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之前
每個人都能夢到我,就在
西安前往吉林的今晚,特快列車
運載失眠數(shù)夜的軍隊,我看到窗外
樹,在朗讀:
故土的青銅流進田地
我們計量起秋天的距離
鄰鋪的律師用方言想念女兒
列車長在想念祖父……
我還沒有開始,就漏洞百出
親愛的,這里沒有你的消息
每個人都能夢到我
當黑暗的車廂冷到讓人疼痛
細雪
太煩瑣,這世界的存在
讓我在無限視角中突兀而狹隘
像一塊生肉,散發(fā)絕望
你合群一些:聚會,扮演
表達得拙劣,可我們
面對年輕卻同樣毫不手軟
端起酒杯便深信哲學就在其中
在單身公寓里種滿炸藥
愛上每一瓣嘴唇
你不肯承認的那個春天,我走進
城南的陵園,細雪打濕目光
辨認無數(shù)名字中的一張臉,遍布狐疑
直到雪出奇地大起來
世界性抒情
習慣抒情嗎?你有流水的身姿
我模仿那些顛倒的肉體,重擊偽投影
凝望刪除皮膚的天空
省略鼻腔里清澈的寒意
假如你退出宴會
跟我到嘎呀河邊摘取樺樹葉
我們舌尖就具備古典之美的密度
假如還能看見星星
我們是兩個竊取溫度的流放者
這十月末的自治州
延吉下雪時,琿春陰沉地回暖
愛人,我們擁有過一只促狹的英短貓
后來它跟你的睡眠都呼呼生銹——
可我們至今還愛著秋天的錯誤
以為窺察到世界的底部
但有人真的沉下去,去作證
或抒情
送行地圖
向上游走一段距離,有座梨形礦脈,
底部盈滿月亮的水凼蓄積糖分,
我繞過原始的骨架,上古的嘯鳴
在黑暗中更為清亮。各色氣味翕集
為你送行,讓那些與我們互相粉飾的詞
做你的渡船吧,它們在疊加中
碳一般簡單。讓我想象你,在多霧
與噪聲間猶豫,任憑冰塊融化了——
從你的指縫逃出。我售賣皮革,
并愛上一座房子,活著,卻住進你?
我扔掉一百多支箭矢,
仍然被低壓天摁得喘不過氣。
我吞咽觀念的抗拒,以及尖銳廢墟
仍然被空白的地圖漲滿了身體。
有聲果實
十月一個晴夜,房間沒有開燈
我看一部懸疑電影,手上在削一顆梨
很多張臉,在熒幕內(nèi)外閃
嘩嘩地,似乎除我以外沒有觀者
電流糾纏樺樹,那個女孩站在窗外很久
一聲不吭,喉嚨里,石頭在發(fā)熱
我向她招手,并答出我們?yōu)楹卧诖说脑颍?/p>
譬如魔方——沒有丟失,只是錯位
美的都在轉(zhuǎn)身,讓丑陋的我們難以收場
即使是這樣的夜晚,還有云,形狀
依稀可見……“但至少你跟我,
沒有人流亡,身體上的洞空空的,
連血也沒流”
寒冷從山上沉下來,我閉上眼感知距離
手中經(jīng)氧化變暗淡的果實如倦婦
在第一現(xiàn)場的危樓里發(fā)出巨大的回響
山水長句
執(zhí)著于重復一個詞
在心中擴延而結(jié)實為
永不休眠的意象,她用唇
用搽滿薔薇汁液的手指
調(diào)取,射向浩蕩的長句
擊破它!可我尤好長句,如江水
分散已經(jīng)暴露的指涉,我們
借短途旅行去調(diào)和
坐在公園的假山水邊,她向我
講述不好的夢:“弟弟,我在
一片灘涂里走不出來
不知道你在哪里”
握緊她冰涼的手,我意識到
她曾誤入并領(lǐng)取我多年前
寫過的某個長句,秋聲凝定,
風呼嘯,迷失她雙眼具象的中央
“還看得到嗎,我們是怎樣一步步成為
天空敏感而湖光頻閃的最后一雙月亮”
熱帶魚
從咖啡館出發(fā),細雨
向遠方的人工濕地挪移,
在我們抵達的片刻
它成為湖水。
你臉上聳動著一片哀婉熱帶
獨有的輝映。
那種景致,幾乎遠離當代,
我們站在寂寞的廢墟前,
將聲音凋朽。
什么從那里回來了,
你在思念什么
幾乎算得上循環(huán),
魚群在吃你的名字
而進入你的黑暗
在迅速溶解
臉轉(zhuǎn)向臉。臉轉(zhuǎn)向樹林
在我的肺上呼吸
有什么開始稀碎
又被什么忘記——
你深愛著什么
又被什么厭離
水石碑記
我們——兩個沒有臍帶的幼魂
在這根部不斷收回的海域
為直覺而沖動
而平滑的背部尚且干燥,
領(lǐng)悟以前,我就安息在那里
調(diào)動荒廢的年紀,調(diào)動水。
午后漫長,她愛胡思亂想
我不因什么而嘆氣,
是她舌心回蕩的絕唱
堵在我胸口,不可追蹤。
水中央,我已遺留廢棄的一章
無論誰先疲憊醒來
請冒萬死進入深淵
前去領(lǐng)受——我們那一代
唯有她還活得如渴光的番石榴般生動
思鑄航,2004年生于陜西,作品見于《中國校園文學》《草原》《青年作家》《延河》《江南詩》《青春》等,獲野草文學獎一等獎、鳳鳴文學獎·詩歌獎等,輯有詩集《秘境,大雪的辯詞》,出版有小說集《鏡歌》,與友合辦《馬賽克詩刊》?,F(xiàn)就讀于延邊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