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李文察,字廷謨,號云樓,福建平和縣人,官至云南思恩府同知。著有《四圣圖解》《樂記補說》《律呂新書補注》《興樂要論》《古樂筌蹄》《皇明清宮樂調》,合稱“李氏樂書六種”。其“稽古”思想多為前人所未發(fā)。李文察所作之樂實質并非單純的音樂。其以復興古樂為目的,即復興禮樂制度,并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強化音樂作為一種教化工具的功能。本文以《平和縣志》為基礎,從其“選舉志”“藝文志”“封蔭志”“人物志”等方面結合明清時期史料,對李文察家庭、仕途以及興樂的思想進行論述。
[關鍵詞] 李文察;李氏樂書六種;禮樂
[中圖分類號] J705" "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7-2233(2024)11-0019-03
一、李文察進書
李文察是明嘉靖年間較有代表性的樂律學家之一,其著述如《興樂要論》或舊名《興樂論》《皇明青宮樂調》等,皆以“稽古”思想為核心。其部分思想雖受同時期文人及后世的批判,但也符合明代“稽古”思想的潮流,受到了當時眾多“稽古”文人的認同。
(一)統(tǒng)治階級的評價
李文察的著述首先受到了當時統(tǒng)治階層明世宗的重視。嘉靖十七年(1538年)六月,李文察進書于朝?!端膸炜偰俊份d:“嘉靖十七年官遼州同知時,表進此書於朝,詔授太常寺典簿?!薄堕}書》亦有記錄其“以歲貢謁選常州倅,因奏律改章數萬言,世宗大悅,即授太常寺典簿”,以及《明史》《福州通志》《漳州府志》《平和縣志》《欽定續(xù)文獻通考》等史料皆有涉及其進書之事。
對此,當時的明世宗對李文察著述首先予以了多方面的肯定,并除“召入太常,藏書秘閣”[1]之外,明世宗在任命敕書中還贊許李文察“深沉宏博,雅重溫文。家學淵源,授有旨略。賢官造就,聞見益多。業(yè)究先天,理探邃古,亦奇士也”“茲以大典推恩,特授爾階文林郎……酌古準今,續(xù)夷夔之遺續(xù)……”,并加封一散官名“文林郎”。此外,李文察入太常后在具體的典樂事宜中,明世宗也對其信任有加?!吧嫌兴?,于諸典禮司,罪且不測,公白而釋之,其寵異如此?!绷怼镀胶涂h志》所載“凡有禮事,必令文察扈從”亦可看出李文察太常任命期間,曾受到過一定程度的重用。
(二)禮部的評價
李文察的著述同時得到了當時禮部的客觀肯定。依照進書章程,李文察的“樂書”需通過禮部審議并予以通過后,方可上呈明世宗。在“樂書”張數總目部分記有“禮部覆題三頁”,開篇以“禮部為進樂書肆興正樂以薦”為題對李文察所進“樂書”給予了評價?!俺嫉瓤吹闷渌M樂記補說、補注等書,所以明樂理、樂聲、樂源多有前人所未發(fā)者。”
此外,對于“樂書”中所提及的部分“稽古”措施予以試行。同時期禮科都給事中周采,在其《樂書序》中回憶李文察首次進書“其端可知矣,然而未之或究”。二次進書則為“其說可知矣,然而未之或試也”。可見,李文察著述的內容并沒有因為受到明世宗的青睞而脫離禮部對著述內容本身的客觀對待。
(三)文人士大夫的評價
后世文人士大夫不僅對李文察“稽古”思想予以贊許,對其書法、經術以及為官等諸多方面也給予了正面評價。明兵部尚書邱養(yǎng)浩所作七言古體《題李廷謨刺史樂書歌》中,將戰(zhàn)國鄒衍、西漢京房與李文察予以比較。明王資尹所作五言今體《讀平和李廷謨刺史樂書》中,“樂律窺元定,書名逼右軍”以南宋蔡元定形容其音樂上的成就。清學者周中孚在《鄭堂讀書記》中對李文察的評論為“然言明樂學者,以李氏與韓苑洛、鄭世子三人并稱云”。[2]①認為其成就可與韓邦奇、朱載堉并論。清文人應撝謙《古樂書》卷下“明人論樂者、如冷謙、韓邦奇、李文利、李文察、張鶚、王廷相、鄭世子載堉等、其議論不一、皆有裨于一代之制”,也可彰顯其重要地位。明崇禎官員李光熙在《樓云公家傳》中評價李文察為博學多才,除“通于音律”“手制樂器,八音互用,葉于神明”外,對天文、地理也“無所不窺”,且善于思辨“每多奇中”。明文人謝炯在其《李文察辭貢金傳》中亦夸揚李文察“以經術試最”“其心之慈祥,才之拓展,操守謹潔”,并敘述了李文察性善憂民,斥責地方官員的言論“荷朝廷作養(yǎng)恩,無毫分報稱,反以剝民”。
李文察雖受到當朝統(tǒng)治者、禮部、同僚乃至后世文人的贊許,但世人對其著述觀點的批判之聲卻從未停息。其中,以朱載堉對李文察的評價最為尖銳。如朱載堉認為 “律有長短廣狹,惟吹口則無異,俱依此數,勿過不及,不及則濁,過則清矣。造律既成,而后刻口,故口在正數內,乃自然之理也”。辯李文察“黃鐘吹口在九寸正數外”等。
(四)現當代評價
如果說朱載堉同李文察之辯屬歷法與音樂之辯,那么現當代隨著封建社會結構的土崩瓦解以及西方現代音樂思想的注入,李文察的著述內容也開始遭受越來越多的反對與質疑。如夏野《古代犯調理論及其實踐》中曾對李文察所述“犯調”技術予以否定,認為其“只是為了標新立異,每句旋律都是完全相同的。按照五度相生的順序構成,這是一種純屬形式主義的做法,其音樂理論是一種歪道邪說”。[3]栗建偉《周代樂儀研究》中認為,李文察著述中所出現的文獻材料及其樂圖,皆為前人之圖,并未考辨“然后世,包括李文察在內的多人,卻是不假思索地沿襲”。[4]呂暢《〈史記·律書〉“生黃鐘”聲數相配之謎》中分析李文察“生黃鐘”的觀點是基于陰陽五行、十二辰說等的總論,是一種不合理的觀點。
二、《李氏樂書六種》的價值
《李氏樂書六種》[5]中所提及的興樂措施是官方“稽古”思想的具體表現之一。明代“稽古”思想盛行,眾多文人士大夫的觀念卻皆有不同,良莠不齊,視角也多停留于“古樂”本身。
故此,無論是朱載堉抑或是后人夏野、栗建偉等對李文察其著述內容的多項質疑皆可看作一種歷法、天文與音樂本身的碰撞。
(一)“新”思想下的興樂措施
嘉靖十七年,李文察第一次進書《四圣圖解》《樂記補說》《律呂新書補注》《興樂要論》,清周中孚“《樂記補說》……亦未見有宏大精深之論也”[6]?!啊堵蓞涡聲a注》……非出于己見,皆本古人之成法而折中之?!保?]周中孚認為,《樂記補說》并沒有什么博大精深的觀點,而《律呂新書補注》也只是梳理了一遍蔡元定的樂學思想。所以,在李文察進書之時,禮部覆題為“多前人所未發(fā)者”,這里所說的“前人未發(fā)”實則存在于《興樂要論》的具體興樂措施之中,而非另外三本著述。
《興樂要論》中的興樂措施,凸顯了李文察對復興古樂的“新”思想。這里的“新”思想并不是說與舊的思想相對,而是以一種新的視角來看待問題。首先,這種新意與同時期文人朱載堉、韓邦奇等人不同。李文察的思考不僅僅局限于律學及作品本身,還以新的視角從教育、科舉、政治等方面提出了眾多措施。如“建立樂館”“崇樂經以廣樂學”“立選舉以興樂學”“大委任以重樂事”等內容,表現了李文察對教育及傳播方面的重視與思考。其中主張科舉考試增設樂科的想法,更是關聯到了古代文人通過科舉“治國平天下”這一途徑。李文察認為,“培養(yǎng)”不能僅靠“建樂館”“重樂事”,必須通過教育以及國家取人的制度來實現。這體現了李文察在興樂方面的主張,即復興古樂需要人才,而人才需要培養(yǎng),培養(yǎng)需要文化教育的普及以及國家取人制度的改進。
此外,李文察認為《樂記》應羅列至四書之中。這雖與明初文人宋濂將《樂記》作為六經列出的做法甚是相似,但其考量卻是將《樂記》加入幼學之中,讓民眾自幼便對《樂記》中的思想內涵有所了解。與李文察同時期的文人,多以樂律學研究為主。關于教育以及科舉制度方面,涉及較少。李文察通過科舉制度來給國家培養(yǎng)人才,從地方辦學到科舉增科,再到委任官吏,皆是用來引導文人,給予文人“學樂而治國”的途徑。
(二)“新”思想下的用樂、作樂
李文察的“新”思想也同時體現在用樂、作樂之上?!皷|宮樂之奏,歌與祭祀時之所用者不同,蓋祭祀之奏發(fā)揚祖宗之功德于堂下,歌神明之功德于堂上,相為配合。今,東宮之樂不可用祖宗樂舞于堂下,恐輕慢乎,祖宗之功德也,于心不安,當別用前代之舞,以觀德。前代之舞,大磬大武其選也。”李文察認為,太子宮殿用樂與祭祀的用樂是不同的,祭祀的時候神明在上,祖宗在下。而在太子宮殿,太子坐“堂上”來觀祖宗的樂舞,是為不敬?!盎侍与m尊,以祖宗視之,則又有尊卑之分,豈可坐觀祖宗功德于堂下耶。”這體現了李文察禮樂的階級思想,是一個相對的概念。
“太簇寅律,寅為東首,故樂調取諸太簇焉。太簇以應鐘為羽,為起聲,南呂為次,奏羽水音也。以南呂為徵,徵火音也。應鐘為起聲,羽水生寅木,南呂為次,奏木旺生徵火,火乃皇運之所屬也。夫木氣屬于東宮,木受水生,則木德堅矣?;鸬聦儆诨蔬\,火賴木養(yǎng),則火德長矣。”[8]
“寅為東首”,且“寅”在十二地支中為第三位與“震”相配,故取太簇調“應鐘為羽”作“起聲”。同時“羽”代表水,水可以養(yǎng)木。太簇調“南呂為徵”為次,“徵”代表火,同時“起聲”之木可以養(yǎng)火,而皇運屬火,火盛可以使得國家長盛不衰。這表現了李文察在作樂立場上,一切都服務于國家制度的思想。
總之,李文察所作之樂實質并非現代意義上的音樂。其目的是復興古樂,即恢復禮樂制度,同時進一步地深化封建階級觀念、強化音樂作為一種教化工具的功能性。而其內容則涉及了自古以來禮樂外衣下,天文、歷法及諸多領域同音樂相互結合的各類作樂方式與作品。
三、生平考辨
(一)生平
早年的李文察受家庭影響飽讀詩書,以第一名的成績進入國子監(jiān)成為貢生(歲貢)。嘉靖十七年五月,李文察時任山西遼州同知之時,向朝廷進奏樂書四種,合五本四種。后隨即召入太常寺典簿廳任典簿一職。李文察官職期滿之后,并沒有升遷,隨后從中央轉為地方,出任磁州牧一職。任職期間,進《奏進樂書乞興正樂表》[9]《磁州保障錄》[10]各一卷。不久家中母親過世,守喪期滿之后,李文察便被調補晉州知州,最后官至云南思恩府同知。
晚年的李文察仕途已倦,遂告老還鄉(xiāng),修“宗訓”以表率族人。不久,李文察受邀出任地方佐師,未至卒于途。葬于河北邯鄲舊治之東。
(二)進書順序、書名考
《四庫總目》及《福州通志》等皆以“十九卷”為李文察進書之數,但據李文察樂書進呈總目及自序來看,明確計數實則為前后共二十卷。嘉靖十七年進書四種,一共五本,其順序為:《四圣圖解》一本,《樂記補說上》一本,《樂記補說下》一本,《律呂新書補注》一本,《興樂要論》一本,共八卷?!睹魇贰分幸灿忻鞔_記載:“嘉靖十七年六月,遼州同知李文察所著樂書四種……乃授文察為太常典簿……”。其中《四圣圖解》序的落款為嘉靖十七年五月,此為作序時間,與《明世宗實錄》六月乙巳的進書時間不同。
李文察第二次進書于嘉靖二十四年(1545年),五本順序為:《古樂筌蹄元本》《古樂筌蹄亨本》《古樂筌蹄利本》《古樂筌蹄貞本》《皇明清宮樂調》一本,共十二卷。[11]
于嘉靖十七年先進呈《四圣圖解》《樂記補說》《律呂新書補注》《興樂要論》四書……于嘉靖二十四年續(xù)進呈《古樂筌蹄》《清宮樂調》二書……[12]
故此,李文察進書順序,應以《李氏樂書六種》總目,先進8卷,后進12卷為準。
《明史·藝文志》中收錄了其著作數目為二十卷,這與《四庫總目》等其他史料中提及的“十九卷”相駁,其中主要圍繞《樂記補說》為一卷還是兩卷的問題?!稑酚浹a說》一書,在進書之時分上下兩本,上本66頁,下本69頁,故應為兩卷。再由李氏樂書中分卷最少22頁,最多不過80頁?,F上下二本內容數量適中,如若上下兩本合二為一,體量則過大。故《四庫總目》《欽定續(xù)文獻通考》《福州通志》及其他史料所載“十九卷”之說,實則后人對其《樂記補說》二卷合為了一卷之誤,應以《明史》“二十卷”之說為準。
《平和縣志》《福建通志》《明史藝文志》均記載李文察樂書其中一種名為《典樂論》,從“興”與“典”二字來看,二者略有相似,實際為刊刻錯誤。周中孚在其《鄭堂讀書記》第七卷中明確指出了這一問題。“《明史藝文志》著錄‘興樂’作‘典樂’刊刻之誤也?!惫世钗牟爝M書之一名為《興樂要論》,而非《典樂要論》或《典樂論》。
(三)進書官職考
據《四庫總目》《欽定續(xù)文獻通考》《福建通志》及《平和縣志》所載,皆記錄了李文察在進書之前的官職為“遼州同知”從六品,而《閩書》中所載,卻為“常州倅”。二者差別甚大。黃河科技大學學報載《〈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勘誤十三則》一文,其中以明世宗授予李文察太常寺典簿一職,即升職為由,證《閩書》所載“常州倅”為確。《明史·職官志》中記太常寺典簿為正七品,而州同知為從六品。單從這一方面來看,確有降職之實,但其中未有降職之意。
明朝中央官吏與地方官吏稱京官與外官,而從六品地方官到正七品京官,事實上并非本質上的降職。被封賜到皇城工作,雖有降職之實,但從社會地位以及社會關系的發(fā)展上來說是一種升職的性質。且據當時禮部覆題所載,意為保留李文察原有官級及俸祿。明世宗除封李文察太常寺典簿以外,還賜“文林郎”一散官名,更加平衡了從六品到正七品的級別差距。從明世宗對李文察的敕書上也可以看出這一點:“曩惟銓部掄擢,檄佐遼州……只服訓辭,無替朕命?!奔疵魇雷谠凇芭d樂”方面遵循李文察的意思,這也是一種權力的授予。故以降職之由,來推斷其為“常州倅”,有些許片面。
明世宗所頒敕書中明確記載了進書官職為“遼州同知”。包括《李氏樂書六種》中,前四種書目的落款,也同樣是“遼州同知”。由此可見,“遼州同知”一職屬實。而從《閩書》“常州倅”這一信息來看,似有可能為李文察最先分配到常州,隨后因為某種原因升遷至“遼州同知”,如此既符合了其身份的合理性,也同樣解釋了《閩書》中所記“常州倅”的問題。
結" "語
“中國文化本于先秦,中國音樂文化同樣要從先秦去尋找根基。先秦音樂的風俗、制度和精神,為中國傳統(tǒng)音樂的歷史鋪設了一條基本路線,這就是禮樂文化的路線……三個歷史階段的文化積淀;均對后世音樂文化產生了深遠影響?!保?3]明代文人在尋求“稽古立樂”道路上多涉及“禮樂文化”,然以“制度”“取人”等為核心“立樂”觀念的較為少數。除李文察之外,如劉濂、張鶚、韓邦奇、王廷相、朱載堉等文人,其著述中與“制度”相關的內容,也僅略帶筆墨??梢?,李文察作為明代“稽古”文人,其所表現出的“立樂”思想,為我們研究該時期“稽古”文化中個體與群體、舊與新的文化并存態(tài)勢,提供了較為鮮活的個案。同時,李文察的“立樂”思想也可視為后禮樂文化發(fā)展所體現出的一道縮影。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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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清]周中孚《鄭堂讀書記·卷七》,民國十年刻吳興叢書本,第14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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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栗建偉.周代樂儀研究[D].華中師范大學,2014:3.
[5] 李文察:《李氏樂書六種》,影印福建省圖書館藏,明嘉靖刻本。
[6] 周中孚:《鄭堂讀書記》,卷五經部三之三。
[7] 周中孚:《鄭堂讀書記》,卷七經部四。
[8] 李文察:《李氏樂書六種》,影印福建省圖書館藏,明嘉靖刻本。
[9] 《和平縣志》,卷六《藝文志》,清康熙刻本,第396頁。
[10] 《徐氏紅雨樓書目》古典文學出版社,卷三,1957年。
[11] 李文察:《李氏樂書六種》,明嘉靖刻本,卷首,影印福建省圖書館藏。
[12] 周中孚:《鄭堂讀書記》,卷五十九,子部十之八,雜編;卷五經部三之三,禮類三,禮記之屬;經部卷四樂類卷。
[13] 薛藝兵.論禮樂文化[J].文藝研究,1997(02):53-64.
(責任編輯:劉露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