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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親的愛情

        2024-12-26 00:00:00張慶國
        萬松浦 2024年6期
        關(guān)鍵詞:小翠小楊姨媽

        小楊木匠為了我母親離家遠行,說冒死毫不過分,但我相信他不會想到死,他想到的應該是更幸福地活著,這是他出行的強大動力,也是他那顆干硬的小腦袋里智慧噴發(fā)的原因。但我無法想象小楊木匠獨自翻越五十余年前的云南西部群山,徒步行走七百公里,從昆明前往邊境滄洛縣的經(jīng)歷,這不是身體的勞累,是這趟行走不可能完成。

        在小楊木匠被愛情鼓舞的一九六八年,一個人離家遠行要突破多種困難。首先是錢,要出得起旅費,那年代誰家也沒有幾毛錢的存款,小楊木匠一個鄉(xiāng)下青年,身無分文,無力離家出走五公里以上的路程。再一個是要有交通工具,徒步行走并不是指完全步行,在可以乘車的地方,買一張長途車票坐車,情有可原,無車可乘時再走路也不遲。但云南重重高山,當時昆明通往一百公里外的縣城,長途班車的線路就很少了,發(fā)車班次的間隔時間也很長。班車就是長途客運汽車,稱作班車是因為未必每天出行,長途客車站根據(jù)路線的遠近來安排車次,有的縣城隔天一班客車,有的隔兩天一班,有的隔半月一班,更遙遠的地區(qū)每月能保證一班客車出行已屬萬幸。小楊木匠想途中坐車,也是不能得到保證的。

        那個空曠年代缺少汽車和公路,出行乘客也就極少,偶爾有人乘車長途遠行,車速也相當慢。汽車翻越云南群山,一天能走五十公里已經(jīng)了不起,約七百公里路程要行駛半個月,中途會不斷停車住宿,住店要出示有公家蓋章的介紹信,表明自己身份合法并有正當出行的理由,就是出差為公家辦事或者探親。小楊木匠擅自出行,身上肯定掏不出蓋了大紅印章的證明。那時人不能自作主張地移動,都固定在地球的一個點,像一些樹,在家中的地板上生根,直到樹倒葉落的最后一刻。

        但有個詞語叫百密一疏,防范再嚴,總有漏洞。那些年管理手段簡陋,吃得太少,餓得心慌,很多事難免疏忽。小楊木匠像一條擠壓在泥地里的鱔魚,在無光的漆黑中義無反顧地滑動,最終到達了預定位置,一聲不響地蟄伏,每天從淤泥下方的寂靜中默默吐出極小的氣泡。

        需要解釋的是,我是在母親去世半年后,偶然調(diào)查,才獲知小楊木匠這個歷史角色的,之前我并不知道這個人的存在。最初是清明節(jié)掃墓,我獨自去祭拜躺在地下的母親,卻發(fā)現(xiàn)有人先我一步到達:在父母合葬墓的白色花崗墓穴蓋上,有一束被風吹得歪斜的萎謝的菊花。我以為是相鄰墓室的人家順帶放點花,表示要搞好鄰里關(guān)系,并沒在意。掃墓結(jié)束,瞥眼看到墓穴蓋旁丟棄著兩個煙頭,我有些不快,想想可能是風吹來的垃圾,撿了扔開,也就作罷。我?guī)е鴴吣购笏寄钺尫诺妮p松,從狹窄的墓室小道上走開,下山駕車回家了。

        掃墓兩個月后,妹妹在一天下午三點跑來找我,急匆匆進門,看到我媳婦在家,她拉住我的衣袖拼命擠眼睛。她是表情豐富也過于激動的人,凡事都有些夸張,我早就習慣,不以為然。她生氣地一跺腳,扭身出門,我疑惑地跟了去,她就在門外的墻邊站住,向我轉(zhuǎn)述了三姨媽的幾句話。正是那幾句話,揭開了我和妹妹疲于奔命的調(diào)查序幕。

        她說,媽媽以前懷過孕。

        我笑著說,你說啥廢話呀,媽不懷孕會把我們生出來嗎?

        她說,是結(jié)婚前懷的孕。

        我說,媽都去世了,你來講這個事啥意思呀?你不也是結(jié)婚前懷孕的嗎?

        她一跺腳說,啊呀,告訴你我們有一個哥哥,是媽結(jié)婚前生出來的。

        我笑著說,你有病呀講這個事,誰告訴你的?

        她說,三姨媽。

        一束鋒利的陽光沿小樓上方的水泥墻滑下,正巧割到妹妹臉上,把她的臉割出了焦急的紅血,刺得她瞇起了眼睛。她哆嗦著后退,躲進陰影里接著說,哥我跟你講正經(jīng)話,你好好聽行不行?

        我憋不住又笑了幾聲,馬上被妹妹說的話震住了。她告訴我母親在入獄服刑時懷過孕,懷孕有可能流產(chǎn),也有可能在生出我和她之前,母親先就生出了一個娃。我張大的嘴被卡住,無法合攏了,妹妹也被自己的猜測嚴重傷害,臉上滾出了兩串淚水。

        敘述這個事件的最大困難,是我和妹妹被隔絕在時間之城的門外,只是旁觀者。盡管我們身體里流淌著滾燙的血緣熱情,調(diào)查也只能是接近真相的猜測,不可能是事實。但此后的整整三年里,我和妹妹對調(diào)查一段血緣秘史產(chǎn)生了不可遏制的興趣,努力尋找一個也許世上并不存在的大哥。我們用手指扳撬時間之城的隔墻,面對著難度堪比大海撈針的真相調(diào)查,從未退縮。當搜尋范圍縮小、目標隱約可見時,我感到熱情耗盡的心力委頓,也因接近事實而淚如雨下。

        母親跟父親結(jié)婚之前確實懷過孕,也許她并未隱瞞我們的父親,但確實隱瞞了后來出生的我和妹妹。我們以為自己的降生非常榮幸,殊不知之前還有一份相同的榮幸遁形于時間的古城之中,導致我們完美的家庭生活史上留下一個小小的三角形陰影,三角形的三個點,連接著我、妹妹和泄露秘密者三姨媽。

        三姨媽身份特殊,她并非母親的親妹妹,是母親的一個獄友。母親在23歲那年因某種罪名入獄,三姨媽也犯了事,跟母親關(guān)在同一個勞改營,她們就這樣認識,成為終生的好友。

        妹妹慌亂找我的次日,我趕緊去拜訪三姨媽。時間奔跑得太快,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當時的昆明城狹窄自閉,還沒有大規(guī)模拆遷,三姨媽住在城區(qū)一條遍布木板舊樓的老街上,那條街是一段短促的彎道坡路,仿佛一只魚鉤躺在老城一角,欲釣起一段沉默歷史。

        街道兩邊全是土紅色老式木板樓和石灰墻圍住的低矮小院。三姨媽家是當街的一樓一底舊房,一樓的房門關(guān)著。我拍了拍門,二樓敞開的木窗戶里探出一個頭發(fā)花白稀疏的瘦小腦袋,腦袋縮進去后,一陣遲鈍的腳步聲由上而下傳來,房門打開了。三姨媽的瘦臉上擠出一個笑容,側(cè)身把我讓進了家。

        三姨媽已經(jīng)老得我都不知道她的年紀。她更老的老公病臥在床,一個女兒嫁到外省,兒子不知干什么。母親活著的時候,經(jīng)常講三姨媽家的故事,實際上她跟三姨媽的交往并不多。

        我把一袋蘋果放到三姨媽家的飯桌上,在鋪了舊毛巾的沙發(fā)上坐下。三姨媽一雙眼角下耷的眼睛緊盯住我,似乎知道我會來,正等待我開口。

        我故意繞開話題說,三姨媽身體很好哦,看你精神不錯。

        她嘴角的細紋里滑過一絲淺笑,并不接話。

        我問,姑娘跟你們聯(lián)系過嗎?兒子工作還好吧?

        她把目光從我臉上移開,投到從門框外滑過的過路人身上。我也順著她的目光朝門外的街道看,只見一個個行人從門外明亮的光線中晃過,身后拖著倉皇的陰影。一個過路的中年男人扭頭朝三姨媽家匆匆打量,憂郁的目光與我短暫對視,我剎那間產(chǎn)生猜想,莫非三姨媽的兒子就是我未知的大哥?

        小時候三姨媽帶兒子來我家,我和妹妹跟他一起玩過,從年齡估算不太符合,有些太老,卻可以列入嫌疑者之列。如果他真是我的大哥就太糟糕了,重大懸念輕松揭曉,太令人失望和啼笑皆非,我們跟三姨媽的關(guān)系也要重新界定。

        這時我聽到三姨媽緩慢地說,你不想上樓看看三姨爹嗎?

        三姨爹中風后病臥在床好幾年。我趕緊站起來,攙扶著三姨媽走向小屋最里面的樓梯,跟在她身后上樓,從窄小的樓梯門洞爬上低矮幽暗的二樓。只見靠板壁的一張老式舊木床上黑乎乎地堆了一床薄被,被子癟塌下陷,并不見人。走到床前,被子動了一下,一只烏黑干瘦、骨節(jié)腫脹的腳從被子下伸出來,三姨媽走過去把被頭拉開,讓三姨爹瘦成一個空殼的臉露出來。

        她說,被子捂著臉你也不曉得,會捂死的呀。

        我看到了三姨爹絕望疲憊的眼神。

        悲涼像一把短刀刺得我心痛,三姨媽跟三姨爹的愛情,是我母親多次重復的故事。誰能認出這個躺在床上等死的瘦削老人,曾是瀟灑赴死的抗日戰(zhàn)士。六十多年前,十七歲的三姨媽以繼續(xù)讀書為理由,拒絕跟隨做銀行經(jīng)理的父親去美國,留在昆明享受愛情,兩年后自作主張跟三姨爹結(jié)婚。誰曾想,當時狂熱浪漫的戀人,如今已奄奄一息。

        三姨媽說,你三姨爹的病情這幾天加重了,要住院才行。

        我說,是呀,趕緊住院。

        她不說話,瘦削的肩聳起,脖子縮緊,嘴唇微顫,呆呆地看著我。我幡然猛醒,明白了三姨媽的企圖,她透露母親的秘密是因為缺錢,她在向我們出賣信息。我趕緊打電話叫120,救護車呼嘯而至,護工把三姨爹從狹窄小樓上抬下來,迅速送進醫(yī)院,我在醫(yī)院幫三姨媽掛號并預付了三姨爹的住院費。

        在醫(yī)院忙活了幾小時,下午的陽光一片片從醫(yī)院大廳和走廊上退縮,消失在黃昏的暮色中。夜晚跟蹤而至,街上路燈全亮,往來的汽車和行人匯為恍惚的河水,在夜色中緩緩流淌。我去醫(yī)院門口買了些營養(yǎng)食品,提回來送給三姨媽,準備告辭。三姨媽急忙跟著我出病房,在住院部走廊上拉住我的衣袖低聲說,謝謝啦,今天讓你辛苦了,改天我會把一些事講給你聽。

        時間縫隙中透進一束釘子般尖銳的光,把7和3這兩個阿拉伯數(shù)字釘在我的心口。三姨媽告訴我,母親因貪污73元錢入獄,我驚得大聲喊冤,胸口堵塞。可三姨媽這個對數(shù)字很敏感也最擅長算賬的女人,不慌不忙地補充說,不要小看這73元,折算成今天的錢差不多有七八千元,也可以說近萬元,當年有些小工廠全年產(chǎn)值也就幾千元,上萬元產(chǎn)值就是大廠了。

        母親的經(jīng)歷我知道一些,加進三姨媽的補充,十九歲的母親清晰地走進了我的想象中。那年她初中畢業(yè),經(jīng)外祖父建議,放棄讀高中,報名進了工廠,在一個年產(chǎn)值兩萬余元的大廠上班,成為一名自食其力的勞動者。

        母親很興奮,她入職的工廠非常有名,是中國西南地區(qū)最大的紡紗廠之一,叫作興隆紗廠。這個廠創(chuàng)辦于一九三六年,促成了一段云南棉業(yè)大面積試驗種植的工業(yè)成長史的發(fā)生,出廠的精紡紗線遠銷上海,供不應求。初中學歷的母親,在一九六二年已屬有文化的女性,工廠欲安排她做行政工作,可她別無所求,只想跟最無知的嬰孩打交道,要求去廠幼兒園做老師。

        興隆紗廠有五千名女工和幾百名男性工作人員,工廠在昆明南郊近六百畝的地盤上建有行政樓、密集的生產(chǎn)車間和倉庫群、職工宿舍樓群、幾十個洗衣房和洗澡房、電影院、籃球場和會議大廳。廠區(qū)泛著遲鈍白光的灰色水泥大道上,每天有成群結(jié)隊的女工說笑著走過,有的端著臉盆,剛從洗澡房出來,長發(fā)濕淋淋,臉色通紅,渾身冒熱氣;有的系著白圍腰,頭戴白帽子,匆匆趕去上班,空氣中散發(fā)出輕搖的女性氣息。

        工廠宿舍區(qū)掛滿衣物的通道上,隨處可見搖晃臀部緩慢行走的懷孕女工,也可見到在洗衣房中指揮一堆孩子晾曬衣服的快樂母親。洗澡房里光身子的女工,一大半拖著孩子在霧氣中忙碌,她們撅著赤裸的屁股,彎腰給孩子洗澡。幼兒園里哭聲如雷,尖脆的笑聲像鞭子把空氣抽碎,幾百個嬰孩的小腦袋密密麻麻,看花了護理員的眼睛。

        紡紗廠洋溢著母性的歡樂,一半職工是幸福的母親,一半將要成為母親。剛生出嬰孩的母親在兩個月產(chǎn)假結(jié)束后,就把嬰孩送給廠幼兒園托養(yǎng)。年輕的母親每天在車間紡紗線兩小時,趕緊請假外出,系著白圍腰戴著白帽子,沿廠區(qū)的水泥路一路小跑,趕往幼兒園喂奶。孩子半歲斷奶后送進幼兒園,全天的喂養(yǎng)由護理員負責。

        幼兒園是本廠女工的生育輔助機構(gòu),接收了眾多母親送來的從半歲到六歲的孩子,兼有嬰兒護理和幼兒教育雙重職能。護理員既要護理和喂養(yǎng)三歲前的嬰孩,又要給三歲后的幼兒上課,繁重的工作量可想而知??晌夷赣H干得很快樂,嬰孩的哭聲在她聽來永遠是歌聲,她渴望這些哭啼嬰孩中有一個是自己的孩子,卻沒想到這個本能的愿望極難實現(xiàn)。

        紡紗廠的五千名職工中,只有不足千名男工,減去已婚男人、丑陋男人、小氣男人和傻男人,能引起少女心動的男性非常稀缺。幼兒園更是單一的女性空間,孩子母親是女性,幼兒園老師和工人除兩個年近五十歲的鄉(xiāng)下勤雜工是男性,其余也全是女性。我母親有文化,做護理員三個月,就被提拔為辦公室主任,兩年后滿二十一歲,就升任幼兒園副園長,每天穿梭在急切的母親和無休無止吵鬧的孩子之間??粗鴦e人母子情深,卻看不到自己的愛情希望。她在幼兒園院子里帶著孩子們做老鷹捉小雞的游戲,夢想過天空中有一只老鷹在盤旋,隨時撲下來把自己抓走,那只老鷹就是一個夢想中的好男人。

        母親曾對我說,哈哈,我早知道會遇上你爸爸,根本不著急。

        我說,我也知道會有這個爸爸。

        母親說,你知道個屁,我進了監(jiān)獄才遇上你爸爸,好難啊。

        這話我就不懂了,那時我剛上小學,不解地看著母親,她不解釋,也無法解釋,只是呵呵地笑。

        父親不高興了,生氣地瞪她一眼,母親捂著嘴,笑得更歡。

        母親無憂無慮的笑聲現(xiàn)在回響在地下的泥土深處,我在地上的混亂中忙碌,尋找可疑線索。我在將近半年的時間里,持續(xù)去三姨媽家探訪。在我慷慨的幫助下,三姨爹的病情稍有緩和,人能在床上坐起,靠著床頭吃飯了。頻繁的接觸和交談中,我摸索出一條往事的線索,把三姨媽口中那個曾與我母親有染的陌生男人拼貼了出來。

        那個人是幼兒園老勤雜工的兒子,年輕的鄉(xiāng)村木匠小楊。我看著自己在想象中拼貼出來的畫面,看著畫中那個陌生的男人,非常吃驚,這個老實單純的鄉(xiāng)下青年,跟我爽快聰明的母親,怎么可能有肌膚之親?

        勤雜工老木匠在村中蓋房摔傷了腰,年輕的木匠兒子就頂替父親給幼兒園干活,于是一個瘦高個的敏捷青年男子出現(xiàn)在了幼兒園的院子里。年輕木匠長了一張鄉(xiāng)下人少有的白凈臉龐,非常害羞,只會低頭做事,不敢抬頭看人。

        小楊木匠比父親能干,動作利索,力氣很大,每天挎著鋸子提著鐵錘,在幼兒園的院子里走來走去,接受做副園長的我母親的各種使喚。有時也把桌椅從這間房子搬到另一間房子,把一整排小床拼到一起,連成一個相互靠攏的大通鋪,以防頑皮的孩子們從床上掉落,或把拼成大通鋪的一連串小床分開,避免孩子們相互打鬧。

        幼兒園里滾出的尖聲脆笑,猛烈撞擊時間的窗戶,我隔著糊滿歲月積塵的窗戶玻璃,看到小楊木匠出現(xiàn)引發(fā)的幼兒園里的騷亂。幼兒園女老師、女護理員和食堂年輕女工們對小楊木匠有極大的興趣,大家想辦法使喚他,搶在我母親之前把他喚到自己身邊做事??此吭诘匕迳锨冕斪樱驖M頭大汗地把破損門板卸下,修整后重新安裝好。他在姑娘們面前不知所措,忙得辛苦,羞得臉色通紅,姑娘們哈哈大笑,爭搶著遞給他水喝,還幫他擦額頭的汗。

        食堂女工小翠是幼兒園最活潑的姑娘,頭發(fā)柔軟稀黃,小辮子很細,長了一對無比興奮的飽滿乳房。她總是蹦蹦跳跳,夸張地尖聲驚叫,嚷叫聲像一只被踩傷的老鼠,追著她的腳后跟,從廚房追到飯廳,再追到幼兒園院子。

        小楊木匠在幼兒園干活時,小翠總能找出足夠多的理由,把他從別人身邊叫走,喚去廚房幫忙。小翠的蹦跳和尖叫讓他格外緊張。他呼吸急促,目光躲閃,臉別向一邊,在小翠的指使下抬鐵鍋搬煤炭,或換燈泡修開關(guān)。有一次食堂炸了小酥肉,小翠在廚房門口跳著腳,高舉雙臂,搖晃著身子大聲叫喚,把小楊木匠叫來后,快樂地塞給他好幾塊炸肉條,追問他是否好吃。

        那是缺吃少穿的年代,肉食限量供給,幼兒園小孩每周只能吃到兩條小炸肉。小翠一次就給小楊木匠吃下三條,氣得食堂的炒菜師傅趙嫂大怒,敲著鐵鏟,把小翠逼到灶臺邊,劈頭蓋臉一頓痛罵。

        我母親就在小翠挨罵的那天下午經(jīng)歷了嚴重的事件。

        小楊木匠那年擅自從昆明出發(fā),獨自前往遙遠的邊境縣城,是為了尋找和陪伴我母親。他的行動不可理解。我說的不可理解并非愛情沖動,愛情是愚蠢的,能教人產(chǎn)生各種不可思議的行為。我說的是那趟行走不可能完成,但有一次調(diào)查母親往事時我駕車出行,看到路邊高懸著一個叫作軍馬場的地名牌,忽然產(chǎn)生不可抑制的想象。小楊木匠當年出行,會不會在城外類似軍馬場的地方被人救助了呢?

        想象極其活躍,我清晰地看見頭發(fā)和身子褪色發(fā)黃的小楊木匠,在昆明城外的山道上緩緩出現(xiàn),像皮影戲小臺子上的一個移動人物。他搭乘了三次過路的馬車,走了三十公里山路,在昆明遠郊一個名叫軍馬場的地方餓昏了,奄奄一息地睡在山間土路邊?;杳灾兴杏X身子飄起,像一朵云懸在空中,俯瞰著押送我母親向西遠去的卡車。一輛過路馬車小跑著歡快奔來,躺在路邊的小楊木匠引起了馬車夫的注意。馬車夫拉了一下韁繩,馬車停下來,馬車夫下了馬車,把小楊木匠抱起來,放上了車。小楊木匠醒來時,睡在了一戶農(nóng)民家中。

        軍馬場是一個古代地名,那里有一片開闊平地,牧草茂盛,曾是冷兵器時代養(yǎng)馬駐兵的場所。一望無際的草地后來成了人民公社的集體牧場,農(nóng)民老羅帶著老婆和三個孩子,居住在牧場邊的三間土坯房中,放牧全村的五百只羊和喂養(yǎng)四十頭黃牛。他和老婆在牧場挖了一塊地種菜,還在圍住牧場的樹林里養(yǎng)了幾十箱蜜蜂。

        小楊木匠在老羅家睡了整整兩天,喝了蜂蜜水雞蛋湯,恢復了體力。為感謝老羅的救命之恩,他幫老羅家修理了土坯房的五扇木門和十扇木窗,加固了房梁,為羊廄和牛廄制作了兩個自動開關(guān)的廄門,老羅的孩子拔去廄門的木閂,牛羊就能自己出廄,晚上放牧回來,牛羊歸廄,廄門的木閂會自動滑下,十分方便。

        小楊木匠的才華讓老羅震驚,他懇求小楊木匠留下,教自己十二歲的兒子做木匠活。小楊木匠繼續(xù)住了半年,教會老羅的兒子使用全部木匠工具,帶著那個十二歲的少年打制了兩只柜子和三張床,換掉了老羅家用石頭搭起的木板床,最后,小楊木匠為自己打制了一輛木輪的古老手推車,車上裝滿老羅一家送給自己的糧食、蔬菜、辣椒、鹽、豬油、腌肉和蜂蜜,告辭上路。

        紡紗廠女工兩班倒,白班早上八點上到下午四點,晚班下午四點上到晚上十二點。哺乳的女工母親,晚班時要中斷工作,趕去幼兒園,給嬰孩喂奶半小時,護理嬰兒的幼兒園也就要跟著上白班和晚班,做好服務。我母親作為副園長,每隔一周要上幾天晚班,協(xié)助護理員照顧幼兒園的嬰兒。晚班上到半夜十二點,母親回幼兒園宿舍睡覺。可三歲前的嬰兒進食次數(shù)太多,需要整夜照看。我母親半夜睡下,要把睡眠切碎,不斷起床,摸出宿舍,檢查夜班護理員的工作,天亮后才能放心回幼兒園宿舍,一覺睡到中午。

        那天上午,小翠給小楊木匠吃了三根剛炸好的小肉條,挨了食堂炒菜師傅趙嫂的痛罵,那場小小的爭吵我母親并不知道,她上夜班累了,在宿舍的床上睡得正香,窗外的吵鬧我母親絲毫不知。中午吃飯時,我母親也沒有醒。二十一歲的姑娘,在睡眠的河流中沉沒得太深,從早晨八點,一覺睡到了下午三點。西斜的陽光映在宿舍的窗簾上,把一片片伸展的竹葉映照得婆娑搖動。陽光穿透睡眠的河水,喚醒了沉沒于河底的母親,她睜開眼,從河底浮上來,才明白自己睡得太久,并覺得肚子餓。

        我母親起床穿衣,出門洗漱,去食堂找東西吃。路過后院圍墻旁的木工房,聽到屋里有人抽泣,疑惑地輕輕走近。房門微開,用木板草草釘成的木工房里,有幾道長長的漏光裂縫,透進木工房的一條雪亮陽光照見了坐在凳子上的小翠。她坐在木工房中低頭抹淚,嗚嗚抽泣,年輕木匠小楊站在一旁不知所措,低聲勸說什么。

        年輕木匠聽到了門外的響動,扭頭看來,我母親已閃開。她覺得別人在說話,自己偷聽不好。走進食堂,我母親被趙嫂抓住,她怒氣沖沖地狂罵小翠勾引年輕木匠,在幼兒園做傷風敗俗的事。

        我母親是未婚姑娘,聽到這些話,自己先臉紅了。

        趙嫂說,你一個副園長不管管嗎?我看小翠騷得快要瘋了。

        我母親說,沒證據(jù)不要說人家。

        有證據(jù),趙嫂說,現(xiàn)在我就帶你去捉奸。

        趙嫂丟下炒菜的鐵鏟,推開我母親,徑直朝前走了,我母親遲疑跟上。只見趙嫂貼著院墻直沖,穿過院中的一小段路,奔到院墻邊用木板簡陋搭建成的木工房門口。她憋足了氣,沉默著,咚的一腳踢到門上。木工房的門被踢得大開,又嘩啦反彈回來關(guān)上。趙嫂氣急敗壞地撲上去,推開了門,用粗壯的身子把門擋住,讓正巧趕到的我母親看見了屋內(nèi)的一景。

        木工房中的年輕木匠小楊嚇得凝固,不會動彈,人像被釘子掛在墻上。他縮緊了脖子,聳著兩肩,后背貼緊木工房的墻,漲紅的臉扭向一側(cè),躲避的目光像兩條鐵絲扎進了木板墻。小翠站在他的身前,倉促轉(zhuǎn)過身子,兩臂抱緊,攏住了解開兩??圩拥囊路?,胸前一對急躁的兔子一閃退縮。

        滾出來,爛貨!趙嫂大叫。

        我母親嚇得伸手捂住了趙嫂的嘴。

        趙嫂把我母親推開,咚咚跺著腳,返回了廚房。

        隔著五十年的時間距離,我看到暴躁女人趙嫂一腳踢開幼兒園的木工房門,巨大的回響嗡嗡搖晃,劃過記憶的河面,震蕩出一連串迅速擴散的戰(zhàn)栗漣漪。但事情不像趙嫂控訴得那樣惡劣,小楊木匠和小翠盡管在木工房中挨得很近,卻衣冠整齊,小翠悄悄解開衣服的兩??圩?,并未脫下,未見不堪舉動。我母親沒看到任何人在親熱,只看見踢門瞬間被嚇蒙的小楊木匠和瞪大了眼睛的小翠。

        趙嫂的粗暴眾所周知,那場沖突并未在幼兒園里引起反響,我母親連木工房也沒進,看一眼就轉(zhuǎn)身離開了。可趙嫂的舉動嚇得害羞的小楊木匠無地自容,產(chǎn)生了嚴重后果,從第二天起,小楊木匠再沒來上班。

        小楊木匠走后,幼兒園剩下的一個老木匠忙不過來,無法應對幾百個學齡前兒童的折騰,那些孩子拼命搖晃小床和小桌子,爭搶著扒住木窗蕩秋千,幾天就能拆散一間宿舍。老木匠動作太慢,趕不上年輕木匠敏捷,忙得叫苦連天,幼兒園老師和護理員一片抱怨,希望年輕的小楊木匠盡早歸來。小翠也忍無可忍,在小楊木匠不辭而別一個月后,下班便拖著我母親,去往紡紗廠旁三公里外的農(nóng)村,一路打聽,找到了小楊木匠的家。

        他家是三面圍起半圈的低矮土坯房,正中一個大間,左右兩小間,房前圍了一塊空場。正面最大的一間房用板壁分成三格,中間一格是客堂,左右兩格是臥室。左側(cè)拐彎的小房子里有一張木工桌,桌旁堆放著農(nóng)具和木工工具。工具房對面,緊靠正面住房右側(cè)的另一間小房,分了上下兩層,下層養(yǎng)豬,上層堆放干草和糧食。

        幾間土坯房都很舊,卻泥墻平整,木窗和木門完好無損,每間房都收拾得干凈。工具房里的東西圍繞著木工桌堆放整齊,豬廄用圍欄隔成兩半,一半給三只半大豬活動和睡覺,一半擺放食槽,互不干擾。豬廄上層堆放的干草和糧食也用木欄隔開,井井有條。

        年輕木匠竟然在客堂里讀書,他坐在火塘邊的小凳上,借著頭頂小窗透進的光線,正捧著一本書閱讀。聽到屋外的響動,他放下書本站起來,小翠蹦跳嚷叫,沖進了屋,羞得他滿臉通紅。

        左格臥室墻邊的大床上,老木匠靠著被子閉目養(yǎng)神。我母親探頭朝屋里張望,老木匠從頭頂小窗的光線照射中認出她,急忙坐直,又疼得護住了腰。

        我母親趕緊說,楊師傅好好休息,我是來找你兒子的。

        老木匠沒理解我母親的話,以為她是來看望自己殘疾的小兒子,慌忙說,兒子在另一個睡覺的屋欄著呢,欄不好他會摔倒。

        我母親聽不明白,疑惑地走向右側(cè)的另一個臥室,看到小木窗投下的光線中,一個黑乎乎的矮小男孩忽蹲忽站地出現(xiàn)在墻角,不斷搖晃高低不平的雙肩,他的身邊圍了一個四四方方的木欄。我母親慢慢走近,看到這個男孩一手拄著膝蓋,一手拄著腰,瘦小的屁股高高撅起,搖晃著長短不一的雙腿在木欄內(nèi)走動。我母親做幼兒園老師,孩子的病知道得很多,眼前的場景讓她看得悲涼,明白男孩患了重疾,是一個小兒麻痹病人。

        媽媽,小男孩費力地抬起頭,朝我母親喊道。

        我母親笑著說,我是姐姐哦。

        小男孩說,姐姐,我要吃東西。

        我母親從衣袋里掏出一顆從幼兒園帶來的水果糖,遞給了他。他接過去一聞,笑得小嘴咧開,欲把糖塞進嘴里。我母親迅速從他嘴邊搶走水果糖,剝開糖紙,把糖喂到他的嘴里。

        小男孩含著糖,瞇起了幸福的小眼睛。

        門外客堂里的小翠,正拉著小楊木匠蹦跳,著急得要哭了。她尖聲嚷叫,你呀架子怪大的,怎么不去上班?你看我把副園長帶來了,請你趕快回去呀!

        小楊木匠名務本,沒有人知道“務本”這兩個拗口的字出自老木匠謹慎的心,更出自中國的古老經(jīng)典,也不會有人明白選自《論語》的這兩個字的分量。我母親和小翠也不懂,她們只認為年輕的小楊木匠老實能干,幼兒園需要這樣的勤雜工,不知“務本”這兩個字的后面躲藏著巨大的求生渴望和謹慎的防范之心。在那天上午,她們連哄帶勸,把小楊木匠從趙嫂挑起的那場吵鬧驚嚇中喚醒,重新帶回了幼兒園。

        我母親那天去了小楊木匠的家后,知道了這個白凈臉龐小伙子家中的艱苦。他一個姐姐遠嫁外縣,一個哥哥病故,父親摔傷了腰,最小的弟弟患小兒麻痹。殘疾弟弟八歲仍經(jīng)常摔倒,每晚需要勞動了一天的母親守在身邊照顧。小楊木匠跟父親睡一張大床,服侍病倒的父親。這樣的小伙子,非常需要一點點額外的收入。

        我母親心生同情,看小楊木匠在幼兒園內(nèi)干活,忙著修理破爛的桌椅,常倒杯水給他喝,叫他休息。

        他慌忙說,不累的,這個活比在村里干農(nóng)活輕松多了。

        我母親問,農(nóng)活是些什么活?

        他說,挖地是輕的,背糞、上山扛木料、干副業(yè)給公路挖溝,又曬又累。

        我母親說,看你不像干重活的,臉這么白。

        他羞得臉紅了,低頭說,我也不想這么白。

        我母親說,白了好呀,像個教書的老師。

        他紅著臉說,村里人就說我力氣小,不分重活路給我做,掙不到工分。

        我母親說,你還力氣小呀,力氣再大還不成一頭牛了?

        他在幼兒園只敢跟小孩子說話,不跟任何女性目光對視,那天也如此。他躬身趴在教室的地板上,用鉛筆在椅子腳的木條上輕輕畫線,低著頭說,我們村力氣最大的男人,可以扳倒一頭牛。

        說話間,小翠晃蕩著歡快飽滿的胸脯,蹦蹦跳跳跑來,推開了教室的門,站在門口揮手,尖聲嚷叫,小楊你躲在這里呀,給我找得急死了。你趕快來,廚房的燈泡又壞了,快來換一下,不然看不見炒菜,趙嫂又要罵鍋灶和鐵鏟了。

        她是好戰(zhàn)的姑娘,總要對趙嫂冷嘲熱諷。

        小楊木匠聽到趙嫂就頭皮發(fā)緊,趕緊放下鐵錘和釘子,出門跟著小翠過去了。

        一天中午吃飯,小翠給我母親多舀了半勺豆腐炒粉絲,自己也端一只碗,拉著我母親走到廚房外的墻角邊說,小楊師傅的工錢太少啦。

        我母親不明白,愣愣地看著小翠。

        她輕輕推一下我母親說,我昨天又去看他家的人了,他爹病沒好,他那個殘疾的小弟弟又生病了,這兩天在打針呢。

        我母親說,小楊師傅家是辛苦。

        小翠著急了,湊近我母親的耳朵說,你給他加幾塊錢工資,這個也不會嗎?幫他一下呀。

        我母親急忙搖頭,看著小翠發(fā)笑,認為她說話不過腦子。

        幼兒園的兩個木匠都是臨時聘用的勤雜工,工資確實很低,每月十元,有時活干得多,會臨時加幾元報酬,小翠請求我母親給小楊木匠增加報酬,說的就是這個事。我母親那天有些生氣,討厭小翠多嘴,端著飯碗,站起來走開了。

        我母親親眼看到了小楊木匠家的辛苦,但沒想太多,她一個二十一歲的姑娘,對錢沒什么概念。誰家沒有一些艱難呢?我外祖父家兩代教書,自慚形穢,那幾年總是唉聲嘆氣。為了讓讀初中的我母親盡快變成進步的工人階級,外祖父勸說她不再上學,去考紡紗廠做工人,內(nèi)心空洞的母親只好去工廠做了幼兒園老師。

        但那天從小楊木匠家回來,我母親對小楊木匠坐在家里看書的事情印象深刻。有一天,我母親安排小楊木匠修理一批損壞的書桌。看著小楊木匠在教室里輕車熟路地忙碌,再看看窗外院中老師帶著孩子們奔跑嬉鬧的快樂,我母親贊嘆地說,小楊你這個木匠啊,其實可以在村里做老師,你們村有學校嗎?

        我母親一句輕描淡寫的話,說得躬身趴在地上的小楊木匠的背一陣哆嗦,一線從肌肉深處擠出的微弱震蕩,從小楊木匠布衣下的背部皮膚滾過。隔著五十年的時間大霧,我看到小楊木匠抬起了頭,目光從我母親的臉上倉皇劃過,又慌亂移到地上。

        我母親說,怎么啦?做老師你不敢嗎?

        他趴在地上,用鉛筆在小書桌上畫著線,壓低聲音說了句什么話。

        我母親沒聽清,蹲下去追問,小楊師傅你剛才說什么?

        小楊木匠抬起頭,這次他的目光沒有躲閃,眼中泛著光,朝我母親咧嘴一笑說,我就在準備著,要考村里的小學老師。

        我母親很驚喜,開心地拍手叫好說,啊呀太好了!小楊師傅你不應該做木匠,你就應該去村小學做老師,你會是一個好老師的。

        小楊師傅遲疑地說,幼兒園小圖書館里的書,我可以借幾本看看嗎?有幾本大人看的歷史書,我很喜歡呢。

        我母親說,當然可以啦,愛學習是好事啊,你干完了工作休息,可以去小圖書館看書,也可以把書借走,我同意了。

        小楊師傅趴在地上,雙手合起,笨拙地朝我母親作揖。

        我母親看得哈哈大笑。

        從此,我母親跟小楊木匠之間有了默契,他們并不目光對視,也少有快樂交談,母親卻格外照顧和同情小楊木匠。她給小楊木匠安排的工作多起來,工作多不是為了讓小楊木匠辛苦,是要給他加幾元錢的報酬,我母親理解并接受小翠的建議了。他安排小楊木匠把幼兒園里的舊木窗和舊木門檢查一遍,全部進行修理加固,還讓他采購木料,新制作了一批小床、小書桌和小椅子。

        有一天,我母親把小楊木匠叫到辦公室說,你多做了很多工作,要另外發(fā)報酬的,但報告沒批下來,我暫時墊支著給你一些錢吧,你家里人生病需要錢的。

        小楊木匠嚇得一陣哆嗦,急忙搖手說,不用不用,做這點活不算什么事。

        我母親不容分說,抓過小楊木匠的手,把十元錢塞了進去。

        小楊木匠驚得發(fā)愣,把錢丟在地上,連連后退。

        我母親哈哈笑著,想起上課時給幼兒園小朋友講的兩只松鼠的故事。小楊木匠很能干,卻很羞澀,他的身體里就藏著兩只松鼠,一只能干聰明,一只膽小羞澀,能干松鼠經(jīng)常欺負羞澀松鼠,在小楊木匠結(jié)實的身體里鬧騰,讓他忸怩拘謹,滿頭冒汗,也讓我母親看了好笑。

        她一邊笑著,一邊彎腰上前,撿起地上的錢,再次抓起小楊木匠的手,把錢塞進他的掌心。這一次,小楊木匠沒有拒絕。他身體里兩只撕咬的松鼠安靜地臥著,注視著主人小楊木匠。他收攏手指,握住了錢,從我母親的手里抽出自己的手,看著我母親傻笑。

        母親也傻笑,揮手讓小楊木匠走開。

        我在虛弱的想象和走投無路的迷茫調(diào)查中,結(jié)識了一位從邊境縣城調(diào)動到昆明的朋友。這個人已經(jīng)老了,頭發(fā)稀疏,臉上有幾塊碩大的老年斑,像幾只大蟲子趴在臉頰上,肩膀松垮,肚子鼓脹,眼珠卻轉(zhuǎn)得快,腦子也夠靈活。他在昆明有名的翡翠市場四方街租了一個柜臺做生意,賣一些中緬邊境的廉價翡翠碎料和仿制的翡翠飾品。我把自己調(diào)查中不解的疑惑悄悄告訴他,他哈哈一笑,露出嘴里只剩小半的殘牙說,啊呀年輕人,你就不懂了,人是活的路是死的,那些年我從邊境的縣城上昆明,上上下下一年跑多少遍,身上就沒什么鬼證明,還不是照樣跑,告訴你人有的是辦法。

        我是對小楊木匠從昆明成功出走幾百公里的行動感到難以理解,才向那位闖蕩江湖的老人求教,請他告訴我,那些年一個人身上沒有任何公家的證明,怎么能夠從昆明去到遙遠的邊境縣城?

        老人說,我坐長途車從來就不買票,司機是老朋友,從駕駛員的門爬上車,坐著就走了。公家的車,司機不管那么多。中途住小旅店我也不登記,在旅店外面的小街上玩一圈,摸黑回來,上樓找駕駛員住的房間,擠在床邊上就睡。

        我問,人家來查房怎么辦?

        他說,是呀,我就遇到過,睡到半夜樓梯響了,我一骨碌從床上滾下來。

        我問,你躲到床下了?

        他說,怎么可能,我不會那么傻。

        我說,你也不必先下床,人家來敲門,聽明白了再躲,萬一是別的客人來住店呢?

        他說,年輕人你就不懂了,那個時候旅店的房間是沒有鎖的,服務員推門就可以進來,查房也一樣,你要躲根本就來不及。

        我問,那你人在房間怎么躲呢?

        他哈哈一笑說,我躲窗外。

        我聽不懂了。

        他仰面大笑,得意地告訴我,在查房的人推門進來之前,我開窗跳出去了。

        我說,樓上跳下去?你不怕摔死?

        他說,年輕人,只有兩層樓,那時的樓也不高,我住店前繞著旅店看一遍,剛好在司機住的房間窗下,堆了一些東西,幾十個麻袋,我跳下去掉在麻袋上,屁股硌得有點疼,無所謂了,反正人活著。我跑到街上,在小店門口坐著,等到天亮,見司機從旅店出門了,跑過去跟著他走,再從駕駛員的車門爬上車,又坐車走了。

        我問,駕駛員是你家親戚嗎?

        他說,駕駛員是屁的親戚,算老朋友吧,我給過他一副翡翠鐲子。

        小楊木匠從昆明前往遙遠的邊境滄洛縣,用什么辦法贏得途中朋友的幫助,我無法知道,但他一個目光清澈的老實人,我想會有人愿意救助他。他不會有昆明賣翡翠的老頭那么膽大包天,但肯定是聰明的。他被愛情激勵,沿途處于智慧噴發(fā)的興奮中,他大多數(shù)時間應該是在野外露營,偶爾混進途中的旅店過夜,遇到查房,應該會有躲藏的辦法。

        我在有限的想象中,聽到黑夜里傳來旅店房間的敲門聲,小楊木匠開了窗,沒有跳出,是翻身爬出去,扒著窗戶邊,腳踩著窗外墻上的一道磚欄。我見過那樣的老房子,我愿意想象小楊木匠正巧住在那樣的旅館房間中,那房子結(jié)構(gòu)特殊,不知為何一樓和二樓之間的外墻上突出了一道三十公分左右的磚欄,大概是為了起什么支撐作用。小楊木匠聽到門外響動,爬到窗外,扒著窗戶邊,或者扒著外墻,屏聲息氣,踩著外墻上的磚欄,等敲門查房的人離開,再慢慢移動,謹慎地爬進窗子,回到旅館房間。我認為,根據(jù)賣翡翠老頭的講述,這種事是可能發(fā)生的。

        那年我母親受小翠啟發(fā),給小楊木匠增加工作報酬,并不是因為她跟小楊木匠關(guān)系親近,錢的事她根本沒放心里,小翠的暗示也早就忘記。她跟小楊木匠越走越近,跟幼兒園那間為老師安排的小圖書館有關(guān)。我母親同意小楊木匠借走小圖書館的歷史書和小說,也同意他休息時在小圖書館里讀書。這是一份誠懇的尊敬,更是一份巨大的恩賜,可以猜想小楊木匠心里肯定掀起了巨大波瀾,他對我母親一定充滿感激。

        他們各忙各的,并無更多接觸,也無人發(fā)現(xiàn)他們之間關(guān)系親近。小楊木匠大部分時間在木工房干活,有時老木匠負責幼兒園的木器修理,小楊木匠被派外出,借來一輛工廠的馬車,載著趙嫂去菜市場采購。他跟我母親之間隔著木工房、教室、小圖書館和辦公室的若干堵墻壁,相安無事。

        可食堂女工小翠深受打擊,臉色陰沉,陷入了不可自拔的悲傷中。一段時間以來,她明顯感覺小楊木匠在回避自己,從前小楊木匠單獨在木工房干活,小翠借口上廁所,從廚房溜走,跑去找他玩,小楊木匠慌張羞澀,從不拒絕。他目光避開,在低頭干活中一直回答小翠各種古怪的饒舌提問,甚至默默為小翠做過一把漂亮的木勺和一只小木碗。不知從哪天起,小楊木匠開始回避小翠了,她溜去輕輕敲門,尖笑著跳進木工房,正在干活的小楊木匠低頭不語,停下手中的活,收起工具默默出門,不知去了哪里。

        小翠不認為是趙嫂的吵鬧造成了惡果,那場捉奸的惡劣鬧劇,在幼兒園里引起眾人反感,無人再提。大家仍然喜歡開心快樂的小翠,也喜歡默默干活的小楊木匠。趙嫂是炮仗脾氣的女人,一點就炸,炸完再無聲響,又老老實實干活。

        是什么人伸出了手,把小楊木匠拖走了呢?小翠困惑莫解。小翠好幾次跟在小楊木匠身后,看他去了哪里。她的跟蹤一無所獲,小楊木匠只是換一個地方干活。他要么趴在教室的地板上畫線,要么在孩子們的臥室中測量記錄,有時也去小圖書館修理木窗。

        終于,小翠在小圖書館里有了驚人的發(fā)現(xiàn),那天她看到小楊木匠坐在小圖書館里讀書,我母親在旁邊送給他一杯水,接著我母親坐下,隔著一張桌子,也舉著一本書,跟小楊木匠快樂交談。小翠感覺后腦被人擊打一棒,身子搖顫,兩腿發(fā)軟,眼睛發(fā)花。她捂著臉跑開,坐在食堂門口的柏樹下,回應著樹上小鳥的驚訝問候,獨自哭泣。

        我不知三姨媽細致零碎又漫長的講述有幾分真實,又有多少是出于她的想象。但我相信有些事可能發(fā)生,小翠姑娘的心痛絕望也可以理解,但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我就不懂了,并萬分傷心和手腳痙攣。

        一九六七年冬天,一場突如其來的大幅度降溫,讓昆明城的居民手忙腳亂。這是一座全年只有春天的城市,居民們嚴重缺乏應對寒冷的能力,家里缺少可靠的取暖器材。短暫的奇寒突降,氣溫一下從18度直線下墜到3度,灼熱的太陽被厚重的烏云驅(qū)趕,不見蹤影,家家戶戶叫苦。全城居民頂著無情的寒冷出門,奔向街上的土雜店,購買一只又一只紅泥小火爐。泥爐抱回家,馬上生火燒炭,全家圍著小爐子取暖,凍僵的口舌漸漸融化,恢復柔軟,人們也才可以輕松說話和發(fā)笑。

        幼兒園里一老一少兩個木匠格外忙碌,從倉庫里提出幾個安裝了架子的鐵盆,在院子里生火燒炭,待木柴燃煙散盡,鐵盆里的炭燒紅,就把一只只裝有炭火的鐵盆用木棍挑起,送進教室和護理屋,給老師、護理員和孩子們?nèi)∨?。我母親協(xié)助園長,指揮老師和護理員給孩子們添加衣服,安排一老一少兩個木匠把教室和臥室門口的隔欄加固扣死,以防孩子們逃出屋子,在走廊或院中受凍著涼。

        突然,廠保衛(wèi)科三個穿草綠色軍大衣、戴大棉帽的男人,被一陣嗚嗚呼嘯的冷風強力推著后背,意外拜訪幼兒園。三個人的口中噴吐出長長的冰冷白氣,踏著沉重的腳步,走進了幼兒園的院子。他們面無表情,臉色比突然降溫的灰色天空更加灰暗,搖頭點頭,嗯嗯哦哦一番暗示,把五十歲的老園長叫進辦公室,咔嗒關(guān)上門,躲在里面開會。五分鐘后,三個人開門出來,一個臉窄得像菜刀的男子,把疑惑趕來的我母親叫到身邊,低頭耳語幾句,推著我母親瘦削的背,押著她走進了門外的寒風中。

        那一刻突如其來,發(fā)生得極快,猝不及防,結(jié)束得迅速,少有人知,并未在天真單純的幼兒園里引起震動。人們在冷風中忙碌,正緊張應對奇寒。小楊木匠在院子里為最后一個大鐵盆生火,小翠臉上包著一塊紅花頭巾,只露出一雙幸福的眼睛。她嗚嗚哼叫著站在小楊木匠身邊,一邊跺腳驅(qū)寒,一邊給他遞木柴。他們都沒看見三個穿軍大衣的威嚴男人把年輕的幼兒園副園長從后門帶走,消失在廠區(qū)空蕩蕩大路上一陣更猛烈的灰色冷風里。

        我母親從幼兒園消失一個月,杳無回音。園長知道她為何被帶走,卻不便透露內(nèi)情,她向幼兒園職工做的解釋是,我母親被送去學習了,她年輕有文化,很快要調(diào)走,去廠機關(guān)做行政工作,以后還會被提拔。

        一個月時間沉入水中,很快融化。十二月中旬,天氣轉(zhuǎn)晴,昆明恢復了明媚溫暖,人們興奮得原地打轉(zhuǎn),急不可耐,準備迎接新年元旦。昆明城一如既往地遍布刺目陽光,元旦到來前一周,紡紗廠忽然召開全廠職工大會,幾千人匯聚在籃球場,紡織女工的白帽子、白圍腰亮得晃眼,像海浪撞擊礁石后炸開的白色浪花。

        人們的驚詫議論像濃云籠罩在會場上空,所有人瞪大眼睛,看著遠處主席臺上方掛出的白色長布標,布標上用森嚴的墨寫了“公審大會”幾個字。球場四周高大柏樹上掛著的幾只大喇叭里,傳出節(jié)奏急迫的戰(zhàn)斗性歌曲,歌聲蓋住了全場的說話聲,人們屏住呼吸,伸長脖子,全神貫注地注視主席臺。短暫的歌曲播放結(jié)束,大喇叭從天空中傳出鏗鏘有力的發(fā)言。發(fā)言人離得太遠,個子矮小,小小的腦袋揚得很高。他義正詞嚴地痛斥三個破壞生產(chǎn),貪污國家公款和犯有男女關(guān)系罪的壞人,宣布把這幾個壞人帶出來公審。

        剛才,籃球場上人聲濃稠,如傾巢出動的蜜蜂在空氣中紛亂盤旋,三個壞人被押到臺上后,剎那間全場人群啞然,所有聲響被強大的寂靜吸走,空氣干凈,人們表情凝固。人們看到遠處的臺上有三個更矮小的女人被押送出來,在臺上低著頭,其中一個是我母親,那年她二十三歲。我母親胸前掛的牌子上寫了“貪污犯”三個大字,另外兩個女工,有一個胸前掛的牌子讓人不齒,寫著“亂搞男女關(guān)系犯”幾個惡心的字。

        匯聚到籃球場開會的人噤聲不言,少數(shù)人埋頭低語,從天空中傳來的莊嚴宣判聲在球場回蕩,仿佛響亮的巴掌猛抽三個被押上臺的犯罪女工的臉。有幾個幼兒園職工默默回頭,在身后的人群中搜尋食堂員工小翠。小翠早就躲開,遠離幼兒園同事,像一團擠扁的面團,藏在戴白帽、系白圍腰的紡紗車間職工人群中。

        意外發(fā)生了,響亮的宣判聲橫掃而來時,躲藏在人群中的小翠啊的一聲尖叫,抱住了頭,身子劇烈顫抖。她忽然扒開身邊的人,沖出兩步,仰面后倒,毫無支撐力地跌坐到地上。

        被嚇死了!有人這樣叫。

        胡說,活著呢,是中暑,趕緊!有人撲上來搶救。

        冬天中什么鬼暑?這么冷。

        幾個女人把小翠扶起來,手松開,她又重重地摔倒??吹叫〈浜粑贝?,昏迷不醒,周圍人群大亂,有人撲去掐她的人中,有人猛抽她的臉。她毫無回應,呼吸漸弱,哦哦哦地呻吟。忙亂中的一群女人早就忘記了開會,也沒看到臺上三個犯罪的公審女工被押走。

        有人趴在地上,抱住人事不省的小翠,流下了傷心的眼淚。主持人宣布散會,幼兒園職工聞聲趕來,找了一臺推棉紗的小車,把小翠抱上去。一群慌亂的女人把小翠用推車送進醫(yī)務室,護士趕來,正要打針,小翠一骨碌坐起來問,怎么啦?我這是怎么啦?

        有人說,你有病小姑娘,有問題了。

        小翠說,沒有問題,不是我告的,我沒有揭發(fā)她。

        人家說,你剛才被嚇死過,現(xiàn)在要打針。

        小翠說,我沒死呀,這不是活著的嗎?

        有人尖笑。

        小翠猛然滑下病床,蹦跳幾下說,太害怕了,我沒想到會這樣,我也沒去告,我連保衛(wèi)科在哪里也不曉得呢。

        兩個紡織女工一齊用力,把小翠摁倒在打針的床上,她放聲慘叫,三腳兩拳,把身邊的人趕走,跳下床尖叫著跑了。

        她在幼兒園里見人就說不是自己告的,她說廠保衛(wèi)科有人把孩子送進了幼兒園,可她自己并不知道保衛(wèi)科在什么地方,她在食堂做飯也管不了別人的事,更不敢管副園長的事。她幾乎咬破舌頭,把幾句話重復得太多,反而讓幼兒園職工確信小翠告狀的真實性。人們理解貪污的丑事不可原諒,卻不明白小翠一個食堂女工怎么會知道我母親貪污?

        十一

        沉沒河底的時間長滿了青苔,被雜草覆蓋,往事像河水中游動的魚。我母親被公審后押走的第二天,小楊木匠退還了從幼兒園多領(lǐng)的73元報酬,默默回家,再沒來上班。一個疑問在時光縫隙中閃現(xiàn),小翠告發(fā)我母親貪污,我母親怎么會懷孕呢?她的身體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毫無疑問,我母親跟小楊木匠有過肌膚之親,但可以肯定我母親跟小楊木匠親熱的場面小翠并未發(fā)現(xiàn),她只看到他們在圖書館說話,只感覺小楊木匠對我母親有感情,并不知道這份感情的深度。我的這個推理并非妄想,小翠如此急躁簡單的姑娘,如果親眼看到我母親跟小楊木匠親熱,她大概會當場崩潰或瘋狂檢舉,后果就相當嚴重。我母親犯了雙重罪,她要接受的處罰不會是五年刑期,那年代貪污加上不正確的愛情被嚴懲是可想而知的。

        我母親怎樣與小楊木匠發(fā)生親熱?她的年輕身體里如何飛過一只激情的小鳥?三姨媽一無所知,三姨媽的講述從我母親與小楊木匠親熱的那個夜晚繞過,出現(xiàn)了空白,我的想象就格外活躍。

        想象我母親在遙遠的青春期與一個年輕男人肌膚之親的場面,我有某種程度的罪惡感,但考慮到我并非窺探或不敬,是在摸索時間的真相和家庭血緣的秘密,我才略感到輕松。于是那個遙遠的夜晚以邊緣模糊的淺藍色影調(diào)在我眼前緩緩浮現(xiàn),像波蘭斯基的電影畫面。我看到母親值夜班,哼著輕快的兒歌小曲,穿行在嬰兒護理室的幾排小床邊,又輕手輕腳地走進兒童睡房,為幾個踢開了被子的孩子蓋好小棉被。她抬手擋住了嘴,打兩個長長的哈欠,慢慢走進圖書館,取一本書抱著,走向自己的宿舍。

        那個重要時刻,小楊木匠正在幼兒園外廠區(qū)的黑夜里徘徊,他在夜晚的廠區(qū)路上繞了三圈,看到下夜班的女工嘰喳說笑著走過,聽到夜班車間里隆隆響著紡紗機的轟鳴。他無所事事地走過兩條路,在路燈下的一個棉紗包上坐著看書。路燈太高,路上的空間太寬敞,光線散漫暗淡,看完幾頁,小楊木匠合上書本,返回了幼兒園。

        我這樣想象他的行蹤也是有依據(jù)的,小楊木匠的工作安排是,每天早上從村里出發(fā),來幼兒園上班,下午下班回村。如果工作太多,可能干活到夜晚,留在幼兒園的宿舍睡覺。那天晚上就是這樣,他白天和老木匠一起趕制二十幾張新桌椅,忙得沒空閑,晚飯后老木匠有家事回村,他留下來制作了最后的幾把椅子。晚飯后工作趕完,天色黑盡,他去小圖書館看書,喝水歇息。他為何跑到幼兒園外的廠區(qū)路燈下看書?因為出現(xiàn)了小翠,他要避開小翠,這個姑娘把他煩死了。

        最初他是在幼兒園的小圖書館里看書,小翠悄然推門,探頭看一眼,嬉笑著溜進,坐到小楊木匠身邊嘀咕。小楊低頭看書,一直不回應,十幾分鐘后忍無可忍,他站起來走出小圖書館,抱著書離開了幼兒園,把噘嘴抹淚的小翠留在了身后光線模糊的走廊上。

        正巧我母親從嬰兒護理室走出,前往兒童睡房巡查,小楊木匠在紡紗廠的廠區(qū)溜達時,我母親回到了宿舍。這時小楊木匠從廠區(qū)返回幼兒園了,小翠在自己的宿舍里睡著,傷心的雙眼已經(jīng)閉上,眼角掛著一滴未干的淚珠,并未看見世界的真相。

        小楊木匠輕松穿過幼兒園空空的走廊,走向小圖書館,推開了門,恰與圖書館里我母親的目光相遇。我母親回宿舍看完剩下的半本書,有些興奮,抱著書出門,返回小圖書館,把書還回書架,準備另帶一本書去宿舍閱讀,小楊木匠就踏著曖昧的夜色推門進來。

        他們剎那間凝固,各抱著一本書,沒說話,也沒避開對方的目光。小楊木匠后退,我母親遲疑地朝前邁出兩步,小楊木匠退到圖書館門口時,后背撞到了門框。他退得太急,咚的一聲撞得太重,疼得咧了一下嘴。我母親笑得捂起嘴,再朝前走出兩步,站到了他的面前。

        很快,他們就退出幼兒園小圖書館的房間,關(guān)了門,但忘了關(guān)燈。他們站在走廊的黑暗中,小圖書館房間下方門縫里透出的稀薄燈光讓他們慌張,黑夜推著他們的背,催他們相互靠近,迅速離開。兩人匆匆朝前走,雙雙消失在我母親關(guān)嚴了門的宿舍里。房間里輕微飛出兩本書掉落在地的撲通聲,幼兒園宿舍的內(nèi)走廊和空曠的院子,全部墜入深夜心事重重的靜寂中。

        那是個激動、狂亂、無知而匆忙的夜晚,根據(jù)我對母親的了解,他們在沒開燈的漆黑宿舍里待的時間絕不會超過半小時。我母親是單純又理性的人,她會迷狂墜落,又會迅速清醒,她和小楊木匠雙雙倒在幼兒園教師宿舍窄小的單人床上,飛蛾撲火,振奮狂熱,一瀉而下。她張口欲喊,馬上就把自己嚇醒,緊急剎車了。空氣顫動,事件終止,我母親推開小楊木匠,捂住臉退縮在床頭,小楊木匠知道自己犯錯,在慌亂中跌下了床,坐在黑暗中大口喘氣,不知所措。他們都太年輕,不知道那個夜晚會有后果。一只小蟲潛入黑夜的深處,安營扎寨,欲慢慢長出振翅飛舞的美麗翅膀。

        幾天后發(fā)生事變,突如其來的抓捕和審判,嚇得我母親魂飛魄散,人變成空殼。她犯了貪污罪,無比羞愧。她在將近一個月的漫長時間里完全變成了啞巴,兩眼模糊,雙腿飄忽,任憑別人領(lǐng)著她走來走去,簽字摁手印。又過了半個月,我母親被人押上敞篷的卡車,迎著撲面而來的大風,一路晃蕩,開始翻越昆明城外越升越高的群山。

        幼兒園的食堂女工小翠被那場聲勢浩大的公審宣判會嚇破了膽,受到巨大驚嚇,也為小楊木匠的辭職感到自責,她變成了話癆,每天跑去找五十歲的幼兒園園長,告訴園長這件事跟小楊木匠無關(guān),再解釋說自己沒有告發(fā),是保衛(wèi)科調(diào)查出來的事。她向幼兒園園長比畫著描繪說,保衛(wèi)科的人有高級望遠鏡,像電影里那樣,坐在辦公室,舉起望遠鏡,隔著玻璃窗,就能清楚看見一公里外幼兒園的動靜。

        小翠抓住幼兒園的每個人解釋,那個人可能是幼兒園職工,也可能是來幼兒園領(lǐng)孩子的家長。她抓住人家的手搖著說,自己并不知道事情會發(fā)展到這一步,她希望小楊木匠和我母親都能夠回來上班,她希望大家一起幫忙,把離開的小楊木匠和我母親一起找回來。

        她忍無可忍,有一天上班時丟下廚房的工作,任趙嫂一人在食堂忙碌,自己跑去廠外的農(nóng)村找小楊木匠去了。她一路哭哭啼啼,淚水在十八歲姑娘的臉上嘩嘩狂流,打濕了被飽滿胸脯頂起的衣服。她的頭頂飛過一公一母兩只烏鴉,烏鴉追逐在她的身后呱呱大叫,仿佛在大聲歌頌愛情,又似在無情詛咒她,一邊叫一邊飛向了小楊木匠家所在的村子。小翠認為烏鴉是不祥之鳥,揚頭罵了幾聲,撿起一個石頭,朝天空中遠去的烏鴉猛砸。

        她走進村子,很快找到小楊木匠的家。小楊木匠的父親老楊木匠的傷病已經(jīng)好了,正坐在家門口的一把椅子上曬太陽,抓著一把玉米朝地上撒,喂曬場上的幾只雞。身邊是一個圍著小兒子的木框,身患重疾的小兒子拖著帶木輪的木框,在父親身邊艱難移動,兩條細腿在木框里痛苦地甩來甩去。

        小楊木匠不在家,他出去干活,為一戶人家修門窗去了。小楊木匠的母親去地里干活了。小翠見到老楊木匠,親熱地喊一聲大爹,走上前扶穩(wěn)那個圍住他重病小兒子的木框,輕輕唱歌給木框中的男孩聽。

        男孩揚起瘦小的腦袋,叫了小翠一聲媽。

        小翠尖聲笑起來,憂傷一掃而空。

        她對木框中生病的男孩說,我是姐姐,媽媽出工了。

        男孩扶住木框,懂事地喊,姐姐,我要吃東西。

        她摸出一顆糖,剝掉糖紙,遞給男孩。男孩的父親老楊木匠唬了一聲,男孩張口大哭,舌面上的水果糖骨碌滾出,掉到了地上。男孩掙扎著撿糖,卻無法彎腰。

        小翠說,臟了,吃不成了。

        男孩哇哇大哭。

        小楊木匠回來了。

        小翠聽到身后的腳步聲,聞到令她興奮的氣息,知道小楊木匠站在了自己身后。她蹦跳一下,猛然轉(zhuǎn)身,伸長脖子朝小楊木匠扮鬼臉,尖聲笑起來。

        小楊木匠低下頭,朝屋里走去。

        小翠追上去嚷叫,你跟我回幼兒園呀,那個事不是我做的,我沒有告你。

        小楊木匠站住,慢慢轉(zhuǎn)過了身,小翠撲上去,不顧面前的老楊木匠,張臂抱住小楊木匠。小楊木匠稍后退,讓她撲空,再猛然抬手一掌,把小翠推得后退幾步,仰面摔倒,曬場上幾只雞大叫著飛躥跑開。

        小翠坐在地上發(fā)愣。

        小楊木匠瞪著她,罵出兩個字:爛屎!

        那是昆明郊外對女性最惡毒的辱罵,挨過這樣兩個字的罵,這個女人就被定性,她的可惡和丑陋永遠為人不齒。小翠驚詫地坐在院場地上的灰土中,不會動彈。小楊木匠何時進屋并把房門響亮地砸上,她一無所知。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村子,不知道怎么返回幼兒園,也不記得趙嫂怎么揮舞炒菜的鐵鏟,把丟下工作溜走的她推到食堂的墻角,狂罵了十分鐘。

        押送我母親去勞改農(nóng)場的卡車,在云南蒼茫的山路上晃蕩時,紗廠的幼兒園里發(fā)生了一件大事,小翠坐在廚房門口哭了三天,哭聲停止后,她就不見了蹤影。食堂的炒菜師傅趙嫂害怕了,她認為是自己的狂罵把小翠氣走,四處搜尋,大聲道歉,拍擊食堂的每一道門。她在幼兒園繞了一圈返回,大驚失色,看見小翠雙腳懸空,把自己吊在了幼兒園后院圍墻邊的柏樹上。趙嫂罵一聲蠢豬,沖過去扯下了小翠,狂扇幾個耳光把她打醒。

        十二

        解放牌卡車把我母親從昆明押送至千余公里外的滄洛縣,關(guān)進光明農(nóng)場。那個地方遙遠得連云南人也所知不多,它是著名的邊境縣之一,地處熱帶與亞熱帶之間。強烈的陽光把環(huán)繞農(nóng)場的群山燒烤得熱氣噴涌,悠悠晃蕩,仿佛要融化。旱季的狂風把農(nóng)場玉米地里的老鼠吹得滿地打滾,雨季一天下五場雨,山腳壩子的河水猛漲,青蛙在河邊的水溝里大聲呼喚愛情,長胡子的大魚紛紛從河床底部的泥地里鉆出,腦袋伸出水面,魚眼睛瞪圓,興致勃勃地打量藍得令人迷惑的天空和連綿不盡的群山,張嘴吐出在陽光下響亮爆破的氣泡,再搖擺著大尾巴順水而下。

        我母親把自己的罪名記得很牢,深感羞恥,不管多少錢,沾上了“貪污”二字母親就抬不起頭,判處勞改她心服口服。她到農(nóng)場服刑后的第三個月,生了一場拉肚子不止的怪病,農(nóng)場診所的醫(yī)生為她打了一星期的針,病治好后,醫(yī)生驚訝地發(fā)現(xiàn)我母親竟然懷有身孕。

        那是重大事件,如果是農(nóng)場工作人員或服刑的同伴使母親懷孕,雙方都將受到重罰。我母親嚇暈了,流著洶涌的淚水,搜尋那個早被遺忘的昆明幼兒園之夜,把兩顆小心臟猛烈跳動的瞬間和幼兒園宿舍里的五分鐘人生凌亂,向農(nóng)場管教人員做了無比悔恨的交代。

        我母親對那個遙遠的邊境小縣永遠感激涕零,那是一塊很少被人類目光注視的絕美土地,地廣人稀,民風純凈,鳥語花香,山區(qū)和山下壩子里生活著少數(shù)民族。村民在勞動之余相約出村,鉆進山坡的樹林里對歌,談情說愛。毫無疑問,農(nóng)場領(lǐng)導受本地與世無爭的淳樸風習影響,非常善解人意,對一個驚慌失措的懷孕女孩充滿同情,他們相信了我母親的悔恨,沒向上級匯報,也無力追查使我母親懷孕的小楊木匠。我母親的懷孕事件在農(nóng)場領(lǐng)導猶豫不決的拖延中隱瞞下來了,這是她的運氣,也是那片遠山送給她的問候。農(nóng)場對我母親很照顧,不派外出重活,安排她在屋內(nèi)打包和做統(tǒng)計,每天給她增加一個雞蛋,一年后我母親生下一個兒子,嬰孩被帶走,下落不明。

        這是最大的懸念,也是我和妹妹渴望探知的最終真相。那年,三姨爹重病減輕,由我從醫(yī)院接出來,護送回家。我坐在三姨媽家那個臨街小屋的樓下,向三姨媽反復追問不知名大哥的下落,她始終搖頭,無法回答。

        三姨媽肯定地告訴我,我母親入獄一年后確實生出了一個男孩。

        我問,那個男娃娃長大后,現(xiàn)在何處呢?

        三姨媽搖頭不語。

        這與三姨媽的精明不符,她窮困但記憶力驚人,生活封閉卻對世界有清晰了解。她每天坐在樓上簡陋的舊木窗前,瘦小的臉伸到窗口,從每一個過路人的臉上尋找世界的變化。我甚至認為她有時會下樓關(guān)起門,扒著門縫搜尋門外路人的表情。她如此好奇的一個人,怎么會不知道我母親那個兒子的下落?

        三姨媽對愛情保持著巨大的好奇與興趣,時間遮蔽了她的青春,不知內(nèi)情的人以為她老瘦貧窮,暗淡無光,卻不知她曾有過明亮狂熱的少女時代。一九五五年,三姨媽跟三姨爹結(jié)婚,兩年后被捕,罪名是通敵。三姨媽與我母親在勞改農(nóng)場相遇,成為好友。母親活著的時候曾對我說,你三姨媽最煩了,要小心這個人,少跟她來往。我們年輕時做朋友,她每天逼我講自己的戀愛,我哪有那么多戀愛?我就沒有談過戀愛啊!

        我當時聽了好笑,不知道三姨媽為何如此無聊,也不知母親為何回避戀愛這個美好的詞語。后來我戀愛結(jié)婚,有所領(lǐng)悟,明白三姨媽在農(nóng)場向我母親追索愛情故事,大約是為了滋養(yǎng)自己干燥的心,獲得艱苦勞動后身體里蚯蚓般蠕動的細小幸福。

        既然如此,三姨媽在勞改農(nóng)場看到我母親服刑期間神奇懷孕,看到我母親腹部隆起并真的生出了一個男孩,她的好奇與興奮可想而知,她怎么會不知道那個男孩的下落?銀行家父親傳給了三姨媽敏捷觀察的才華,她知道的事實一定比說出來的更多。

        我猜想那個從未見過的大哥也許后來被出獄的三姨媽找到并收養(yǎng)。那天,在三姨媽家一樓的小屋里,房門關(guān)上,門外遠去的路人足音給我一種時間后退的感受,小黑屋木板天花板吊下的燈泡照耀著三姨媽半張瘦小的臉,我挑明了話,單刀直入地問她,追問了三遍,三姨媽都聽不明白,懵懂地看著我。

        我問,那個人不會是你家老大吧?

        三姨媽疑惑地發(fā)愣。

        我笑著問,我那個大哥,我媽以前生出來的那個兒子,不會是你家的兒子吧?

        三姨媽聽懂了,急忙搖頭,瘦小的臉在燈光中晃動,擠出了痛苦的笑容。她說,哎呀笑死人了,你怎么這樣想?你想要我家兒子就接去吧,我管著他快要累死了。

        三姨媽瘦弱衰老的身子微微顫抖,口中發(fā)出痛苦的笑聲,艱難吐露出一直向我們隱瞞的狼狽家事。她的大兒子吸毒,關(guān)在戒毒所多年了,她老公聽說兒子吸毒,氣得躺倒,不久就中風了。

        我相信他兒子沒出息,卻堅持懷疑她兒子的真實身份,也許那個人就是我母親的兒子呢。幾天后,我去到郊外的戒毒所,尋訪三姨媽的兒子。我非常順利地找到了他,一個已經(jīng)陌生的中年男子,他比我想象的要胖,正在一張木工床上干活,滿頭冒汗。

        小時候我們一起玩過,多年沒交往,他早把我忘了,我也認不出他。我說出母親跟三姨媽的關(guān)系,他把手中的推刨放下,拍拍腦門,啊地叫一聲。

        我問,怎么啦?

        他說,怪事了,先前也有人來戒毒所找我,感覺那個人是你,可我看你不像他呀。

        我問,誰來過?

        他說,應該是你來過呀,怎么又來了?

        我說,我從沒來過戒毒所找你。

        他說,是呀,看著也不太像,問的事也怪,問你媽的墳。

        我驚訝地問,什么墳?

        他說,問你媽死了埋在哪里。

        我興奮地問,你告訴他了嗎?

        他說,我不知道呀,我讓他去找我媽。

        我興奮得渾身發(fā)抖,給他幾百元表示慰問,急忙走了。當天我就返回三姨媽家,告訴她我去過戒毒所。她神秘地笑了笑,不說話。

        我說,你也見過那個人了,肯定的。

        三姨媽說,你這個人很能干啊,竟然去找我兒子。

        我說,我給了他幾百塊錢,叫他在里面好好戒毒。

        三姨媽流淚了。

        我掏出紙巾,輕輕地幫她揩眼淚。

        三姨媽用緩慢的語氣說,那個人,你大哥,是來找過我,問你媽埋在哪里。

        我急忙問,他來問公墓名稱?

        三姨媽點頭,臉上又滾出閃亮的淚水。

        我再問,他還問了別的嗎?

        三姨媽茫然搖頭。

        我問,他干什么工作?住在哪里呢?

        三姨媽再搖頭,擠出巴結(jié)的笑容,呆看著我沒說話??吹贸鰜硭龥]貨了,她的瘦臉在收縮和微微顫抖,像擰干了水的毛巾。

        十三

        我和妹妹出生在農(nóng)場,那里的生活我很熟悉,不需要三姨媽介紹。我猜想,母親一個服刑的未婚姑娘,在農(nóng)場生出孩子,孩子滿月后消失,她卸下了身體的罪惡包袱,應該徹底放松。我印象中的母親確實是快樂的,嘴角彎彎的讓人想起成熟的香蕉。那個農(nóng)場種植熱帶水果,我母親和她的同伴每天跟香蕉、杧果、菠蘿和甘蔗打交道,水果過度成熟的酒氣在農(nóng)田里強力擴散,四處飄游,勞動場地的灼熱空氣中懸浮著醉人的迷香。

        時間屏幕在我眼前越擦越亮,我看到刺目的陽光從記憶深處射出,投向邊疆縣城濃密美麗的高大榕樹,田邊的狂風滾滾而去,灰塵和樹葉追著野兔奔跑。在一群麻雀盤旋的稻田盡頭,我母親矮小瘦削的妖嬈身子在狂風中搖晃,她張開蛻皮的嘴唇,喊出被風吹散的破碎聲音,聲音的另一頭,一群男人在甘蔗田里忙碌。

        犯人是女性,管教人員也是女性,我母親感到親切,仿佛回到紡紗廠的女工堆里。我母親做事井井有條,擅長計劃和設計方案,干活比別人有效率,香蕉背得多,砍菠蘿沒受過傷,摘杧果又準又快。她的知識和才華很快受到重視,我母親被提拔成了一個分區(qū)的女犯隊長。

        我母親用一個小本子詳細記下全小隊女犯的年齡、出生地、民族和性格愛好,跟每個女犯交朋友,忍受性格粗暴者的謾罵,也跟溫柔的女犯互稱姐妹。一年后,母親從分區(qū)調(diào)走,安排在場部做行政工作,先負責農(nóng)場種植的年收成統(tǒng)計,后被派去協(xié)助管理農(nóng)場的圖書室。

        管理圖書讓她無比激動,圖書室有五百冊書,足夠我母親放肆閱讀。她不敢表現(xiàn)出絲毫喜悅,又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頭幾天常常獨自躲在廁所,腦袋抵在墻角,兩手捂住了嘴,幸福得嗚嗚哭泣。有一個男人聽到了我母親的哭聲,這個人就是農(nóng)場圖書室主任劉老師。

        劉老師四十歲,臉上布滿橫七豎八的細碎皺紋,像被敲擊后開裂的玻璃,感覺有八十歲。他臉上的每根細小皺紋都繃得很緊,仿佛會扯斷,唇邊的密集皺紋像纏繞的線,把嘴縫了起來。他永遠沉默寡言,瘦高的身子微微駝背,戴一副沉重得經(jīng)?;奖穷^的眼鏡。他永遠在閱讀,低頭看書,不抬頭看人。他的目光像干硬的棍子,戳穿鏡片,抵在桌面的書本上,或抵在登記圖書的小本子上,永遠不抬起,永遠不朝我母親的方向注視。他只在借書人走進圖書室時,目光才離開書本,送出笑容,滿臉細碎的皺紋略顯松弛,捧起一本書,向來人做圖書內(nèi)容的清晰介紹。

        那天我母親躲在廁所里哭泣,回到圖書室,低頭看書的劉老師忽然開口,輕輕說了一句,你不要再哭了,哭是不好的。

        我母親吃驚地抬起頭,以為窗外傳來了聲音。

        劉老師頭也不抬地繼續(xù)說,經(jīng)常這樣哭,很傷身體。

        我母親聽明白了,是劉老師在說話,她同時也明白,自己躲在女廁所里的哭泣,被隔壁男廁所的劉老師聽到了。她不敢搭腔,也不敢說一聲謝謝。

        一個農(nóng)場的小圖書室,竟然安排兩個人管理,不可思議。劉老師專門負責介紹圖書內(nèi)容,有些奇怪,怎么會有人只做如此單純的工作?后來我母親發(fā)現(xiàn),劉老師每天閱讀水果種植的圖書,并不是為了增加知識,是負有講課的責任。他經(jīng)常被安排去給服刑的農(nóng)場工人講課,教他們理解土壤性質(zhì),正確觀察天氣,更好地培育和收割水果。他每星期最多只在圖書室上兩天班,農(nóng)場場部才增加了我母親這樣一個管理人員。

        得到管理圖書室的好差事,我母親高興了三天,也幸福地哭泣了三天,第四天才知道,她不是全職管圖書室,農(nóng)場種植的年收成統(tǒng)計要繼續(xù)做,還外加了監(jiān)視劉老師的任務。管教人員告訴她,劉老師文化很高,讀過大學,相當狡猾,他在圖書室給人介紹圖書,不知道會說國家的什么壞話,如果聽到他說反動的話,我母親必須立即報告。

        任務明確,我母親很緊張,從第四天起,她不再跟劉老師說話,永遠坐得離劉老師三米遠。劉老師坐在圖書室的左側(cè)窗前,我母親一定坐在右側(cè)的書桌邊,耳朵豎得很直,心懸在半空,仔細傾聽劉老師向借書人介紹圖書時說的每一句話。

        每日沉默相處,我母親沒聽到劉老師說國家的壞話,只聽到他向借書人深情贊美每一本書,仔細解釋書中的內(nèi)容。他讀完了圖書室里的五百本書,那些書涉及革命歷史、文學、果樹栽培知識、土壤和氣候知識等,有些書他讀過好幾遍,書中的內(nèi)容記得滾瓜爛熟。

        劉老師的廣博學識令我母親驚訝,后來她發(fā)現(xiàn)劉老師其實并不年輕,已經(jīng)四十歲,卻感覺只有二十歲,他似乎只是一個好學上進的大學生,記憶力超強,借書人從書架上隨意抽出一本書,他都能輕松說出書中的內(nèi)容,簡明扼要地介紹出那些書的特點,并提出閱讀時要注意的問題。他的講解既像老師上課,也像朋友聊天。有時,劉老師對一本書井井有條的介紹,讓借書的犯人或管教人員聽得入迷,有人干脆坐下不走,請劉老師把整本書講完。

        我母親覺得可笑,終于忍不住,有一天主動打破了沉默,對劉老師說,人家不用看書,聽你講講就完了。

        劉老師低頭不言。

        我母親說,你告訴我哪些書應該看吧,我覺得有些書不好看。

        劉老師頭也不抬,更不回答,母親的話都說給墻壁聽了。

        劉老師的嘴被皺紋縫嚴了,他只在我母親初來圖書室的第二天忽然發(fā)聲,勸我母親不要哭泣,此后,除了安排工作,他再無聲響,像一塊大風刮來的石頭。他有時閱讀,有時打瞌睡,有時趴在桌上發(fā)呆,一聲不響。這個劉老師讓我母親產(chǎn)生了遙遠的回憶,腦袋里出現(xiàn)了已經(jīng)退遠的小楊木匠。劉老師跟小楊木匠一樣沉默寡言,我母親覺得可笑,她不明白自己為什么總遇到不說話的男人。

        有一天,劉老師從右邊墻角的桌子旁站起來,走到左邊墻角我母親的桌子邊,往她的桌上放了一本書,又頭也不回地默默走開。那是蘇聯(lián)作家寫的小說《卓婭和舒拉的故事》,我母親捧起那本書,看著封面上卓婭的草綠色軍衣和短裙,心怦怦直跳。她用五天時間把那本小說讀完,再用一星期重讀了兩遍。那部小說讓我母親入迷,小說中的革命愛情讓她淪陷,好幾天滿臉發(fā)燒。

        她從那天起開始搜尋圖書室里的愛情小說,這類書只找到幾本,每本書中有關(guān)愛情的文字只寫了幾頁,其余寫的都是戰(zhàn)爭,愛情在小說中很稀缺,像滄洛縣農(nóng)場旱季的稀薄雨水。她并不計較,把每個段落中的愛情汁水吮吸出來,把每個字都咬碎品味,慢慢吞咽,讀得如癡如醉。

        有一天,她坐在桌子邊,輕聲嘆一口氣,自言自地說,唉,書看完沒有啦。

        劉老師垂著頭,目光落在桌上,毫無回應。我母親偏頭看他,腦袋快速運轉(zhuǎn)。她發(fā)現(xiàn)劉老師支在桌上的手肘微微抽搐了一下,他的一根指頭從書上抬起,在空中停留,又遲疑落下。我母親躬下身,把嘴埋在臂彎里,無聲啞笑。

        第二天,我母親走進圖書室,劉老師不在,他去農(nóng)場的分隊講課了,圖書室里很安靜,幾只蜜蜂趴在窗玻璃上,翅膀密集拍擊,發(fā)出焦躁的聲響。我母親看到自己常坐的桌子上端正擺好了三本書,封面是大紅色,畫了鐮刀、紅星和槍把,高興地撲上去,把三本書抱起來捂在懷里。后面的日子里她有空就打開那幾本書,興致勃勃地閱讀,在稠密的文字泥沼中跋涉,果然捕到了躲藏在沼澤深處的愛情泥鰍,閱讀讓她滿臉放光,幸福了近一個月。

        十四

        我母親在光明農(nóng)場服刑五年,二十八歲刑滿釋放,恢復自由之身。她可以離開遙遠的滄洛縣,回昆明工作,重新開始生活。可那家紡紗廠早就把她除名,昆明是無情的陌生之地,滄洛縣是擁抱她的溫柔故鄉(xiāng)。她更熟悉滄洛縣的空氣,熟悉這里的果香和無遮無擋的灼熱大風。她不愿離開農(nóng)場,選擇了留場工作,過清靜無為的日子。她沒想到農(nóng)場的杧果林中會出現(xiàn)愛情,也沒想到自己會在農(nóng)場結(jié)婚,生兒育女,組建出一個吵鬧神奇的家庭。

        一個同樣刑滿釋放后留場工作的男人走進了我母親的生活,那個男人就是永遠沉默不言的劉老師。劉老師原是昆明某中學副校長,說了反動話被判刑,從此不開口,他只在關(guān)鍵時刻說幾句話。比如,我母親留場工作一年后,劉老師也被釋放并留場工作,一天下午的金色斜陽刺進杧果林,指引著劉老師走向果香更濃的正確方向,他踩踏著在林中小路上跳動的金色陽光碎影,與我母親迎面相遇,伸手擋住我母親說,你年紀不小了,要在農(nóng)場成一個家嗎?我母親驚得目瞪口呆。

        劉老師不做任何解釋,轉(zhuǎn)身離開,走向了陽光稀薄的樹林深處。第二天,在同樣的杧果林地點,劉老師等到我母親出現(xiàn),再次上前擋住她,平靜地說,想成一個家,我們兩個就去辦手續(xù),在圖書室那幾年,你應該了解我了。我母親把手中一顆未成熟的青色小杧果扔向劉老師,捂著嘴笑得彎下了腰。

        我母親愉快地嫁給了劉老師,一年后我降生在滄洛縣的開闊土地上。我出生的那天下午風雨交加,農(nóng)場職工宿舍區(qū)的全部房屋都在跳動,仿佛要掙脫土地的束縛,隨風而去。大雨傾盆而下,雨幕像寬大的塑料布從天上垂下,把痛苦的往事與幸福的未來隔開,天空中滾滾而來的雷聲向我表示了熱烈歡迎。再過兩年,妹妹出世,很快長得能跟在我屁股后面瘋跑亂叫。

        我的父親劉老師每天晚飯后召開家庭讀書會,他并不讀書,是背書,媽媽帶著我和妹妹,小學生一樣圍坐在父親身邊。父親腦袋仰起,干硬的目光朝上抵住天花板,嘴里咕嚕咕嚕響,持續(xù)吐出書中的文字。那一刻滄洛縣群山隱沒于大霧之后,河里的魚全部沉底,紋絲不動,天上的鳥紛紛落下,屏聲息氣地停在樹梢。世界無比安靜,只有父親口中吐出的文字不斷掉落在地,那些文字像歡樂的小雞拔腿奔跑,在農(nóng)場空曠的大風中翻滾,追逐遠方地平線處緩緩下墜的落日。

        我出生兩年后三姨媽也刑滿釋放,獲得了自由,她對滄洛縣充滿憎惡,一分鐘也不想停留,幾天時間辦完全部手續(xù),買張車票,頭也不回地拔腿就走。我小時候,三姨媽來過我家,后來就斷了聯(lián)系。我高中畢業(yè)后來昆明讀大學,受母親委托看望了三姨媽,才接上了她們中斷多年的獄友情誼。

        一晃三十年,我和妹妹都生活在昆明,父親在昆明的醫(yī)院去世,埋在昆明郊區(qū)的公墓。我把年老的母親接到昆明,她在這座喧囂的城市生活得并不開心,臨終前的幾年里,她每天念叨著要回滄洛縣,我無法理解那個讓她飽受委屈的偏遠之地,為何讓她如此牽掛。

        直到妹妹提供了可疑線索,我才恍然大悟,母親大約是牽掛留在滄洛縣的那個兒子。在尋找那個大哥的日子里,某日深夜我忽然驚醒,摸索著從床上坐起,看著微白的墻壁,我的目光越過蒼茫黑夜中的千山萬水,投向了童年生長的故地滄洛縣農(nóng)場。

        我少年時在農(nóng)場學校讀書,長久保持一個連我自己也無法解釋的愛好,我對編造離奇故事格外入迷,給一點線索,我就能順藤摸瓜,拼接出一個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秘密事件。妹妹喜歡搜尋怪事舊聞和撥弄是非,我跟她自幼就有一種奇異配合,她搜羅離奇事件的線索,我把那些線索拼接成精彩故事。我的故事讓農(nóng)場的同學聽得入迷,換來不少雞蛋,有的同學為了聽故事,甚至去農(nóng)場的水溝里為我摸鱔魚,這給了我極大的鼓勵。

        那天深夜我驚醒坐起,忽然醒悟,那個未曾見過面的大哥,只可能是送給了滄洛縣的當?shù)厝?,母親牽掛著他,他成年后也在尋找母親。無奈母親已經(jīng)去世,他在昆明找到母親安身的公墓,祭拜之后,大約又返回了滄洛縣。

        幾天后我約了妹妹出發(fā),駕車直奔滄洛縣,車載著我和妹妹的滿腔熱情,在高速公路上疾馳,狂風猛烈拍擊車身,連綿群山受驚嚇似的朝后奔逃。早年從滄洛縣坐班車上昆明,引擎轟響,用力掙扎,車子在黃灰滾滾的土路上費力行駛,極慢地一圈一圈繞山而行,車速跟牛車差不多,一星期才能到達昆明城,現(xiàn)在駕車六小時,我們就進入了久違的滄洛縣城。

        縣城的鄉(xiāng)村農(nóng)耕面貌完全消失,變成一個縮小版的現(xiàn)代化城市,街道寬敞,街上擠滿了商店和高樓,掛了各種店鋪招牌。我沒有被滄洛縣的現(xiàn)代化繁榮迷了雙眼,看到滿街的車流、懶散的行人和高樓、花花綠綠的少數(shù)民族裝飾,我的腦袋更加清醒。我從街口閃爍不停的紅綠燈上,看到暗中躲閃的可疑眼睛,我知道一個跟母親有關(guān)的悲愴故事,埋藏在這座城市光滑平整的水泥路下。

        我和妹妹在縣城找了一家酒店住下,急不可耐地給老同學打電話,約他們吃飯。當天晚上就有八個老友跟我們相聚,這些人是我在農(nóng)場讀書時的小學同學,早年一個個瘦小老實,在泥地里打滾,現(xiàn)在男生肥頭大耳,走路笨拙,女的吵嚷大笑,渾身珠光寶氣。有一個胖女人搖晃著滿身肥肉,拉住我妹妹的手,說幾句思念的話,就哽咽著抹起了眼淚。

        酒酣耳熱間,有人提到我的講故事才華,兩個女生嚷叫起來,要我給大家講一個故事,還要求把故事編得跟滄洛縣有關(guān)。

        酒灌得我腦袋發(fā)暈,我把從三姨媽口中聽來的小楊木匠的經(jīng)歷隨口編幾下,講給大家聽。眾人聽后忽然沉默,面面相覷。場面尷尬,時間也不早了,大家心慌意亂地分手。桌子邊的一個男人噴著滿口酒氣,走到我身邊說,你今天講的這個故事,跟我認識的一個人很像。

        我喝多了酒,有些遲鈍,不解地看著他。

        他身子搖晃,步子不穩(wěn),妹妹上前挽住他的手臂,把他送到路邊打車。

        有線索了,妹妹激動地掐了一下我的手臂。

        我疼得咧了一下嘴。

        這個男人姓刀,是農(nóng)場旁邊村子里長大的孩子,早年在我們農(nóng)場小學讀書,大我?guī)讱q,但跟我同班。他中學畢業(yè)后做木匠,再后來做建筑包工頭,現(xiàn)在開公司,在滄洛縣大面積種植巨菌草,收割粉碎后制作成干飼料出售。

        十五

        老刀說出了一個人,讓我心驚肉跳。老刀說在他還沒有出生的年代,村中來了一位年輕的漢族木匠,那個木匠的手藝實在是太好了,住進村子來的第一個月,就幫村里修好了公家的倉庫、牛廄和馬廄。在木匠幫村里一戶人家蓋出穩(wěn)當漂亮的房子后,村長找到木匠,請求木匠在村里長久留下,木匠驚得當場跪下,放聲大哭,把村長逗樂了。

        村長哈哈大笑說,你有這么好的手藝,應該我給你下跪,怎么反過來了?

        他被村長扶起來在竹凳上坐好,繼續(xù)低頭落淚,沉默不語。

        村長問,你叫什么名字?

        他不說話。

        村長問,你是哪里來的?身上有什么證明?

        他低頭不語。

        村長嘆一口氣,不再追問。

        將近兩個月的時間里,他都住在村里一個破爛得四面漏風的廢倉庫中。后來他幫村里修好了那間倉庫,借住在倉庫一角。那間倉庫里沒有燈,夜晚漆黑,他蜷縮在倉庫的角落,不跟任何人交往,無聲無息,像一只封閉在繭中的蠶蛹。

        村長找木匠談話,請求他留下來在村里長久生活,接著跟村里另外幾個管事的人商量,把那間已經(jīng)修好的倉庫送給那個木匠。木匠把倉庫用隔板裝修了一下,一個三居室的溫暖的家就出現(xiàn)了。村里再安排他做工,帶著兩個徒弟,新蓋起兩間公家的大倉庫,他給每間倉庫都設計制作了一個自動門洞,摁一個按鈕,門洞隔板會自動抽開,稻谷就會流出。人們用麻袋和籮筐在倉庫墻上的小洞口接好,裝滿了流出的稻谷,背起就走,相當方便。

        我問,你跟那漢人木匠不是一輩,咋知道這么多事?

        老刀說,我爸爸就是他的徒弟,我算他的徒孫。

        我激動得有些嘴唇發(fā)顫,急忙問,木匠叫什么名字?

        老刀說,巖燕。

        我大失所望地說,不可能,怎么是這個名字?

        老刀笑了笑,慢慢地給我解釋。他說那木匠說不出自己的名字,村長就送給他一個名字叫巖燕,意為飛來的燕子,但村里人不希望他飛走,村長任命巖燕為副業(yè)隊木工組的組長,帶著幾個徒弟,專門接外面的活,為村集體創(chuàng)收。

        在集體主義的人民公社時代,中國農(nóng)村被分為生產(chǎn)小隊、大隊、公社等不同的行政級別,最基本的單位是生產(chǎn)小隊。村子的主業(yè)是種糧食,集體出行,一起勞動,春種秋收。糧食收成了,上交國家的配額,剩余的分配給各戶村民。

        那時的村長其實叫隊長,是生產(chǎn)大隊的頭,隊長安排全村的工作。但集體勞動效率不高,出工不出力,偷懶?;瑫r有出現(xiàn)。中國一些地區(qū)尤其是云南山區(qū)的農(nóng)村,土瘦水冷,干旱嚴重,種的糧食交完國家配額后所剩無幾,吃不飽是常事。

        但滄洛縣人做到了豐衣足食,那里地廣人稀,氣候炎熱,雨水充沛,收留巖燕的村子在熱帶氣候的河谷平壩區(qū),氣溫高,河流和溝渠縱橫交錯,水量很足,植物生長快,稻谷一年兩季,村民吃飽喝足,世代不知何為饑餓。唯一的缺憾是生產(chǎn)隊很少能給村民分發(fā)現(xiàn)金,那時的糧食剩余下來也賣不了幾個錢,要掙錢就必須干副業(yè)。

        于是每個生產(chǎn)隊就有了由聰明人和懂技術(shù)的村民組成的副業(yè)隊,在農(nóng)活少的季節(jié),副業(yè)隊外出打工掙錢,為村集體創(chuàng)造現(xiàn)金收入,巖燕的出現(xiàn)給村里帶來了極大的希望。他們副業(yè)隊木工組經(jīng)常給光明農(nóng)場干活,做床柜桌椅和蓋工棚修倉庫種種。當?shù)貧v來缺少手藝精湛的高明木匠,巖燕的出現(xiàn)最受歡迎,他幫了村里的大忙,也幫了光明農(nóng)場的忙。巖燕帶領(lǐng)的木工組一年到頭都有活干。副業(yè)隊身強力壯的村民成立了另一個組,承接為農(nóng)場挖溝修路的力氣活。兩個副業(yè)隊的小組合起來,掙錢不少,馬上終結(jié)了村里過年只分糧食不分錢的歷史。在巖燕到來后的第一年春節(jié),全村每戶人家分到了一百多元,人人笑得臉上開花。

        我不想聽這些,只想知道老木匠現(xiàn)在何處。

        老刀搖頭說,巖燕已經(jīng)死了。

        我急忙問,他結(jié)婚了嗎?有孩子嗎?

        老刀說,村長給他找過媳婦,他不要。

        我問,他過繼了什么人的孩子嗎?

        老刀搖頭。

        老刀描述的那個名叫巖燕的老頭,有幾個特征讓我覺得他就是小楊木匠:一是他從外地神秘流落滄洛縣,二是他的木匠手藝遠近聞名,三是他孤身終老,堅決不娶。我猜想他大概收養(yǎng)了我母親被人領(lǐng)走的兒子,當然不可能馬上收養(yǎng),是經(jīng)歷一些曲折最后才落到他的手中,可我的猜想落空了。

        老刀說,他無兒無女,到死都是一個人。

        十六

        線索斷了,我在滄洛縣的夜晚大聲嘆息,想象力卻突然活躍,不可阻擋。我看到改名叫巖燕的小楊木匠在黑夜的大幕上浮現(xiàn),他背著籮筐,里面裝著木匠工具,光著上身,穿一條當?shù)厝舜虬绲膶捤珊谏佳澴?,渾身冒汗地行走在熱氣翻滾的村外土路上,他的身后跟著幾個有說有笑的村民,他們是去幾公里外的光明農(nóng)場干活。

        小楊木匠去光明農(nóng)場會有機會看到我母親,但他們肯定無法接觸;如果有過接觸,逃不過三姨媽敏銳的眼睛,她賣給我的故事就不會少了后半截。毫無疑問,光明農(nóng)場的犯人跟外來做工的村民應該有隔絕,即使偶爾有接觸機會,比如去修理犯人宿舍,我料定小楊木匠也絕不敢在我母親面前暴露。他是純情的膽小男人,熾熱的感情深埋,只等把自己燒傷。他大約是在遠距離偷窺,躲在暗中,汗如雨下,也淚如雨下。

        他應該隔著什么柵欄尋找過我母親,只要沒人發(fā)現(xiàn),他會那樣做。他冒死從昆明出發(fā),去到滄洛縣,就是為了靠近我母親,聽到她的心跳,看到她的背影。他只敢看我母親的背影,應該是這樣。他會躲著看,目光像一條蛇,在光明農(nóng)場雜草茂盛的熱帶土地上爬行,悄悄摸索到我母親身邊,那一刻他會很幸福。

        我也很幸福,很激動,把老刀鎖定為目標,想從他嘴里套出更多線索。我們見過兩次面,匆忙的聊天總被電話打斷,他很忙,我并不能每天如約見到他,但每次打電話,他都很熱情,反復道歉,表示一定會抽時間與我見面長談。

        老刀這個邊疆小縣城的少數(shù)民族兄弟非常能干,做著大生意。他在縣城買了一幢三層小樓做公司辦公室,在城外蓋了兩個很大的倉庫,有一個物流車隊,他生產(chǎn)的巨菌草干飼料賣遍了云南南部和西部的十幾個縣。

        有一天他有了空閑,打電話約我見面,我們散漫地聊了整整一個上午,中午他請我和妹妹吃飯。我在飯桌上問,那個巖燕老木匠,他死后是埋在這里嗎?

        老刀說,是呀,我給他送終的。

        我說,他有個墳堆嗎?我想去燒炷香。

        我來滄洛縣的目的始終保密,無人知道我是來查找一個人生故事的線索,我只說來尋訪故地,見見老同學。那天,我向老刀提出要去看看巖燕老木匠的墳堆,這個愿望很怪異,說出來自己也嚇一跳,一個與我無關(guān)的人,我如此感興趣,還要去看他的墳堆,老刀會怎么想?

        老刀那天亮明了巨大的誠意約我見面,關(guān)了手機,正在泡茶水,聽到我的話,他舉在手中的小茶壺略有停頓,但并不抬頭,也沒回應。

        我解釋說,也沒什么意思,聽你講這個人,很同情的,給他燒炷香,也算給你的師爺上一下墳。當年我在滄洛縣,怎么就不認識這個人呢?也是怪了。

        老刀給我倒了茶水,微笑著說,你肯定見過的,有些人,見了也是白見,永遠不會認識。

        我的心咯噔一驚。

        老刀的目光從我臉上移開,他朝窗外看一眼說,好吧,過天我們?nèi)ヒ幌隆?/p>

        老刀說的過天不是第二天,是一星期之后。接下來的幾天他非常忙,馬不停蹄地跑了幾個縣。他公司辦公室的一個漂亮姑娘每天給我打電話,異常熱情,安排司機開車帶我和妹妹在滄洛縣四處懷舊,吃遍各種風味。一星期后老刀回來了,我們在上午10點出發(fā),老刀駕車載著我和妹妹朝城外駛?cè)ァ?/p>

        以前的滄洛縣風俗,人死了入土,是沒有墳堆也沒有墓碑的,如果夫妻一方過早離世,會有個喪葬的老儀式,在棺木上拴一根線,送葬時把線剪斷,表明夫妻了斷了這一世的情緣。根據(jù)老刀提供的時間,小楊木匠去世時我母親還活著,也就是說我母親的背影一直陪伴著他,改名叫巖燕的小楊木匠沒什么線可以剪斷,死得不算孤獨。

        老刀給他留了墳堆和墓碑,我也就能找到他留在世上的最后一點痕跡。那墳在城外一片果樹林里,很規(guī)整的一個圓圓的墳包,前面立了一塊并不顯眼的厚實青石墓碑。墳包四周的青草修剪過,長得低矮整齊,風吹來,紋絲不動,肅穆莊嚴。那是老刀家的私人果園,很安全,不會被打擾,如果這個叫巖燕的老人真是小楊木匠,有一個忠實的弟子送終,他確實幸運。果樹林外是開闊的曠野,風貼地呼號,漫漫滾過,遠方的甘蔗林無邊無際,默默站立在滄洛縣肥沃的土地上。

        我和妹妹躬身給巖燕的墳包鞠躬,掏出些白色的圓形紙錢輕輕撒下,一陣大風躥入樹林,把我們?nèi)鱿碌募堝X席卷一空,那風突如其來,異常猛烈,搖撼得整片樹林都在顫抖。狂風跟樹干和枝葉強力摩擦,空氣中響起密集的尖銳哨音。妹妹沒站穩(wěn),腳底沙土松動,在風中仰面摔倒,手中裝紙錢的袋子滑落,圓形紙錢從袋中滾出,被狂風卷起,吹得掛滿樹枝,又散落在樹林外的曠野里,亂紛紛翻滾,仿佛風中浮現(xiàn)了無數(shù)張蒼白的臉。老刀伸手扶住我妹妹,我也急忙上前拉她?;艁y的一刻,我的目光跟老刀的目光瞬間對視,像刺刀相撞,鏗的一聲響。他略微一愣,倉皇轉(zhuǎn)過臉去,那聲響卻永遠留在了我的身體里。在我離開滄洛縣后的無數(shù)夜晚,那目光相撞的響動始終縈回不散,反復從我的夢中隆隆滾過。

        2024年2月8日于北京寓所

        (張慶國,作家,現(xiàn)居云南昆明)

        責任編輯:王月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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