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中年,胡囤開始想念父親。父親失蹤那年,胡囤小學畢業(yè)。他對父親沒有好感,甚至憎恨父親。父親離奇失蹤,母親哭得死去活來,他卻流不出眼淚。他想,沒有父親管束,未來生活輕松自由了。父親如何失蹤的?那個深秋的傍晚,他去濱江路散步,再沒回來。坊間有多種猜測,說他遭遇不測,說他逃到了國外。后一種猜測,不太可信,父親既沒有卷公款潛逃,也沒有帶走家里一分錢存款。堅持“叛逃說”的人認為,父親私下積累了一筆巨款,早做好逃往西方的準備。問題則來了,父親對老婆孩子不能不管吧?事實證明,三十年過去,他沒跟家人聯(lián)系,子女也沒有到國外與他匯合。于是,“遭遇不測說”,漸漸占住上風。
父親的房間始終保持著失蹤前的模樣,從他失蹤那天算起,胡囤母親跟他分床多年了。他失蹤后,除了除塵,母親未動房間任何東西。母親去世前,胡囤不進父親房間,仿佛那是一個深淵,踏入就會掉下去。母親去世后,胡囤接替母親,給父親房間除塵。一個月一次。即便搬了新家,胡囤也堅持不懈地除塵。除塵這天,在老屋住一宿,住父親房間隔壁,也就是胡囤自己的房間。這天晚上,他做了一整夜關(guān)于父親的夢,醒來后,他就想念父親了,特別想,全身疼痛般想。想起三十年來父親的缺失,他流下眼淚。年少追求無父親管束的輕松自由,在今天看來,其實是慘淡的日子,缺鈣的日子,營養(yǎng)不良的日子。
種子公司三年前搬到新區(qū),辦公條件空前地好。不只有種子公司,新搬的單位辦公條件都好。父親失蹤前是種子公司經(jīng)理,胡囤從沒進過種子公司,經(jīng)過公司大門,胡囤要么跑過,要么朝大門吐口水。如今,胡囤單位距離種子公司新址不遠,走路五分鐘即可到達,他也沒進去過。今天,他踏進來。他向種子公司辦公室李主任說明來意:尋找父親胡開悟。李主任年輕,但知道公司曾經(jīng)有個失蹤的叫胡開悟的經(jīng)理,李主任說你父親不在公司,三十年前就不知道上哪里去了。胡囤說,我要跟你們經(jīng)理談?wù)?。李主任領(lǐng)他去見經(jīng)理。經(jīng)理正跟一位美少婦談?wù)?,但聽說老經(jīng)理兒子上門,便打發(fā)美少婦離開,匆忙中,兩人約定晚上的飯局,繼續(xù)談?wù)隆?/p>
應(yīng)胡囤要求,經(jīng)理允許下,李主任叫來還沒退休的職工,這些職工都認識他父親。這算一個追思老經(jīng)理的座談會。這些還未退休的職工,當年二十多歲,剛工作不久,他們對胡開悟印象是:很兇,性子像鞭炮,有時不點火也能自爆。因而他們與他幾乎沒有交情。他們都怕他,躲他。碰上縣長,他們不用緊張;面對胡經(jīng)理,他們像路遇老虎,大汗淋漓,緊張個半死。經(jīng)理依次點名,叫他們發(fā)言,好好回憶老領(lǐng)導。他們?nèi)紦u頭,表示說不出什么。
經(jīng)理問,胡經(jīng)理失蹤前,有什么異常舉動?
一人說,胡經(jīng)理在四樓辦公,進他辦公室需要經(jīng)過兩道鐵門,我沒資格主動見他,有時,我一兩個月見不著他。
另一人說,失蹤前一天,我聽到有人跟他吵架。后來發(fā)現(xiàn)是幻覺。胡經(jīng)理失蹤前一直在出差,回來的當天就失蹤了。失蹤也許跟出差有關(guān)。
第三人說,外人跟胡經(jīng)理吵架是家常便飯,算不上異常。他出差回來才失蹤的,應(yīng)與出差無關(guān)。
胡囤插話說,為什么老有人上門找他吵架?
經(jīng)理說,我們公司打交道面廣人多,工作上免不了有摩擦,吵架很正常。你到縣政府門前看看,哪天沒有準備跟縣長吵架的人?
幾個在崗職工的回憶無助于胡囤尋找父親。他知道,尋找父親的結(jié)果能預料,但他需要通過尋找來想念父親。種子公司辦公室給他提供了退休且健在人員名單,胡囤下一個目標就是他們。他在飯店訂了一個包廂,按名單上的聯(lián)系方式一一聯(lián)系。無一例外,他們不接受宴請。我可以上門嗎?他問。只有喬伯伯勉強答應(yīng)見面,但不許他上門拜訪。
喬伯伯兒女都在省城工作,喬伯伯剛從省城回來,即將去省城。小縣城有它的好,老友多,辦事方便,喬伯伯不愿待在省城。省城太大,太鬧,太陌生,所有的人仿佛都在奔跑。可他不去省城不行,縣城只剩他一人,子女不許。不許就不許吧,反正縣里也沒令他留戀的釣魚場所了。他曾經(jīng)是寶巖水庫的老釣客,淹在水下的寶巖村令他浮想聯(lián)翩。自從寶巖水庫漏水被棄,喬伯伯就對縣里的水利工程大失所望,想離縣城遠遠的。
喬伯伯問胡囤,怎么突然想起找你父親?胡囤說,我想他了,他進到我夢里,告訴我,只要努力尋找就能找到他。喬伯伯說,夢是前世記憶,你前世的父親也失蹤了。胡囤不想跟喬伯伯討論夢境,夢境是一個奇怪的世界,沒人說得清楚,那些自以為會解夢的人,都是吹牛皮。他說,我想知道父親是怎么失蹤的,失蹤到了哪里。喬伯伯應(yīng)約坐在濱江公園露天茶室,對面坐著胡囤。早上的太陽還沒那么毒辣,胡囤卻在流汗。喬伯伯朝茶杯吹氣,以冷卻茶水。他嘴唇翹起來,吹氣的尖叫聲音大,吹出來的氣卻微弱。春末不強勁的風吹在他頭上,他稀少到只有十來根長長的銀白頭發(fā)東倒西歪。喬伯伯給胡囤講述他跟胡開悟的交往。
胡開悟比喬伯伯先進種子公司,那時候,種子公司也就十來人,1984年開始,公司人員不斷增多,最高峰時達到七十六人。那時種子公司不起眼,人們老盯著工商稅務(wù)政府機關(guān),后來種子公司的好被人發(fā)現(xiàn),人員潮水般涌來。這是個農(nóng)業(yè)大縣,人口超百萬,各類種子供應(yīng)量大,公司效益想不到地好。胡開悟跟喬伯伯都在副經(jīng)理位置上,同時盯著經(jīng)理位置。經(jīng)理年輕,等到死那天,也難等到他騰出位置。妙在經(jīng)理官癮大,他努力把自己提拔到農(nóng)業(yè)局副局長位置上了。胡喬二人爭經(jīng)理位子爭得頭破血流。兩人一共打了三架,胡開悟贏兩回輸一回。所謂贏者,即將對方壓在地上超過一分鐘。喬伯伯比胡開悟高大,打架輸給胡,是因為胡使陰招,出其不意地緊捏他的卵尻尻,他瞬間失去戰(zhàn)斗力。胡開悟坐上經(jīng)理位置。他能成功,不光是打架打出來的——縣里有人給他撐腰。喬伯伯不服胡開悟,兩人的緊張關(guān)系從萌發(fā)競爭經(jīng)理之念就開始了。喬伯伯公開跟胡開悟?qū)χ?,拆他的臺。
喬伯伯說,你爸不該賣假種子。害人太多,終究沒好報。
胡囤問,你沒賣過假種子嗎?
喬伯伯說,我也賣過,但我不是你爸那種賣法,我往種子里摻沙子,你爸賣假冒偽劣種子。你爸偶爾往優(yōu)質(zhì)種子里摻劣種,已經(jīng)算他很有良心了。我只是短斤少兩,你爸傷天害理。兩種境界。
胡囤說,五十步笑百步。
喬伯伯說,你爸賣假種子,貨款進私人腰包,我雖短斤少兩,但收入一分一毫入公司賬目。這不是五十步與百步的事。
胡囤說,你的貨款全進公司賬戶不假,可你的提成與此成正比。對吧?
喬伯伯低頭喝茶,強調(diào)說,你爸不該賣假種子坑人。
胡開悟霸道,貪心,遭人恨。他失蹤,公司有大半人抑制不住高興。買到假冒種子影響收成的農(nóng)民,發(fā)現(xiàn)后有的打上門來,公司人盡量躲開,任人打罵胡開悟。喬伯伯勸過,他明面勸架,實則助力對方。胡開悟就不再要人幫架,他提包里裝有一根三節(jié)棍,行路碰上前來算賬者,他掏出來,能迅速退敵。辦公室擱著長鐵棍,誰找他算賬,他鐵棍伺候。胡開悟被打成重傷住院,喬伯伯代理經(jīng)理一年,以為經(jīng)理位置非他莫屬,但胡開悟康復回公司,又把位置奪了回去。胡開悟失蹤后,喬伯伯以為,這次他當經(jīng)理已是煮熟的鴨子——跑不掉,不料,農(nóng)業(yè)局一個股長下來搶走了他的希望。后來他才知道,這個股長是胡開悟的死黨,他們上面都有人關(guān)照著。胡開悟陰魂不散,失蹤了(或者說死了)都還能幕后操控。
父親在單位里的事,胡囤不了解——父母不當他面說單位里的事。經(jīng)喬伯伯介紹,胡囤才知道當年種子公司有這么黑。農(nóng)民減產(chǎn)或絕收,除了種植不當,旱災(zāi)澇災(zāi),主要還是種子問題。
喬伯伯說,那個時候亂,受害的農(nóng)民大多無處申冤告狀,來上訪,當官的一句“我叫公安把你們抓起來”就把他們唬住了。我在種子公司做過不少昧良心的事,現(xiàn)在很痛悔。如果有來生,我一定加倍償還。所以,我從意識到錯誤開始,就做善事,贖罪,尋求內(nèi)心的安寧。
胡囤說,如果我父親不失蹤,他會將做壞事進行到底?
喬伯伯說,不知道。變好,繼續(xù)當壞人,兩種可能都有。“只害一點點,不害那么多”,是公司里一些人的正常心態(tài)。
胡囤問,除了售賣假冒偽劣種子,我父親別的方面怎么樣?
喬伯伯說,別的方面我不了解,除了工作,我們沒有來往。外面有一些關(guān)于他私生活方面的傳聞,我不關(guān)注。與我無關(guān)的事,我都不關(guān)注。他私下有個銷售渠道,都是借公司的名義,中飽私囊,昧了多少,不得而知,但可想而知。公司沒人舉報他。因為公司里沒幾個人屁股是完全干凈的。他私下有個女人,我不認識。
喬伯伯說,我好多年沒去鄉(xiāng)下走走了,我愧對農(nóng)民,愧對農(nóng)村,好想去走走看看。胡囤開車載他去二十公里外的布央村。村子綠得耀眼,遠眺,像沒有邊界的綠地毯鋪著。村舍變化大,已不是喬伯伯原來的記憶。不管變化多大,他跟這座村莊的那場糾紛永遠不會停止。村民從他手上買走西紅柿種子,播下去,苗長勢好,移種后,長得高大,可是,并不結(jié)西紅杮,采取任何措施都不結(jié)。喬伯伯打電話問供應(yīng)商,對方說種子沒問題,種植技術(shù)有問題,源頭種子供應(yīng)商拒絕派技術(shù)員來查看指導。喬伯伯上門找供應(yīng)商,對方好肉好酒招待他,送他一個大紅包,打發(fā)他回來。農(nóng)戶沒收成,問喬伯伯怎么回事,喬伯伯明知種子有問題,卻一口咬定,種植、管理不當。他兇農(nóng)戶,威脅農(nóng)戶。農(nóng)戶血本無歸,還付出幾個月辛苦的勞動。喬伯伯看過西紅柿種植現(xiàn)場,慘狀令他記憶深刻。這批種子他賣了好幾個村,種植面積超過五百畝。這個巨大損失,他不敢面對。當初圖種子進價低,去交涉又貪那個大紅包,因而把良心丟大了。
胡囤說,你不也賣過假種子嗎?
喬伯伯說,我是無意的,而你父親時常有意。有區(qū)別的。后來我想過賠償農(nóng)戶,但又不知道怎么開口,不敢承認賣了假種子,因為,以后還得在種子公司混啊。
胡囤說,說到底不是為了聲譽,若只為聲譽,農(nóng)戶可以原諒,是你貪婪,掙了錢,不忍掏出來。其實你就是一個虛偽之人。只把懺悔掛在嘴上,遠遠不夠。只有反思,沒有行動,如同黑板上面畫大餅,矯情,虛無。想象得出,你沒當上經(jīng)理,對我父親耿耿于懷到咬牙切齒。
因為強烈想念父親,胡囤搬回老房住,先是住在隔壁房間,后來住到父親房間的地板上。他不碰父親的床,讓它保持原樣。父親房間收拾得整齊,折疊好的被子像過了軍人之手。父親在生活中嚴謹刻板,與自由隨性的母親性格不合,生活上矛盾重重,兩人因此分居。他接手母親打掃父親房間時,發(fā)現(xiàn)特別干凈,家里沒一間房如此干凈。親人去世,往往念他(她)的好,這才有死者為大的觀念,因此母親對死后的父親特別好。父親失蹤,母親以保持房間的一塵不染來紀念父親。母親從寶林寺請回木魚,每天早晚為父親祈禱,堅持了三年。父親房間有十七八個平方米,擺放著一張1.8米寬2米長的大床,床單圖案為田野豐收場景,被子外套編織著荷花,是那種“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畫面,枕套亦是荷花。聽喬伯伯講故事前,胡囤認為父親是清廉的,父親用“荷花”提醒自己,甚至比如自己。聽了喬伯伯的講述,胡囤對父親的被套枕套頓時沒了好感。但這不影響他想念父親。房間還擺有一張小書桌,抽屜沒上鎖,里面塞滿了雜書和筆記本。第一晚,胡囤睡不著,他開亮燈,對著空氣說,爸,我能幫你整理書桌嗎?得到“默許”,他拉開左邊最上面的抽屜。一股霉味撲鼻而來。待味道散開,他一本本翻開書。書里面夾藏小筆記本,筆記本里記著賣種子的時間、數(shù)字。數(shù)字包含品種、斤兩、進價售價、利潤。其中一個月亮符號,他看不明白。那月亮有時半圓,有時像鐮刀,沒有滿月。但月亮周邊的雪花大同小異。別的抽屜塞著亂七八糟的東西,甚至還有避孕套。
有了實物,父親的氣息就在房間充盈。小時候沒有珍惜父親的存在,沒主動享受父愛,反而拒絕父愛,胡囤想,當年,無論父親以什么面目出現(xiàn),其實那都是一個父親最真實的形象,是留給子女的財富。按喬伯伯說的,父親做了不少喪盡天良的事,胡囤仍然想念他,皆緣于親情和血脈。
征得同意,胡囤進入父親曾經(jīng)的辦公室。種子公司的這棟舊辦公樓,當年在縣城數(shù)一數(shù)二氣派,雖然只有四層樓,卻在小縣城里鶴立雞群。那時候,處在最好地段,三十年后的今天,仍是好地段。種子公司舊辦公樓沒出租,也沒售賣,據(jù)說許多老板上門談過。用來開賓館開飯店,都有人打過它的主意。胡囤將一道道鐵門打開,到達四樓,又開啟兩道鐵門才來到父親辦公室前。門很容易開了。三十年來,所有的鑰匙都能順利打開門,說明門時常被人開著,才沒生銹。父親的辦公室擺設(shè)整齊,但落滿了灰塵,巨大的蜘蛛網(wǎng)罩住淡藍色文件柜,一只碩大蜘蛛掛于中央,對胡囤怒目而視。它仿佛父親的化身,守候在此?,F(xiàn)任經(jīng)理同意他進入父親辦公室時,說,胡經(jīng)理的辦公室除了公安察看過,無人動。案子早已無人過問,胡經(jīng)理辦公室你隨便動,有屬于你父親的東西可全部帶走。
地上鋪滿灰塵,胡囤無處下腳。他無所適從地站在原地,目光投向窗外。窗戶朝東,這個唯一的窗戶很大,目之所及能窮盡縣城的舊房子??h城地盤擴大數(shù)倍,舊城改造,這里還沒提上政府議事日程。種子公司舊辦公樓是個帶缺口的口字形,父親辦公室背街,很安靜。沙發(fā)像從泥沙中提出來的,粉著厚泥;辦公桌沒了本來的顏色。他試著拉開一只抽屜,一拉,開了。細看,所有抽屜鎖都被撬壞。估計是當年公安破案時,想尋找線索。抽屜里存放有書籍、筆記本和亂七八糟的東西,其中有一盒沒用幾個的避孕套。他打開筆記本,看到父親種子銷售記錄的數(shù)字,看到了被雪花包圍的月亮圖案。這個寒冷的月亮,一定有特別用意。父親失蹤與此圖案有關(guān)?父親私下的女人,與此有關(guān)?
他下了狠心,要清理父親的辦公室。開文件柜門時,他與碩大的蜘蛛大戰(zhàn)數(shù)個回合,才將蜘蛛打死。他按公司文件和私人物品分成兩類,電話叫來種子公司辦公室李主任。隨來的,還有一個副經(jīng)理。他們查看文件,認為都沒價值了,同意胡囤自行處理。他叫來收破爛的,只帶回父親的筆記本,余下的全部賣作廢品,包括沙發(fā)、辦公桌、文件柜諸物。
幾天后,他得到消息,種子公司要出租舊辦公樓,一個湖南老板租來開湘菜館。湖南老板察看舊辦公樓,身后帶著三五個跟班。胡囤過來看熱鬧。有人拍他的肩膀,他回過頭,一個中年婦女對他似笑非笑。她雖上了年紀,年輕時的美貌仍有跡可循。她說,你是胡囤?胡囤狐疑。她說,你就是胡囤。他跟她來到不遠處的咖啡館,她問,你請客還是我請客?胡囤說,我不認識你,AA制吧。她哼哼一聲,說,跟你爸一樣討厭。
他問,你認識我父親?
她不否認。
他說,這太好了,這客我來請。
她不屑地說,跟你父親一樣,目的性太強。
他說,請講講我父親。
她說,我聽說了,你在尋找胡開悟的下落。三十年了,你突然尋找他,我能理解,也不能理解。以前干嗎去了?
他說,以前我心里沒有父親,習慣了沒有他的生活。最近,特別想他,也沒什么特別來由,想得我胸口疼。
她說,要不,你去找胡開悟吧。
他低頭喝咖啡,猜測這個女人的來歷。她說,傳聞中你父親私下有個女人,她就是我。你有個弟弟,你倆長得像。跟你父親來往時,我已生育一個孩子,你弟弟是超生。你弟弟出生后,我離了婚,也辭去了工作。你父親失蹤得早,我跟你家關(guān)系才沒有應(yīng)有的那樣復雜。
他說,你一直沒聯(lián)系我,怎么突然要認我?
她說,你父親失蹤,我跟你家關(guān)系斷了。這段時間你重啟你父親的失蹤案,我有必要認你。失蹤者沒有下落,我的心懸著,我特別想要一個結(jié)果。畢竟,我跟你父親有一個共同的孩子,有過相互利用的交往——我要他的錢,他要我的身體。如果你父親一直在,他一定是我第二任丈夫,我有這個信心和把握。這樣,我們之間可能就是仇人?,F(xiàn)在,我們雖不是朋友,但也不算仇敵。
他說,你最后一次見到我父親是什么時候?
她不假思索地說,你父親失蹤的那天中午。那天中午一點多,我去他辦公室取錢。他每周將給我的生活費準備好送給我,叫我上門取的情況很少。種子公司沒人,門衛(wèi)坐在椅子上打瞌睡。聽到我的腳步聲,通往你父親辦公室的鐵門一道道打開。見面后,他問我孩子怎么樣,我如實告訴他。我說,我們不能永遠這樣,你必須給我一個最好的結(jié)果。他說我知道,我會想辦法。他準備了比往常多一倍的錢。然后我們親熱了半個鐘頭。你父親失蹤第三天我才知道消息。失蹤的最初階段,我沒在意,我不覺得他會真的失蹤,他一定在躲著什么,不久就會回來??晌蚁脲e了,他從此再沒回來。
胡囤說,我弟弟呢?
她說,在省城工作,我大部分時間生活在省城。你弟弟挺有出息的。
他說,弟弟不想父親?
她說,不想。他對父親沒有感覺沒有感情?;蛟S到了你這個年齡,他會想父親。解密父輩、祖先,是晚輩的宿命,不是么?
他說,你跟我父親的事,我母親不知情?
她說,本來應(yīng)該知情的,她卻不知情,因為她沒來吵鬧,沒找我算賬。這事我做得高調(diào),她不知情,不是我的錯。你父親在公司里威望高,不,是霸道,是心狠手辣,他們害怕,盡管你父親偷賣假種子,指使公司的人往好種子里摻假,搞婚外情,仍然沒有人舉報告發(fā)。
他說,我弟弟知道我嗎?
她說,你父親失蹤得早,那時,你弟弟還很小很小,我沒告訴他。你父親失蹤,我不能再待在縣城,就移居到鄰縣,做些小生意,直到你弟弟考上大學,本縣城幾乎沒有了你父親的傳聞,我才搬回來。
他說,我不需要這個弟弟,就像他不需要我。
她說,是這樣,我說給你聽是我的義務(wù)。你兄弟倆沒理由和必要來往。他雖然混得比你好很多,可是,你不需要任何你弟弟的幫助。不過,一旦你找到了你父親的下落,你有必要通知我,通知你弟弟。
他說,這就是你找我的主要目的?
她說,是的。關(guān)于尋找你父親,很遺憾,很抱歉,我提供不了任何線索。對了,我叫田冰萌,你怎么稱呼我都行。
他說,我對你什么稱呼也沒有,只有“唉,你”,或者省略稱呼和語氣助詞。
她說,沒關(guān)系,對于你我,對方都是多余的。
胡囤問清楚她名字是哪三個字,然后寫下“田冰萌”三個字,發(fā)現(xiàn)父親筆記本里畫的雪花月亮正與這個女人的名字有關(guān),冰即雪花,月即萌字里的月。有雪花月亮圖案的地方,數(shù)字不小,那便是父親每周提供給她和私生子的生活費。他問,我父親怎么稱呼你?
她說,你猜,允許你猜三次。
胡囤無心跟這個女人玩游戲,說,愛怎么稱呼就怎么稱呼吧,我不猜。
她說,他叫我寒月。
胡囤要猜的話,猜作冷月。不想,一個“寒”字,更有意境。父親個子中等,瘦,五官端正卻不帥氣。田冰萌看中他的金錢地位,父親看中她的貌美。懷孕后,她有意留下孩子,想永遠套牢他。她跟父親的事,她老公早有耳聞。她老公裝傻,通過父親走關(guān)系開了一家食品批發(fā)店,短時間內(nèi)賺了不少錢。父親失蹤,他秋后算賬,兩人離婚。兩口子各帶一個孩子生活。前夫后娶妻,生育一女兒。她則再沒嫁人。她像一臺榨油機,不遺余力壓榨父親手中的錢。父親著魔,為了她的美貌和孩子,心甘情愿,并瘋狂售賣假冒偽劣種子,貪污公款。
她說,你父親失蹤,我有責任,我詐騙了他的錢,逼他走上造假貪污不歸路。他得罪人太多。我相信,那天,他被綁架后遇害。
他說,你確定你不是幕后黑手?
她說,不是。他是我的搖錢樹,我怎么可能害他。
他說,充分的理由往往藏在最不可能最不充分的理由之中。
她淺淺笑了笑,手中勺子輕攪咖啡,望著窗外嘆息。我很想念你父親,她說。她收回目光,低聲哭泣。你父親失蹤幾年后,我發(fā)現(xiàn)我是愛他的,他寵我,從不拒絕我的要求,為了回報,我的身體他隨時可以使用。她又說,是我沒節(jié)制的貪欲加重了他對金錢的貪婪。
他毫不留情面,說,你確定不是貓哭老鼠?
胡開悟失蹤案,當年宋時元負責偵破。
刑警最大的遺憾是案子破不了,最大的恥辱是將嫌疑人屈打成招。宋時元這兩條都沾。他沒破的案子累積不下十個,將人屈打成招的也不少于十個,甚至更多。因為有的證據(jù)不充分,手段一上,嫌疑人就招了;有時候招供的與偵察到的線索不完全一致,他就引導嫌疑人朝他的思路講述。嫌疑人招供,案子馬上了結(jié)。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到縣公安局,干到退休,他在刑警崗位干了三十多年,接觸過大量案件。退休這幾年來,他不跟公檢法系統(tǒng)退休的人玩,他們?nèi)魏蔚木蹠疾粎⒓?。個別退休警察愛吹牛,將自己美化成神探。他看不慣?;叵霙]破掉的案子以及證據(jù)不足草草結(jié)案的案子,他特別心慌,做過許多次找線索的夢,常常驚醒?;貞?,讓他有負罪感。他妻子說,你就不想想那些破獲過的漂亮的案子!他的確破獲過兩起大案要案,得到過地區(qū)公安處、省公安廳表彰。記憶原因,時間原因,案子時?!按浮?,如果哪一起沒有破獲的案子浮出記憶騷擾他,他就整天回憶它,想混淆了,就直接回局里調(diào)取檔案。他在檔案室一坐便是半天,清口水拉得老長,通常在冥思苦想中睡著。破不了的案子在檔案室里懸著,有的永遠懸著,被人遺忘。重新啟動的案子,除了大案要案,一般案子只有破獲別的案子,嫌疑人供認此案,才會被啟動。新的案子不斷涌來,無關(guān)緊要的舊案難以顧及。
剛退休那年,宋時元向局里申請重啟懸案,局里同意,但不給任何經(jīng)費和人員。宋時元拎出一個懸案,花了半年時間,一無所獲。他破案經(jīng)驗豐富,案子能成為懸案,說明他沒有這個能力破獲,時過境遷,他重啟,破獲的難度更大。他又拎出另一個懸案,又花了半年時間,仍無進展。連啟三個懸案,他服了,灰溜溜躲起來。
胡囤找上門,宋時元很憤怒,他發(fā)過誓不再回想懸案,不再重啟懸案。別人提及他沒破獲的案子,于他是莫大的諷刺,再次給他極大的打擊。胡開悟失蹤案,當年宋時元費了好大力氣,走訪了上百人,他視這個無頭案為最大的挑戰(zhàn),結(jié)果他挑戰(zhàn)失敗。提及胡開悟失蹤案,他聯(lián)想到胡開悟遇襲案,聯(lián)想到那個駕著竹筏漂進巖洞深處自殺的名叫劉存禾的17歲男孩。
他們坐在小區(qū)外一家茶莊。宋時元怒氣未消,怒罵胡囤半個小時。他說,誰給你的膽子,你居然打擾一個快70歲的退休警察!胡開悟失蹤他自己負責,他家人負責,關(guān)我什么事?
這個老頭可笑,胡囤心想。宋時元脾氣大,但去得也快,幾杯茶喝下去,怒氣快沒了。胡開悟失蹤時,胡囤還小,當年宋時元問過他話,他的回答對破案沒有幫助。或許當年因提問不正確,而放過了重要線索。宋時元叫胡囤復原記憶中的父親,揀與案子相關(guān)的說。胡囤捋了捋混亂的思緒,說,我跟父親關(guān)系不好,我?guī)缀醵阒赣H,雙方交流很少。他忙單位的事,忙婚外戀的事,他一出現(xiàn)我就逃?,F(xiàn)在想來,不是父子關(guān)系不好,是我一心想擺脫父親的管教、控制。父親的社會關(guān)系我特別不熟,父親這邊的親戚我很少走動,倒是我母親那邊的親戚我很親。結(jié)婚生子后我才發(fā)現(xiàn),子女大都跟外婆家的表親更親密。我父親失蹤后,我沒感覺沒悲傷,甚至還很慶幸。我提供不了有用線索。
宋時元帶著筆記本,他一個字沒記,也沒聽胡囤說話。胡開悟失蹤,如果是被綁架,最大嫌疑人有三類:一是胡開悟老婆,二是田冰萌老公,三是受害的農(nóng)戶。當然也不排除因各種原因結(jié)仇的仇人。當年,他就是按這個思路尋找線索,尋找那秋天黃昏后的目擊證人。那個傍晚,經(jīng)過濱江路的人卻無一看見綁架。作案人手段高明。宋時元想,也許胡開悟沒到過濱江路,他被綁架的地點在縣城的另一個地方。提供散步地點的是他老婆,他老婆嫌疑大,提供的信息可信嗎?他老婆屬于弱女子,也不十分機靈,就是平平常常一個職業(yè)婦女,她有能力策劃一起綁架案?宋時元調(diào)查過她的背景和社會關(guān)系,沒有疑點。
宋時元說,說說你母親的情況。
胡囤說,她老人家去世三年了。
宋時元并不驚訝,輕描淡寫地哦了一聲。去世前,留下什么話?
胡囤說,母親說你能設(shè)法找到父親下落。
宋時元問,這是你尋找父親的起因?
胡囤說,不是,是我真的想念父親了。
宋時元提出去胡囤家看看,查看他母親的遺物。兩人離開茶莊。當年宋時元上門許多次,跟胡囤母親長聊,有一天聊到天亮。從她的話語中得知,她并不知道胡開悟有個情人,并有私生子。宋時元想,她是偽裝的??墒?,他用多種方法試探,她的確不知情。要么,她真不知情,要么她特會偽裝。
進了胡家門,宋時元站在廳里環(huán)視,問,你認識田冰萌嗎?
胡囤說,剛認識,她找的我。她給我生了一個同父異母的弟弟。我母親到死都不知道父親有個情人,有個私生子。她對我父親的思念付出的感情很不值,她是個悲劇人物。女人,時常生活在虛幻世界里,時常幫出賣她的人數(shù)錢。
此刻,宋時元沒興趣跟胡囤討論男人女人,討論人生和情感,他當了一輩子警察,只重證據(jù),只喜歡邏輯思維。胡囤給他介紹父親的房間,里面的一切跟宋時元記憶吻合。他當年反復察看過房間里的物品,找不到疑點。但他今天要再檢查一遍,他想的是,如果胡囤母親是作案人,那么關(guān)鍵證據(jù)可能會轉(zhuǎn)移到已經(jīng)安全的這間屋子。
胡囤說,你不能弄亂房間。
宋時元鄙視他。當年他察看房間那么多次,最終自覺恢復原貌。比如,打開被子檢查后,像軍營戰(zhàn)士一般折疊好。宋時元仔細翻了個遍,最后嘆氣走出房間。他說,三十年保持一塵不染,房間始終如一,你母親夠?qū)R坏摹?/p>
胡囤說,父親背叛她,她蒙在鼓里,對他一如既往地好。女人就是傻。
宋時元說,你父親搞婚外戀動作并不小,田冰萌那么高調(diào),你母親知道的可能性非常大。有的女人是這樣:她愛一個男人,就能原諒他的一切。這不是原則問題,這是一個心理學課題,女性課題。你別跟我討論,假如你有興趣就自己研究。當然,當她原諒到一定程度,可能會轉(zhuǎn)化為仇恨,仇恨到極致就要取男人的性命。
胡囤說,胡說,我母親不是殺害父親的兇手,她不會!
宋時元說,我說了你母親是兇手了嗎?你見到你父親尸首了嗎?你母親真是兇手倒好,案子就此了結(jié)。
宋時元又檢查了胡囤母親的房間,以及屋子所有角落。他很疲憊,接過胡囤遞上來的香煙吸著。他曾經(jīng)兩次全面搜查過這個屋子,到今天的第三次,他還是一無所獲。他說,你母親一生值得,因為她一輩子深愛一個男人,無論她知不知道丈夫背叛她,無論是不是策劃丈夫失蹤案的人,她傾注全部情感去愛這個男人,她是幸福的,純潔的。
胡囤說,我父親房間里的東西,母親從不翻動,除去搞衛(wèi)生,她不碰任何東西。她尊重父親任何的擺放。
宋時元說,因為觀念不同,你父母早早就友好分床了。曾經(jīng)跟你母親長談,我知道了他們夫妻間很多事。我所知道的比你多,你一個小屁孩,什么都不關(guān)心。她從兩人相識開始講,講到你父親失蹤的傍晚。每天出門前,你父親熱擁母親,這種親熱常有,失蹤的這天傍晚出門前你父親擁抱你母親時間長,還長吻你母親的前額,說一堆肉麻的話。我心里想,丈夫因為大搞婚外戀,對老婆就格外討好。你母親可能真不知你父親的風流韻事,我感覺你母親不是會編故事的人,她在講述時,幸福感爆棚。因為回憶你父親對她的好,她的痛苦暫時得到緩解,當然,正是回憶你父親的好,之后,她陷入更大的痛苦。當警察的,我們不能讓感情帶節(jié)奏,我感動之余,保持著理智克制。不管你母親是不是演戲,是不是編故事,在我心里,她都是最大嫌疑之一。種子公司效益好,在我們這個溫暖的南方,一年四季都種植,因此一年四季都可賣種子。我調(diào)查過,種子公司有月獎,季度獎,半年獎,年終獎,過年過節(jié),福利特別好。你父親物質(zhì)精神都能帶給你母親滿足感,她愛你父親很好解釋。你有兩個舅舅,他們是否為你母親的幫兇?我沒找到線索和答案。我每次上你舅舅家調(diào)查情況時,你都在場,你可能記不得了,當時你太小,并且根本不關(guān)心父親失蹤。你兩個舅舅很疼你,你父親失蹤,他倆幾乎承擔起父親的責任。調(diào)查中發(fā)現(xiàn),你兩個舅舅是知道你父親搞婚外戀的,但他們沒直接告訴你母親,你舅舅說了,姐不提及,他們決不首先提起。在外婆家,你母親積極宣傳你父親的優(yōu)秀,因此你舅舅他們不愿打擊你母親的幸福感覺。越是這樣,你兩個舅舅作案的可能性越大,或者最后與你母親聯(lián)合作案了。
胡囤插話說,線索呢?證據(jù)呢?
宋時元自嘲說,是啊,線索呢?證據(jù)呢?
三十年后,濱江路名字未變,面貌大變。宋時元住得近,但他很少來散步閑逛。濱江路上文化娛樂餐飲業(yè)發(fā)達,飯館酒吧茶莊書店影院俱全。緊鄰河岸還建有兩個兒童樂園,傍晚,濱江路聚集眾多市民。三十年前,濱江路上也是這樣——人多,那時還可以隨便過車停車,現(xiàn)在,濱江路是步行街,不允許任何機動車輛通過、停放。胡開悟從濱江路失蹤,案子破不了,宋時元無臉出現(xiàn)在這條街上。私下重啟該案,宋時元硬著頭皮過來走走。人來人往,他有種被剝光衣服裸行的羞恥感。濱江路這么長,當年雖然沒這么長沒這么寬,但也夠長夠?qū)挼模_悟在哪一處被綁架失蹤的,難以確定。當年,他也懷疑胡開悟不小心落水淹死。那時雖然是秋天,河水仍舊豐沛,不小心掉入河中,秋水涼,身子抽筋,會游泳也無濟于事。他在下游地區(qū)查看訪問過,沒發(fā)現(xiàn)胡開悟的尸首。仔細分析所有線索時,他懷疑過這不是胡開悟失蹤之處,要么胡妻說謊,要么胡本人說謊(他并未到此散步)。三十年后,從源頭找線索,走訪群眾,無疑是刻舟求劍。他來走走,就是散散心,排解不服輸?shù)目鄲灐?/p>
當年坊間有傳說,胡開悟“叛逃”出國。這也是一種可能。他有預謀地逃往國外,宋時元希望能夠成立,因此在失蹤案發(fā)生十年二十年后,宋時元仍在跟蹤,捕捉他與家人聯(lián)系的信息。但是,一二十年不跟家人聯(lián)系,他逃到國外目的是什么,有什么實際意義?所以,退休前,宋時元將此設(shè)想完全否定。
如果可能,宋時元想將當年走訪調(diào)查過的人再走訪調(diào)查一遍。只是,當年可能的知情人大都找不到了,有的已經(jīng)去世。宋時元找上田冰萌家門,她平靜地說,我知道你還會來的,特意在家等著。宋時元說,你準備出國跟胡開悟團聚?她說,他能想這么長遠,也不枉跟他搞婚外情。他逃出國是沒有理由的,因為他并沒犯事,當年的出國潮對他沒吸引力,我知道的。
宋時元說,愿意將你知道的胡開悟再講一遍嗎?
她說,我愿意。
田冰萌沒懷上胡開悟的孩子前,參加他所有的應(yīng)酬,他帶她出席公共場所純粹為了炫耀。圈子里的男人相互攀比,即便沒有情人,餐桌上沒一兩個女性,那餐飯必定吃不下去。一些女人因此長期得以混吃混喝。田冰萌在一次混吃酒席上,被胡開悟看中,追成情人。養(yǎng)情人,自然要付出代價。她在外亂搞,丈夫知道了,他沒打她,只罵她,罵過兩回他便不再管她。她的工作不穩(wěn)定,都是干些臨時工,胡開悟發(fā)力,解決了她長期合同工問題,有機會還能轉(zhuǎn)正式工。她將工資交給丈夫,從胡開悟身上搞來的錢有時候也給丈夫一些。丈夫說,你人臟,但錢不臟,我不能跟錢過不去。他很高興地接過錢,并且親吻鈔票。
宋時元說,你是什么時候產(chǎn)生綁架胡開悟的念頭的?
田冰萌說,我腦中沒有過這種念頭。你這么跟我聊天,不像公安調(diào)查,像審訊。你這種以審代查的方式是錯誤的。
宋時元說,你為什么要綁架他?
田冰萌說,我為什么要綁架他?
宋時元說,你恨他嗎?
田冰萌說,恨。恨他不是我老公。我需要一個有錢有權(quán)勢的老公。
因此,你把他綁架殺害了。宋時元說。
你再這么先下結(jié)論后反推,我們無法聊天。她說。
這個家主人很少住,田冰萌前段時間回來,住的時間不長,屋子的煙火氣還不濃?,F(xiàn)在,她就是個過客。她原打算住兩三天就回省城,卻聽聞胡囤調(diào)查父親失蹤后的下落,她只能住下去,也不知道要住多久。她給他泡好茶,問他加不加蜂蜜,他說不加,因為她買的蜂蜜是假的。他能聞得出來。曾經(jīng)有個養(yǎng)蜂人殺了人,他跟養(yǎng)蜂人周旋一年多,大部分時間泡在養(yǎng)蜂場,養(yǎng)蜂人在承認殺人之前,給他傳授辨認真蜂蜜的知識和技巧。養(yǎng)蜂人的真誠沒能掩蓋殺人的事實,宋時元弄到確切證據(jù)后,來到養(yǎng)蜂場,喝了養(yǎng)蜂人的蜂蜜水,然后把養(yǎng)蜂人銬走。宋時元對田萌說,你跟胡開悟的愛情就像這瓶假蜂蜜,甜是甜了,卻有香精味,也不含氨基酸等營養(yǎng)成分。我這么問你吧,跟他在一起,有過擔驚受怕嗎?
她說,沒有。我老公都不干涉我,沒有別人敢干涉。
他說,我指胡開悟的仇人,他得罪那么多人,成天有人上門找他罵架,就沒有人要他的命?
她說,你思考到點子上了。他的仇人綁架殺害了他。
他說,你,他老婆,你前夫,受害的農(nóng)戶,都是他潛在的仇人。
她說,我們在一起的那些年,日子很平靜,沒有人追殺他。
他說,胡開悟失蹤前幾年,可能有差不多十年,他被一個中學生打成重傷。
她說,我似乎想起來了,他提過。他說如果沒有那次重傷,他的腦子更好用,都當上縣區(qū)級領(lǐng)導了。我很高興時隔三十年后你能再次找我,通過跟我的交談,你能徹底去除對我的懷疑。
他說,你把認識的有可能是他仇人的人全說出來。
她說,三十年前我已無保留地說過,名單我記不得了。
他說,你開始上年紀,過去的事情應(yīng)該記得越來越清楚,重新回憶一下,把沒有告訴過我的那個嫌疑人說出來。
一壺茶水喝盡,她添上水,繼續(xù)燒。她一邊回憶。男人都是自私的,與情人交往到一定份上,就不愛帶出去了,希望藏得越深越好。后來他不帶她出去,不僅僅是她懷孕——他怕別的男人覬覦。
有人按門鈴。田冰萌開門迎他進來。來者質(zhì)問她說,你不打算回省城,要住縣城一輩子?!來者隨后看到宋時元,露出仇恨及審問的目光。宋時元一臉嚴肅,搞公安幾十年早練就冷靜冷峻的心理。
有野男人了,難怪不愿回去!來者說。
你多疑的臭毛病總改不了,醋壇子沒一天不是爛的!她對來者說,你再要這樣,我們現(xiàn)在就分手。
宋時元說,你雖未嫁人,身邊并不缺男人。
田冰萌說,單身的人誰也缺不得異性,這是生理需要也是生活需要。如果缺了異性,那是因為沒機會沒緣分,或是心理不健康者。
來者喝問宋時元,你是誰?
宋時元嚴厲地說,我正在辦案,請你出去!他的威嚴震住來者,來者乖乖出去,回頭對她說,你快點,我在外面等你。
第四天,宋時元終于找到田冰萌前夫。她前夫如今發(fā)達了,開了一家不小的公司。一見面,他就說,心野了的女人就是破衣服。宋時元要他講講胡開悟。她前夫說,哎呀,我都把這個人忘記了,你再大的漁網(wǎng)也撈不出我記憶中的這條魚了,他失蹤后你不是問過我兩三次了嗎?
宋時元說,那時候你反偵察能力強,沒露出破綻。
她前夫說,我沒有反偵察能力,以前沒有,現(xiàn)在也沒有。我不需要反偵察,因為胡開悟失蹤與我無關(guān)。
她前夫知道她跟胡開悟胡搞,并且那么高調(diào)后,有過反應(yīng),但沒那么激烈。這本身就不太正常。他找到胡開悟,提出三個條件,胡開悟只答應(yīng)了兩個,一個是給他一筆巨款,一個是送他一個門面做生意。第三個條件胡開悟當然不能答應(yīng),因為她前夫提出睡他老婆三夜。滿足不了第三個條件,她前夫又在賠償上加重了一筆。拿到錢,開店做生意,胡開悟想著法子照顧他的生意,他很快發(fā)達起來。胡開悟不答應(yīng)他睡自己老婆的條件,他上過胡家門,也在半路堵過胡開悟老婆,他提出睡她,被她破口大罵。她問他是誰,為什么耍這種流氓?他沒告訴她他是誰,他想過,說明身份,不利他的錢途。其實他也不是真心要睡胡開悟老婆,就是發(fā)泄一下情緒,羞辱一下胡開悟的女人,自然就是羞辱胡開悟。
宋時元大怒,說,當年調(diào)查你時,你為什么沒說“第三個條件”?
她前夫說,當年說了,你不得把我抓起來?胡開悟老婆長相一般,我有錢了,什么樣的漂亮女人找不到?這是我不真心睡她的理由之一。
宋時元說,我現(xiàn)在也可以把你抓起來!
她前夫大笑后說,你沒有權(quán)力和理由抓我,流氓罪還有嗎?見宋時元憤怒且尷尬,他說,胡開悟老婆又不傻,她能不知道老公在外胡搞?小小縣城,一只蚊子叫全城都能聽到。即便是現(xiàn)在,縣城有了三四十萬人口,你搞個女人試試,看看傳得快不快?
宋時元說,我真后悔沒治你個流氓罪。
她前夫又笑,說,我發(fā)跡后,第一件事就是把田冰萌踢出家門,這個你知道的。但你不知道的是,我身邊從沒斷過情人,同時好幾個。有錢真好,錢、權(quán)必須二選一,我選錢,有錢比有權(quán)更好,哈哈哈。
半月山莊總經(jīng)理唐夫杰這天同時給胡囤、宋時元發(fā)出一封內(nèi)容相同的信,邀請兩位陌生人進山莊來旅游。寶巖村地盤大,半月山莊賓館及娛樂場所占的面積不到四分之一。她的前身是寶巖水庫,水庫前身又叫寶巖村,水庫作廢后,又叫回寶巖村了。四面高山,鐵桶一般,村里有條無名河,從南邊巖洞流出,流經(jīng)村莊,彎彎曲曲近兩公里,沒入北邊巖洞。南北巖洞幽深,像張開大嘴的野獸。唐夫杰逃亡后不久,村民全部遷至五十公里外的宋德農(nóng)場,寶巖村建成水庫。水庫沒使用幾年,因漏水廢了。據(jù)分析,水庫蓄水后,壓強過大,捅出兩個大地洞,怎么也修補不了,再也蓄不了水,政府就放棄了。放棄的另一個原因是不遠處又建了水庫。寶巖村“官復原職”,留下一大塊土地。再次回鄉(xiāng)的唐夫杰看中了這塊地盤,他跟鎮(zhèn)政府說——我要租來建山莊搞旅游。鎮(zhèn)政府欣然同意,鎮(zhèn)領(lǐng)導正愁無招商引資項目。半月山莊建筑材料采用紅磚紅瓦,紅色與周邊青山綠水搭配,倒也不那么妖艷。寶巖村森林密布,氧氣充沛,小河潺潺,世外桃源一般清靜,游客喜歡。有的游客一住兩三個月。半月山莊成了有錢人理想的康養(yǎng)之地,也是附近城里人周末休閑最佳之所。
話說唐夫杰年少時,那時他不叫唐夫杰,叫劉存禾。
流經(jīng)村里的無名河應(yīng)該有一個名字。取名任務(wù)落在唐夫杰身上,唐夫杰是村里第一個考上縣中的孩子,最有文化,學習成績不錯,眼看就要成為大學生。
唐夫杰想好河的名字回到村里這天,全村大部分家庭稻谷絕收。絕收的家庭在鎮(zhèn)上一同買的谷種。春天里,正值鬧子(趕集)日,縣種子公司在半月鎮(zhèn)設(shè)點直銷谷種,寶巖村前來趕集的村民都買了谷種。這個谷種好啊,縣種子公司的人說,谷粒有黃豆那么大,畝產(chǎn)兩千斤。當時,水稻畝產(chǎn)不到八百斤,通常五六百斤,新品種能達兩千斤,樂壞了村民。賣掉農(nóng)副產(chǎn)品的村民盡量多買些,沒賣掉農(nóng)副產(chǎn)品的借錢也買夠量。唐夫杰父親帶來兩只雞、一捆生煙、一小擔花生售賣,花生只賣了十來斤,雞和生煙沒人要。他向村里人借了錢,連借五個人才將谷種錢湊夠。回到村里,村民開荒,擴大水稻種植面積。分田到戶好些年了,干多少都是自己的,人人都有使不完的勁。水稻就按時種下去了。這水稻長勢好,禾稈高高大大。高大,才能承擔畝產(chǎn)兩千斤的重量。但開花少,大約新品種就是這樣的,村民都這樣認為。站在稻田邊,村民心中充滿希望。產(chǎn)量能提高一倍多,就可以多賣糧食,為唐夫杰上學欠的債就能還掉一部分,他父親想。他高三了,明年秋天將上大學,學費伙食費需提前謀劃。
不承想,忙活一年的水稻變成了草。種谷得草,破了天荒。
父親捶胸頓足地哭,唐夫杰第一次見父親哭得如此傷心。父親與村里哭泣的男男女女一道,將寶巖村的飛禽走獸嚇跑了。它們懼怕人傷心的聲音,受不了撕心裂肺的悲痛。
到縣城找種子公司算賬?。√品蚪苷f。
行嗎?
當然行!
父親帶著兩個人作為代表去了。唐夫杰抓住頭發(fā)使勁扯。他已為村里的河流取好名字,名字動聽古樸,他想,村里人一定滿意。村里出大事,給河流取的名字,再沒人有興趣。唐夫杰借同學的錢,被催多次,他回家,本想以河流名字換取父親的高興,換取村民高興,父親就能在村里借到錢了。之前父親借錢太多,村民不愿再借。父親說,借給我吧,等我兒子吃到國家糧,加倍還。村民說,我們也沒錢啊。父親當然知道,村里人也沒錢,都過著緊巴巴的日子。雖然包產(chǎn)到戶了,但因為偏僻,自然條件差,盡管大家沒日沒夜地干活,也只能滿足基本的油鹽開支。唐夫杰走到河邊,抓過頭發(fā),又往河里扔石頭。一些小魚被砸暈,浮出水面。村里人正傷心,無心下河捕撈翻白肚皮的魚。
爺爺坐在岸邊。唐夫杰不知道爺爺何時到來的。爺爺無聲地看著他。爺爺又看看四周木桶一般的高山,看看不明亮的天空。然后,爺爺?shù)哪抗馔T谕ㄍ?zhèn)里和縣城的盤山石板路上。最后,祖孫倆目光默默對視,分開,再對視,目光里充滿了痛苦與無奈。
傍晚,父親他們?nèi)嘶貋砹?。父親的身影出現(xiàn)在盤山石板路上時,唐夫杰奔跑而去。他從父親表情上看到了失望。
他們不承認。父親對圍過來的村民說。
找他們領(lǐng)導??!唐夫杰說。
找的就是胡經(jīng)理。父親說,胡經(jīng)理說種子是好的,國家做的種子難道有假?是我們不會種。
那天賣給我們種子的正是胡經(jīng)理。那個跟父親一同去縣城的村民說。
天黑下來了,整個夜晚,寶巖村無聲無息,靜到可怕。
天亮,父親又去縣城了,父親帶去的村民增加到五個。我們好好跟他們論理,不要講過激話,父親提醒大家說。
學校放假三天,唐夫杰還可以在家待一天。父親他們的身影在上嶺的石板路上消失后,唐夫杰在村道奔跑,沿河岸奔跑。爺爺跟不上他,爺爺想阻止他,聲音卻發(fā)不出來。唐夫杰跑累了,躺在河邊喘氣。時間像被人強力拉扯,原地不動。
熬到天黑,唐夫杰將通往縣城的石板路望出火焰,望出一條溝壑,父親他們?nèi)詻]有回來。爺爺端來飯,說,禾仔,中午你就沒吃飯,快把它吃了吧。唐夫杰說,我吃不下,我不餓。
第二天清早,鎮(zhèn)政府趙秘書來到村里。他騎自行車來的,到達不能騎自行車的路段,他棄掉自行車,走路下山。他步履匆匆,全身是汗。劉隊長,劉隊長,你快給我滾出來!他大喊。劉隊長披著衣服來見他。趙秘書很生氣,說你們村怎么搞的,跑到縣政府鬧事,這下好了,人都讓公安抓起來了!
唐夫杰向村外跑去,往山上跑去,他想一口氣跑到縣城。跑至半路,他昏倒在路邊。一位好心的拖拉機手抱他上車,在縣城給他買了吃的。他體力終于恢復。他在縣政府沒打聽到父親的關(guān)押地點,去公安局,他們不告訴他。他去種子公司,門衛(wèi)沒攔住他。他說,我找胡經(jīng)理。他從一樓喊到頂樓的鐵門邊。胡開悟站在鐵門內(nèi)呵斥他,哪來的野小子,這里是國家重地,撒野的結(jié)果只有一個:進班房。他說,賠錢,賠錢,賠錢!胡開悟說,我知道你是哪里來的了!來吧,把你們?nèi)甲テ饋恚?/p>
隊長帶人到種子公司論理,隊長脾氣好,種子公司不跟他論理后,他脾氣就不好了。胡開悟命人拖他們出去,關(guān)上公司大門。隊長對身邊的唐夫杰說,禾仔,快回學校,村里的事大人解決,不要誤了學習。唐夫杰說,伯伯,我哪有心思讀書,我不走。
隊長他們聚集在公司外面的街上,商量對策。有一個眼角長痣的人走出公司大門,來到他們身邊,低聲說,我是種子公司喬副經(jīng)理,我給你們指條路:打不著胡經(jīng)理,去縣政府鬧呀,要是政府也不管你們就打死胡經(jīng)理。隊長恍然大悟,說,對,我們?nèi)タh政府,找縣長!進了政府,隊長一反常態(tài),向接待的人道歉,然后又帶著大家去公安局道歉。隊長說,把人放了吧,我們不鬧了,種子沒問題,是我們不懂科學種植。隊長運氣好,他家沒買到假種子,雖然種子摻假,但多少有些收獲。公安局那個副局長說,放人?犯了法想出去就出去?還沒關(guān)夠呢,還沒教育好呢,等著!
隊長一行出了公安局,隊長說,我們村里人聚集在縣政府鬧事,錯了,做錯事就要甘心接受懲罰。
唐夫杰說,伯伯,他們錯在先,又不講理。
隊長望著唐夫杰,說你還沒回學校!就算他們有錯,我們不能沖擊政府吧,這是多大的罪責啊。
唐夫杰說,伯伯,我們太好欺負了。
隊長說,什么叫欺負?你白受高中教育了!天那么高,你砸個天給我看看。
唐夫杰說,好,我就捅個天給你看看!
隊長摸摸身上,掏出一些碎鈔,叫人把身上的碎鈔全掏出來。隊長集中好碎鈔,遞給唐夫杰,說禾仔,快回學校去。你太小,天塌下來有我們大人頂。
唐夫杰沒有回學校,跟隊長一行分手后,就去找襲擊工具。用刀還是用棒,他沒想好。用刀,得花錢買;棒子,也許能撿到搞到。尋了兩個小時,他尋到一根一米長的鐵棍,拿在手上沉甸甸的,他心里說,天并不高,只有胡經(jīng)理頭頂那么高。
接到唐夫杰的信,宋時元頗感意外。信封是牛皮紙的,帶紅框。他極少收到信件,退休之前幾乎沒人給他寫信,遠方的戰(zhàn)友只給他打電話。打開信,唐夫杰邀他去半月山莊免費玩,他說,你是誰呀!他聽說過半月山莊,身邊好些人去玩過。當聽說那地方就是當年的寶巖村時,宋時元沒了興趣。那是他的傷心之地。水庫還能蓄水那幾年,他曾誤去過一次。朋友請他釣野生魚,他沒問清地點,就糊里糊涂跟著去了。寶巖水庫將山上的石板路淹掉一半,寶巖村舍淹在水下。搬遷之后,有的墻還在,建水庫時,墻推倒了,但地基還在。放眼水面,他腦中浮現(xiàn)出曾經(jīng)村舍的樣子。從南邊巖洞蜿蜒到北邊巖洞的無名河流清晰地從記憶里浮出,他甚至看到河流浮出水面,伏在水庫之上,與他視線平齊。朋友開釣,很快釣到小魚。他在原地發(fā)呆?;糜X里出現(xiàn)那個17歲少年,少年從湖底鉆出,撐著竹筏向他走來。
今天接到邀約信,正合宋時元的意。水庫失去蓄水功能,村莊顯現(xiàn)出來,他可以舊地重游。重啟胡開悟失蹤案時,他就聯(lián)想起讓他心疼的17歲少年禾仔,想去看寶巖村那條無名河,看那個少年乘竹筏消失的深深巖洞。
胡開悟遇襲案發(fā)生在那年的那天下午,在公司大門前。胡開悟還有幾步進大門,有鐵棍突然擊到他腰上。他下意識彎腰,頭頂立即被擊中數(shù)次。胡開悟倒下了。有目擊證人。宋時元接到報案,分析兇手定是唐夫杰。人跑了。跑哪去了?經(jīng)驗豐富的宋時元判斷唐夫杰逃回老家去了。第二天一早,宋時元帶上一個助手追去。追到寶巖村,隊長告訴宋時元,唐夫杰剛回到家,這個沒出息的東西,不上學,跑回來干什么?你們來得正好,幫我銬他回去。宋時元說,他不上學,我沒權(quán)力銬。但他把人打進了醫(yī)院,醫(yī)生初步判定胡開悟重傷。隊長臉色慘白,說,人沒死吧?宋時元說,死不死的還不好說,傷那么重,也許現(xiàn)在已經(jīng)死了。劉存禾在哪?快帶我們?nèi)プニ?/p>
隊長腦子糊涂了,他想不起剛才在哪里見到的禾仔了。他帶領(lǐng)宋時元在村里找。隊長問村里人,禾仔在哪里,在哪里,出大事了!村里人弄清楚情況,有人說,這個大事出得好,禾仔替我們打死胡經(jīng)理才好!動靜大,唐夫杰躲起來了。宋時元環(huán)視四面高山,問,你什么時候看到禾仔的?隊長記憶恢復了,因為村里有人說打死胡經(jīng)理才好,符合他內(nèi)心想法,記憶就復原了。隊長說,你們到來的十分鐘前。
宋時元說,麻煩了。山上林子那么厚,巖洞那么多,他隨便躲在哪里,我們都找不到。
隊長說,找不到就對了,禾仔逃得無影無蹤才好。
宋時元呵斥隊長,你什么態(tài)度,什么覺悟!
宋時元找到河邊,他看到一位少年正撐著竹筏漂在河里,已經(jīng)到達巖洞口。他是劉存禾嗎?他問。村民沒人回答他。宋時元和助手朝無名河跑去,劉存禾,劉存禾!他倆邊跑邊喊。跑到河邊時,唐夫杰的竹筏進入洞口。宋時元和助手到達洞口,唐夫杰以及他的竹筏被巖洞里的黑暗吞噬。
快,快追。村民跳下河,順水流游去。游到?jīng)]有光線處,害怕了。
沒人知道河水流到哪個黑暗的深處,那里有多少個地下懸崖。唐夫杰正在走向死亡。洞前村民大聲呼喚,有人頓足,有人捶胸。他爺爺聞聲來到河邊。爺爺跳下河,快漂流到洞口時才被發(fā)現(xiàn)。村民跳下河將他搶救上岸。爺爺躺在岸邊草地上,說,禾仔死了,我還活著干什么!
當夜宋時元住在村里,他陪村人悄然守在洞口。至次日天亮,他才死心。他跟村民一樣胸口疼,而這種疼痛從此伴隨著他。即將離開,宋時元以道歉的眼光看看隊長,希望得到原諒。隊長跟所有村民一樣,對他和助手充滿了敵意。他立即逃離。小跑著時,不時回望,生怕被追趕襲擊。
回到局里,他跟分管刑事的副局長說,快把關(guān)押的村民放了。副局長問為什么。他說,劉存禾自殺了。副局長說,有關(guān)系嗎?他說,有,關(guān)系太大了。如果不放,有可能引發(fā)更大的群體事件。村民暴動,我們抵擋不了。副局長說,你在感情用事。他說,我承認,一個活生生的學習成績優(yōu)秀的少年,你眼睜睜看到他的生命一點點消失,心不疼嗎?副局長思考了一下,說,行。
副局長往上匯報。公安局局長被說服,匯報給分管黃副縣長。抓捕鬧事村民的命令就是黃副縣長下的。黃副縣長聽了匯報,感慨說,這孩子太可惜了。把村民放了吧,也別處罰了,任何話都不要說,叫他們回家即可。老天保佑他們不要來鬧事。公安局局長剛要離開,黃副縣長叫住他說,給他們一筆安慰資金吧,再做做工作,這樣可以保證他們不鬧事。錢,我來開支。
公安局局長說,黃縣長,我說句不該說的話,你那個好朋友胡開悟總有一天會把你害慘。黃副縣長說,我意識到了。從現(xiàn)在開始,我不再跟他做朋友,他送給我的錢,我退回去。公安局局長說,此其一,重點是他不再賣假種子,不再做傷天害理的事,才能真正確保你的安全。
唐夫杰跟我有關(guān)系嗎?接到信件,他回想半天。半月山莊他去過一次,住了兩夜,他并不關(guān)心老板是誰。很奇怪,回來后老做噩夢,肚子也莫名其妙地痛了兩三天。胡囤猜想自己跟半月山莊的風水不合,便不再去。他將此遭遇說給母親聽,母親臉上表情復雜,說,造孽??!他一再追問,母親也只是輕描淡寫地說,那年,一個原本無辜的17歲少年,撐著竹筏沖進巖洞自殺了。
他有青蛙緊咬舌頭的惡心感和疼痛感。兒子長到17歲那年,他的惡心、疼痛感尤為強烈。他想,如果兒子的生命突然消失了,那該是怎么樣的心痛?。?/p>
許多年前父親遇襲,在病床上躺了半年,不但命沒丟,身體還一天天好起來,出院不出半年,身體恢復到被襲擊前的狀態(tài)。他生龍活虎,好身體讓他有信心繼續(xù)亂搞男女關(guān)系,直到搞出私生子。胡囤以為父子關(guān)系會因父親重傷改變,結(jié)果沒有,父親身體真是意外的好。從父親遇襲到失蹤,胡囤一天天長大,長到了足夠大。確切說,父親失蹤他緊張過一小陣,不久心態(tài)回到正常軌道。盡管父親就在身邊,一起生活著,但他感覺不到父親的存在。父親失蹤不失蹤,他認為沒有根本區(qū)別?,F(xiàn)在,他想念父親是否因為父親遠逝,俗話說的“遠香近臭”?他找不到明確的答案。想念父親也不需要尋找答案。
信上沒有留下聯(lián)系電話,胡囤想聯(lián)系唐夫杰,問對方請他游玩的理由是什么?信息時代,聯(lián)系唐夫杰不難,半月山莊到處有宣傳廣告,上有聯(lián)系方式。唐夫杰不留電話,意思明確:邀你游玩沒有商量。唐夫杰的來信有股魔力,胡囤想拒絕都不能。
無名河水流入巖洞,行走成一個長S形,一公里左右頭頂有一個見天坑,坑口被密枝繁葉網(wǎng)住。此乃唐夫杰一個人的秘密。他偶爾發(fā)現(xiàn)的。那天,他無意中闖入密林中這塊人跡罕至之地,發(fā)現(xiàn)洞口。他砍去洞口幾根枝條,小心地往洞下探視,聽到流水聲,便有了探險行動。洞深十多米,行走不難,不算危險。下到洞底,陰森涼爽,水流竟然無聲。流水經(jīng)過洞底繼續(xù)流向黑暗深處。他大膽推測,這流水來自村里那條無名河么?正是枯水季節(jié),流水小且平緩,他用野藤編織一張網(wǎng)攔住不寬的地下河橫斷面。他去到無名河水入洞的巖口,丟下一只籃球。再回到深山里的坑底之時,那只籃球果真被攔住。他返回河水入洞口,膽子大起來,一個人撐著竹筏往洞的深入劃去。經(jīng)過較為長時間的黑暗,克服最恐怖的心理之后,前面有了光線,而且越發(fā)明亮。他探險成功,挑戰(zhàn)取得勝利。他將此秘密埋在心底,想著有一天帶給村里人最大的驚喜。他高一的這個暑假因為有了驚人發(fā)現(xiàn)而變得生動有趣,也不會因為村里適齡青年外出打工,只剩下他一人而寂寞。周邊無人時,他兩次撐竹筏穿行其間。因為浪費了兩只竹筏,第三次開始,他裸泳而去。衣服用尼龍紙包嚴實,游泳時一只手舉著,水淺處,水流不急處,他能站起來行走。深處的水冰涼,游到天坑上岸,上下牙齒不停顫抖打架,嘴唇也烏了。陽光從坑口透下來,盡管不多,也給洞底帶來溫暖。他身子很快暖和起來。多次裸泳,他適應(yīng)了這個地下河道的溫度,了解到這個暗河道的結(jié)構(gòu)。
宋時元帶助手前來抓捕,唐夫杰因此從地下河道成功逃脫。河道秘密一直保留到現(xiàn)在。回來建半月山莊,他有計劃開發(fā)地下河道漂流旅游項目。地下河沿途有幾個天坑?他目前還沒找到第二個。但就這一個天坑,足夠他開發(fā)暗河漂流。
那年唐夫杰逃往廣東,流浪到海邊。他在海邊徘徊,一位老漁民收留了他。老漁民觀察他兩三天了。老漁民走近他,說:“你走投無路了吧?跟我出海學打魚吧。”唐夫杰說,好。偏遠海邊外來人少,打魚購魚做海產(chǎn)品生意的都是本地人。老漁民似乎看透他的心事,說,你安全了,真有人找上門,我們逃到大海上,像一條魚鉆入大洋。唐夫杰聽話,刻苦學習出海打魚本領(lǐng)。一年后,他基本掌握了開船和打魚技能。老漁民說,我無兒無女單身一人,你愿做我兒子嗎?唐夫杰說,我愿意。老漁民一直稱他杰仔,第一眼見到這個陌生少年,他腦中就閃出杰仔這個稱呼。老漁民年輕時有過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姑娘在離海邊二十多公里的小鎮(zhèn)上,名字中有一個杰字。她家人反對她嫁給漁民。漁民曝露在海上,風浪大,是個危險的職業(yè)。姑娘執(zhí)著。她不顧家人反對搬到漁村他家生活。那天她隨他出海打魚。他將船開到比平時遠的地方,他說,那里有更好的風景,有更多的魚。的確,那里有三個組成三角形狀的無人小島,島上落著一群海鷗。這天,他沒打魚,盡帶她兜風。返程路上,突遇臺風,船翻了,附近漁民趕來,將他救起。她則葬身大海。她家人將他吊打至半死。從此,他不再接觸姑娘,不戀愛結(jié)婚,兒子一樣為她家干活。送走她父母,他又回到海邊繼續(xù)打魚。
老漁民給劉存禾取名唐夫杰。劉存禾這個名字,自他從暗洞消失就不復存在。這新的父子倆關(guān)系特好。老漁民想法給唐夫杰上了戶口,他有了合法身份。十年過去,唐夫杰能說一口流利的海邊方言,儼然地道的海邊人。老漁民說,我知道你的心事,你放不下你的親生父親母親。我不知道你犯的事有多大,現(xiàn)在安全沒安全,你倒是可以考慮回去一趟的。唐夫杰搖頭。他當然想父母想爺爺奶奶想大姐二姐。出事前,奶奶回她娘家走親戚去了。他兩個姐姐先后出嫁到一二十里外的他村。他離開前都沒見到她們。唐夫杰說,那邊是我的家,這里更是我的家。那個家我總有一天要回去探望的。他給老漁民斟滿酒,講述逃亡前后的緣由及經(jīng)過。十年來,很多次話到嘴邊,就是沒說出來。今天他再也忍不住。他開口,老漁民說,你可以不說,我不知道不是壞事。但我相信你心頭的苦,心里的難。老漁民沒阻止住,唐夫杰詳細地說了一遍。
老漁民聽后沒有說話,自顧將那杯酒干掉。唐夫杰說,我有錯,甚至犯了殺人罪。當初我不該逃,現(xiàn)在我應(yīng)該回去投案自首。老漁民說,沒必要。唐夫杰說,我逃得了十年,逃不過二十年,逃得過一世,逃不過良心。老漁民說,良心是相對的,有時候你不能用良心來原諒壞人,走投無路的時候必須用手段。
這一夜,父子倆聊到很晚,聊了很多很深。
第二天,老漁民說,我想了想,你還是回老家一趟吧,十年了,家人需要你,你不能太自私。
唐夫杰不知道村里人發(fā)現(xiàn)那個秘洞沒有,這個洞的秘密關(guān)乎他在家人和村民眼中的生死。他出海十年,人曬黑了,身體也強壯。如果你能一眼將他認出,那你確實有超強的識辨力。
他開著老漁民為他買的人貨混裝的微型車,行走一兩千公里回到縣城,回到寶巖村半山腰上。眼前一泓寬闊的綠水,他傻了眼。寶巖修水庫了,全村搬遷,唐夫杰自然不知道。寶巖也因此通公路了。他見到一個中年釣魚人,未出聲卻被對方打量。中年釣魚人說,你釣魚來了?可你沒帶釣竿。我在這里釣魚多年,從未見過你。你長得太黑了,臉像黑粉抹過。
人呢?村里的人呢?他問。這個中年釣魚人眼角長痣,似乎有些面熟,但記憶又十分模糊,是附近村里的嗎?不像,看此人的穿著聽此人的口音,應(yīng)來自縣城。
搬走十年了。這不是修了水庫嗎?中年釣魚人說。
搬到哪了?
搬到五十多公里外的地方,是個農(nóng)場,我總記不住那個怪怪的陌生名字。
水庫修建多久了?
中年釣魚人說,劉房源一家一個接一個死亡那年就開始建了,建了三年才建成。水庫蓄水后,淹沒了村莊,因此,我沒見過傳說一個少年撐竹筏自殺的那條無名暗河。
唐夫杰腦子像安了顆炸彈,轟地爆炸了。中年釣魚人告訴他,劉房源一家買了假種子,劉房源家水稻長不出谷子,去縣城論理,被抓進班房。他兒子劉存禾一怒之下把胡經(jīng)理打死了。不過,后來醫(yī)院把胡經(jīng)理救活了。公安來抓兇手,劉存禾撐著竹筏逃往洞里自殺了。孫子死了,爺爺上吊,奶奶投塘,父親割腕也不活了,母親見狀喝農(nóng)藥自盡。全家死光。好慘,世上沒有比這更悲慘的!
中年釣魚人是個話癆,講個沒完。他說,水庫沒修好,漏水,雨季過后,水漏到地下,一直漏到只剩下那條無名河。只有到第二年雨季,地下河水灌滿,水庫才能蓄水,我們才能來釣魚。寶巖村一下顯出來一下又被庫水淹沒,跟你玩游戲似的。水庫見底,好多人來撿魚撈魚,有人開著小貨車來撿。好熱鬧。釣魚者最反感別人捕魚,電魚。釣魚之妙,他們哪里懂。見唐夫杰傻在那里,老頭繼續(xù)說,今年秋天庫水量大,真奇怪,這么反常,恐怕要出大事。
唐夫杰腦子里炸彈的硝煙久散不去,他的聲音啞了,力氣在中年釣魚人的講述中消耗殆盡。
唐夫杰在縣城住下來。登記旅館時,他的面部表情讓服務(wù)員害怕,借口說客滿打發(fā)了他。他連找三家,才勉強被接納。之前踏入縣城時,他去種子公司打聽過了,門衛(wèi)老頭告訴他胡經(jīng)理出差去了,要出很久很久的差,勸他不要等了。唐夫杰無意中在街邊宣傳櫥窗玻璃中看到自己的面部,他問自己,這是我嗎?一臉殺氣。于是明白難找賓館的原因了。他盡量把自己偽裝起來。爺爺奶奶父親母親在他腦中反復出現(xiàn),他們以活生生的形象出現(xiàn),他心里平靜多了。他再次回到種子公司門前。門衛(wèi)老頭在看報紙,報紙是橫著的,因為那個整版廣告橫著。有人進大門,唐夫杰跟著跨進去。門衛(wèi)老頭阻止他說,你,不能進。唐夫杰說,我找胡經(jīng)理,有業(yè)務(wù)找他。前面進去的那個人回過頭來,審視他說,你找胡經(jīng)理?唐夫杰說,是的,你是嗎?那人說,我不是。胡經(jīng)理出差去了。唐夫杰仔細回憶了一下胡開悟的相貌,感覺這個人的確不是胡開悟。也許太多人找胡經(jīng)理了,他們不是談業(yè)務(wù),找麻煩就是仇人找上門,胡經(jīng)理這才防備著,實際上并沒出差。唐夫杰在門外門衛(wèi)老頭看不見的地方觀察進出公司的人,可是進出的人都少,到下班時間,出來的人才多起來。每一個出來的人他都辨認過了,不是胡經(jīng)理。就算變化,也才十年,他能認得出。像唐夫杰這種吹了十年強海風相貌變化特別大的不多,而且人從少年到成年,相貌變化最快。要認出唐夫杰,不是容易的事。
在種子公司大門前徘徊兩三天,他一直沒見到胡開悟。胡開悟大約真的出差去了。辦公室人走光,門衛(wèi)老頭關(guān)上鐵門,上好鎖。每天下午下班后都如此。晚上要進公司的職工,自己開大鐵門。唐夫杰眼前來了一個女人,她說,你在這里干什么?我觀察你兩三天了。你一臉兇相。唐夫杰細看女人,發(fā)現(xiàn)她面容和善話語溫和,不帶威脅和危險。
她說,告訴我你想干什么,也許我能幫你。
他說,我找胡經(jīng)理。
她說,找他干什么?
他說,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晃了兩三天?
她說,我上下班都經(jīng)過,每天四趟。你找胡經(jīng)理干什么?你如實回答。不回答也行,我猜出來了。你要做什么,臉上都寫著呢。胡經(jīng)理的確出差去了。但是,按他說的,明天中午前該回來了。
第二天清早,唐夫杰來到種子公司大門口。她又上來了。她說,胡經(jīng)理還沒到家。你跟我來。唐夫杰跟在她身后,隨她拐入一條小街。有家雜貨店,賣勞動工具。她指著捆在一起的鋤頭鐵鍬鐮刀說,送給你。他莫名其妙。她摟上工具,說,走吧。走了幾步,他接過她手上的工具。她說,你有車,把工具放到車上,我袋子里還有一根上等繩子,繩子殺人不見血。
他說,你跟蹤了我?
她答非所問,說,今天傍晚胡經(jīng)理會出現(xiàn)在濱江路上,我在他旁邊,當我離開他后……
不論真假,他都管不得那么多了,只要順利殺死胡經(jīng)理,怎么著都行。只要見到胡開悟,他就有能力殺死他。
傍晚,其實已經(jīng)不是傍晚,天黑了,飯后散步的市民陸續(xù)到來。步行街上塞著越來越多的人。她沒食言,她和胡開悟果真出現(xiàn)。因為有她的指點,他認出胡開悟。他靠過去。她給他使使眼色,然后離開。
他說,你是胡經(jīng)理嗎?
胡開悟定住腳步,看看他,原來你就是,我老婆說你跟我有一宗大生意?
他說,是的,這里說話不方便,我們車上說,錢我?guī)砹恕?/p>
他倆登上他的微型車。唐夫杰說,后座上的黑包里塞滿現(xiàn)金。胡開悟說,我就喜歡你這種直接爽快的性格。
車開到郊外,進入一條偏僻鄉(xiāng)道。胡開悟說,可以了,這里不會有人。唐夫杰停住車,說,胡經(jīng)理你先坐著,我到后座取錢,你拿著錢,我們再談生意。
唐夫杰手中的繩子在空中一晃,緊緊套住胡開悟的脖子,他使盡吃奶力氣勒緊繩索……
車子在駛往寶巖村的公路上平穩(wěn)而輕盈,像一葉輕舟順流漂走。四周漆黑一片,鳥鳴增添了陰森恐怖。山區(qū)里人煙稀少,村與村間隔著很遠的距離。胡開悟脖子及身子被緊捆在座位上,與座位幾乎成一個整體。無論彎道多曲折,路面如何不平,胡開悟都穩(wěn)穩(wěn)當當。
到達水庫大壩,路斷了。唐夫杰說,胡開悟,這里山清水秀,安靜無比,我就給你選這里吧。熄火,閉眼五分鐘,周邊就朦朧地有了光亮。原來天上掛著個大月亮。他花費幾分鐘才解開勒捆胡開悟脖子、身子的繩子。他說,你真的死了吧?如果沒死,我就活埋了你。他背上胡開悟,向林子里走。橫行幾米,他遇上古廟。這座古廟早沒有了香火,他十歲的時候就沒見人來燒過香,古廟開始頹圮。古廟旁邊是石板路。借著月亮他仔細打量古廟,它更加破敗了。有了這個標識性建筑,唐夫杰便有了方向感,家鄉(xiāng)山水的記憶浮上來。他繼續(xù)鉆林子,橫向行走,走到不想走時,將胡開悟丟在地上,像年少時從肩上丟下一捆柴。他渾身是力,一口粗氣都沒喘。他返回車上取來工具。他感慨說,她想得真周到。
黑夜并不影響他劈樹枝挖地坑,鐮刀過后,是鋤頭,是鐵鍬。他動作嫻熟,干活有童子功。長170厘米、寬30厘米、深50厘米的地坑,終于在天麻麻亮時完成。胡開悟個子不高,160厘米左右,睡在這個寬松的地坑里會很舒服。他往坑里回填一層土給胡開悟墊背,再澆一層土掩面,古廟倒塌貢獻出來的磚頭他一塊塊搬來壓在胡開悟身上,壓得嚴嚴實實,再用泥土填平坑道,鐵鍬夯實。最后一道工序為,用枯枝敗葉鋪蓋在地坑表面,砍來樹枝偽裝。
勞動工具收回到車上,他在清晨飽滿而清涼的空氣中離開。山野依舊安靜,像原始林區(qū)。
老漁民說,你這么快就回來了?其實老漁民嫌他回老家時間太長,他離開那天起,老漁民便望眼欲穿。老漁民說,家里人都好嗎?
唐夫杰疲憊不堪,他無力地說,很好,他們再無憂愁。
老漁民審視他,說,不對,一定發(fā)生了什么。
翌日出海,老漁民不放心,跟上船。老漁民老了,這兩年不輕易出海。老漁民看看他搬上來的鐮刀鋤頭鐵鍬,說,這些工具我們海邊用不著,特別是鐮刀。但,既然是勞動工具,海邊人家總能使用上。他默默開動漁船,離開海岸一二十海里時,他解開繩索,將勞動工具一件件丟入大海,那條勒死胡開悟的剁成數(shù)十小節(jié)的繩子也隨海風飄去。
老漁民說,發(fā)生了什么,跟爸說說。
唐夫杰笑著說,什么也沒發(fā)生。
老漁民說,繩子是作案工具,這三件勞動工具參與了一起殺人案。
唐夫杰望著老漁民,心里說,爸,你真神啊。
天藍藍,海藍藍,海天一色,無邊無際。海浪蕩起漁船,海鷗飛來落在這塊移動的“礁石”上。父子倆無語,向大海中的漁場駛?cè)ァ?/p>
好幾天以來,唐夫杰感覺身子疲憊,從沒有過這么久恢復不了體力的情況。他分析,疲憊的身子因沉重的心引起。
老漁民越來越老,為唐夫杰的婚姻操心。唐夫杰說,我不戀愛不結(jié)婚不生娃。事情總有一天敗露,我不能讓孩子有一個殺過人的父親。老漁民說,相隔千里,你手段高明,不會被發(fā)現(xiàn)的。唐夫杰說,法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
老漁民說,我看漏不掉的是你的良心吧。做過,就不要后悔,就要正常地活下去,討老婆生孩子,給自己一個完整的家。
唐夫杰說,爸,對不起,我可能不能給你傳宗接代了。
老漁民說,我不是非要你討老婆生孩子,給我傳宗接代,生活需要有寄托有希望,娶妻生子就是有寄托的一種。我如果沒有她的精神陪伴,早垮掉了。后來,遇上了你,你是老天送給我的又一份大禮。
勸不動,老漁民便不再勸。人各有志,隨他去了。
一年接一年,唐夫杰搜集有關(guān)寶巖村的資料,看看胡開悟被殺有沒有被人發(fā)現(xiàn)。慢慢地有了電腦、互聯(lián)網(wǎng),收集資料方便許多。電腦搜索出來的信息中沒有關(guān)于胡開悟的。而他唯一得到的消息是,寶巖水庫被徹底廢棄,因為無論多長的雨季,都不能蓄水。春天,庫底長出各色花草,有的草紅得像鮮血。夏天干旱時節(jié),曾經(jīng)的田地龜裂成魚鱗,房屋遺址重現(xiàn),倒塌的古墓碑成為游玩者手中視頻及照片的材料。他們把它們傳到網(wǎng)上。場景復原了唐夫杰年少的記憶,他的心一遍遍熨燙著故鄉(xiāng)的大地。故鄉(xiāng)的褶皺卻越熨越皺,甚至高山突起。
老漁民在這年冬天去世。老漁民去世前告誡他隱藏好自己,不要再回故鄉(xiāng)。唐夫杰沒聽老漁民的話。守孝三年后,他回到故鄉(xiāng)。小車停在廢棄的水庫大壩上,他朝埋葬胡開悟的方向看了看,并且走過去。那晚情景歷歷在目。地坑已經(jīng)長滿雜草、灌木,什么都沒發(fā)生似的了無痕跡。舊時的石板路還在,但被庫水浸泡過的石板已經(jīng)松動,有的已經(jīng)脫落。走下山,他回到村莊。他在村里走了一圈,包括行走于村舍和曾經(jīng)的田地。重新回到大壩,俯視荒蕪的村莊,他突然來了主意。他要建一組房子,弄出一個旅游度假村,倘若無旅客,就自己住。
老漁民給他留下一大筆財產(chǎn),老漁民沒有兄弟姐妹,沒有親人,這筆巨款他被迫繼承。建一組占地面積不大的房屋,資金不成問題,但要修通直達村莊的公路資金就不夠了。從大壩的盤山路到寶巖村的公路接近兩公里,唐夫杰算了算,只能挖出一條簡易泥土公路,無錢硬化。建房先修路,除了資金,半月鎮(zhèn)政府領(lǐng)導給予了很大支持。他也不是建普通的民房,他要建有特色的民宿。他花大錢請來規(guī)劃師、設(shè)計師,圖紙出來,唐夫杰滿意。在他們海邊,有不少農(nóng)家樂,新旅游熱點也隨之出現(xiàn)了。他回村,只因鄉(xiāng)愁召喚,倒不是想搞旅游掙大錢??床顺燥?,工程分為三期,待掙到錢以及貸上更多的款再搞二、三期。
工程建設(shè)期間,他秘密尋找兩個姐姐。經(jīng)查訪,大姐因病去世,一家人不知去向。二姐隨外出打工的兒女離開村莊,留守的老人沒能提供二姐一家的聯(lián)系方式。唐夫杰將電話號碼抄在紙上,交代留守老人轉(zhuǎn)交給二姐。二姐一家沒有回鄉(xiāng),他沒有等到二姐的信息。
農(nóng)家樂開業(yè)后,生意不錯。幾年下來,財富不斷積累,農(nóng)家樂也升級為半月山莊,各類旅游設(shè)施躍上新臺階。
等來二姐電話的時間長河又向前流走數(shù)年。姐姐終于回到村里,留守的那個老人找出唐夫杰給他的紙片,紙片發(fā)黃,字跡模糊,需要仔細辨認。這位老人重視這張紙片,十數(shù)年來幾乎沒離開過身子。唐夫杰開車去見二姐,給二姐簡要講述自己死里逃生的經(jīng)歷。二姐哭著說,這事真得像假的,但的確是真的,老天有眼。唐夫杰帶二姐來半月山莊休養(yǎng),路上他問二姐,爺爺奶奶爸爸媽媽的墳?zāi)乖谀睦铮坎粫凰畮炫輭牧税??二姐說,你逃走那年底開始修水庫,村里人全部搬遷到宋德農(nóng)場,爺爺奶奶爸爸媽媽第二年也搬去了,那里條件好,又是農(nóng)場,爸爸媽媽成了國家職工。
唐夫杰說,他們不是上吊喝農(nóng)藥自殺了嗎?
二姐說,他們命大,上吊的喝農(nóng)藥的都被及時發(fā)現(xiàn),全救回來了。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后來相繼在宋德農(nóng)場去世。是那個眼角長痣的釣魚人告訴你的吧?他對誰都這么說,到處散布謠言。那年我警告過他,說我家人自殺未果可以,說胡開悟怎么怎么壞都可以,絕不允許咒我家人死……我該帶你去給爺爺奶奶爸爸媽媽掃墓了。
唐夫杰在大壩原址上等待。通往半月山莊的盤山公路早已硬化,多處還能會大車。唐夫杰在這里接宋時元、胡囤,已是最高禮儀。他倆的車同時正點到達。唐夫杰迎上去,跟宋時元握手,說歡迎你,宋大隊長;再跟胡囤握手,說歡迎你,胡股長。職務(wù)都是以前的事了,現(xiàn)在一個早已退休,一個也不再擔任股長。宋時元略為吃驚地說,你認識我?唐夫杰說,認識,你倆我都認識。
宋時元說,你認識我,太沒理由了。
胡囤說,認識我也沒道理啊。
唐夫杰說,你們在明處,我在暗處。很多年了。
唐夫杰建議他倆將車停在大壩停車場,坐他的車去山莊。停車場停滿了旅客的車,車場有人看守,很安全。兩人接受了他的建議。宋時元看著窗外,說,寶巖水庫廢棄太可惜,當年花掉多少人力物力財力啊。胡囤說,誰還管這個。宋時元說,按中國現(xiàn)在的技術(shù),補好地洞不是問題。胡囤說,堵上也許不是問題,但投入值得嗎?宋時元說,千秋萬代的事,怎么不值得?唐夫杰不言語,他突然希望國家二次修寶巖水庫,這樣,他有理由第三次從故鄉(xiāng)逃亡。
自從知道草率地相信大壩上那個釣魚人的話,殺掉胡開悟,唐夫杰心頭的罪惡感一天天增強,最近到了茶飯不食的地步。
車至無名河,宋時元叫停。唐夫杰原本就計劃在此停車。宋時元站在河邊。河水清澈,水量充沛。無名河漂流,也是其中一個旅游項目,唐夫杰在巖洞前筑了水壩,抬高了水位,一年四季都能漂流。宋時元眺望洞口,嘆了一口氣,說,那還是一個少年啊,他只是沖動,這是個有血性的少年。宋時元回頭看著胡囤,說,如果劉存禾用鐵棍對準我作惡多端的父親,我也敬佩。胡囤說,那是因為鐵棒沒有真對著你父親。
宋時元說,法與情,法與理,有時弄得人腦子糊涂。
唐夫杰說,我們進洞看看。他準備了三只強光電筒,三根拐杖。
河水進洞后,人可在“岸”上走。行走二十幾米,洞內(nèi)墨水一般黑,宋時元說,不能再往前了,并非我年紀大,你倆也不要再前進,情況不明,充滿殺機。
胡囤說,陰森的可怕,洞里回聲像鬼叫。
唐夫杰說,無限風光在險處。有我做向?qū)?,一切安全。走,繼續(xù)向前。
又行走幾步,宋時元說,溫度低,我們還是返回吧。
胡囤卻說,挺好玩的,我不返,我要探險。
宋時元回身看洞口,光線微弱,他一個人返回,心里害怕。他心理狀態(tài)和冒險精神遠不如從前,畢竟上了年紀。他只好跟在后面,小心行走。因為過于黑暗,電筒光線便十分明亮。他問,還有多遠?
唐夫杰說,地下河不知盡頭,盡管如此,奇跡總會出現(xiàn)。能快走盡量快步,走著走著身子就暖和了。
巖洞曲里拐彎,柳暗花明又一村。光線照到河里,小魚定住不動。小魚怕光,見光,就嚇傻了。拐完第二個大彎,唐夫杰關(guān)掉電筒光,叫他倆也關(guān)掉。靜等幾秒鐘,前方有微弱的光線。宋時元、胡囤松了一口氣。繼續(xù)朝前行走不遠,光線越發(fā)強烈,就見到了頭頂上的天坑。唐夫杰說,天坑不算高,爬上去不難??涌谥Ψ比~茂,在上面很難發(fā)現(xiàn)枝葉掩蓋著一個坑口。很隱蔽。目前為止只有我們?nèi)酥?,之前只是我一個人的秘密。我們原地返回還是爬上去走陽光道返回?
宋時元說,爬上去。
唐夫杰帶路,不時拉宋時元一把,不一會兒就到了頂上??涌谒闹苁敲芰郑螘r元胡囤失去方向。唐夫杰指著東南方說,半月山莊在那邊。
宋時元說,大自然很神奇啊。繼續(xù)探險,不定還有天坑相連。
唐夫杰說,那一年,那一天,一位17歲少年由此逃亡。
宋時元定定神,大聲說,我知道你是誰了!
小包廂里以野生魚土雞為主打的菜上齊,唐夫杰、宋時元、胡囤三人圍坐一起。他問宋時元,先講故事還是先吃飯?宋時元問,胡開悟失蹤跟你有關(guān)嗎?唐夫杰說,有關(guān)。
宋時元說,那就先吃飯。
餐桌上擺放著好酒,三人均無酒興??焖俪燥?,唐夫杰開始給他倆講故事。
故事講完后宋時元說,這些年來我就沒出過你的視線,你對我生活軌跡十分清楚。
唐夫杰說,我對胡囤也是。他母親去世,我還去悼念過。
胡囤說,宋隊長,接下來你怎么辦?
宋時元說,我好辦,你呢?
胡囤說,太突然,我還沒想好怎么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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