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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段和老莊

        2023-11-30 01:10:41馬拉
        廣州文藝 2023年11期
        關(guān)鍵詞:老段小段老莊

        馬拉

        老段和老莊住在同一個小區(qū),他們來自不同地方,但在同一個省。背井離鄉(xiāng)來到鐵城,都是為了兒子。老段兒子結(jié)婚了,很快,他當了爺爺。當了爺爺當然高興,也有麻煩事兒。孫子出生前兩個月,兒子給老段打電話,爸,你看方不方便讓老媽過來照顧曉寧一段時間。老段不好做主,問王春梅。王春梅說,為什么要我去?曉寧媽媽身體不是挺好嗎?王春梅和孫曉寧媽媽有過節(jié)兒。孫曉寧媽媽當醫(yī)生,講究,不大看得上王春梅。王春梅胖、矮,長相野蠻,下崗前在單位食堂做大廚。單位女師傅掌勺的少,王春梅是其中一個,也算能干、有本事的人。她也看不上孫曉寧媽媽,看不上歸看不上,坐在一起了,心里還是發(fā)怵。人家說話柔聲細氣的,罵人不帶臟字。王春梅又急又氣,有話說不出來,面上還得應(yīng)承著,那臉扯得難看。再且,孫曉寧媽媽身材勻稱,雖然五十出頭的人了,看著還不到四十,和孫曉寧走在一起,像是大姐姐帶著小妹妹,看不出是母女。老段第一次和親家坐在一起吃飯,眼睛盡落在孫曉寧媽媽身上,未來兒媳婦長什么樣子反倒沒怎么在意。王春梅罵他,你那雙狗眼都看什么了?要不和我離了,到時你和兒子一起辦喜事?我給你掌勺做湯羹。老段一巴掌拍王春梅屁股上,老子看一眼還不行了?都是親家。王春梅一巴掌拍老段胸前,貓是老貓,偷腥的習性改不了,你別給我丟人。老段不敢再吭聲,年輕時他犯過這方面的錯誤。王春梅捏著他這把柄,捏了十多年,時不時拿出來敲打一下。老段說,曉寧她媽不是還沒退休嗎,哪里有空給她帶孩子?王春梅說,這你倒搞得清楚。老段說,那你到底去不去,給個準話兒,兒子還等著呢。你要是不去,他們也好早點想辦法。說完,老段像是隨口提了句,現(xiàn)在想找個好月嫂,那可不便宜,也不好找。王春梅接過電話對小段說,兒子,不是我不想去,曉寧坐月子,還是她媽方便些,她喜歡吃什么要什么,她媽清楚。小段說,這個我想過了,曉寧也說過。她媽實在抽不出時間,天天上班忙得很。王春梅心里“哼”了一聲,就她忙,我就閑著沒事兒了?嘴上還是說,她這個外婆倒是當?shù)们彘e。小段聽出了王春梅話里的意思,笑了笑說,她媽倒是說了,月嫂的錢她出,主要是人我不放心。聽了小段這話,王春梅舒服了些,語氣也軟下來,我再想想,明天給你準信兒。小段掛了電話,王春梅把電話還給老段。老段說,你還擺起譜兒了,還要想想。王春梅說,你懂什么。王春梅早想好了,去肯定是要去的,她退休在家,不去道理上說不過去。再且,照顧孫曉寧事小,照顧孫子事大。她先占了位置,孫子和她親,孫曉寧媽媽再擠也擠不進來了。

        王春梅先去的鐵城,她帶了換季的衣服。臨出發(fā)前,王春梅給小段打電話,我們先說好,我最多照顧半年。小段說,半年夠了,出了月子,曉寧也能幫上忙。王春梅說,你個兔崽子,你咋不說你幫忙,女人一出月子你就惦記上了,生的狗娃兒啊。小段連忙收聲,是是是,媽您說得對。王春梅一貫潑辣,小段是知道的。他更知道,要是惹惱了王春梅,他的苦日子就來了。小段交代王春梅少帶點兒東西,過來都能買。王春梅說,那我給你帶點兒臘肉吧,你小時候愛吃。小段哭笑不得,媽,我現(xiàn)在不愛吃臘肉。再說,真要吃你給寄過來就行,背著多沉。王春梅說,你就不知道心疼錢,寄多貴,郵費貴過肉。小段說,媽,我們這兒也有肉賣。王春梅說,你們那算個什么玩意兒,我腌的土豬肉,看著它長大的。小段聽笑了,也不再堅持,你喜歡帶就帶吧。王春梅身強體壯,背點兒東西不在話下,小段放心。即便這樣,從高鐵站接到王春梅,小段還是嚇了一跳。她拖著一個超大行李箱,背了一個雙肩旅行包,手里還提著一個蛇皮袋。小段趕緊接過王春梅手里的蛇皮袋,又拿下雙肩包,硬邦邦地沉。小段說,媽,你這是把咱們家給搬過來了。王春梅說,我和你爸收拾了一下,這些都用得著。小段說,破破爛爛的一堆,誰知道用不用得上。王春梅瞪了小段一眼,小段趕緊說,媽,你帶的我都喜歡。王春梅笑了。小段自小戀王春梅,不愛老段。老段對小段兇,動手雖不多,臉色難看。王春梅長得粗糙,心里細,就這么一個兒子,她疼得厲害。再加上本就是廚子,除開從單位拿回來的,她想著法子給小段做吃的。和別的孩子比,小段在吃上沒吃過虧,也沒輸過人。這般吃,小段也沒胖,高一米八二,體重七十六公斤。王春梅說,這才是有福的人,吃肉不長肉。廚房里最忌胖師傅,總讓人懷疑好東西都讓師傅吃了。和別的師傅比,王春梅的胖不顯眼。何況,她是個女的,也沒人和她計較。她吃得不多,偷偷拿回家的多。

        小段開車,王春梅坐在副駕。窗外的景物和湖北的不一樣,湖北多是槐樹、柳樹、梧桐樹,要不就是棗樹、桑樹。鐵城多的是榕樹、杧果樹。小段結(jié)婚不久,王春梅和老段過來住過一段時間,大概一個月。他們都不太習慣,鐵城太熱了,熱得不講道理,熱得不爽利。老段尤其不習慣,他說,這人天天關(guān)空調(diào)房里有什么意思?他下去小區(qū)里轉(zhuǎn),一個人不認得,又熱,也覺得沒意思,只得回家看電視。他們過來住,也不是他們想來,小段和孫曉寧邀請。小段也沒想過讓他們過來,還是孫曉寧提醒的,她對小段說,這房子爸媽出的首付裝修,我爸媽就出家私電器。房子搞好了,請爸媽過來住一段時間,算是個心意。孫曉寧一提點,小段馬上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他對孫曉寧說,你不介意?孫曉寧說,這有什么介意的,你家就你一個兒子,他們遲早不得跟你一起過。小段說,難得你這么開通,好多女的都不喜歡公婆,不愿意和公婆一起住。孫曉寧說,我爸媽也就我一個女兒,將心比心。小段打電話給王春梅,表明了意思。王春梅推托了一下,答應(yīng)了。放下電話,王春梅忍不住感慨,孫曉寧聰明啊,比她媽聰明多了,咱家那傻兒子不是孫曉寧的對手。老段插了句,兩口子做什么對手,好好的不好嗎?王春梅輕蔑地掃了老段一眼,你懂個屁。初見孫曉寧,王春梅有點兒排斥,又歡喜,五味雜陳。打交道多了,她喜歡孫曉寧,這孩子聰明,沒壞心眼兒。王春梅在單位待了這么多年,人見過不少,好的壞的明的陰的陳陳雜雜。孫曉寧家里條件好,把她養(yǎng)得有教養(yǎng),又沒吃過虧,心思也單純。小段娶到孫曉寧算是福氣。

        兩人要結(jié)婚,雙方家長坐在一起商量,都不想讓孩子太辛苦。孫曉寧訂了房間喝早茶。王春梅和老段過去時,孫曉寧一家人和小段已經(jīng)坐那兒了。小段正在給孫曉寧爸媽倒茶。見王春梅和老段進來,幾個人都站了起來。老段趕緊招呼,大家都坐都坐,一家人別客氣。等人都坐下了,孫曉寧拿著菜單貼到王春梅身邊,阿姨,你看你喜歡什么,我?guī)湍泓c。王春梅說,看看親家口味,我都可以。孫曉寧笑起來說,我媽挑剔,我們不管她。說罷,又親親熱熱地靠近王春梅問,阿姨,你看這個怎樣,挺好吃的。王春梅說,好。孫曉寧又幫王春梅點了幾樣。點完,才坐回小段旁邊。看著小段,王春梅有點兒來氣,進來這么久,他連水都沒給她倒一杯,盡顧著和孫曉寧爸媽說話。孫曉寧媽媽拿著杯,小口小口地喝茶,好像怕燙到一樣。王春梅心里說了句,做作,這茶里有毒啦。吃過茶點,兩家人開始談?wù)聝骸:⒆右Y(jié)婚了,房子還是要買的,總不能租房子結(jié)婚,那也太不體面了。何況,他們又不是掏不起這點錢。孫曉寧爸爸說,老段,你看,小段和寧寧要結(jié)婚了,房子還是要買的。老段說,要買,當然要買。孫曉寧爸爸又說,老段,你看這樣怎樣,我們也不太慣著孩子,該幫的還是要幫一把,年輕人也不容易。寧寧沒吃過苦,我也不忍心。老段說,您說得對,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都是為人父母的。孫曉寧爸爸說,那這樣吧,我們一起給孩子出個首付裝修,把家私電器都置辦好,以后的貸款他們慢慢還,倆孩子也算有個過日子的起點了。老段說,這個好,再苦不能苦孩子。孫曉寧爸爸像是有點兒不好意思,至于費用,我們各擔一半如何?這次,老段沒有表態(tài),家里財政大權(quán)在王春梅手上。按慣例,一切開支沒有王春梅點頭,這錢支不出去。老段看了看王春梅,王春梅喝了口茶。見王春梅沒說話,孫曉寧媽媽慢悠悠喝了口茶說,我們嫁女兒,也不占人便宜,你們要是覺得不合適,辦喜酒的費用我們也承擔了。這個跟家庭條件沒有關(guān)系,只是做父母的意思。王春梅聽出話里的意思了,她懶得搭理。出來喝茶之前,這個費用怎么出她早想清楚了,這么大的事兒,按她的性格,不可能臨時決定。見王春梅還是沒發(fā)話,孫曉寧爸媽都有點兒急了,這是什么意思,難道一分錢不想出?氣氛一時有點兒尷尬,小段看著王春梅,剛想張嘴說點兒什么。王春梅放下茶杯,笑了起來。看到孫曉寧爸媽急了,王春梅就放心了,其實他們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與她和老段沒什么區(qū)別。她賠著笑臉,正正定定地說,親家的意思我都明白,不過,我不同意。老段踢了王春梅一腳,小段看著王春梅,孫曉寧臉色也重了起來。氣氛到了這兒,王春梅滿意了,她慢條斯理地說,親家剛才說得對,是我們家娶媳婦兒。既然是我們家娶媳婦兒,哪能要親家花錢,天下沒有這樣的道理。房子首付裝修、家私電器,我們都出了。我和老段辛苦一輩子,就盼著這天,我們攢點兒錢,不就為了孩子?王春梅說完,孫曉寧爸爸說,這樣不好,都是孩子。王春梅說,親家,這個您就別爭了,寧寧這么好的孩子,我們段家不能對不起她。喝完早茶,老段問王春梅,你今天變性子了,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大方?王春梅說,要不怎么說你蠢,你看看孫曉寧爸媽,說是知識分子,又勢利又小氣。要是真讓他們出錢,兒子以后在他們面前就抬不起頭了,更不要說讓他們多出。我們心疼兒子二十幾年,這個事兒上不能讓他受委屈。而且,這是人家一輩子的話柄。聽王春梅說完,老段心服口服,他豎起大拇指說,還是你想得深。王春梅說,要是像你一樣,我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回。等房子裝修好,孫曉寧爸媽送了全屋家私電器。他們跟王春梅說,親家,這個您千萬別爭,我們也要臉,去孩子家也想有個地方坐下。王春梅沒再堅持,事情到這兒,她算是大獲全勝。

        到了門口,小段按了門鈴。孫曉寧挺著大肚子過來開門,見到王春梅,孫曉寧笑嘻嘻拉著王春梅的胳膊說,媽,你可來了,我都盼你好久了??吹綄O曉寧的肚子,王春梅眼里一熱,她的孫啊。小段拖著行李箱往里面走,王春梅護著孫曉寧,轉(zhuǎn)頭罵小段,你小心點兒,干什么都毛毛躁躁的,也不怕碰到寧寧,要是有什么事兒,你負得起責嗎?小段說,媽,你一見到寧寧就嫌棄我,我這以后的日子還怎么過。王春梅說,四個字,忍氣吞聲。房間早就替王春梅收拾好了,小段把行李箱拖進房間,孫曉寧想過來幫忙。王春梅說,你都這么大肚子了,一邊歇著。孫曉寧說,媽,我沒事,你坐了一天車,休息一下。王春梅說,你這就小看媽了,媽大廚出身,別的沒有,力氣多得很。收拾好行李,出來客廳,小段把蛇皮袋和背包里的東西都拿出來了,滿滿鋪了一地。小段提起臘肉說,媽,你還真有力氣。王春梅說,你不吃我做給寧寧吃。小段說,她不愛吃臘肉。孫曉寧說,誰說的,媽做的臘肉我愛吃。王春梅說,一會兒媽給你做。小段說,今天就別做了,累了一天,出去吃吧。王春梅和孫曉寧坐在沙發(fā)上,王春梅伸手摸了摸孫曉寧的肚子說,這么大肚子,娃兒個頭兒應(yīng)該不小。孫曉寧說,醫(yī)生說等到出生,怕是有七八斤。王春梅笑瞇瞇說,個兒大好,十大九不虛。正摸著,孫曉寧的肚皮動了起來,王春梅順著摸過去說,這娃兒好動,當媽的辛苦。又問,知道男孩女孩不?孫曉寧看了小段一眼說,媽也不是外人,我也不瞞你,我去我媽醫(yī)院看過,要是沒錯的話,是個男孩。王春梅心里一喜,嘴里說,男孩女孩都一樣,我這輩子最遺憾的就是沒個像你這么乖巧的閨女。孫曉寧笑了起來,媽,你這還是把我當外人。王春梅拍了下大腿,你看,媽又說傻話了。孫曉寧把王春梅的手拉過來,放在肚子上說,媽,你孫子又在調(diào)皮了。孫子在伸腿,王春梅的手貼在孫曉寧的肚皮上,又驚又喜。

        王春梅到鐵城沒兩個月,孫曉寧生了。和她說的一樣,生了個兒子。生之前,預(yù)產(chǎn)期過了,孫曉寧有點兒緊張,打電話給她媽。她媽說,趕緊去醫(yī)院,做個檢查,實在不行就剖宮產(chǎn)。王春梅不同意,她說,孩子還沒足日子,哪有取出來的道理。都說瓜熟蒂落,你這瓜還沒熟,強摘不好。再說了,我聽老人家說,在娘肚子里一天頂外面一個月,長得又快又好。王春梅的話把孫曉寧逗笑了,她摸著肚子說,媽,瓜熟啦,都過了預(yù)產(chǎn)期。王春梅說,那它咋還不落。孫曉寧說,那是你孫子賴皮。說笑歸說笑,要讓王春梅想明白,還得講道理。孫曉寧說,媽,我懷了九個月,難道還在乎多幾天,不存在的事。問題是到這個時候,羊水可能會變渾,真要有點兒什么事兒,小則生出個傻子,大了我都不敢想。王春梅說,有那么嚴重?孫曉寧說,有。說完,又找了視頻給王春梅看??赐暌曨l,王春梅急了,去醫(yī)院呀,那你們還不趕緊去醫(yī)院。孫曉寧又笑了,媽,也沒那么急。到了醫(yī)院,一檢查,果然,醫(yī)生說,先催產(chǎn)吧,要是不行,就只能剖了。催產(chǎn)一天,不行。孫曉寧疼得受不了,醫(yī)生看了看說,只能剖了,再拖下去對孩子不好。剖出來,母子平安。王春梅等在產(chǎn)房外,像個無頭蒼蠅一樣兜圈。小段坐在長椅上悠閑自在地玩手機。王春梅生氣了,一巴掌拍在小段手機。手機啪一聲掉地上,嚇了小段一跳,他抬頭看見王春梅黑著臉站他面前,媽,你干嗎?王春梅說,你媳婦兒在里面生孩子呢,你不緊張、不害怕?小段擦了擦手機,手機屏花了一點兒,擦出了幾條線。他說,這有什么緊張的,現(xiàn)在醫(yī)學那么發(fā)達。王春梅指著小段鼻子罵,你呀,你是真沒良心,你不知道女人生孩子像是鬼門關(guān)里走一趟。老娘當年生你,把你爸罵了個狗血淋頭。那個疼,老娘一生都忘不了。你呀,你真是沒良心,和你老頭兒一樣的貨色。小段拉王春梅坐下,媽,罵我就罵我,別連累我爸,再說了,我多愛你。王春梅說,愛個屁。臉上的表情卻軟了。兩人又聊了幾句,護士推著病床出來了,喊了句,孫曉寧家屬。王春梅和小段趕緊圍了過去。孫曉寧臉色發(fā)白,嘴唇發(fā)灰,旁邊放著個頭頂胎脂的嬰兒。王春梅一把拉住孫曉寧說,寧寧,你受苦了。她看都沒看孩子一眼。孫曉寧笑了一下,媽,沒那么夸張。她這么一說,王春梅眼淚都快下來了。她跟在床邊,小心翼翼把孫曉寧推回病房,挪到床上。等把孫曉寧安頓好了,她才抱起孫子說,我孫子長得真好,像媽,要是像他爸那就完了。孫曉寧沖小段一笑,你聽到?jīng)]有,媽說幸好不像你。小段說,媽,你有必要為了討好寧寧這么埋汰我嗎?王春梅說,我實事求是。住院三天,一家人回了家。

        這一回家,日子就快了。三個月過去了,六個月過去了。老段打了幾次電話問王春梅,你到底什么時候回來?王春梅說,你催什么,該回去就回去了。老段說,什么叫該回來就回來了?你給個準日子。王春梅抱著孫子說,咋的,我不回去你還要給孫子找個后奶奶不是?老段說,你總不能把我一個人丟家里吧。王春梅剛到鐵城,老段高興過一段時間。她這一走,他算是解脫了。王春梅嘴碎,又狠,老段干不過她。這輩子,老段在王春梅面前都是忍氣吞聲,敢怒不敢言。有幾年,老段可以說是靠王春梅養(yǎng)活的。不光經(jīng)濟上,生活上也是王春梅付出得多。老段在鋼鐵廠上班,廠子好過,壞的時候多,后來抓大放小,國企改民企。沒過幾年,干脆破產(chǎn)了事,老段成了下崗工人。都是下崗工人,老段啥都不會,會的也用不上,誰還煉鋼去。王春梅有手藝,她炒得一手好菜,人也算有趣。她下崗了,反倒比在廠子里混得更好些。幸虧了王春梅,小段才能讀大學,老段才能有口飯吃。一直被王春梅壓著,老段也不舒服。王春梅去了小段那里,老段像是迎來了春天??旎盍瞬坏絻蓚€月,老段受不了。和狐朋狗友喝了一個月的酒,喝得沒意思了。每次喝完酒回到家,家里黑乎乎的,冷冷清清,這讓他感到越發(fā)孤單。想起以前,偶爾出去喝次酒,多快樂啊。就是在家里,王春梅一邊看電視,一邊數(shù)落他,也是熱熱鬧鬧的。老段熬了三個月,熬不住了,他對王春梅說,你什么時候回來?王春梅說,孫子剛滿月,你下得了這個心?老段一想,把嘴閉上了。過了半年,老段說,你說去半年,這都半年了,你總該回來了吧?王春梅說,娃兒還不會走路,天天要人抱著,寧寧又要上班,你放心把他交給保姆?老段說,別人不也是保姆帶著嗎,他怎么就不行了?王春梅說,這事我做不出來。老段說,你怎么不想想我呢?你都離家半年了,我還是你男人呢。王春梅說,這會兒想起你是我男人了?那你還是他爺爺呢,你做爺爺?shù)暮靡馑己蛯O子搶?老段說,那你叫曉寧她媽來嘛。王春梅說,哼,她會照顧孩子?你不也說人家要上班嗎?不像我,下崗婦女,閑得沒事干。老段把嘴巴閉上了,他說不贏王春梅。老段打電話給孫曉寧,寧寧啊,你看,你媽也去了半年了,我一個人在家,也孤單。差不多了你勸勸你媽,總不能一直在你們那邊。孫曉寧笑著,爸,你知道,這個事兒我做不了主。老段嘴巴又閉上了。小段的電話他懶得打,有王春梅和孫曉寧在,他屁事不頂。

        孫子滿周歲前半個月,王春梅決定開個會。這話,她想了好久。吃過晚飯,她對孫曉寧和小段說,今天先不收拾碗筷了,我想和你們開個會。小段說,還開個會,這么嚴肅。王春梅說,嗯,我來這么長時間,從來沒有開過家庭會議,這是第一次。孫曉寧說,什么事兒這么嚴肅,還要開家庭會議,我家從來沒開過家庭會議。家庭會議,這個小段熟,老段也熟。王春梅愛開家庭會議。以前,她在單位當廚師,食堂也經(jīng)常開會。在單位開會,她只能是臺下聽的那個。在家里開會,她是在臺上發(fā)言的那個。她愛開會,更愛做臺上發(fā)言的那個人。這樣一來,家庭會議就多了,大事小事都要開個會。在王春梅看來,只有開過會,這事情才算是有了定論。會議是解決問題的唯一方式。王春梅說,既然是開會,還是要認真點兒。寧寧,你把茶幾收一下,泡幾杯茶,我們在那里開。茶幾收拾干凈了,茶泡好了。王春梅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說,我到你們這里一年出頭了,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我有幾句話想說。孫曉寧和小段看著王春梅,都有點兒緊張,他們不知道王春梅想說什么。她也沒打過招呼。王春梅問,寧寧,你覺得我倆相處得怎樣?孫曉寧說,媽,怎么突然問這個?這還用說嘛,鄰居街坊哪個不夸你,說你會做大人。王春梅說,我不是問這個,我問你我倆相處得如何?寧寧說,好,非常好。王春梅說,那好,我也覺得我們相處得不錯,都說婆媳關(guān)系是天下第一難題。我解決得不好,你聰明,你解決得好。我對你,也是當女兒一樣疼,我沒女兒,我也不知道怎樣疼女兒,我只曉得,我對你用了心的。王春梅說完,孫曉寧眼睛紅了,她說,媽,你是不是要回去了?我不想你回去。王春梅臉上顫了一下,喝了口茶說,我沒說這個話。又問小段,你討厭媽不?小段說,媽,你想哪里去了,打小兒我就跟你親。王春梅說,我來這兒一年,你爸一人在家,我不放心。小段說,你要不放心,你回家看看。孫曉寧瞪了小段一眼,媽,要不,咱們把爸也接過來,一家人在一起多好?你說是不是?孫曉寧說完,王春梅臉上又顫了一下,眼淚終于掉了下來,她哭了起來,是媽沒出息,我也想回去,我又舍不得我孫子。我每次想回去,一看到我孫子,我就下不定決心。我又放心不下你爸。孫曉寧趕緊靠近王春梅,摟著王春梅肩膀說,媽,那咱們把爸接過來。

        老段在孫子周歲前一個禮拜到了鐵城。第一次把孫子抱在懷里,老段有點兒緊張,他太久沒有抱過孩子了??粗鴮O子,老段生出滿心歡喜,這是他孫子。一種難以描述的親近感,他親了親孫子的臉。這在他,算是從未有過的親密舉動。他和王春梅結(jié)婚,有了小段,他抱過小段,卻從沒有親過小段。在他們那個年代,親吻并不多見。晚上,王春梅多炒了幾個菜,小段和孫曉寧陪著喝了點兒酒。老婆、兒子兒媳,還有孫子。老段突然從冷清清的孤家寡人變成了熱氣騰騰的爺爺,這種感覺太好了。所有的不快,此刻一掃而清。進了房間,王春梅早換了干凈的床被。靠在枕頭上,老段說,像做夢一樣。王春梅說,還是一家人在一起好吧?老段說,是好,一個人太孤單了。王春梅說,現(xiàn)在知道當年我為什么堅持要給首付裝修了吧?老段感嘆道,還是你想得遠,要不然,還真不好意思住進來。我也想明白寧寧爸媽為什么非要送家私電器了,不然哪里有臉坐下來。王春梅說,你呀,總是把事情想得簡單。老段伸手抱住了王春梅,王春梅推了推老段的手,又松開,老東西,你一個人在家里有沒有干壞事?老段說,想,不敢,也沒錢。王春梅說,這一年也苦了你了。說完,把床頭的燈關(guān)了。

        和上次來鐵城相比,老段適應(yīng)了很多。原因有二:一來,他這次來之前已經(jīng)對鐵城有所了解,比如氣候、語言和食物等等。有了解,習慣起來就容易多了。二來,王春梅已經(jīng)來了一年,和小區(qū)的同齡人混得很熟了,跟著王春梅出去,他很容易就進入了小區(qū)社交圈,不用費心費力去找玩得來的人。他和老莊就是這樣認識的。頭兩天,老段坐家里看電視,還不太好意思陪王春梅出去,他似乎還沒有做好拋頭露面做爺爺?shù)臏蕚?。王春梅早早抱著孩子混爺爺奶奶圈,全小區(qū)的人,只要常在小區(qū)里面轉(zhuǎn)的,她幾乎都認識,還交了幾個好朋友。平常不僅交流帶孩子的經(jīng)驗,還交流各種八卦。東家長西家短的事兒,王春梅知道不少。有時,她回來說給孫曉寧聽,孫曉寧還不相信。她說,不會吧。多數(shù)情況下,王春梅帶回來的消息都是準確的。她有意無意和孫曉寧講別人家的婆媳關(guān)系,算是敲打。孫曉寧一聽就明白,永遠站在老人這邊。這樣一來,王春梅帶孩子帶得更有干勁兒了。老段在家里坐了兩天,王春梅笑著說,閨房坐夠了吧?下去轉(zhuǎn)轉(zhuǎn)。老段說,那就下去轉(zhuǎn)轉(zhuǎn)。他們推著嬰兒車下了樓。見到熟人,王春梅介紹,他爺爺,剛來。見到老段的都說,真是好福氣啊,這么年輕就做爺爺了。老段客氣,不年輕了,都六十了。人家就說,你看著可不像六十的人,最多五十出頭。這話假,聽著還是舒服,人還是要有人交流。帶娃兒的奶奶多,爺爺多和老段一樣,跟在后面,時不時遞個水,拿個汗巾什么的。別的,他們也不會。小區(qū)的人天南海北,多半外地的,說著各種難懂的方言和別扭的普通話。這讓老段有親切感。當年在鋼鐵廠,廠里也是外地人多,還有幾個北京、上海的,他印象特別深刻?;炝藥滋?,老段也有認識的人了,帶孩子時順便到旁邊抽根煙,說幾句話。他和老莊第一次見面,也是這種場景。王春梅介紹說,這老莊,我們湖北老鄉(xiāng)。聽到“湖北老鄉(xiāng)”這四個字,老段有了精神。到了鐵城,老鄉(xiāng)像是親人,畢竟千里之外了。老段看了看老莊,頭發(fā)灰白,梳得一根不亂,出來帶個孩子,襯衣西褲皮帶一樣不少。他又有了距離感。他還是給老莊遞了根煙,老莊擺擺手說,不抽,早戒了。老段說,戒了好,我也抽得少,一天抽不了三五根。老莊笑道,是你家王春梅管得嚴吧?老段擺擺手,沒有的事,抽根煙她不管。這個屬實,老段本就抽得不多,王春梅不管。喝酒,王春梅也不怎么管。老段喝得少,一個月沒幾次。王春梅想得明白,就這么點兒樂趣,得給,把人逼急了,大家都沒什么意思。回到家,老段問王春梅,你和老莊熟?王春梅說,都在一個小區(qū)里,又是湖北老鄉(xiāng),熟。老段問,他以前干什么的?王春梅說,好像是紡織廠領(lǐng)導(dǎo)吧,聽他講過一嘴,沒放心上。老段說,哦,那還是個當官的,難怪。王春梅說,難怪什么?老段說,人模狗樣的,帶個孩子還穿那么齊整。王春梅笑了起來,你自己不講究,別人講究你倒忌妒了。老段說,我忌妒個屁,大熱天的,也不怕長痱子。王春梅說,老莊人還是不錯的,對了,他兒子和咱兒子還是校友。一聽這個,老段收了聲,好像多了這層關(guān)系,他們就成了朋友,背后說朋友的壞話,那就不地道了。

        再見到老莊,老段臉色好了一些。他普通話不好,和老莊聊天,不用費勁地憋普通話,就用家鄉(xiāng)話。兩人家鄉(xiāng)雖然不在一個城市,彼此都能聽得懂,這就夠了。和老莊站在大榕樹下,老段點根煙,老莊拿著保溫杯。多半,老段說話。他平時話不多,和老莊熟了之后,他的話多了起來。和外省人,雖然也能聊,總像油和水,隔著一層。和老莊聊,就像酒和水,雖然度數(shù)味道完全不一樣,能融進去,還能彼此影響,這就舒服了。老段說話時,老莊很少打斷他,只是點頭,偶爾插一兩句。這插的一兩句,對老莊來說,更像是鼓勵。多數(shù)情況下,老莊說“對”“說得太好了”“是這么個事兒”。時間一久,老段覺得不對勁了,說,老莊,你別這么打發(fā)我,你怎么想的?老莊說,都到我們這個歲數(shù)了,還有什么事兒要較勁呢。老哥兒倆高高興興說幾句話,解個悶兒就夠了,愛聽多聽幾句,不愛聽當耳邊風過一下就完了。老段說,那你還是沒認真聽我說。老莊說,我認真聽了,我們經(jīng)歷差不多,對很多事理解也差不多。老段一想,也對。

        聊了半個月,老段提起當年鋼鐵廠的事兒。一下班,一幫工人吃過飯,打球的打球,下棋的下棋,熱鬧得很。老段感嘆,那種火熱的日子過去了,現(xiàn)在的人,躲在家里像個縮頭烏龜。老莊說,時代不一樣了。老段說,好久沒有下過棋了。老莊問,你下棋?老段說,下,下了幾十年,從小就下。老莊又問,你下什么棋?老段說,還能什么棋,象棋,我們可不就下象棋嘛。老莊說,象棋好,國粹。老段說,想當年,那么大的廠子,工會組織象棋比賽,我還拿過亞軍。老莊說,那厲害啊。老段說,遺憾,我參加了五屆廠里組織的象棋比賽,都是亞軍。老莊說,那你們廠里有高手啊。老段不屑地說,屁,哪有什么高手。老莊說,這就奇怪了,沒有高手,冠軍從哪里來?老段長嘆一聲,流水的冠軍,鐵定的亞軍。也是見鬼了,連續(xù)參加了五年的比賽,每年冠軍都不是同一個人,亞軍都是我。老莊說,那確實遺憾。老段說,看來我沒有做大哥的命。老莊說,做大哥有什么好,亞軍最好,安全妥當,凡事有人撐著,該有的又都有。老段說,話是這么說,還是不甘心啊。老莊說,后來沒比賽了?老段說,還有,我不想?yún)⒓恿耍瑳]意思。老莊說,這境界,高。說罷,豎起大拇指。老段說,以前在家里,還和老朋友們下下棋,到這兒來,找不到人下,連棋盤也沒一個。老莊說,你想下棋?老段說,總能打發(fā)下時間。老莊說,你要是不嫌我棋臭,我倒是可以陪你下幾局。老段喜出望外,你會下棋?老莊說,知道個規(guī)則,馬走日象飛田。老段說,那太好了,好久沒下了,手癢得很。兩人當下約了時間,明天下午三點,小區(qū)涼亭那兒見。

        回到家里,老段情緒有些亢奮,他是真喜歡下棋。做了一輩子工人,他連組長都沒有當過,沒什么出風頭的機會。當年工會組織象棋比賽,那也是老段一年一度的高光時刻。平時,誰知道老段啊,只有在決賽時,大家都知道了,老段還有這個手藝。比賽的殘酷在于只能有一個冠軍,更殘酷的是大家能記得的也只有冠軍。亞軍和冠軍比起來,完全沒有存在感。老段想拿一個冠軍,太想拿了。正因為太想拿了,他在五次決賽中都出現(xiàn)了低級錯誤,只能眼睜睜看著冠軍從他手里飛了出去,還給他一個嘲笑的眼神。參加到第三次,人家說,老段啊,千年老二。第四次,幾乎有些嘲笑的意思了。撐到第五次,老段一口老血在胸口激蕩,幾乎要噴涌而出。老段決定再也不參加比賽了,也不下棋了。比賽沒再參加了,棋戒了三個月,又下了起來。業(yè)余樂趣不多,他愛的也就這一個了。只要不參加比賽,老段的狀態(tài)放松下來,棋也好了,廠子里沒他對手,哪怕是冠軍。吃晚飯時,老段對王春梅說,我約了老莊明天下午一起下棋。王春梅說,你和他下?老段說,怎么,下不得?王春梅說,我沒說下不得。老段的水平王春梅是知道,他以為王春梅嫌老莊水平差,說了句,下棋嘛,圖個樂子,打發(fā)時間,輸贏無所謂的。王春梅說,小區(qū)里沒人愿意和老莊下棋。老段笑了起來,這么大個臭棋簍子?王春梅說,你想反了,都說和老莊下棋沒意思,沒贏過。王春梅說完,老段興趣一下子上來了,真的假的?王春梅說,我沒見過,我又不懂棋,聽他們說的。老段說,那正好,我也好久沒見過高手了。王春梅說,我倒也想知道,你厲害還是他厲害。老段說,我看他也不像個高手。王春梅說,那不一定,人家當領(lǐng)導(dǎo)的,有的是閑工夫琢磨。老段說,人間正道是滄桑,他那種油滑子,棋路想必也是輕浮,上不了臺面的。話是這么說,老段心里還是緊了一把,不能輕敵。

        到了約定時間,老段拎上水壺出門了,孫子午睡還沒醒。他用的大水壺,塑料的,灌滿能裝整整一升水,拎在手上沉甸甸的。小段給他買了保溫杯,老段嫌小,也嫌麻煩,不愿意用。他更喜歡他的大水壺,灌滿水,撒一把茶葉,干脆利索,量大管夠。離涼亭還有一段距離,老段看那里圍了不少人。走近一看,都圍在老莊邊上,老莊前面擺了一副棋盤。等老段坐下,放下水壺,他笑了起來,這么熱鬧?過節(jié)啊。說罷,伸手摸了摸棋盤說,這個棋盤好啊,我下了一輩子棋,沒用過這么好的棋盤。老莊說,也不是什么好東西,普通的紅木,要不了幾個錢。棋盤油光水滑,老段捏起棋子,沉,潤,真是好東西。老段看了看圍觀的人群說,下個棋,搞這么大陣仗。老莊說,我沒叫他們來,他們自己過來的。幾個人搶著說,老段,就看你的了,好好收拾收拾老莊,他這一天天的嘚瑟得不得了。棋擺開,前面十幾步都是普通的套路,老段沒放在心上。棋下開了,老段打起了精神,在他看來,老莊的棋下得邪氣,不似正道。他見過這種棋路,古怪看似不著力,突然就從暗處捅來一刀子,讓人叫苦不迭。棋下到中途,老段發(fā)現(xiàn),老莊守得很嚴,要想打破他的防守很難。要么換子,要么棄子殺出一條血路,他像是做好了套子,等著老段鉆進去。老段下得氣悶,又無話可說,只要規(guī)則允許,老莊想這么下,沒毛病。老段臉色越來越沉,老莊氣定神閑,該喝水喝水,時不時還和周圍的人聊幾句天,像是心思沒放在棋盤上。一盤棋,兩人下了近一個小時,老段險勝。老段勝得心里發(fā)虛,總感覺哪里不對。老莊一邊擺棋,一邊說,老段的棋下得好啊。旁邊的人也笑,老莊,這下遇到對手了吧,看你以后還神不神氣。老莊笑起來,勝敗乃兵家常事,何況下個棋,娛樂的東西,不必當真。重新擺好棋,老段發(fā)現(xiàn),王春梅也來了。有人告訴王春梅,老段的棋厲害呢,老莊都搞不贏。第二局,老段惜敗。看棋的說,可惜了可惜了,就差一步子。是的,老段比老莊慢了一步,你死我活的一步,老莊牢牢地站在前面。就這一步,老段滿盤的將士硬挺挺死了。第三局,老段又是惜敗,只差那么一點點。他都看到勝利的曙光了,卻不小心絆了個跟頭。老段不服氣,不服氣也沒有用,棋盤擺在那里,贏了輸了,一目了然。時間不早了,老段說,明天再下吧,該回家做飯了。說完,起了身。周圍的人也散了,滿心期待落了空?;氐郊?,老段還在生悶氣。王春梅問,生氣了?老段說,老莊的棋下得不講究。王春梅問,怎么不講究了?老段說,下得太陰了,不磊落。王春梅說,他犯規(guī)了?老段說,那倒沒有。王春梅說,沒犯規(guī)他想怎么下怎么下,哪里不對了?老段一時啞口。王春梅說,你也別氣,又不是你一個人下不過他。老段說,就差一步。王春梅笑了起來,我聽他們說,和老莊下棋,輸?shù)亩际且徊?。老段聽完,心里一驚,你說什么?王春梅說,和老莊下棋的,都是輸一步。老段這才意識到,第一局贏,那是老莊送的見面禮。第二局、第三局,那看似不起眼的一步,其實都是老莊有意為之。這么一想,說明老莊的棋力已經(jīng)達到可以隨意控制棋局的程度,他們的水平差得不是一點兩點。老段說,我不信這個邪,明天還下。王春梅說,你愛下下去,輸了贏了,回來不準做相,煩人得很。

        老段和老莊連下了半個月,圍觀的人越來越少。下到后來,一個也沒有了。沒有了倒好,棋下得更清靜些。半個月,老段每天最多能贏一盤兩盤。就這一盤兩盤,老段心里也明白,那是老莊可憐他。也有可能,老莊大意了。事實勝于雄辯,老段心服口服。他對老莊的看法也有改變,以前他認為老莊的棋下得邪,算是下黑手下陰手。現(xiàn)在他不這么想,他看出老莊棋路的輕靈飄逸了。老莊跳脫出來了,有了自由感。這種感覺,老段知道,他不會有,他的棋下得太實太板了。那天,放下棋子,老段對老莊說,你的棋我算是看懂一點兒了,你是高手,真正的高手,我這點兒棋力和你比起來差了十萬八千里。老莊還是笑了笑,你謙虛。老段說,我哪里是謙虛的人。老莊說,你的棋下得很穩(wěn)。老段說,就是呆板唄。老莊說,我不是那個意思。老段說,你不說我心里也明白。老段約老莊一起去喝點兒酒,他說,下了半個月的棋,喝點兒酒聊幾句。老莊說,改天吧,今天是真不方便。老段說,那也行,我等你方便。老莊說,我打電話給你。老段說,那好。

        隔了幾天,老莊果然給老段打了電話。老莊對老段說,老段,晚點兒消夜去,喝點兒。老段看看手機說,你這早不早晚不晚的,剛吃完飯。老莊說,也不是現(xiàn)在,晚點兒,九點半,散個步喝點兒酒,回來好睡覺。老段想了一下說,那也行。老段平時睡得早,不到十一點就上床了。九點半出去,十一點肯定回不來。他對王春梅說,我晚點兒出去一下。來鐵城這么久,老段從來沒在晚上出過門,王春梅有點兒意外,說,你出去干什么?老段說,老莊約我出去喝點兒。王春梅說,這倒是難得,兩人還約上了。老段說,都是老鄉(xiāng),再說,我還想向他請教。王春梅說,去吧,你也就這個愛好了。也好久沒好好喝酒了吧?平時在家里,老段喝得少,最多兩瓶啤酒,或者一杯白酒,大約二兩半的樣子。王春梅這么一說,把老段的興致勾上來了,他想好好喝點兒。王春梅又問,你有錢吧?老段說,還有點兒。王春梅說,帶夠錢,別小里小氣的,等著人買單,咱家再窮,也不缺一頓酒的錢。老段說,我?guī)У挠?,放心。老段想好了,按道理,老莊約的局,應(yīng)該老莊買單。他表示一下,如果老莊搶著買,那他就不爭了。

        到了九點半,老段走到約定的門口,老莊早等在那里了。見到老段,老莊說,我們散步過去吧,也不遠。老段說,行。夜晚了,天透出涼來,風吹得窸窸窣窣的。他們要到前面的公園去。公園外面是個停車場,旁邊密密麻麻的松樹林,看上去黑漆漆的,又深又緊。老段去那里撿過幾次松果,擺在家里好玩兒。他知道停車場邊上開著燒烤檔,一次沒去過,他在鐵城還沒有一起出去喝酒的朋友。他沒想到,老莊是第一個。兩人一邊走一邊閑聊,既然要去喝酒,自然聊到酒量。老莊問老段能喝多少,老段說我喝不了多少,半斤就醉了。老莊笑了,你太謙虛了,一看你就是酒中豪杰。老段說,愛喝一口,酒量不行,葉公好龍那種。又問老莊,你呢?老莊,我還能喝幾口,也不行。老段說,那你是真謙虛,做領(lǐng)導(dǎo)的,哪個不能喝酒?說話間,兩人到了燒烤檔。人還不多,老莊找了個靠邊的桌子,就這兒吧,說話方便些。老段坐下一看,四周年輕人居多,他們這個年紀的,沒有幾個。老段說,真是年輕人的世界了。老莊說,那是自然。老莊把菜單遞給老段說,看看有什么喜歡的,不必客氣。老段接過菜單看了一下,無非就是那些東西,和湖北差不多,他點了一個烤茄子,四串雞腳,羊肉串牛肉串各三串。點完,把單遞給老莊。老莊點了一打蒜蓉烤生蠔,還想點錫紙鯪魚頭。老段說,夠了夠了,多了吃不完,剛吃過飯。老莊說,鯪魚頭就是吮個味兒,沒什么內(nèi)容。點完東西,老莊又問,喝點兒什么?白的還是啤的?老段肚子還有點兒飽,喝點兒白的吧,啤的撐。老莊要了一瓶高度百年糊涂。

        酒菜未上,兩人扯著聊開了。出了小區(qū),約上了酒,兩人都有一種感情升溫、交情加深的感覺,話說得也更深入投機。他們的話題從棋開始,老莊說,我是學過棋的。老段說,那難怪,我走的是野路子。老莊說,你的棋靠的是直覺,能下到這個程度,相當不容易。問題是什么都有套路,比如說棋,有些套路老祖先早就總結(jié)好了,棋局棋局,局一旦形成,你再怎么掙扎都解不了套,必死無疑。老段說,這以后要向你學習。老莊說,這個沒什么好學的,圖個樂子,五六十歲,思維早已形成定式,改不了了。老段舉杯,碰了一下說,那是那是。從棋,又談到各自機遇。老段說,你當過這么大的領(lǐng)導(dǎo),我還是第一次和這么大的領(lǐng)導(dǎo)喝酒。老莊說,什么領(lǐng)導(dǎo),就是臨時管個事兒。老段說,當年我在廠里,我們廠長我一共沒見過幾回,更不要說一起喝酒了。老莊和老段碰了一杯說,都是過去的事兒了。老段只知道老莊在紡織廠,具體哪個廠,他搞不清楚。喝了酒,老段問,我聽王春梅說你以前在紡織廠,那個時候紡織廠厲害啊。老莊說,都是時勢。老段又問,你是在哪個紡織廠?老莊輕描淡寫地說,成紡。老段大驚,你當過成紡廠長?老莊說,都是過去的事了,不談了。老段本來不大看得起紡織廠。在他那個年代,鋼鐵廠才是大哥,以鋼為綱。紡織廠雖然也紅火,在鋼鐵廠面前,還是要低人一等。再且,鋼鐵廠男人多,那才是爺們兒待的地方。紡織廠女人多,混在女人堆里,能有多大出息?出于這個原因,老段雖然知道老莊當過紡織廠廠長,他不過是個普通一線工人,倒也沒有多大的落差感。說老莊是大領(lǐng)導(dǎo),有應(yīng)酬的成分。但成紡就不一樣了,那是全國有名的特大企業(yè),鼎盛時期,上上下下,加起來上萬人。老段所在的鋼鐵廠,不過是市里的重點企業(yè),加起來不過三四千人。無論體量還是知名度,和成紡都不在一個量級。老段的手有點兒抖了,他不知道成紡廠長什么級別,可以肯定的是那是個大官。他不要說和這么大的官喝酒,連話都沒有說過。老段說,老莊啊,你這也太低調(diào)了,那么大的官。老莊說,官什么官,我現(xiàn)在就是個小老百姓,帶帶孩子散散步,過一天算一天。一瓶酒很快喝完了,桌子上的燒烤沒怎么動,兩人光顧著說話了。老段意猶未盡,他對老莊說,再喝點兒?老莊說,難得你有這個興致,那就再來一瓶。又半瓶下去,老段徹底放飛了自我,他開始和老莊稱兄道弟,老莊也放松了一些。他問老段,你猜,紡織廠廠長最難的在哪兒?老段說,搞市場?老莊搖頭。老段說,搞錢?老莊還是搖頭。老段隱約感覺到了,又不確定。他試探著說,搞女人?老莊笑了起來,看你說的什么話,搞女人——是應(yīng)付女人。女人難纏,你看,一個王春梅就把你搞得要死,要是給你幾個,你對付得來?老段說,對付不來。老莊說,我得對付上萬個女人,你說難不難?老段說,那你比皇帝還厲害,皇帝也只有三宮六院七十二妃,你有上萬個。老莊說,這你又說錯了,我不是皇帝,我是太監(jiān),我替人伺候著上萬個女人。我當廠長,最怕女人沖上門來找我,找我的都沒什么好事兒,一進來就哭哭鬧鬧。說不得罵不得更打不得,你得耐心哄著,我這副脾氣,也是那時候練出來的。老段說,這我信,我問你一句,那你有沒有搞過女人?老莊說,怕,真怕,你一有那個想法,那就剎不住腳。不用你去找女人,自然有人找上前來。你也知道,那時候不像現(xiàn)在,人自由,那時離了單位真活不了。老段說,那你肯定風流過。老莊說,不能說完全沒有,我還是怕。老段想起了他年輕時候,他犯過錯誤,就一次,被王春梅拿捏了一輩子。想到這兒,老段有點兒泛酸,他舉起杯子說,還是你好,還是當領(lǐng)導(dǎo)好。兩瓶酒還沒喝完,老段吐了,他很久沒有喝過這么多酒了。吐完,他抬頭看了看旁邊的松樹林,松樹林黑漆漆的,里面像是藏了一千頭怪獸,它們齜牙咧嘴,像是要沖出來把他吃掉。老段沖著樹林撒了泡尿,大叫,你過來,你過來。松樹林趴在那里,一動不動,懶得搭理老段。

        等老段醒過來,快九點了。老段摸了摸頭,不疼,有點兒暈。怎么回來的,他不記得了。好多年沒有斷片兒了,居然又來了一次。見老段醒了,王春梅走過來,拿了塊熱毛巾,給他擦了把臉說,你倒是喝盡興了。老段臉一熱,又羞又怒。王春梅又給老段擦了擦手說,煮了粥,你要是累,就再躺會兒,反正也沒什么事。老段說,睡不著了,還是起來吧。刷過牙,洗過臉,老段精神了一些,腦子似乎也清楚了。桌子上擺了一碗白粥、一碟酸豆角。王春梅煮的白粥,老段喝了半輩子,愛了半輩子,一碗好粥才是過日子該有的。酸豆角切得細細碎碎,加了蒜蓉,淋了麻油,配著白粥,再舒服不過了。吃過早餐,王春梅帶著孫子,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老段問了句,你知道老莊在哪個紡織廠不?王春梅說,就知道當過廠長,具體哪個廠子不知道,沒聽他說。老段深吸一口氣說,他說是成紡。王春梅一愣,成紡,不會吧?她也意外??蠢锨f的樣子,像個領(lǐng)導(dǎo)。說是那么大的領(lǐng)導(dǎo),她又有點兒不相信,老莊太平易近人了。平時在小區(qū)里,有人拿他開玩笑,他也不生氣,沒見過他和人紅臉的時候。等孫曉寧回來,老段對孫曉寧說,寧寧,你幫我查點兒資料。孫曉寧拿出手機說,爸,你想查什么?老段說,你查查,老莊是不是當過成紡廠長。說罷,把老莊的全名、成紡的全稱告訴孫曉寧。沒兩分鐘,孫曉寧把手機遞到老段面前說,是他吧?老段看了看手機,手機上的老莊比現(xiàn)在更顯年輕些,正坐在主席臺上發(fā)言。他看了看報道,沒錯,老莊確實就是成紡廠長??赐晷侣劊隙慰吭谏嘲l(fā)上,半天沒有出聲,有種被老莊騙了的感覺。

        再見老莊,老段對老莊的態(tài)度又好了一些。對官,哪怕是過去的官,老段還是有點兒敬畏。能做那么大的官,那都不是一般人。他還是和老莊下棋,下棋之余,兩人靠在椅子上聊天。喝過一次酒后,就不再是普通朋友,能交心了。老段對老莊談起鋼鐵廠,他一萬聲感嘆,誰能想到那么大的廠子說倒就倒了。老莊說,大勢之下,不要說幾千人的廠子,幾萬人幾十萬人的廠子又能怎樣,還不是說倒就倒了。老段說,廠子一倒,工人可憐啊。吃慣了公家的飯,要自己去找飯吃,都縮手縮腳的,不知道該怎么干。老段的工友多半混得落魄,老段算是過得好的。王春梅有手藝,他別的干不了,跟著王春梅打個雜問題不大。老段對老莊說,老莊,我也是吃過軟飯的人啊。誰能想到,我這輩子還要吃王春梅的軟飯呢?老莊說,你這么想就不對了,兩口子,都是為了一個家庭,誰還沒有起落的時候,哪有誰吃誰的軟飯的概念,你這個想法不對。老莊這么一說,老段心里一陣舒爽,到底還是領(lǐng)導(dǎo)水平高,幾句話,談笑間,把老段心里的硬疙瘩給解開了。老段和王春梅在一起近三十年,他工資起碼比王春梅高過二十多年。王春梅掙得比他多,不過短短幾年的事。退休后,他的退休金還是比王春梅高。這么一想,他確實不存在吃軟飯的問題。

        老段問起老莊,他怎么退下來的。他知道,成紡后來也不行了,整個紡織行業(yè)不景氣。老莊長嘆一聲,說來慚愧啊,廠子在我手上搞砸了,雖然還沒倒閉,也就是一口氣牽著,下崗的下崗,轉(zhuǎn)產(chǎn)的轉(zhuǎn)產(chǎn),沒剩下多少人。老段,要說我沒用心沒用力,那是冤枉我,搞不贏大趨勢。老段說,理解。老莊又說,其實,廠子剛開始走下坡路時,領(lǐng)導(dǎo)和我談過,想把我調(diào)到別的地方去。廠子走下坡路,我當然有責任,但我的能力還是在那里的。老段說,那當然。老莊說,領(lǐng)導(dǎo)的好意我心領(lǐng),我實在不好意思離開廠子。在廠里干了一二十年,好的時候你在那里,看到不好了,你就跑了,這樣的事情我干不出來。領(lǐng)導(dǎo)和我講,這不是我的問題,希望我以大局為重,到新崗位上把事業(yè)做起來。我還是拒絕了。老段說,那你是戀舊講情義的人。老莊說,說到底,我還是不甘心,殘存一絲希望,總覺得廠子還能好起來。老段說,我這輩子就做過一份工,鋼鐵廠那是嵌在我的命里了,說怨恨當然也有,突然就把我們?nèi)酉虏还芰?。即便這樣,每次經(jīng)過廠區(qū),我總要多看一眼,盡管都拆得差不多了,廠子面目全非。那份情,割舍不了。老莊說,是的,放不下。老莊又說,我一直堅持到退休,廠子越來越凋敝,我沒想到我是這么灰頭土臉離開廠子。辦公室說要搞個榮休儀式,老段,我沒那個臉。廠子搞成這個樣子,哪里好意思?一退休,我就跑鐵城來了,躲得越遠越好。我是不敢回去看一眼,一看那就是往胸口扎刀子,疼啊。老段安慰老莊說,那也不能怪你,你盡力了。再說,廠子是國家的,又不是你個人的,個人在國家面前,都是小事情。老莊擺了擺手說,算了,不說了不說了,這個事情以后也不說了。說是不說了,每次和老莊一起出去喝酒,遲早要扯到鋼鐵廠、成紡。兩人共同的痛,喝了酒,總要扯開來看看。感情,自然更深了。

        時間過得很快,老段孫子從新生兒變成幼兒園的小朋友。幾年過下來,老段適應(yīng)了鐵城的生活,去菜市場買菜,都懂得挑魚和牛肉了。在小區(qū)里,除開老莊,他還有另外幾個聊得來的朋友。當然,交往最多最深的還是老莊。他們倆的友誼,在旁人看來,多少有點兒奇怪,都覺得老段和老莊不是一類人。兩人下棋,老段輸多贏少。這幾年,在老莊的指導(dǎo)下,老段的棋力有所提升,但和老莊比起來,還是不知道差了多少里。老段早就不在意輸贏了,只管全力以赴投入棋局之中,這樣一來,他獲得的樂趣倒是比計較輸贏多多了。老段和王春梅一樣,越來越離不開孫子。孫子滿周歲后,他們商量過回去,也確實回去住過幾天。不到半個月,他們雙雙逃回鐵城。一天不見孫子,老段心里狗抓貓撓地難受,王春梅自然不必說。試過幾次,他們不再說回去的話,老老實實待在了鐵城。房子雖然夠住,王春梅還是想搬出去。她的理由簡單充分,小段和孫曉寧雖然沒說什么,但她有時看不習慣他們的生活方式,總喜歡多幾句嘴。這幾句嘴,其實也不該多,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老人要懂得退出來,少管閑事。王春梅想在小區(qū)里租個房子,不用大,她和老段住就夠了。這樣,帶孫子方便,也給彼此留下了足夠的空間,相處能更愉快一些。她和孫曉寧相處得還不錯,那是因為孫曉寧乖巧,明白事理。也許是因為孩子忍氣吞聲,她知道她媽過不來,只能靠王春梅和老段。這種情況,隨著孩子長大,可能會改變,她必須早做預(yù)案。老段說王春梅想多了。王春梅說,不是我說你,你有時候就是想得太少了。老段不爭,王春梅不好意思和孫曉寧媽媽爭吵,收拾他還是綽綽有余。王春梅和小段交流過這個想法,小段說,媽,沒必要吧。王春梅說,有必要。小段說,你要真有這個想法,我也不反對,你高興就好。王春梅說,等我孫子上幼兒園了,我和你爸就去租個房子,住近一點兒,不影響接送,也不給你們添麻煩。

        等孫子上了幼兒園,王春梅的想法變了,她不想租房子,她想買一個。她有錢了。來鐵城之前,老段接到他哥電話,他哥告訴他,村子要拆遷了,要建飛機場。聽他哥說完,掛掉電話,老段把他哥的話當笑話講給王春梅聽。說他哥想錢想瘋了,哪兒建飛機場不好,他們村建飛機場。老段離開老家多年,爹媽活著時,他逢年過節(jié)帶著王春梅回去看看。爹媽過世后,回得就少了。偶爾,他哥給他打個電話,東拉西扯地說幾句。聽老段講完,王春梅也笑,你們那窮山惡水的,還建飛機場。她也不信。老段的老家,地處湖北中部,丘陵地帶,山水風光倒還不錯,窮在湖北那是出了名的。老段每次一想起老家的窮,都有些害怕。他幸虧出來了,不然可能連老婆都娶不上。老段和王春梅戶口早就遷出來了,按說即使真要拆遷也和他們沒關(guān)系。仔細一想,也有關(guān)系。老段去鋼鐵廠沒幾年,農(nóng)村大興土建之風,家家戶戶拆土屋建磚房,他們村也不例外。也不是人人想建,但不建不行,影響孩子娶媳婦兒。這樣一來,只得跟風。他哥和他商量,村里都在建房子,你還是國家的人,我們家不建,村里都看不起我們,說我們沒本事。老段和王春梅商量,王春梅說,要建,無論如何要建,你不建,你哥就把你的宅基地占了,以后想建也建不了。老段回他哥的話,哥,咱們也建。他哥說,那好,我們建在一起,你一棟我一棟。為了省一面磚墻錢,哥倆建的聯(lián)體。房子建好了,他哥又跟他說,你反正不在家里住,房子空著也是空著,不如讓爸媽住你那邊。老段一聽,也沒意見。按照他們那里的風俗,幺兒養(yǎng)老,爹媽住他的房子天經(jīng)地義。等到爹媽去世,房子又空了出來,也舊了,變成了他哥的雜物房,豬牛都住那里。老段前幾年回去還看了一眼,屋里黑乎乎的,雜樹長得快頂?shù)轿蓓斄?。他沒心疼房子,只是嘆服植物的生命力太強了,那種環(huán)境也能長得出來。平時,老段沒把這房子放在心上,他回鄉(xiāng)下老家居住的可能性幾乎沒有。

        出乎老段和王春梅的意料,過了幾個月,他哥又給他打電話,告訴他拆遷工作組過來量面積了。老段將信將疑。和王春梅聊了一下,王春梅說,你干脆回去看看,那不什么都清楚了嗎?老段特意回了趟老家,幾年沒回。老家變化太大了,他們家那套房子,縮在村子中間,像條缺牙掉齒毛松肉散的老狗,要多難看有多難看?;厝商?,老段相信他哥說的是真的了。村子里散發(fā)出一股要發(fā)財?shù)臍庀?,連煙抽得也比以前好了?;氐郊遥隙魏屯醮好氛f,真要拆了。王春梅說,早知道不把戶口遷出來了。為了遷王春梅的戶口,老段花了錢。錢花完了,發(fā)現(xiàn)屁事不頂。這一拆遷,王春梅戶口不在村里,有些錢自然沒有她的份。她和老段不一樣,老段當年招工轉(zhuǎn)的城鎮(zhèn)戶口,有正式工身份。她花錢辦了戶口,沒起到作用。到頭來,反而損失了拆遷費。王春梅有氣,撒不出來,是她逼著老段給她遷戶口的。如此一來,就算村里要拆遷,老段也只剩下那套破房子,還有下面的宅基地。來了鐵城,老段知道,廣州、深圳的農(nóng)民拆遷都發(fā)了財。他們村拆遷,他還是沒做太大指望,他們村的地不值錢。他那個破房子,更不值錢,送人都沒人要。

        事情推進得很快,他哥電話來說,要簽字了,要拆房子了,要發(fā)賠償款了。短短兩年多時間,老段回了幾次家。老段和王春梅都沒想到,那個破房子居然還值點兒錢。除了錢,他們還要了一套拆遷房,一百二十多平方米,他們可從來沒住過那么大的房子。和王春梅聊起,老段不禁感嘆,辛苦了一輩子,沒掙幾個錢,反倒是那個不經(jīng)心建的房子給我們掙了錢。王春梅說,都有個命,誰能想到我們那兒要建飛機場。一想起遷戶口,王春梅還是覺得心塞,要是不遷出來,她能多分不少錢。更讓老段和王春梅意外的還有,村里分錢,還分了小段和他老婆孩子的。據(jù)說,村里商量過,凡是村里的男丁,不管戶口在不在家,都分。在家的多一點兒,不在家的少一點兒。原本,王春梅沒做指望,畢竟小段自小離家,和村里實在沒什么聯(lián)系,除開血緣。聽到小段和他老婆孩子也能分錢的消息,王春梅喜出望外,她還不敢和小段說,怕萬一是小道消息就尷尬了。等錢拿到手,王春梅和老段商量了一下,小段一家的錢給小段。老段自然沒話說。把錢給小段那天晚上,王春梅特意炒了幾個菜,又讓老段買了瓶茅臺。酒一上桌,小段嚇了一跳,以為王春梅瘋了,要不就是有大事宣布,小段嚇得話都不敢說,看王春梅的眼神都是小心翼翼的。王春梅把酒倒上,對孫曉寧說,寧寧,媽有個事跟你們說。孫曉寧看看王春梅,又看看老段,心里也發(fā)慌,茅臺都上了,這太夸張了。她知道拆遷分了點兒錢,也不至于到這個程度。老段氣定神閑,舉起杯和小段、孫曉寧碰杯。酒喝了,王春梅也賣夠關(guān)子了,才慢慢悠悠地說,村里拆遷,給你們一家也分了錢,這個錢,我和你爸不要,你給我個賬號,我轉(zhuǎn)給你們。此話一出,皆大歡喜。孫曉寧舉著杯對王春梅說,媽,你快把我嚇死了,我還以為告別宴呢。王春梅笑瞇瞇地說,茅臺都上了,那還能是壞事?把錢給了孫曉寧,他們在鐵城住得更安心了,給了錢的。手上有了錢,王春梅不想租房子了,她想買一個。租房子的話,在這個小區(qū),就算租小一點兒的,也得兩三千一個月。王春梅算過,有這個錢,做月供差不多了。她和孫曉寧商量,寧寧,我想買個房子分開住。孫曉寧說,媽,你高興就好。王春梅說,我想了一下,我和你爸出五成首付,剩下的你們來供。孫曉寧猶豫了一下,媽,我們現(xiàn)在養(yǎng)孩子,這套房子還在供著,有點兒吃力。王春梅看著孫曉寧說,要不你和你爸媽商量一下,看能不能讓他們幫你供一下,他們也就你一個女兒,總不能當個甩手掌柜。孫曉寧說,這我得和他們商量。王春梅說,你盡快給我回個話。要是同意,我們就買,房產(chǎn)證寫你和小段的名字。等我們百年歸世,房子還是你們的,我們暫時住著。孫曉寧笑起來,媽,看你說的什么話,你還要給孫子帶孫子呢。王春梅說,那我不成老妖怪了。很快,孫曉寧給王春梅回話,她爸媽同意了。王春梅笑了,這個答案在她的預(yù)料之中,她像是又贏了孫曉寧媽媽一次,心里非常愉快。王春梅提了個條件,讓孫曉寧留意房子,必須在這個小區(qū),她在這里混熟了,不想換地方,也不想離孫子太遠。孫曉寧一口應(yīng)承下來。

        王春梅想買套房子的消息,很快在小區(qū)里散出風來。那天,老段送完孫子回來,給老莊打了個電話,約下棋。老莊說,不下了,在外面辦事呢。老段又問,那下午呢?老莊支吾了一下,再看,有空我給你發(fā)信息。老段說,那好,好幾天沒下了,手癢得很。老莊在電話里干笑了幾聲。掛掉電話,老段回家看電視。孫子上幼兒園了,離家近,爺孫倆走過去也只要十幾分鐘。送完孫子回來,老段成了閑人,接孫子要到下午四點半。老段通常四點出門,走過去,站在幼兒園門口等十幾分鐘。那十幾分鐘,老段想著孫子,望著幼兒園里面,等待讓愛變得實際具體。他和王春梅是介紹認識的,沒約過會。他想,這兩種感覺應(yīng)該類似吧,雖然在本質(zhì)上是不同的。上午八點到下午四點,老段有整整八個小時的空閑時間,家里的事有王春梅,他什么都不用干。除開和老莊下棋,老段愛看電視,什么都看,體育、紀錄片、電影,來者不拒。老段看了會兒電視,王春梅買菜回來了。見老段又在看電視,王春梅說,你沒事下去運動運動,走幾圈,越來越胖了。老段說,懶得動,約老莊下棋,他又不在。王春梅說,哪個說他不在,我剛還看見他了。老段說,你眼花了吧。王春梅“哼”了一聲,你天天看電視不眼花,我倒眼花了。聽王春梅說完,老段回想了一下,他和老莊有四五天沒見面了。這在以前根本不可能,他們要么一起下棋,要么一起出去喝點兒酒,不說每天,一個禮拜至少四五天要打照面的。想到這兒,老段起身換鞋子。王春梅問,你干什么去?老段說,下去轉(zhuǎn)轉(zhuǎn),你不是說我胖嗎?我去運動運動。下了樓,老段在小區(qū)里慢慢轉(zhuǎn)了一圈,特意留意了平時老人們?nèi)サ枚嗟牡胤?。走到游泳池背后隱蔽的小亭子附近,他看見四個人在那里打撲克,其中一個正是老莊。老段走近幾步,再次確認,沒錯,就是老莊。他和老莊太熟了,看背影都不會認錯,更不要說還帶著正臉。老段退了回去。回到家,喝了兩杯茶,老段給老莊發(fā)了條信息:回來沒有,下午有空沒?過了一會兒,老莊回了條信息:還沒呢,這個說不定??赐昀锨f的信息,老段明白了,老莊不想見他。但是,為什么呢?他想不明白。老段當即決定,在老莊和他聯(lián)系之前,他不會再和老莊聯(lián)系了。

        接下來幾天,老段很少下樓。即使下樓,也只在附近幾棟樓轉(zhuǎn)轉(zhuǎn)。他不想走遠,怕萬一碰到老莊,那就尷尬了。小區(qū)分四個區(qū),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每棟樓的住戶都有習慣的活動區(qū)域。老段在這兒住了四年,有的地方還沒去過,沒什么事沒有必要。這樣一來,要是刻意回避著,碰到的可能性也小。那幾天,老段心里空蕩蕩的,他想見老莊,和老莊一起下棋,又不想主動聯(lián)系。一想到老莊在撒謊,老段心里堵得很。老莊想去打撲克,干什么都行,都沒問題,但為什么要撒謊?老段看電視時,脾氣也變得不好。王春梅說,你發(fā)神經(jīng)了吧,還是更年期了?說到更年期,王春梅真的到更年期了,幸運的是她沒有更年期的各種毛病,相反,由于這幾年日子過得順,她心情非常愉快。老段也不搭理。王春梅坐到老段身邊,給他加了點兒水說,你這幾天怎么了,看誰都不順眼,哪個得罪你了?老段也憋不住了,把老莊的事講了一遍。聽老段講完,王春梅笑了,說起來你們都是男人,心眼兒比女人還小。你換個角度想,老莊在打撲克,不好意思直接拒絕你,找個借口,這不是很正常?老段說,沒有必要嘛,他直接說不就行了。王春梅說,人家當領(lǐng)導(dǎo)出身的,講究說話的藝術(shù),不像你工人大老粗,直來直去沒個轉(zhuǎn)彎的。老段臉上還是有點兒陰。王春梅說,搞得像個十八九歲的姑娘家一樣,你倆莫不是在搞基情?老段在王春梅大腿上拍了一巴掌,你莫鬼扯。王春梅說,做男人大氣一點兒,人家沒約你,你約他嘛,幾天沒下棋,我看你三魂六魄都散了一半。老段喝了口茶,想想王春梅說得也有道理。他拿起手機,正準備給老莊發(fā)信息,聽到了信息提示音。點開一看,老莊發(fā)來的,問他下午有空沒有,有空一起下棋。老段把手機遞給王春梅看,王春梅說,你看,人家到底是做過領(lǐng)導(dǎo)的,就是比你大氣。老段說,我這不是也正準備發(fā)嘛,他就比我早了幾秒鐘。給老莊回完信息,老段心情好了,他們約的下午一點,吃完午飯直接開干。

        午飯老段吃得近乎有點兒雀躍,王春梅說,你趕緊去吧,我看你是一分鐘也待不住了。老段說,哪里有。王春梅說,當年你見我也沒這么激動吧?老段說,那不一樣。王春梅說,你老實說,我不跟你計較。老段說,那肯定還是見你激動一些,那會兒雖然不懂得什么談戀愛,女人還是想要的。王春梅笑了,你倒誠實。吃完飯,又挨了一會兒時間,終于到了十二點四十分,老段準備出門了。他不想去得太早,顯得急不可待的樣子,怕被老莊看輕。等老段去到約定地點,老莊已經(jīng)等到那兒了。他們下棋的地方幾乎是固定的,一個小石桌,圓形的,中間剛好夠放棋盤,吃掉的棋子放在旁邊,順手得很。最妙的是石桌周邊種了好幾棵鳳凰花樹,到了季節(jié),抬頭滿樹繁花,漂亮得很。等到落花,一朵一朵,有的落在棋盤上,頗有意境。由于位置偏,來的人也少,正適合兩人下棋。見老段來了,老莊說,好幾天沒一起下棋了。老段坐下來說,是啊,給你發(fā)信息你又沒空。老莊說,這不是有空了嗎?說罷,指著石桌下方說,我?guī)Я似【啤@隙芜@才看到,石桌邊上放了一個冰桶,里面還有沒化的冰塊,冰著十來罐啤酒。老段說,這什么日子,酒都冰上了。老莊說,沒什么日子,前兩天買了些啤酒,今天天氣熱,一邊下棋一邊喝點兒,舒服。說完,給老段拿了一罐,自己又拿了一罐。老段說,我這臭棋簍子,再喝點兒酒,腦子就更不清醒了。老莊說,無所謂,下棋也好,喝酒也好,不都是圖個開心嘛。老段說,那倒是。啤酒冰度剛剛好,口感舒適。老段雖然剛吃過飯,有點兒飽,一口酒下去,還是舒服。老莊是把他當朋友的,他沒見老莊帶酒出來給別人喝。擺上棋子,老段下得輕松隨意,輸贏他徹底不在意了。

        下了兩盤棋,酒也喝了幾罐。老莊“啪嗒啪嗒”把玩著手里的棋子,像是不經(jīng)意般問了句,聽說你想買個房子?老段盯著棋盤,他正想著怎么破局,隨口“嗯”了一聲。老莊說,那你們有錢啊。聽到這句話,老段把眼光從棋盤上挪開,抬起頭說,都是王春梅的主意,我們哪有什么錢,一對下崗工人。老莊說,誰的主意不重要,重要的是拿得出這個錢來,鐵城的房子可不便宜,我們這個小區(qū)又是鐵城最貴的。老段說,我們也是沒辦法,總不能一直住在兒子家里,買個小房子,分開來住,大家都高興些。老莊說,我也想啊,沒這個經(jīng)濟實力。老段笑了起來,你這就是笑話我了,你當那么大的官,怎么可能這點兒錢都沒有。老莊說,真沒有。老段說,我不信。老莊說,信不信由你,我要是有,你以為我愿意和兒子住一起?這輩子都是我管人,現(xiàn)在動不動要看人眼色。老段,我難受啊。要不是沒辦法,我早回去了。我們兩個老的待著,過好過歹,自由自在,不看人臉色。老段一時語塞,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他拿起酒,和老莊碰了一下說,各有各的苦處,人一輩子就在苦水里浸著。老莊說,你還有錢買房子,那是真了不起。話說到這里,老段覺得不把拆遷的事情告訴老莊,就顯得他不仗義了。老段放下啤酒罐,提起一顆棋子說,也不是我們的本事,走了點兒狗屎運。說罷,把老家拆遷的事一一講了。老莊聽完說,我早聽說你們老家要建機場,沒想到真是你們村。老段說,不光你沒想到,我也沒想到,我估計我們村也沒幾個人想到。老莊說,這是好事,國家發(fā)展了,村民也得了實惠。老段說,村里人怎么想我不知道,反正我是心滿意足謝天謝地,本來以為一分錢不值的破房子,沒想到還變成了一塊金子。這一輩子沒見過錢,更不要說發(fā)橫財,沒想到老了還有點財運。老莊說,所以嘛,有人說選擇比努力更重要,你要是當年沒建那個房子,沒種下那個因,也沒有今天的果。聊了幾句,又下了一盤,酒也喝得差不多了。近四點,老段、老莊都該去接孫子了,兩人散了局。這局,老段贏了,老莊像是有點兒心不在焉。

        接了孫子,回到家里,王春梅看到老段,他臉上紅撲撲的。再一靠近,身上一股酒氣。王春梅沒好氣地說,大中午的,你這是和誰喝上了,還記得接孩子。老段往沙發(fā)上一靠,順手泡了杯茶,他有點兒渴。下午,他喝了大約六罐,近三個小時,不算多。有時,他不太理解,啤酒明明也是水,為什么喝了還會渴?喝了口水,老段喉嚨和胃里都舒服了些。這些年,老段開始喝茶,口味越來越重。他泡的茶,王春梅一口不喝。她說,這哪里是茶,分明就是中藥,苦得出水。王春梅不喝,這更好,老段得了自在。喝完茶,老段盯著王春梅說,你買個房子有必要滿世界說嗎?王春梅看著老段,你這話什么意思?老段用食指敲著沙發(fā)說,下午和老莊下棋,他問起這事兒,還說我們有錢。王春梅要被老段氣笑了,你窮了一輩子,人家說你有錢就說唄,沒偷沒搶的,還怕人說。老段說,你就不能低調(diào)點兒?王春梅笑出了聲,就買個小房子,多大的事情,你這么一說,好像你要買半個太平洋似的。老段說,我聽老莊的語氣不對,像是有點兒嫉妒了。王春梅坐下說,你怕是想多了,老莊嫉妒你買個小房子?他當那大的領(lǐng)導(dǎo),還缺這個?老段說,我也這么想,聽他話里的意思,又覺得不對。以后你出去別說這個事了。王春梅說,話已經(jīng)說出去了,難道還收得回來?再說了,我們想在小區(qū)買房子,互相溝通一下也沒什么不好,去中介的話得花幾萬塊錢,有這幾萬塊錢干什么不好,你退休金才幾個錢?老段說,好了好了,你說得對,出去別再說了,省得人起疑心亂說話。拆遷沒得幾個錢,不要讓人覺得我們掙了幾個億似的。老段閉上眼睛,靠在沙發(fā)上,想老莊說過的話,還有他的表情。從各種跡象看,老莊說的應(yīng)該是真話,他可能真的沒錢。如果老莊真的沒錢,那么,幾乎可以推斷出老莊是個清廉的領(lǐng)導(dǎo),他沒有亂搞錢。想想,成紡那么大的廠,那么多的資產(chǎn),他隨便伸個手,也不至于窘迫到買個房子也買不起。老段所在的鋼鐵廠倒閉時,聽說廠長卷了幾千萬逃到國外去了。這一對比,老莊顯得越發(fā)高尚。老段想給老莊發(fā)個信息,說說拆遷的事,再說說鋼鐵廠的事。仔細想了想,還是不發(fā)吧。這會兒他說什么都像顯擺或者嘲諷,至少,老莊可能會這么想。老段本意不是如此,但不能說,他算是體會到了什么叫如鯁在喉,太難受了。

        再和老莊下棋,老段有點兒緊張,倒不是輸贏的事兒,輸贏他早就不在乎了。他知道,只要老莊用心點兒,他沒有贏的可能。他贏棋只有兩種可能:一來老莊大意了,二來老莊故意讓著。成了朋友,老莊一邊和老段下,一邊指導(dǎo)幾句,不再只贏一步。那確實有點兒炫耀,也有點兒欺負人的意思。這幾年,老莊教了老段不少殺手,那心思,深哪。老段緊張是怕老莊說起拆遷的事兒。他覺得這事兒沒什么好說的,那點兒錢,對老段來說算是大錢,那只是因為他們太窮了。在鐵城,這點兒錢只夠打個水漂兒。至于拆遷房,又不是在北京、深圳,鄉(xiāng)下地方也不值幾個錢。要命的是“拆遷戶”這三個字,在大家看來,直接等于“暴發(fā)戶”。老段有苦難言。麻煩的是老莊知道了這事兒,他關(guān)心上了。兩人一起下棋,要不了一會兒,老莊總是能把話題繞到拆遷上去,他想知道,老段到底掙了多少錢。老段早已坦白交底,能記得的,他都說了。老莊還是不信,總覺得老段瞞報了。他不止一次對老段說,老段,你沒必要騙我,我又不問你借錢。那么大的公司,那么大的項目,怎么可能只給這點兒錢?再說了,就算你在鐵城,你們村里的還不會去鬧去要?錢的問題上,沒一個善茬,不說跟北京、廣州、深圳比,就是跟我們那兒比,你們也太低了。老段被老莊逼得沒辦法,只得說,村里可能拿得多,我是出來的人,就一個破房子,有這么多可以了,我非常滿足了。老段越是這么說,老莊越是不相信。最讓老段郁悶的是,有一次,村里又補發(fā)了三萬塊錢。和老莊下棋時,老段說了。老莊笑笑,你啊,擠牙膏似的,沒有必要嘛。三萬,你干嗎不說三千?老段說,本來就是三萬嘛。老莊說,老段啊,你這是把我當小孩子哄啊。回到家,老段氣得想罵人,恨不得把存折拿給老莊看。老段注意到,他說沒錢,老莊不信。他收到錢,老莊臉色明顯又不對了。老段真的相信老莊沒什么錢了,要不老莊不會對他分的這點兒小錢如此介意。

        和老莊一起下棋,慢慢從享受變成了受罪,老段像個犯人一樣一次次被老莊審問。次數(shù)一多,老段不想去了。老段不去,老莊給他發(fā)信息打電話。架不住老莊邀請,老段又去了。有時,老莊帶了酒。有時,老莊帶了西瓜。為了讓老段來下棋,老莊的名堂越來越多。老莊越是這樣搞,老段越是心里發(fā)怵。這一套像是在電影里見過,老莊是審訊者,老段是不老實的敵特分子。該說的話,他都說完了。他央求老莊,老莊,咱們能不能不談這個話題,該說的我都說了。老莊說,這不是閑聊嘛,又沒什么正經(jīng)事。老段說,你是閑聊,我聊得心里發(fā)慌。老莊問,房子看好了嗎?老段不情不愿地說,差不多,還在談。老莊說,你就好了,還是有錢好。老段頭皮發(fā)麻。老段不想再見老莊了,再這么聊下去,他會瘋掉。人不見了,老莊的信息還是會發(fā)來。老莊告訴他,拆遷小區(qū)落成了,拆遷戶回遷了,機場試飛了,機場試運營了,等等。這些消息,有些老段知道,有些老段不知道。老段覺得老莊對機場的熱情有些不正常,他作為利益相關(guān)方,他都沒有這么關(guān)心機場。老段還和老莊下棋,從一個禮拜兩三次變成了一個月一兩次。老莊老了一些。他們很久沒有談過鋼鐵廠和成紡了。

        等王春梅把房子買好,老段和王春梅搬了進去。房子是二手房,裝修得還不錯,孫曉寧問王春梅要不要重新裝修一下。王春梅說,不用了,我和你爸住夠了,要裝修你們以后再裝修,別浪費錢。王春梅收拾了整三天,又補充了家具。整個過程,老段沒操心,小段和孫曉寧配合著王春梅。一切收拾妥當,王春梅對老段說,我們搬過去吧。兩棟樓離得很近,小段開車,從地下車庫A門開到C門,車上裝著王春梅和老段換洗的衣服,還有一些日常用品。進了屋,老段眼睛亮了。孫曉寧抱著花瓶問,爸,還喜歡吧?老段說,喜歡。這是他自己的房子,他住過的最好的房子。小,但精致,不像王春梅的品位。王春梅坐在沙發(fā)上,扭了扭屁股說,還是住在自己家里舒服。孫曉寧笑起來,還是有錢好。聽到這句話,老段心里像是被什么東西扎了一下。他好些天沒看見老莊了,也忘了和老莊聯(lián)系。他想起來,似乎很久沒有收到老莊的信息了。

        剛搬進來,還有股新鮮勁兒,在家里待了幾天,老段又下樓了。他在小區(qū)逛了幾圈,沒看到老莊。一連幾天,他都沒有碰到老莊。小區(qū)雖大,老人孩子常去的地方不多。逛了幾天,老段有點兒不踏實了。他問王春梅,怎么沒看見老莊?王春梅說,老莊?老段說,很久沒看到他了。王春梅皺皺眉,你這么一說,我想起來了,我好像也很久沒看到他了,以前他很少到這邊來,你不是和他聯(lián)系多嗎?老段說,也有很久沒聯(lián)系了。隔天,老段散步過去,見了人問,怎么沒看到老莊?都說,哪個老莊?老段說,下棋的,成天穿著襯衣西褲那個。有人想了起來說,那個老莊啊,他回家了。老段一愣,回家了?有人插嘴,他在這里又沒房子,和兒子媳婦住一起,現(xiàn)在孫子大了,也不用接送了,他不回去怎么辦?老段聽完,又閑聊了幾句。這種事情,這幾年老段聽得多了,小區(qū)里多的是來來往往的老人。他只是沒想到,老莊也回去了。他應(yīng)該能想到的。老段拿出手機,撥通了老莊的電話,他想跟老莊說,好你個老莊,回去也不說一聲,幾年朋友,好歹要再殺一盤,再喝次酒嘛。電話里傳來忙音。老段掛掉電話,他先要去菜市場,買條魚,再買半斤豬頭肉。中午,他不想等晚上了,他想王春梅陪他喝一杯。

        責任編輯:梁智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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