闊別二十年，凌希重回故里，已經(jīng)沒有人能認(rèn)出她來。街貌還是從前的樣子，不過多了些家庭旅館和游客，小鎮(zhèn)及周邊的油菜花成了旅游資源，過去的五金鋪、糧油店、供銷社消失不見，全變成了賣民族服裝的，花色濃艷，整條街都充滿了喜慶。唾在地上的檳榔渣證明，嚼檳榔的傳統(tǒng)仍在延續(xù)。

凌希短發(fā)，單眼皮，小臉尖瘦蒼白，有一種敏感多疑的警惕，春日的明媚像玻璃的反光，映得她的臉干凈透明，更顯冷漠。她看起來完全是個異鄉(xiāng)人。

在鳳凰客棧前停了片刻，凌希邁過門檻走進(jìn)去。只見小廳堂規(guī)整有序，兩把官帽椅分?jǐn)[八仙桌兩邊，一套青花瓷具艷壓桌面，大把的油菜花散立花瓶。

凌希受花粉刺激，打了一個噴嚏，眼圈紅了，有片刻恍惚。

她朝空蕩蕩的四周喊了一聲，聽到一陣呻吟，從一扇開著的門里傳出來。

凌希盲人似的輕摸過去，立在門口，看見床上一個身體蜷曲的女人，雙手按著腹部，正承受某種疼痛。

凌希曲指敲了敲門框，問有無空房間，那女人只是扭動身體。凌希又問是否需要幫助。女人這才抬起臉，她四十左右，圓臉，膚白，眉眼端正，頭發(fā)綰在腦后，散亂的幾綹被汗水濡濕，沾在飽滿的額頭上。

女人用胳膊肘撐起半截身子，雙目向來者射出怨恨冷光，仿佛被人攪了好事。

“臨河單間五十塊，臨街的四十塊……”女人拋出冰冷的聲音。

“您應(yīng)該去看醫(yī)生?！?/p>

“樓上有一間大的，貴……一個人住不劃算?！迸说沽讼氯ァ?/p>

“您的臉色白得嚇人……”

“空房間門是開著的，合不合適，自己看?！?/p>

女人身體彎曲成蝦，臉像只白貓躲進(jìn)懷里，不作聲了。

凌希還是立在門邊，看了一陣，明白女人是痛經(jīng)，并無大礙，便說自己需要大一點的房間，用來擱畫板。

不知怎么，女人突然來了精神，聽聲音仿佛她已從床上一躍而起：“噢喲，畫家呀……這油菜花一開，你們這些小蜜蜂就嗡嗡地飛過來了。”

凌希說：“我不畫什么花花草草，只畫女人體。”

“沒什么不同，一樣被采摘，被扔掉?！?/p>

“女人天生是被采摘的嗎？”

“我說話比較隨便，不喜歡就當(dāng)耳邊風(fēng)。”女人坐了起來。

“不，恰恰相反，我覺得您說得很對?！绷柘ＵJ(rèn)真地說，她喜歡女人的坦率。

女人下了床，對鏡理順頭發(fā)，整好衣衫，恢復(fù)客棧老板應(yīng)有的樣子。她叫冷紅，帶凌希上樓看完房間，登記身份證住宿時，問凌希是不是第一次來蘭溪。凌希說她在蘭溪生長，十歲時全家遷到長沙。冷紅手中的筆頓了一下，又沙沙地涂抹寫錯的字，嘴里說二十年物是人非，只有某些無形的東西頑固不化。凌希點頭認(rèn)同，“有些烙印，就像刻在石碑上的文字，就算過去一百年，也不會模糊。”

從窗口看出去，水面的垃圾浮積在廢棄的碼頭周圍，臺階的石縫里長出青草，開著野花。二十年前，這里是個繁忙的商埠，數(shù)十艘運載貨物的烏篷船停靠，人聲嘈雜。跑縣城的客船，綠漆身紅漆頂，清晨嘭嘭嘭駛離港口，黃昏時裁開夕陽染紅的水面，停歇在固定的位置。

凌希望著空蕩破敗的碼頭，“你現(xiàn)在是個破爛貨了……你要是說出去，我會殺了你，把你的尸體剁碎……”二十年前的那個聲音又在她耳邊叫囂。

她轉(zhuǎn)過身，慢慢脫掉白襯衣與牛仔褲，光身走進(jìn)浴室，雪白肌膚上不規(guī)則的傷痕，像抽象的畫。片刻她又走出來，打開行李箱翻找，最后將東西全部倒在床上，從塑料袋里拿出一團鐵絲。她經(jīng)常用鐵絲洗澡，將皮膚擦出血來，讓染紅的泡沫從眼前流走；她也會在手臂上撳滅煙頭，看皮膚嗞嗞冒煙。

這么做她感到愉快。

住下來之后，凌希開始張貼廣告，招聘模特，無所謂有沒有人應(yīng)聘，她就是回來無所事事的。

這天下午，她正在天臺上畫畫，五六個婦女爬上來，見到凌希，便像一群怕凍的雞，挨擠著不敢上前。有個膽大的矮女人像一顆球從人堆中分離出來，滾到凌希眼前，問，真的兩小時五十塊錢？她說她擺一天水果攤也就掙這個數(shù)。見凌希隨和，女人們就放肆了，露出嘻嘻哈哈的本色。鬧了一陣，聽說要脫個一干二凈，便逃命似的，全跑了。

凌希不在意。她點燃一根煙出神，腦海里又是那叫囂的聲音。

五分鐘后，她騎著自行車穿過麻石街，一路騎出了小鎮(zhèn)。路邊的雜花野草茂盛起來，東一簇西一簇，紅一朵白一朵，是童年熟悉的樣子。不過卵石路上鋪了水泥，兩邊水杉排成行，貞婦烈女似的筆直高聳。油菜花緩緩鋪開，大地流淌金黃色，一會兒從山坡傾瀉下來，一會兒纏繞村莊農(nóng)舍。凝固在金湯中的白墻黑瓦的建筑物，像是地里長出來的。

凌希一口氣騎到鳳凰小學(xué)，但見學(xué)校已成廢墟，荒草齊人高。

蜜蜂嗡嗡的。她揉搓著油菜花，在一堆亂磚上坐了許久。

冷紅對烹飪有興趣，每天給凌希做營養(yǎng)美食。她有時說粗話，和喜歡的住客接吻上床，無所顧忌。凌希有幾回碰到她在客房門口，被一只大手薅住屁股；也聽過她在房間里面呻吟，像痛經(jīng)那樣。不過，冷紅說，男人都是低級動物，不講德行的。

有天黃昏，她們在天臺吃飯。春光曖昧，河流豐滿，河那邊是金黃的油菜花，更遠(yuǎn)處有丘陵。冷紅登記證件時記住了凌希的生日，做了一桌子菜，剁椒魚頭、小炒肉、烤蘑菇、熟石灰蒸鴨蛋，兩個人喝了半瓶白酒，臉上有了桃花。

冷紅問凌希為什么只畫人體。凌希說如果肉體和精神互為牢籠，她想知道精神能不能從肉體中解放出來。她不斷地畫畫，關(guān)注每一顆痦子，每一道傷疤，每一處折損，甚至每一個毛孔……她想知道肉體和精神，哪一個更脆弱。

“我覺得你在躲避某種現(xiàn)實?！崩浼t直言。

凌希仿佛豎起了耳朵：“何以見得？”

“你眼里的復(fù)雜藏不住?！崩浼t淡淡一笑，竟有些凄然，給凌希舀了一勺鴨蛋羹，繼續(xù)說，“依我的經(jīng)驗，怕什么，就跟它打個照面，瞪著它?！?/p>

凌希沒吭聲，埋頭把蛋羹吃了，問：“你怕什么？”

“……怕愛。”

“也瞪著它？”

“一眼就瞪穿了。”

“聽說女人生了孩子就不會痛經(jīng)了，結(jié)婚或許利大于弊。”

“這兒不痛，那兒痛，痛不可避免。”冷紅呷了一大口酒，挑起魚眼放進(jìn)嘴里，吐出眼核，“二十年前我有過一個孩子，已經(jīng)會在肚子里踢腿了，可是……”冷紅停止了講述，“算了，你不會喜歡聽這種事情?！?/p>

凌希說她從不勉強別人，人總有自己不想觸碰的東西，比如她自己。她沒對任何人說過她童年的遭遇，包括她的父母。她抽出一支煙，點火時手明顯抖動。她說為什么只有女人的身體像一塊玉，易碎易壞，碎了壞了就無法復(fù)原，多少年都不能黏合。

她的煙灰掉進(jìn)菜碗，灑落酒杯，手卻端起煙灰缸，差點喝下煙灰湯。意識到自己快要砸杯子大哭一場時，她及時閉上了嘴巴，不想失態(tài)。

她們陷入沉默，一場體己對話戛然而止。

不久各自回了房間，連蛋糕都忘了切分。

凌希酒量淺，吐了些穢物，和衣倒床睡了過去。

冷紅在鏡子前，默默流了一陣眼淚，從梳妝盒里捏起一張舊照片，是她和一個中年男人的合影。那時她剛演出完，一身華美戲服，沒有卸妝，滿臉愉悅。那男人算得上英俊，只是眼神有點躲閃。

她對他說了一堆情話、狠話，臟話、胡話，把照片壓在胸口，閉上眼睛。酒勁上來了。

早晨，有個女人前來應(yīng)聘，黑瘦高挑，剪著老式的西瓜皮發(fā)型，眼睛亮得怪異。凌希正在天臺調(diào)色，看了女人一眼，自顧自說起裸體畫的起源，生命與自然的美。一般她說上兩三分鐘，應(yīng)聘者受不了，要么打斷，要么離開，就像冷紅說的，鎮(zhèn)上的女人情愿跟男人睡覺，也不會為了藝術(shù)在光天化日下脫光。凌希早就不抱希望。

但是，當(dāng)凌希轉(zhuǎn)過身來，女人已經(jīng)脫掉衣服，一絲不掛地站在那兒。她的肌膚像魚一樣，泛著鱗光。身材仍像少女，一只乳房堅挺，一邊仿佛砍掉的樹墩，留下碗口大的疤；小腹處一道十幾公分的粉紅刀疤，像一條肥大的蚯蚓。

女人抬起右手，半截手臂表皮損壞，光溜溜的，像剝了皮的樹。她緩緩扯下頭發(fā)，那是個假發(fā)套，露出半邊青絲，半邊粉紅頭皮。

“畫吧。”女人迎著東邊投射過來的陽光站著。

鴿子在屋頂走來走去，咕咕地叫。有一只飛起來，落在女人的肩上。

凌希從震愕中清醒，對方突然下了戰(zhàn)書，她毫無準(zhǔn)備，只好硬著頭皮應(yīng)戰(zhàn)。

“請你跟我聊點什么，”凌希開始畫她，“我需要了解所畫的對象。”

女人從容配合，說她名叫李青梅，鄉(xiāng)下人，三歲被開水燙壞了，十六歲用處女的貞操，從一個老家伙那里換了這個假發(fā)套，整整戴了二十年。

“我是個剛放出來的殺人犯。”李青梅的重點落在這句，她等待凌希的反應(yīng)。

“……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可能是兇手……”凌希的畫筆沒有停下，“謀殺青春，謀殺童貞，謀殺似水年華……”

“一九九七年，我殺了我的父親。”

風(fēng)猛烈地?fù)u了一把，天臺上的夏威夷竹子沙沙地響。

一只鳥尖叫一聲，像流星劃過天空。

凌希投入作畫，一直畫到中午十二點，李青梅受邀在客棧吃飯。她吃了很多，吃飽后像上了發(fā)條的鐘，不斷地說話，圍繞自己殺人的核心，一圈一圈地轉(zhuǎn)。

她的經(jīng)歷大致是這樣：父親是個怪物，一貫厭惡女兒，為了延續(xù)李家香火，他暗施詭計，讓未出嫁的李青梅頂了兒媳婦的包。當(dāng)晚李青梅睡得正沉，特別行動隊的人沖進(jìn)來捉住她，連夜送到醫(yī)院結(jié)扎絕育，傷口感染發(fā)炎，爛了很久。一年后，她嫂子的肚子又鼓了起來。李青梅無意間聽到兄嫂的談話，知道是父親的安排。她找父親問理，父親態(tài)度粗暴，一巴掌將她扇飛，她倒在一把斧頭邊，便順手操起斧子，劈開了父親的腦袋。為此她進(jìn)了監(jiān)獄，足足十五年。

“我只想問他，為什么厭惡生女兒，他自己也是從女人的身體里出來的……可是，他沒給我機會?！崩钋嗝废癯燥柎蜞媚菢?，語氣隨意輕松，但終于控制不住情緒，“我像牲口一樣勞動。我一直想弄明白。我到現(xiàn)在都沒有弄明白。我是女的，女的，女的怎么啦？”

沒有人吭聲。這個問題三言兩語說不清。寂靜像只貓趴在地上，一動不動。

“你能殺死父親，但不能殺死制度。”冷紅打破沉默，“二十年前，我也差點殺人，殺死我最愛的人……可是，我能殺死他，卻不能殺死我的愛……他跑了，我找不到他?！?/p>

凌希嚇了一跳，等著冷紅說下去，她卻站起來收拾碗筷，叫凌希陪青梅去買假發(fā)套。

鳳凰客棧共五間房，由冷紅自己收拾整理。她暗自挑選顧客，喜歡的，給房間，不順眼的，就說住滿了。她總是保留最好的那個房間，等合意的顧客住進(jìn)來，再伺機勾搭。她的日子像打盹兒的貓，懶洋洋的，有什么響動，就睜開眼睛瞄一眼，再淡定地合上。不過，她干起活來卻是頭肌腱發(fā)達(dá)的豹子，她能用半天工夫把天臺地面刷成朱紅色，用四天時間給凌?？椧患凵?。凌?？此滋煜匆伦鲲?，幾乎沒有拿過針，知道她在燈下開夜車，心里特別溫暖。凌希說這樣的事情，她媽媽也沒有做過。冷紅笑著說，織毛衣防老年癡呆。她已經(jīng)收留了李青梅，讓她幫忙打理客棧，也給她織了帽子和圍巾。青梅戴著新的短發(fā)套，顯得干凈利落，她說她從沒這么迫切地盼望冬天的到來。

她們相處愉快。

綿綿陰雨不絕，她們窩在客棧斗地主。冷紅定的規(guī)矩，兩小時后結(jié)算，贏家可以問輸家任何事情，輸家必須真實回答，齷齪的、邪惡的、骯臟的、難以啟齒的，要無所不談，不講真話的，出局，不再做好朋友。

有一陣春雷滾滾，風(fēng)推開了窗戶，大雨持續(xù)了半小時，漸漸收斂。

結(jié)果凌希分?jǐn)?shù)最少。

雨又細(xì)又密，有風(fēng)時變成煙，被逐得滿河奔跑。

“好吧，我老老實實說……這根刺卡在我的喉嚨里，二十年了，我早就想拔出來了……我承認(rèn)，我一直在逃避。”凌希收回目光。

“一九八九年，我十歲，上五年級，那段時間我父母突然鬧離婚，怕影響我，父親把我送到鳳凰小學(xué)當(dāng)寄讀生。我很快樂。父親給了我足夠的零花錢，我經(jīng)常去小賣部買麻辣雞翅、豆腐干……問題就出在這兒?！?/p>

凌希吞咽了一下。

“店老板是個老頭，臉上麻麻點點，我們私下里喊他陽春麻子。有一天下了課，我又去買雞翅，架子上沒貨，陽春麻子去里屋翻找，把我叫了進(jìn)去……”

凌希想抽支煙，桌面的煙盒空了，重新摸出一包，半天才撕掉煙盒外面的塑料膜。她的手微微顫抖，火機打不著，只冒火星。她把火機從窗口甩了出去，手指夾著沒點燃的煙，注意力并不在這件事情上。

“那個畜生強暴了我，還威脅我，恐嚇我。我很害怕。我對誰也沒說過，不敢說，長大后更不敢，這樣的恥辱……我三十歲了，沒談過戀愛，沒碰過男人，我厭惡身體，別人的、自己的，統(tǒng)統(tǒng)厭惡。”

冷紅走近凌希，伸手撫過她的后腦勺，順著她漆黑的短發(fā)滑下，落在她的肩上，慢慢用雙手?jǐn)堊∷?，眼淚無聲奔涌。

李青梅呆呆地坐著，這件事?lián)裘闪怂?/p>

凌希的裸畫接近尾聲。畫中的李青梅更黑更瘦，后背微躬，面貌做了模糊處理，切去的乳房和半邊癩頭閃著刺眼的光，像注視世界的眼睛；小腹上那道粉紅的閃電，映出了子宮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她給畫取名《三個女人》，這幅作品后來在畫展上被外國藝術(shù)家看中，他們邀請凌希去國外參展，引起不小的轟動。

天色終于放晴，氣溫上升，街上有些人穿起了短袖。

天臺上晾滿床單。李青梅扯著布沿，用勁抖動，這樣干了之后不會起皺。她仔細(xì)對待每一條床單，每一個污漬。白床單輕快飄揚。她在洗衣粉中添加了蘋果味的柔化劑，客人上床就能聞到蘋果的清香。她還弄了些小花瓶，每天去外面摘野菊花插在瓶中，擺在床頭和洗手間，連馬桶里也會浮著一朵，睡蓮似的。

冷紅說講究細(xì)節(jié)的人，性情柔軟，心中有愛，李青梅把客棧收拾得越來越有女人味兒了。

在好天氣里干完活，解下腰圍巾，李青梅找凌希，叫她跟自己出去一趟。兩人騎車經(jīng)過小賣部，凌希買了包煙，轉(zhuǎn)身撞到一個年輕男子，煙從手里跌落。年輕男子手快，撿起來還給她，跟她搭訕。凌希奪了煙就走。

李青梅不說話，一路悶頭騎車，經(jīng)過鳳凰小學(xué)，問要不要下去看看。

風(fēng)吹過，野草俯首低腰。細(xì)碎的野花微微顫動。

“無非是一片廢墟。不看了。”凌希加快車速。

天是藍(lán)的。地上都是油菜花。曠野中的兩個女人，像爬行在金色蛋糕上的螞蟻。偶爾一棵大樹挺立，小鳥落進(jìn)葉叢。

又騎了十幾分鐘，繞進(jìn)山丘，在一片亂墳堆前，李青梅下車，把自行車放倒在地，走近其中一塊墓碑，慢慢跪下，磕頭。

墓碑上寫著：李陽春之墓（1945—1997）。

“是的，他就是我的父親，”李青梅回答凌希的震愕無言，“凌希，請你原諒我的父親……他臨死前，說自己對一個小女孩作了惡……他沒得好死，拖了一夜才咽的氣?！?/p>

凌希怔怔地站著，半晌才蹲下去，抱緊了自己的身體。

“之前我說了謊，我并沒有進(jìn)監(jiān)獄，但我是活在牢籠里的。父親說他是自己不小心跌傷的，他保護了我……我聽從父親的遺愿，一直在找你……今天終于把你帶來了，父親要親自跟你說對不起?！?/p>

下一場雨，油菜花就謝落一層，金色褪淺，漸漸露出淡綠的底色，結(jié)籽的青殼一天比一天飽滿，枝稈朝同一方向傾斜。

游客少了，鳳凰客棧的房間基本閑置。凌希不知道那個替她撿煙的男子什么時候住進(jìn)來的，他脖子上懸著徠卡相機，早出晚歸。冷紅和他挺熟，知道他叫史康，一家地理雜志的攝影記者。凌希猜想他們已經(jīng)上過床了。

這天下午，李青梅留守看店，冷紅和凌希在蘭溪河里劃船。春水是綠的，水底有藍(lán)天白云，偶爾有鳥飛過，仔細(xì)些還能看見魚和水草。凌希不知道蘭溪河原來這樣美，她讓腳像槳一樣落在水里，看八字水紋擴散消失。

船經(jīng)過巨大的河灣，落日正輝煌，冷紅對著岸上的男子喊：“史康，給我們拍幾張照片?！?/p>

男子打出OK的手勢，把鏡頭對準(zhǔn)她們。

“你別以為我跟他睡了，我不想糟蹋他，他是那種配得上愛情的人?！崩浼t小聲說，繼續(xù)往前劃槳，“你和他一樣，你也是那種配得上愛情的人?！?/p>

凌希轉(zhuǎn)身背對著攝影師，望著河邊開花的樹，“我？千瘡百孔。我吸過毒，在戒毒所關(guān)了半年。我是陰暗中生長的植物，怕光?！?/p>

“你始終是那種配得上愛情的人?！?/p>

凌希說：“我知道你一直在給我陽光，你想影響一棵植物的生長，但是你自己卻躲在陰影中?！?/p>

“我算過來人了?！崩浼t回答。

“我們搬到長沙第二年，我媽就跟我父親離了婚。我跟我媽住?！?/p>

“……你媽夠狠。”

“我一直恨我的父親，如果不是他在外面搞女人，不把我送到鳳凰小學(xué)，就沒我那一茬。后來我媽不讓我父親見我，我也不想見父親。五年前，他得了肝癌，我才去看他。他一個人，萎靡不振，挺可憐的。不過，他臨死時我和我媽都在他身邊?！?/p>

冷紅手里的槳亂了節(jié)奏，驚問：“他死了？”

凌希說：“嗯。只挺了四個月?！?/p>

槳散開了。船在河心打轉(zhuǎn)。

“他臨死前說了什么？”

“說他對不起愛過的另外一個女人……你怎么了？”

冷紅臉色蒼白，彎著腰，沖著船底說：“痛經(jīng)?！?/p>

她們劃不下去了，棄了船，一路走回來。河流就像一條被舞動的綠綢帶，綢帶上點綴著閃光的亮片。她們無心欣賞，好像有什么急事，要匆匆地趕回去。

到了客棧，只見史康坐在廳里玩相機，他沒帶房間鑰匙，找不到人開門。他說話時看著凌希。他有健康的膚色，像一棵樹，枝干結(jié)實。凌希突然想到，要是小鳥在那濃密的樹枝里筑巢，必定是安全溫暖的。她在心里笑了，哪知這笑是艘橡皮艇，從心底浮起來，泊在臉上。

“看看，照片很漂亮?！笔房底呓鹌ね?，把相機伸到凌希眼前。凌希看見自己被放大的臉部。顯然，在她進(jìn)門之時，他正在讀她。

她接過相機，食指碰到他的拇指，突覺人在船里，船浮水上，波光瀲滟，一陣搖晃。她在心里撐開兩腳平衡身體，臉上升起太陽。

照片里的姑娘很陌生，不過凌希一眼看出，那是個很好的姑娘，她對自己一見鐘情。她留下了Email地址，請他把照片發(fā)給她。史康說沒問題，他愿意再給她拍一些，在鎮(zhèn)上、橋頭，連同那些古老的建筑，他覺得她天生屬于這兒。

凌希正要說她家三代都是蘭溪人，冷紅打斷他們，遞給她一張紙條，“青梅走了?！?/p>

紙條上寫了三句話：原諒我離開你們。有緣再見。想念。

冷紅似乎被青梅的離開擊垮了。晚飯沒吃，第二天下午走出房間，兩眼泡腫，眼珠難得一轉(zhuǎn)。這么行尸走肉般過了兩天，她像失水的蘋果，干癟起皺，頓時老了許多。凌希不知道怎么安慰冷紅，就坦白青梅是為她來的，青梅一直在尋找她，又把她和青梅一起去李陽春墳地的事情說了。

“她要我原諒她的父親?！绷柘５吐暎啊乙呀?jīng)原諒她的父親了?！?/p>

冷紅那表情，仿佛要噴出一口血來。

“我這幾天要回北京，準(zhǔn)備畫展的事。你這樣子，我不放心。”

“……走吧?！?冷紅吐出一口氣，鴿子飛起來。

“在我心里，你像我的姐姐，我的媽媽，我的一個親人……”

冷紅打斷她：“我想靜一靜?！?/p>

夜里，凌希打包畫作，行李收拾完畢，正要躺下休息，冷紅敲開了門。她看起來心情好轉(zhuǎn)，神色愉快，屁股落在沙發(fā)上，順手從煙盒里抽出一支煙，很不熟練地完成一系列動作，被嗆了一口。

“你睡你的。我給你講一個故事，也好死得心安，”冷紅打開長篇大論的架勢，“二十年前，我還是劇團的花旦，和一個有家室的男人好了。我懷了孕，他打算離婚娶我。有天早晨，他買了牛奶雞蛋，興沖沖地來到我住的地方，說他妻子同意離婚了，只要湊夠八萬塊錢給她。他把已經(jīng)借到的兩萬交我保管，又給我煮了牛奶雞蛋。胎兒在肚子里踢我蹬我，當(dāng)時，我覺得我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墒菦]多久肚子疼起來，見了血，他把我背到醫(yī)院。醫(yī)生說胎兒不行了，必須引產(chǎn)……”

冷紅臉色發(fā)白，鼻尖開始冒汗。

“痛了兩天一夜，沒有動靜……最后，他們把孩子在子宮里搗碎，一塊、一塊、一塊、一塊地卸下來……”

她很吃力，仿佛搬著重物上臺階。

“血肉模糊……醫(yī)生提醒了我，我明白是他給我下了藥。我沒有揭穿他，我想看他怎么表演下去。他一見我就愁眉不展，說籌不到錢……”此時冷紅的語調(diào)突然高了起來，“籌不到錢，啊，你這個騙子，我什么都知道！你可以不離婚，但不該弄死我肚子里的孩子，你這個殺人犯！”

她停頓片刻，極力使自己保持冷靜。

“他給我跪了下來?！?/p>

冷紅沒有意識到自己在流眼淚，除了講述，她對其他一切都失去了知覺。

“在這之前，因為他妻子的關(guān)系，我已經(jīng)被劇團開除。我什么也沒有了。我恨，我睜開眼就想著報復(fù)……我知道毀滅什么，最令做父母的痛苦，我要剜他們的心尖肉?！崩浼t轉(zhuǎn)頭盯住凌希，“我想到了你?！?/p>

“我？！”

“沒錯，你。因為你是凌守城的女兒。”

凌希赤腳下了地，驚恐地站著，她穿著粉紅色吊帶睡衣，疤痕裸露。

“你身上怎么有傷？”冷紅變回充滿母性的那個女人。

“別管我，你說，接著說?！绷柘＝辛似饋?。

“……我自然要說，說個一清二楚，不然，在沒有神明的世界，將死的人該向誰懺悔？……那天你到客棧，我第一眼見你，就知道你是凌守城的女兒，你跟你父親長得太像了。他很愛你。他殺了我的孩子。我去鳳凰小學(xué)，我知道你在那兒。我物色到一個人，小賣部那個可憐的家伙，被搞計劃生育的罰得連瓦片都沒有了，還欠了一屁股債。我要報復(fù)，我把你父親給我的那兩萬塊錢給了他，我親眼看著他糟蹋了凌守城的女兒……”

凌希怔了兩秒，突然拔腿沖出門外。

冷紅醒過神，慌忙追了出去。

街上昏昧不明，有時一截漆黑。凌希赤著腳，嗓子里發(fā)出野獸般的哀號，她的身體和聲音都在飄蕩。

熟睡的房子睜開了眼睛，窗口映出探頭的人影。

冷紅緊跟在后，她與凌希保持一小段距離。冷紅偏胖，很快喘得厲害。她沒有叫喊，只是奔跑，也任凌希奔跑。

她們一前一后，像參加一場馬拉松賽，默默地挑戰(zhàn)自己的極限。

凌希的哀號聲變成抽泣，漸漸微弱，速度也慢了下來。

整個小鎮(zhèn)響起她們拉鋸似的喘息聲，木屑從天空落下來，輕輕覆蓋著鎮(zhèn)上的一切。

凌希拖著兩腿跑到亭子里，癱軟在美人靠上。亭子底下，流動的小溪閃著詭秘幽光。

冷紅滿頭大汗，在十米外站立片刻，然后慢慢走近凌希，像靠近一只小鳥，怕她受驚突然飛掉。

冷紅小心地靠著凌希坐下，劇烈的奔跑使她說不出話來。

凌希緩慢地挪轉(zhuǎn)身體，腦袋枕在冷紅的腿上，就那樣在美人靠上躺下了。

冷紅的手摩挲凌希的頭發(fā)。風(fēng)夾裹寂靜掃過亭子間。

“我們都是女人?！绷柘７路鹫f了一句夢話。

2024年5月

（盛可以，作家，現(xiàn)居廣東深圳）

責(zé)任編輯：王月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