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與朱天文是香港和臺灣現當代文學的亮點，二人的作品給了女性大量的權力空間，以此來使女性擺脫男性的束縛，從而獲得不同于男性的獨立人格和意識。從女性獨立意識的視角出發(fā)，比較兩位成名相差半個世紀的女作家在創(chuàng)作題材、女性形象塑造和女性愛情觀書寫等方面的相同之處和不同之處，并探究其差異原因的所在。朱天文的小說受張愛玲影響較大，這其中有其父親朱西甯對張愛玲的喜愛和推崇，也有她自身對張愛玲的崇拜。朱天文曾經坦言：“張愛玲影響她寫作最深刻的因素是一種看世界的眼光。”朱天文在創(chuàng)作中形成了獨屬于她自己的“張腔”，這也使她在《世紀末的華麗》中以華麗熟艷的技法勾勒出女性腐壞的人生。故事的主角米亞生活在一個男性權力崩塌而女性權力得以重建的世界，小說以女人為中心，女人不再是男人的附屬品，反而男性依附于女性。

在中國封建宗法制度的長期壓迫下，女性幾千年來一直是男性的附屬品，這樣的觀念不但在生活中，甚至在文學作品中也一直在不斷展現著。女性因此而被不斷物化，越來越失去自己的話語權和成為社會中的邊緣人。但一些有著反抗精神的女性主義作家，卻反其道而行之，在作品中將女性的權力枷鎖打碎，作品以女性為中心，將女性從男權的束縛下解脫出來。小說中的米亞不僅找了年紀上可以做她父親的情人，還與一群男人在一起。這在傳統(tǒng)的以男性為主導的社會中可以說是大逆不道，朱天文卻將米亞的自主獨立和突破傳統(tǒng)的形象描寫得淋漓盡致，這也是男權文化下女性意識小說代表的體現。

男權之下女性身體的工具化

用身體取悅男人，并且將這一現象帶入小說中，是兩位作家的共同之處。兩位作家不僅讓故事里的女性獻出自己的身體以此來讓男性玩弄，成為工具，同時還將中國傳統(tǒng)封建文化中最丑陋的一面展露了出來。女性的身體因此成了丑化的對象，這種突破道德倫理對女性的傷害，使得讀者在閱讀時情不自禁地產生對書中女性的同情。這種前期的鋪墊也更能在之后為書寫女性的獨立增加張力，起到小說女性行為刻畫基石的作用。

小說《世紀末的華麗》中的小葛業(yè)，故意穿上合身小腰半長袖的衣服，以此來從男人身上獲取更多，在她的觀念里，越有女人味的女人就越可以從男人那里獲得更多。小葛業(yè)通過故意放低自己的姿態(tài)來從男人那里得到更多的金錢。除此之外，還有小說里的主角，身為模特的米亞，在25歲就找了一個可以當自己父親的情人，她沉溺于各種酒會和舞會，花著老段給她的錢，并逐漸沉溺于其中。又比如米亞在老段每次帶她脫離都市去游玩時，都會從老段那里拿到一疊錢。米亞沿途負責付賬，剩余的錢歸米亞自己，而米亞則在旅途中用身體來取悅老段。在小說《第一爐香》中，葛薇龍第二次到姑媽家一件接著一件地去試著漂亮的衣服，原文中她自己心里也明白姑媽這么做的用意：“這跟長三堂子里買進一個人，有什么分別？”但葛薇龍最終還是選擇留下來，去參加各種上流社會的沙龍派對，最終去利用自己的身體來周旋于各個男人之間。又比如葛薇龍明知喬琪喬是一個花花公子，養(yǎng)著20多個老婆，除了吃喝玩樂，他一樣本事都沒有，但她依然答應成為他的情人，這是因為她幻想著以后能和喬琪喬結婚，她自己能夠住在大莊園里，過上流社會的生活，不用再出去賺錢。

這種追求物質的女性角色，是兩位作家在對小說進行描寫的時候，通過將女性等同于商品，不惜出賣自己的身體來換取越來越多的物質化回報的一種書寫體現。在這種物欲縱流的社會里，女性以自己身體作為誘餌來籠絡男性。

在自審之下女性的自我突破

雖然兩位作家都在刻畫女性作為男性的附庸，訴說著社會中女性的悲涼，且都是在小說中明確女性地位的確立，并將男性邊緣化。但二者不同之處在于，成名較早的張愛玲刻畫出來的多為封建時代中夾縫生存且獨立自主的女性，朱天文在《世紀末的華麗》中的女性角色卻有自己獨立自主的風格，這要歸結于朱天文所在的社會背景。在當時的臺北，大量的都市女性開始逐漸走向公共空間，一方面，現代城市工業(yè)革命在東方已經展開，大量的女性從農村來到城市；另一方面，為了生存她們又不得不與男性爭奪權利，這也就不斷造成傳統(tǒng)男權統(tǒng)治制度的瓦解與崩潰。朱天文小說中的女性，不但在傳統(tǒng)性別上獨立，而且在經濟上獨立于男性。

在《世紀末的華麗》中，米亞雖然也拿老段給她的錢，但這并不是她唯一的生存手段。米亞完全可以養(yǎng)活自己而不拿老段的錢，她之所以拿，是因為她覺得女性吃自己喝自己的是她們的驕傲，但能夠花男人給她們的錢是她們的快樂，兩者并不沖突。米亞和老段之間是情人關系，米亞并不完全依附于老段，無論是經濟上還是人格上，米亞都有自己的獨立性。通過小說中對米亞情史的交代可以發(fā)現，米亞有很多男朋友，阿布寬、楊格、小凱、歐等，他們都在同時追求著米亞，區(qū)別于以往在男權社會中女性屬于被選擇的對象，這也是對男權社會性別權力的一種顛覆，朱天文通過米亞的經歷構建了一個以女性為主導的社會主體。女性從男性的附屬地位變?yōu)橹黧w地位，而米亞的那些情人，則變成了她的附屬品，這種顛倒式的構建使得小說逐漸走向女性主體道路。米亞的突破屬于順理成章，小說中提到，當米亞提出不想談戀愛時，她的男朋友們也就煙消云散，甚至后來有幾個還成為了同性戀。就好像老段幾度反悔給米亞金卡一樣，后悔不應該說嫁不嫁人的話，然后又再次反悔說依他自己的年齡肯定比米亞死得早，聽天由命罷。而米亞只是低眉垂眼地聽著，對比之下老段則像一個小孩一般。這是因為在米亞看來，老段只是自己的情人，有無老段都無所謂，生活還會繼續(xù)，米亞的財產也很多，未來某一天她可能會像甩掉她的那些前男友那樣甩掉老段，從這一點上看，米亞在男性壁壘中實現了自我的突破，具有了身為女性的獨立人格。

而對比《第一爐香》中的葛薇龍可以發(fā)現，張愛玲生活在一個戰(zhàn)亂的時代，當時的女性并沒有多少謀生的手段，無奈的她一方面向往都市里的摩登生活，另一方面又受到現實社會的層層打壓，最終只能一步一步走向墮落，因此葛薇龍成為情人是被動的。葛薇龍在經濟上要寄生在巨商梁家，這也使得每次喬琪喬對她從心里到生理上的控制她都只能逆來順受。葛薇龍在姑媽的一手調教下成為了“交際花”，小說中張愛玲對葛薇龍的掙扎和尋求自我的突破有過交代，她曾經兩次想離開香港這個繁華的摩登都市回到上海做父母身邊的女學生，但身邊的物欲生活和花花世界將她牢牢地銬在了香港?？梢钥闯觯疝饼埖淖晕彝黄剖鞘〉?，這是因為相比《世紀末的華麗》中的米亞，她始終無法掌握錢財的自我支配權，只能被動地受周圍人的支配與壓迫，她不是沒有醒悟后的反抗，可自身卻又很快沉淪到物欲的社會里，最終只能以淪為男人玩物的悲劇收場。

人物形象與愛情

朱天文在《世紀末的華麗》中采用第三人稱以米亞的視角來敘述整篇故事，將臺北作為背景舞臺，講述身為職業(yè)模特米亞的人生。小說塑造了一個鮮明的獨立自主的女性形象——米亞。她有自己的原則和個性，雖然有著姣好的容貌、不錯的身材，做模特的收入很好，可以不用其他男人為她買單，自己想買什么就買什么，用自己的職業(yè)養(yǎng)活自己，但她并不滿足于此，為了得到更多，她不擇手段，成為了一個拜倒在物欲之下的女人。小說中介紹米亞的生活時，提到了她極度相信嗅覺，認為嗅覺壓倒一切，并將其作為自己的生活方式，也因此她的周圍總是充滿了各式各樣的男人。米亞的愛情是隨性且遵從內心的，在離開家庭后，她成天和一群男人混在一起，她并不避諱愛慕她的男人的目光，但也不局限于一個男人。她說她既愛小凱也愛楊格，卻并不和他們產生感情，這些都暗示著米亞并不會委身于某一個男人而為他停留止步。她就是這樣的率性灑脫，對于自己做過的事情從來都不后悔，但同時當她覺得某人無法帶給她激情時，她也會毫不猶豫地舍棄，且毫不后悔。比如小說中當她認為她的這些男朋友們已經無法帶給她激情時，她就毫不猶豫地甩了他們。從愛情上來看，米亞后來覺得男女關系太過于庸俗，于是變成了一個女同性戀者，且她還扮演著男性角色。她完全不在意世俗世界看待她的眼光和周圍人的議論。作者朱天文刻畫了一個能夠沖破男權社會束縛并且能夠自己定義戀愛模式的女性角色。后來米亞通過自身的修正，重新回到了一個偏中性的軌道上來，她成了老段的情人。作者朱天文塑造的米亞是一個在男權社會中特立獨行能夠活出自己風格的女人。

張愛玲在《第一爐香》中塑造的葛薇龍則屬于另一種獨特的女性，本來是從上海到香港躲避戰(zhàn)亂的她，逐漸沉淪在上流社會的物欲之中，自甘墮落。她如果真的不知道姑媽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又怎么會瞞著家人偷偷去找姑媽呢？其實她知道一切也明白一切，但她依然選擇留下來。因為那個時候只有姑媽才能帶給她向往的生活。當姑媽故作推脫，說葛薇龍的爸爸認為她在誘拐良家女子時，葛薇龍答道：“爸爸就是這書呆子脾氣，再勸也勸不了，說話又不知輕重，難怪姑媽生氣，可是時隔多年，姑媽是寬宏大量的，難道還在我們小孩子身上計較不成？爸爸當初做了口舌上的罪過，姑媽得給我一個贖罪的機會。姑媽把我教育成人了，我就是您的孩子，以后慢慢地報答您。”

她的爸爸明明是怕她誤入歧途，她卻在幫著姑媽責怪她的爸爸，這一切都可以說明葛薇龍是一個貪慕虛榮且不擇手段的女人。最后她被姑媽哄騙成為了一個交際名媛，實則還是因為她自己的貪念。在愛情上，她假借愛情的名義流連于各大交際場所，雖然她被自己對于喬琪喬的愛情沖昏了頭腦，但其實她自己也知道，這只是一個借口，一個能夠讓她繼續(xù)在風花雪月的場所里徘徊的借口。因此，葛薇龍從未有過真正的愛情，對喬琪喬的情感只是一時的沖動。原文中提道：“她知道，她為什么這么固執(zhí)地愛著喬琪喬。這樣自卑地愛著他，最初，那當然是因為他的吸引力，但是后來，完全為了他不愛她的緣故?！?/p>

兩本著作里的女性，米亞與葛薇龍，在人物形象和愛情方面是不同的，米亞特立獨行且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愛情，葛薇龍貪慕虛榮且沒有遇到真正的愛情。她們在男權社會中自我突破的結果也是不同的，米亞沖破了束縛活出了自我，而葛薇龍最后卻沉淪于男權社會當中。兩本小說在主體立意上卻有很多相似點，比如小說中都描繪了男權社會中女性身體被工具化的現象，以及從女性的立場和女性的視角闡述了女性獨立意識的訴求。兩部作品都在訴說著未來男性所主導世界的崩塌，而女性將逐漸登上歷史舞臺。這也正是我們所探討朱天文和張愛玲兩位作家創(chuàng)作出來的作品對現實意義的重要啟示。

（作者單位：香港都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