中寂寞,只有幾家看園的人住著?!盵21]隨著接二連三的有人生病,導致“都說大觀園中有了妖怪”,甚至還有“撞邪”等匪夷所思的事件發(fā)生,以至于“崇樓高閣,瓊館瑤臺,皆為禽獸所棲”[22]。在第一百零八回中,賈府處于入不敷出的狀態(tài),再也沒有能力去打理大觀園,此時的大觀園處于一種荒廢的狀態(tài),“寶玉進得園來,只見滿目凄涼。那些花木枯萎,更有幾處亭館,彩色久經(jīng)剝落”[23],而作為故事發(fā)生的空間背景,種種變化都在暗示著賈府的衰落。
四、結 語
蔚為大觀的大觀園,成了曹雪芹筆下給予女兒們于塵世中短暫躲避濁世的桃花源。作為依附在賈府之上的存在,大觀園必定會走向毀滅,生活于其間的女兒們同樣也會迎來悲慘的命運,大觀園和女兒們是兩位一體的映照關系,大觀園的荒蕪與毀滅象征著女兒們生命的消逝。《紅樓夢》正如大觀園一般,一部分是經(jīng)歷繁華走向破滅后的大徹大悟;另一部分則是為女兒們傷感的悲金悼玉,對于人生的感慨以及對于女兒們的懷念成了《紅樓夢》重要的兩個內(nèi)涵。
(喀什大學人文學院)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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