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禮記》是諸葛亮熟讀的一部儒經(jīng)，他在修身、齊家與治國理政等方面明顯帶有《禮記》的痕跡，《諸葛亮集》征引或化用《禮記》文獻(xiàn)凡九例。諸葛亮靜待三顧之節(jié)操，廉潔奉公的道德自律，教誨子弟的修身思想，以及倡導(dǎo)薄葬之美德，皆與《禮記》思想吻合，是其踐行《禮記》經(jīng)義的體現(xiàn)。諸葛亮上表漢獻(xiàn)帝進(jìn)劉備為漢中王，上言劉禪追尊甘夫人為昭烈皇后，諫言劉禪親賢遠(yuǎn)佞，簡拔人才不拘一格，嚴(yán)明法度而“輕無赦”的系列舉措，均體現(xiàn)出對《禮記》經(jīng)義的積極吸取。其進(jìn)取精神與磊落品格表明他是一位儒家優(yōu)秀文化的傳承者和踐行者。

［關(guān)鍵詞］ 諸葛亮； 《禮記》； 修身； 齊家； 治國； 儒學(xué)

［中圖分類號］I206.2;K236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2096-4005（2024）06-0055-08

［收稿日期］2024-06-24" ［修訂日期］2024-09-04

［作者簡介］陶廣學(xué)，文學(xué)博士，副教授，碩士生導(dǎo)師，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xué)、經(jīng)學(xué)。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xué)基金項目（16BZX038）；河南省社會科學(xué)規(guī)劃項目（2023BZX005）

①此文諸葛亮引用2次。

三國時代的曹操、劉備、孫權(quán)、諸葛亮、張昭等，皆是在“漢末濃厚的宗經(jīng)氛圍中成長起來的政治家”^[1]68。其中，一代賢相諸葛亮（181—234）青年時代于隆中耕讀十余載，讀書治學(xué)注重“觀其大略”^[2]911，博采百家之學(xué)。由《諸葛亮集》對先秦諸子的征引情況及其《論諸子》一文，以及劉備《遺詔》所言“聞丞相為寫《申》《韓》《管子》《六韜》一通已畢”等語^[2]891，可管見諸葛亮學(xué)識之博。若考其家學(xué)淵源與平生著述，“自然以儒學(xué)為宗”^[3]41。而且，據(jù)其“彰顯出儒家‘自我而作’與‘自強(qiáng)不息’‘擇木而棲’與‘待價而沽’等品格，并建立‘澤及百世’的功業(yè)”，表明他是“踐履儒家哲學(xué)精神的地道儒者”^[4]。還值得關(guān)注的是，諸葛亮的修身、齊家和治國理政思想，尤其與《禮記》這部儒家經(jīng)典密切相關(guān)。

一、《諸葛亮集》征引《禮記》的文獻(xiàn)梳理

考稽《諸葛亮集》，其全部征引《禮記》凡十七例，涉及《禮記·曲禮上》《檀弓下》《王制》《禮器》《樂記》《祭義》《大學(xué)》《中庸》《儒行》等篇。若排除偽托及存疑作品《梁甫吟》《后出師表》《陰符經(jīng)序》《將苑》五十篇、《便宜十六策》十六篇等，可確定諸葛亮作品征引《禮記》凡九例，具體見于《上言追尊甘夫人為昭烈皇后》①《彈廖立表》《正議》《誡子書》《又誡子書》《兵要》《論交》《又稱蔣琬》。諸葛亮征引《禮記》頗為靈活，歸納其具體引用方式主要有三種：

其一，直接引用。例如《又誡子書》：“夫酒之設(shè)，合禮致情，適體歸性，禮終而退，此和之至也?！?sup>[5]28言宴飲之禮“此和之至也”，本自《禮記·禮器》“禮交動乎上，樂交應(yīng)乎下，和之至也”^[6]1005。又如《兵要》：“以朱雀旗豎午地，白虎旗豎酉地，玄武旗豎子地，青龍旗登卯地，招搖旗豎中央?！?sup>[5]41引自《禮記·曲禮上》：“前朱鳥而后玄武，左青龍而右白虎。招搖在上，急繕其怒。進(jìn)退有度，左右有局，各司其局?！编嵶⒃唬骸耙源怂墨F為軍陳，象天也?！之嬚袚u星于旌旗上，以起居堅勁，軍之威怒，象天帝也。招搖星在北斗杓端，主指者?！?sup>[6]106其中“朱雀”“朱鳥”之異，當(dāng)以“朱雀”為是①，諸葛亮所引甚是。

①王引之《經(jīng)義述聞》卷14“朱鳥”條：家大人曰：“朱鳥”本作“朱雀”，此后人以他書改之也，自《開成石經(jīng)》已然，而各本皆從之。開成以前書引此有作“朱鳥”者，亦是后人所改。案：《正義》述經(jīng)文正作“朱雀”；又“朱雀”字《正義》凡三見，“雀”字一見；又引崔靈恩說亦作“雀”；又《堯典》“日中星鳥”，正義引《曲禮》“前朱雀而后玄武”而釋之云“雀，即鳥也”，則《曲禮》自作“朱雀”明矣。參見王引之《經(jīng)義述聞》，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第777-778頁。

其二，依據(jù)行文需要化而用之。這與諸葛亮讀書“觀其大略”一致，他征引文獻(xiàn)多與原文有所出入，重在化而用之。例如《上言追尊甘夫人為昭烈皇后》：“《禮記》曰：‘立愛自親始，教民孝也；立敬自長始，教民順也’，‘不忘其親所由生也’。”^[5]12此兩句均出自《禮記·祭義》篇：“立愛自親始，教民睦也。立敬自長始，教民順也?！?sup>[6]1820“君子反古復(fù)始，不忘其所由生也。是以致其敬，發(fā)其情，竭力從事，以報其親，不敢弗盡也。”^[6]1838其中“教民孝也”，《祭義》曰“教民睦也”，諸葛亮是從后主劉禪及其生母甘夫人角度言之，以“孝”易“睦”更合文義。同理，其曰“不忘其親所由生也”，較原文多一“親”字。又如，《又稱蔣琬》向劉備舉薦蔣琬曰：“蔣琬，社稷之器，非百里之才也。其為政以安民為本，不以修飾為先，愿主公重加察之。”^[5]49其盛贊蔣琬是“社稷之器，非百里之才”，化用《禮記·檀弓下》：“衛(wèi)有大史曰柳莊，寢疾。公曰：‘若疾革，雖當(dāng)祭必告?！侔莼?，請于尸曰：‘有臣柳莊也者，非寡人之臣，社稷之臣也，聞之死，請往?！会尫?，遂以襚之?！编嵶⒃唬骸懊摼婪砸`臣，親賢也?！?sup>[6]399諸葛亮將“非寡人之臣，社稷之臣也”化為“社稷之器，非百里之才也”，既表達(dá)了尊賢之意，又符合其人臣身份。

以上征引《禮記》諸例，與原文或有所出入而要義不變。還有一例，僅取法《禮記》修辭，可視作第三種方式。諸葛亮《論交》曰：“勢利之交，難以經(jīng)遠(yuǎn)。士之相知，溫不增華，寒不改葉，能貫四時而不衰，歷險夷而益固?！?sup>[5]45其中“溫不增華，寒不改葉，能貫四時而不衰”等語，源自《禮器》：“其在人也，如竹箭之有筠也，如松柏之有心也。二者居天下之大端矣。故貫四時而不改柯易葉?！编嵶⒃唬骸八奈镉谔煜伦畹脷庵荆蛉崛校g）于外，或和澤于內(nèi)，用此不變傷也。人之得禮，亦猶然也?！?sup>[6]955《禮器》本以“竹箭之有筠”“松柏之有心”比喻人之得禮，形象地揭示“禮使人成器之義”^[6]955。諸葛亮則以“溫不增華，寒不改葉”比喻“士之相知”，強(qiáng)調(diào)知心于交友之重要，相當(dāng)貼切。

由以上簡單梳理可知，諸葛亮為文對《禮記》能順手拈來，其熟讀《禮記》并受其影響毋庸置疑。當(dāng)然，更重要的是，作為政治家的諸葛亮，其修身、齊家與治國理政方面均明顯打上了《禮記》的印痕。

二、修身齊家踐行《禮記》經(jīng)義

《禮記·大學(xué)》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誠，意誠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sup>[6]2237諸葛亮一生正與《大學(xué)》所言吻合，其靜待明主之節(jié)操，廉潔奉公之品德，嚴(yán)正家風(fēng)之理念，倡導(dǎo)薄葬之美德，皆是自覺踐行《禮記》經(jīng)義的體現(xiàn)。

（一）靜待明主與《曲禮》《儒行》的特立思想

青年諸葛亮胸懷大志，《三國志·諸葛亮傳》曰：“亮躬耕隴畝，好為《梁父吟》。身高八尺，每自比于管仲、樂毅，時人莫之許也。惟博陵崔州平、潁川徐庶元直與亮友善，謂為信然?！?sup>[2]911裴松之論其不愿依附曹操之心曲，就在于忠于漢室之志：“夫其高吟俟時，情見乎言，志氣所存，既已定于其始矣。若使游步中華，騁其龍光，豈夫多士所能沉翳哉！委質(zhì)魏氏，展其器能，誠非陳長文、司馬仲達(dá)所能頡頏，而況于余哉！茍不患功業(yè)不就，道之不行，雖志恢宇宙而終不北向者，蓋以權(quán)御已移，漢祚將傾，方將翊贊宗杰，以興微繼絕克復(fù)為己任故也。豈其區(qū)區(qū)利在邊鄙而已乎！”^[2]911-912諸葛亮嘗言“普天之下，莫非漢民”^[3]52，忠于漢室之心昭昭。還應(yīng)注意的是，諸葛亮長期躬耕隆中而未依附漢宗室、荊州刺史劉表。而其與劉表家族本系世交，撫養(yǎng)其兄弟成人的叔父諸葛玄“素與荊州牧劉表有舊”^[2]911。又據(jù)《襄陽耆舊記》“蔡?！睏l載：“漢末，諸蔡最盛，蔡諷姊適太尉張溫，長女為黃承彥妻，小女為劉景升后婦，瑁之姊也?！?sup>[7]16諸葛亮的岳丈黃承彥與劉表也是近親?？梢?，他并不看好劉表其人。況且，“劉表幕府中軍政核心權(quán)力多為荊襄本土士人所控轄”，“北方寄寓之士是很難進(jìn)入權(quán)力中心的”^[8]34。諸葛亮洞察劉表用人策略與自己的懷抱相去甚遠(yuǎn)，于是靜待有德者以輔佐之。

劉備三顧茅廬廣為后世傳頌，其實“三顧”之中既體現(xiàn)了劉備的求賢若渴，也體現(xiàn)了諸葛亮的高尚節(jié)操?！度龂尽ぶT葛亮傳》曰：“時先主屯新野。徐庶見先主，先主器之，謂先主曰：‘諸葛孔明者，臥龍也，將軍豈愿見之乎？’先主曰：‘君與俱來?！唬骸巳丝删鸵姡豢汕乱病④娨送黢{顧之。’由是先主遂詣亮，凡三往，乃見?！?sup>[2]912諸葛亮懷抱利器而又靜待三顧，正是踐行《禮記》經(jīng)義所在?！抖Y記·曲禮上》曰“禮聞取于人，不聞取人。禮聞來學(xué)，不聞往教”，鄭玄注解為“人君君人之法”，皇侃疏解為“人君受學(xué)之法”，孔穎達(dá)糅合二家之說曰：“‘禮聞取于人’者，謂禮之所聞，既招致有賢之人，當(dāng)于身上取于德行，用為政教，不聞直取賢人，授之以位，制服而已，故鄭云‘謂君人者’?；适弦詾槿司熓軐W(xué)之法，‘取于人’，謂自到師門取其道藝。‘禮聞來學(xué)’者，凡學(xué)之法，當(dāng)就其師，處北面伏膺。‘不聞往教’者，不可以屈師親來就己，故鄭云‘尊道藝’也?！?sup>[6]13-14諸葛亮以“臥龍”自居，于亂世之中堅守師道尊嚴(yán)而不求聞達(dá)；待劉備三顧之后，與之初見即推心置腹，袒露胸中多年韜略。《周易·系辭下》：“君子藏器于身，待時而動?！?sup>[9]88晉人袁宏《三國名臣頌》遂以“孔明盤桓，俟時而動”^[10]2394譽之?！度逍小吩弧叭逵邢现湟源福硪箯?qiáng)學(xué)以待問，懷忠信以待舉，力行以待取，其自立有如此者”^[6]2216，以之概括諸葛亮“臥龍”形象更加具體生動。

（二）廉潔奉公與《儒行》不寶金玉

諸葛亮早年安貧樂道而不求聞達(dá)，位極人臣后仍克勤克儉，倡導(dǎo)“儉以養(yǎng)德”（《誡子書》）^[5]27。其《又與李嚴(yán)書》曰：“吾受賜八十萬斛，今蓄財無余，妾無副服。”^[5]20最感人的是這篇《自表后主》，曰：“今成都有桑八百株，薄田十五頃，子孫衣食，自有余饒。至于臣在外任，無別調(diào)度，隨身衣食，悉仰于官，不別治生，以長尺寸。若臣死之日，不使內(nèi)有余帛，外有贏財，以負(fù)陛下?！?sup>[5]13-14清廉若此。諸葛亮崇敬春秋時楚國賢相孫叔敖，作《教》曰：“昔孫叔敖乘馬三年，不知牝牡，稱其賢也?！?sup>[5]33其說蓋本自《韓非子·外儲說左下》：“孫叔敖相楚，棧車牝馬，糲餅菜羹，枯魚之膳，冬羔裘，夏葛衣，面有饑色，則良大夫也。其儉逼下?！?sup>[11]329

《儒行》曰：“儒有不寶金玉，而忠信以為寶；不祈土地，立義以為土地；不祈多積，多文以為富。難得而易祿也，易祿而難畜也，非時不見，不亦難得乎？非義不合，不亦難畜乎？先勞而后祿，不亦易祿乎？”^[6]2216-2217諸葛亮為政，集清廉奉公與為國盡忠、盡瘁于一身?！逗蟪鰩煴怼酚醒裕骸拔逶露蔀o，深入不毛，并日而食。臣非不自惜也，顧王業(yè)不可得偏安于蜀都，故冒危難，以奉先帝之遺意也?！?sup>[5]7此表或非出自諸葛亮之手，但其所記之事和表達(dá)的主要思想與諸葛亮的人生歷程和思想性格是一致的。《儒行》宣揚的以忠信為寶、以立義為土地、以多文為富思想，已經(jīng)內(nèi)化為諸葛亮自覺遵守的道德規(guī)范。

（三）教誨子弟與《大學(xué)》《禮器》的修身思想

諸葛亮不僅嚴(yán)于律己，還十分重視家風(fēng)建設(shè)，嚴(yán)格要求家人。其自覺遵守《禮記》經(jīng)義，還以之教誨子弟?！肚Y上》：“人生十年曰幼，學(xué)?！?sup>[6]24諸葛瞻八歲時，諸葛亮作《誡子書》教導(dǎo)修身養(yǎng)德、立志向?qū)W之道：“夫君子之行，靜以修身，儉以養(yǎng)德，非澹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yuǎn)。夫?qū)W須靜也，才須學(xué)也。非學(xué)無以廣才，非志無以成學(xué)。淫慢則不能研精，險躁則不能治性。年與時馳，意與日去，遂成枯落。多不接世，悲守窮廬，將復(fù)何及！”^[5]27-28余明俠先生認(rèn)為，諸葛亮《誡子書》的主靜思想是“受到道家學(xué)派的影響”^[3]50，并進(jìn)一步指出，該文由《文子·上仁》篇“摘引并稍加改易而成”^[3]50。按《上仁》：“老子曰：君子之道，靜以修身，儉以養(yǎng)生?！献釉唬悍堑疅o以明德，非寧靜無以致遠(yuǎn)，非寬大無以并覆，非正平無以制斷?！?sup>[12]193二者部分字詞有所出入，實與諸葛亮讀書側(cè)重“觀其大略”^[2]911甚合。誠然，《誡子書》上承《文子·上仁》之說，而其強(qiáng)調(diào)“淡泊”“寧靜”，只因“安靜是修養(yǎng)的功夫或工具，學(xué)亦須在安靜的條件下完成”^[13]124，可謂援道入儒。須知，立志勤學(xué)一直是儒學(xué)的重要命題。還有，“儒家也重視安靜的氣質(zhì)”，“在身心交互作用的觀念下，仍堅持外在的身體儀節(jié)”^[13]93。諸葛亮強(qiáng)調(diào)學(xué)習(xí)、修身的目的并非追求“無為”，而是為了“接世”，即追求實現(xiàn)人生的社會價值，因此，所論修身、養(yǎng)德、立志、勤學(xué)等“君子之行”的重要意義，與《大學(xué)》中的“明德”“修身”“定”“靜”“安”“慮”“得”等理念緊密相關(guān)，出發(fā)點與落腳點實皆儒家思想。明末清初的著名學(xué)者、思想家孫奇逢即認(rèn)為：“‘淡、?。ú矗?、靜’四字，是尼父真血脈，我輩真切做人，斷不出此?！?sup>[14]36可謂卓識。

諸葛亮《誡外生書》又曰：“夫志當(dāng)存高遠(yuǎn)，慕先賢，絕情欲，棄凝滯，使庶幾之志，揭然有所存，惻然有所感；忍屈伸，去細(xì)碎，廣咨問，除嫌吝，雖有淹留，何損于美趣，何患于不濟(jì)。若志不強(qiáng)毅，意不慷慨，徒碌碌滯于俗，默默束于情，永竄伏于凡庸，不免于下流矣！”^[5]28強(qiáng)調(diào)積極入世的思想與《誡子書》同調(diào)。諸葛亮還注重對子弟日常生活的教誨，《又誡子書》教導(dǎo)宴飲之禮曰：“夫酒之設(shè)，合禮致情，適體歸性，禮終而退，此和之至也。主意未殫，賓有余倦，可以至醉，無致迷亂?！?sup>[5]28強(qiáng)調(diào)宴飲目的在于主賓之“和”，并告誡不可因酒致亂。雖是生活小節(jié)，實則遵循《禮記·鄉(xiāng)飲酒義》“貴賤明，隆殺辨，和樂而不流，弟長而無遺，安燕而不亂，此五行者，足以正身安國矣”之經(jīng)義^[6]2298?！墩摻弧菲獜慕挥呀嵌日撔奚恚骸皠堇?，難以經(jīng)遠(yuǎn)。士之相知，溫不增華，寒不改葉，能貫四時而不衰，歷險夷而益固?！?sup>[5]45從其大意及語氣推斷，亦當(dāng)是教誨子侄之作。結(jié)合《出師表》所言，“由是感激，遂許先帝以驅(qū)馳。后值傾覆，受任于敗軍之際，奉命于危難之間，爾來二十有一年矣”^[5]6，還可以看出，《論交》篇也是諸葛亮對其人生歷程的凝練總結(jié)與道德修養(yǎng)的夫子自道?！柏炈臅r而不衰，歷險夷而益固”，正是諸葛亮決意輔佐劉備匡扶漢室，歷經(jīng)種種危難而矢志不渝的真實寫照?！抖Y器》：“其在人也，如竹箭之有筠也，如松柏之有心也。二者居天下之大端矣。故貫四時而不改柯易葉。”孔穎達(dá)疏曰，“言人情備德由于禮，譬如竹箭四時蔥翠，由于外有筠也”，“人經(jīng)夷險，不變其德，由禮使然，譬如松柏陵寒而郁茂，由其內(nèi)心貞和故也”^[6]956。諸葛亮為匡扶漢室而歷經(jīng)艱險，是對《禮器》此節(jié)經(jīng)義的完美詮釋。

此外，一時難以斷定是否出自諸葛亮之手的《便宜十六策》，首篇《治國》曰：“治國之政，其猶治家。治家者，務(wù)立其本，本立則末正矣?！?sup>[5]59強(qiáng)調(diào)修身于治國的重要意義，顯然由《大學(xué)》化出。景耀六年（263）冬，魏征西將軍鄧艾伐蜀，諸葛亮之子諸葛瞻、長孫諸葛尚一同戰(zhàn)死^[2]932，為蜀漢盡忠，足見諸葛亮對家人的深刻影響。

（四）遺命薄葬與《檀弓》的節(jié)葬思想

蜀漢建興十二年（234），諸葛亮五伐中原。八月，因積勞成疾病逝五丈原，臨終遺命薄葬：“葬漢中定軍山，因山為墳，冢足容棺，斂以時服，不須器物?！?sup>[2]927諸葛亮如此安排后事，自然與魏蜀兩軍對抗的時局有關(guān)。此外，其節(jié)葬主張既是對漢文帝所定喪葬禮制的遵循（文帝霸陵，“皆瓦器，不得以金、銀、銅、錫為飾，因其山，不起墳”^[15]134。），又是對《禮記》經(jīng)義的踐行?！抖Y記·檀弓上》論喪、祭之禮，強(qiáng)調(diào)敬愛之情，反對因繁文縟節(jié)而奢侈鋪張：“喪禮，與其哀不足而禮有余也，不若禮不足而哀有余也。祭禮，與其敬不足而禮有余也，不若禮不足而敬有余也。”^[6]289諸葛亮遺命曰“斂以時服，不須器物”，其中“斂以時服”出自《禮記·檀弓下》：“延陵季子適齊，于其反也，其長子死，葬于嬴博之間?！淇采畈恢劣谌?，其斂以時服?！编嵭ⅲ骸耙詴r行之服，不改制節(jié)?！?sup>[6]423《禮記·檀弓上》又曰：“葬也者，藏也；藏也者，欲人之弗得見也。是故，衣足以飾身，棺周于衣，槨周于棺，土周于槨?！?sup>[6]325諸葛亮喪葬思想當(dāng)出于此，也是對“儉以養(yǎng)德”思想的踐行。

三、治國理政依據(jù)《禮記》經(jīng)義

諸葛亮積極汲取《禮記》思想，施于治國理政。具體言之，在諸葛亮上表漢獻(xiàn)帝進(jìn)劉備為漢中王、上言劉禪追尊甘夫人為昭烈皇后、諫言劉禪親賢遠(yuǎn)佞、為朝廷簡拔人才而不避親仇與嚴(yán)明法度而不輕赦等一系列舉措中，蘊含的價值觀均與《禮記》經(jīng)義相關(guān)。《禮記》成為諸葛亮治國理政重要的思想理論依據(jù)。

（一）上表漢獻(xiàn)帝進(jìn)劉備為漢中王與《儒行》“茍利國家，不求富貴”

建安二十四（219）年秋，馬超、許靖、龐羲、射援、諸葛亮、關(guān)羽、張飛、黃忠、賴恭、法正、李嚴(yán)等一百二十人，上表漢獻(xiàn)帝進(jìn)劉備為漢中王，結(jié)語曰：“夫權(quán)宜之制，茍利社稷，專之可也。然后功成事立，臣等退伏矯罪，雖死無恨?！?sup>[2]884嚴(yán)可均所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將此表歸于馬超名下，題作《立漢中王上表漢帝》^[16]603-604，而袁宏《后漢紀(jì)》曰“諸葛亮等上言”，且文中“茍利社稷”四字作“茍利國家”^[17]856-858。此文當(dāng)出自諸葛亮等文臣之手，或如清人何焯所言：“據(jù)后注，乃廣漢李朝作。此文在西京亦不多得，疑諸葛公潤色也?！?sup>[18]460馬超一介武將，以其領(lǐng)銜眾臣，當(dāng)與顯赫家世及官爵有關(guān)①。

①時馬超為漢平西將軍、都亭侯，諸葛亮僅為劉備的軍師將軍。

所言“茍利社稷（國家）”典出有二：一是《左傳》宣公十三年“清丘之盟，晉以衛(wèi)之救陳也，討焉。使人弗去，曰：‘罪無所歸，將加而師?！走_(dá)曰：‘茍利社稷，請以我說，罪我之由。我則為政而亢大國之討，將以誰任？我則死之?！?sup>[19]1885又，昭公四年：“鄭子產(chǎn)作丘賦，國人謗之，曰：‘其父死于路，己為蠆尾，以令于國，國將若之何？’子寬以告。子產(chǎn)曰：‘何害？茍利社稷，死生以之?！?sup>[19]2035-2036二是《禮記·儒行》：“儒有內(nèi)稱不辟親，外舉不辟怨，程功積事，推賢而進(jìn)達(dá)之，不望其報；君得其志，茍利國家，不求富貴?！编嵶ⅲ骸啊闷渲尽?，君所欲為，賢臣成之?！笨资柙唬骸爸^君任此儒者輔助其君，使君得其志意，所欲皆成，此儒者推賢達(dá)士無所求為，唯茍在利益國家，不于身上自求富貴也?！?sup>[6]2216可見，諸葛亮等上表漢獻(xiàn)帝，所謂“權(quán)宜之制，茍利社稷（國家），專之可也”，與此經(jīng)義甚合。鄭玄認(rèn)為“《儒行》之作，蓋孔子自衛(wèi)初反魯時也”^[6]2234-2235，孔穎達(dá)認(rèn)為系弟子記錄孔子之言：“言夫子自衛(wèi)反魯，哀公館于孔子，問以‘儒行’之事。記者錄之，以為《儒行》之篇?！?sup>[6]2217王鍔考證《儒行》屬于春秋末至戰(zhàn)國前期文獻(xiàn)^[20]113-114，成文不遲于《左傳》。

諸葛亮為蜀漢江山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可謂“茍利國家，不求富貴”。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尚書令李嚴(yán)（即李平）。建興九年（231），諸葛亮四伐中原，李嚴(yán)負(fù)責(zé)糧草，“值天霖雨，運糧不繼”^[2]999，而隱瞞實情，又于后主、諸葛亮之間搬弄是非。諸葛亮斥之曰：“所在治家，尚為小惠，安身求名，無憂國之事”，“情在于榮利而已，不意平心顛倒乃爾”（《李嚴(yán)傳》）^[2]999-1000。又上《彈李嚴(yán)表》責(zé)其“用情深刻，茍利其身”^[5]43?！扒樵谟跇s利”“茍利其身”等語，顯然由“茍利國家，不求富貴”化出。

（二）上言劉禪追尊甘夫人為昭烈皇后與《祭義》“立愛自親始，教民睦也。立敬自長始，教民順也”

劉禪生母甘夫人，本系劉備妾室，因劉備“數(shù)喪嫡室”而“常攝內(nèi)事”^[2]905，履行正室職責(zé)。甘夫人卒后，“葬于南郡。章武二年，追謚皇思夫人，遷葬于蜀，未至而先主殂隕”^[2]905。劉禪繼位，諸葛亮征引《禮記》《公羊傳》經(jīng)義上言，追尊甘夫人為昭烈皇后，“臣輒與太常臣賴恭等議，《禮記》曰：‘立愛自親始，教民孝也；立敬自長始，教民順也’，‘不忘其親所由生也’。《春秋》之義，母以子貴。昔高皇帝追尊太上昭靈夫人為昭靈皇后，孝和皇帝改葬其母梁貴人，尊號曰恭懷皇后，孝愍皇帝亦改葬其母王夫人，尊號曰靈懷皇后。今皇思夫人宜有尊號，以慰寒泉之思，輒與恭等案《謚法》，宜曰昭烈皇后?！?^[5]905-906此文兩引《祭義》均略作改變，既符合甘夫人和劉禪的親生母子關(guān)系，又起到標(biāo)榜以孝治國的政治意義。

（三）上表劉禪諫言親賢遠(yuǎn)佞與《緇衣》“大臣不治，而邇臣比矣”

章武三年（223）春，劉備遺詔后主曰：“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惟賢惟德，能服于人?！?sup>[2]891諸葛亮《出師表》亦由劉備崩殂說起，并諄諄教誨劉禪為君之道：“然侍衛(wèi)之臣不懈于內(nèi)，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蓋追先帝之殊遇，欲報之于陛下也。誠宜開張圣聽，以光先帝遺德，恢弘志士之氣，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義，以塞忠諫之路也?！?sup>[2]920何焯認(rèn)為此表“以不懈于內(nèi)任群司，以忘身于外自效，以修身正家、納諫任人責(zé)難其主”^[18]462，即其思想應(yīng)來自《大學(xué)》。又戒之曰：“宮中府中，俱為一體，陟罰臧否，不宜異同。若有作奸犯科及為忠善者，宜付有司論其刑賞，以昭陛下平明之理，不宜偏私，使內(nèi)外異法也?！H賢臣，遠(yuǎn)小人，此先漢所以興隆也；親小人，遠(yuǎn)賢臣，此后漢所以傾頹也。先帝在時，每與臣論此事，未嘗不嘆息痛恨于桓、靈也?！?sup>[2]920《文心雕龍·章表》盛贊此表曰：“孔明之辭后主，志盡文暢，……表之英也。”^[21]407揣測諸葛亮之良苦用心，實與劉備《遺詔》相承。

《禮記·緇衣》曰：“大臣不親，百姓不寧，則忠敬不足，而富貴已過也。大臣不治，而邇臣比矣。故大臣不可不敬也，是民之表也；邇臣不可不慎也，是民之道也。君毋以小謀大，毋以遠(yuǎn)言近，毋以內(nèi)圖外，則大臣不怨，邇臣不疾，而遠(yuǎn)臣不蔽矣?！编嵶ⅲ骸爸揖床蛔?，謂臣不忠于君，君不敬其臣。邇，近也。言近以見遠(yuǎn)，言大以見小，互言之。比，私相親也?！瓐D亦謀也，言凡謀之，當(dāng)各于其黨。于其黨，知其過審也。大臣柄權(quán)于外，小臣執(zhí)命于內(nèi)，或時交爭，轉(zhuǎn)相陷害?！?sup>[6]2115諸葛亮論親賢遠(yuǎn)佞之道，實與《緇衣》同調(diào)。劉禪本系昏暗之主，陳壽評曰：“后主任賢相則為循理之君，惑閹豎則為昏闇之后?！?sup>[2]902小人弄權(quán)是蜀漢走向覆亡的一大內(nèi)因?！度龂尽そS傳》曰：“維本羈旅讬國，累年攻戰(zhàn)，功績不立。而宦官黃皓等弄權(quán)于內(nèi)，右大將軍閻宇與皓協(xié)比，而皓陰欲廢維樹宇。維亦疑之，故自危懼，不復(fù)還成都?！?sup>[2]1065裴注引《華陽國志》曰：“維惡黃皓恣擅，啟后主欲殺之。后主曰：‘皓趨走小臣耳，往董允切齒，吾常恨之，君何足介意！’維見皓枝附葉連，懼于失言，遜辭而出。后主敕皓詣維陳謝。維說皓求沓中種麥，以避內(nèi)逼耳?！?sup>[2]1065-1066《姜維傳》曰：“（景耀）六年（263），維表后主：‘聞鍾會治兵關(guān)中，欲規(guī)進(jìn)取，宜并遣張翼、廖化督諸軍分護(hù)陽安關(guān)口、陰平橋頭以防未然?！┱餍殴砦?，謂敵終不自致，啟后主寢其事，而群臣不知?！?sup>[2]1065-1066事實表明，諸葛亮的憂慮是出于對劉禪其人的深刻洞察。

（四）簡拔人才與《儒行》“內(nèi)稱不辟親，外舉不辟怨”

青年諸葛亮就充分認(rèn)識到人謀在特定歷史進(jìn)程中的重要意義，其勸導(dǎo)劉備曰：“曹操比于袁紹，則名微而眾寡。然操遂能克紹，以弱為強(qiáng)者，非惟天時，抑亦人謀也?！?sup>[5]2諸葛亮在代劉禪所作的《伐魏詔》中亦曰“天命既集，人事又至”^[5]4。劉禪建興元年（223，即劉備章武三年），封諸葛亮“武鄉(xiāng)侯，開府治事”，諸葛亮開始總領(lǐng)蜀漢軍政事務(wù)，“政事無巨細(xì)，咸決于亮”^[2]918，自然包括發(fā)現(xiàn)、舉薦并任用人才。其于《出師表》告誡后主親賢遠(yuǎn)佞的同時，為朝廷簡拔了一批文武人才：“侍中、侍郎郭攸之、費祎、董允等，此皆良實，志慮忠純，是以先帝簡拔以遺陛下?！瓕④娤?qū)櫍孕惺缇?，曉暢軍事，試用于昔日，先帝稱之曰能，是以眾議舉寵為督?！?sup>[3]6這些是得到劉備所認(rèn)可之才。

《儒行》曰：“儒有內(nèi)稱不辟親，外舉不辟怨，程功積事，推賢而進(jìn)達(dá)之，不望其報；君得其志，茍利國家，不求富貴。其舉賢援能有如此者?！?sup>[6]2216-2227諸葛亮舉賢援能真正做到了“內(nèi)稱不辟親，外舉不辟怨”。首先，起用了一些被劉備問罪免職者，例如蔣琬、費詩、秦宓等。蔣琬，劉備嘗因其“眾事不理，時又沈醉”而“將加罪戮”^[2]1057，幸得諸葛亮舉薦免罪，但仍被免官。諸葛亮開府即辟其為東曹掾，又遷為參軍。建興五年（227），諸葛亮駐守漢中，“琬與長史張裔統(tǒng)留府事”，成為諸葛亮數(shù)次北伐的堅強(qiáng)后盾，“亮數(shù)外出，琬常足食足兵以相供給。亮每言：‘公琰讬志忠雅，當(dāng)與吾共贊王業(yè)者也?！?sup>[2]1057-1058費詩因諫阻劉備稱帝而被貶官，建興三年（225），諸葛亮起用費詩隨同南征^[2]1016。秦宓，諫阻劉備伐吳而下獄。建興二年（224），諸葛亮“領(lǐng)益州牧，選宓迎為別駕，尋拜左中郎將、長水校尉”^[2]976。其次，諸葛亮注重從地方基層薦舉人才。平定南中時，薦舉呂凱、王伉，曰：“永昌郡吏呂凱、府丞王伉等，執(zhí)忠絕域，十有馀年，雍闿、高定偪其東北，而凱等守義不與交通。臣不意永昌風(fēng)俗敦直乃爾！”^[2]1048最后，諸葛亮還重用敵對陣營投誠之人，最具典型的就是姜維，因諸葛亮的選拔、培養(yǎng)，成為蜀漢后期主要的軍事主持者。建興六年（228），諸葛亮出兵祁山，二十七歲的姜維投誠，諸葛亮即辟其“為倉曹掾，加奉義將軍，封當(dāng)陽亭侯”，而且，竟然按捺不住喜悅之情，一再修書于長史張裔、參軍蔣琬，曰：“姜伯約忠勤時事，思慮精密，考其所有，永南、季常諸人不如也。其人，涼州上士也。”又曰：“須先教中虎步兵五六千人。姜伯約甚敏于軍事，既有膽義，深解兵意。此人心存漢室，而才兼于人，畢教軍事，當(dāng)遣詣宮，覲見主上?！?sup>[2]1063字里行間透露出對姜維的賞識和喜愛。

（五）主政嚴(yán)明法度與《王制》“輕無赦”

作為繼劉備之后蜀漢的主政者，諸葛亮遵循劉備“惜赦”舉措，既有蕭規(guī)曹隨的一面，也體現(xiàn)出對鄭玄治國思想的尊崇。據(jù)《華陽國志·劉后主志》載：

初，丞相亮?xí)r，有言公惜赦者，亮答曰：“治世以大德，不以小惠，故匡衡、吳漢不愿為赦。先帝亦言：‘吾周旋陳元方、鄭康成間，每見啟告治亂之道備矣。曾不語赦也。’若劉景升、季玉父子，歲歲赦宥，何益于治！”故亮?xí)r軍旅履興，赦不妄下也。^[22]575

劉備、諸葛亮師法陳元方、鄭玄“惜赦”思想，梳理其源頭應(yīng)來自《禮記·王制》，其曰“凡作刑罰，輕無赦”，鄭注曰：“法雖輕，不赦之，為人易犯?！薄锻踔啤酚衷弧胺矆?zhí)禁以齊眾，不赦過”，鄭注亦曰：“亦為人將易犯?！?sup>[6]555-556“惜赦”之舉看似無情，實乃秉公執(zhí)法。因為，“惜赦”一般是對少數(shù)人的不徇私情，反之就是對大多數(shù)人的保護(hù)和關(guān)愛。其于《答法正書》具體闡述了治蜀而“惜赦”緣由：“蜀土人士，專權(quán)自恣，君臣之道，漸以陵替。寵之以位，位極則賤；順之以恩，恩竭則慢。所以致弊，實由于此。吾今威之以法，法行則知恩；限之以爵，爵加則知榮。恩榮并濟(jì)，上下有節(jié)。為治之要，于斯而著。”^[3]17所以，“諸葛亮執(zhí)政十二年，從未進(jìn)行過大赦，故有人譏其‘惜赦’，然而政通人和，民樂其業(yè)”^[3]447。體現(xiàn)諸葛亮“惜赦”之舉者，可以其彈劾李嚴(yán)、廖立，罷免來敏與揮淚斬馬謖等為例明之。

李嚴(yán)于建安十八年（213）歸順劉備并深得信任，章武二年（222），拜尚書令；三年（223），“與諸葛亮并受遺詔輔少主；以嚴(yán)為中都護(hù)，統(tǒng)內(nèi)外軍事，留鎮(zhèn)永安”^[2]999，與諸葛亮同為托孤重臣。建興九年（231），諸葛亮因其失職且挑撥君臣關(guān)系而兩次彈劾之，又聯(lián)合二十余朝臣聯(lián)名上表罷黜其職。裴注引諸葛亮《公文上尚書》曰：“橫造無端，危恥不辦，迷罔上下，論獄棄科，導(dǎo)人為奸，情狹志狂，若無天地?！?sup>[2]1000最終“乃廢平為民，徙梓潼郡”^[2]1000。廖立亦頗得劉備重用，諸葛亮嘗將其與龐統(tǒng)并提：“先主領(lǐng)荊州牧，辟為從事，年未三十，擢為長沙太守。先主入蜀，諸葛亮鎮(zhèn)荊土，孫權(quán)遣使通好于亮，因問士人皆誰相經(jīng)緯者，亮答曰：‘龐統(tǒng)、廖立，楚之良才，當(dāng)贊興世業(yè)者也?！?sup>[2]997后主繼位，廖立“自謂才名宜為諸葛亮之貳，而更游散在李嚴(yán)等下，常懷怏怏”^[2]997，因不滿職位而妄議朝政，甚而詆毀劉備。諸葛亮彈劾廖立曰：“坐自貴大，臧否群士，公言國家不任賢達(dá)而任俗吏，又言萬人率者皆小子也；誹謗先帝，疵毀眾臣。人有言國家兵眾簡練，部伍分明者，立舉頭視屋，憤咤作色曰：‘何足言！'凡如是者不可勝數(shù)。羊之亂群，猶能為害，況立托在大位，中人以下識真?zhèn)涡埃俊?sup>[2]998，“于是廢立為民，徙汶山郡”^[2]998。來敏其人頗為博學(xué)，先后得到劉備、諸葛亮的重用：“善《左氏春秋》，尤精于倉、雅訓(xùn)詁，好是正文字。先主定益州，署敏典學(xué)校尉，及立太子，以為家令。……丞相亮住漢中，請為軍祭酒、輔軍將軍。”^[2]1024又“以語言不節(jié)，舉動違常”^[2]1024，屢遭罷黜。諸葛亮將其與孔融類比：“來敏亂群，過于孔文舉?！?sup>[5]174觀李嚴(yán)、廖立、來敏言行，皆已挑戰(zhàn)朝廷權(quán)威并動搖蜀漢政權(quán)穩(wěn)定?！抖Y記·王制》曰：“析言破律，亂名改作，執(zhí)左道以亂政，殺。……行偽而堅，言偽而辯，學(xué)非而博，順非而澤以疑眾，殺。”鄭注：“析言破律，巧賣法令者也。亂名改作，謂變易官與物之名，更造法度。皆謂虛華捷給無誠者也?！?sup>[6]555-556諸葛亮嚴(yán)懲李、廖、來之舉，與《王制》所論甚合。陳壽評諸葛亮，亦有“服罪輸情者雖重必釋，游辭巧飾者雖輕必戮”之語^[2]934。

①參見吳潔生《論諸葛亮的錯誤和失策》，《學(xué)術(shù)月刊》，1981年第12期。李殿元《讀〈三國志·李嚴(yán)傳〉的困惑》，《文史雜志》，2008年第2期。張寅瀟《從蜀漢派系之爭看李嚴(yán)被廢的個人原因》，《西華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8年第1期。張寅瀟《設(shè)置副手還是分權(quán)制衡——也談劉備托孤于李嚴(yán)的主要用意》，《西華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20年第3期。

李、廖、來三者系蜀漢老臣，若以之被黜緣于蜀漢內(nèi)部派系斗爭或與諸葛亮奪權(quán)所致，亦不無道理①。至于馬謖，則系諸葛亮親手提拔的肱骨。據(jù)《三國志》馬謖本傳：“才器過人，好論軍計，丞相諸葛亮深加器異。先主臨薨謂亮曰：‘馬謖言過其實，不可大用，君其察之！’亮猶謂不然，以謖為參軍，每引見談?wù)摚詴冞_(dá)夜?！?sup>[2]983足見諸葛亮對馬謖的賞識與信任。建興六年（228），諸葛亮北出祁山伐魏，以馬謖為先鋒，兵敗街亭致使全線潰?。骸芭c魏將張郃戰(zhàn)于街亭，為郃所破，士卒離散。亮進(jìn)無所據(jù)，退軍還漢中。謖下獄物故，亮為之流涕。”^[2]984裴注引《襄陽記》曰：“謖臨終與亮?xí)唬骸鞴曋q猶子，謖視明公猶父，愿深惟殛鯀興禹之義，使平生之交不虧于此，謖雖死無恨于黃壤也?！跁r十萬之眾為之垂涕。亮自臨祭，待其遺孤若平生。蔣琬后詣漢中，謂亮曰：‘昔楚殺得臣，然后文公喜可知也。天下未定而戮智計之士，豈不惜乎！’亮流涕曰：‘孫武所以能制勝于天下者，用法明也。是以楊干亂法，魏絳戮其仆。四海分裂，兵交方始，若復(fù)廢法，何用討賊邪！’”^[2]984諸葛亮亦上疏，“請自貶三等，以督厥咎”^[2]922。

諸葛亮嘗言：“我心如秤，不能為人作輕重?！?sup>[5]54陳壽亦評曰：“諸葛亮之為相國也，……盡忠益時者雖讎必賞，犯法怠慢者雖親必罰，服罪輸情者雖重必釋，游辭巧飾者雖輕必戮；善無微而不賞，惡無纖而不貶；庶事精練，物理其本，循名責(zé)實，虛偽不齒；終于邦域之內(nèi)，咸畏而愛之，刑政雖峻而無怨者，以其用心平而勸戒明也?！?sup>[2]934一代明君唐太宗言亦贊其“惜赦”之舉：“凡赦宥之恩，惟及不軌之輩。……故諸葛亮理蜀十年不赦，而蜀大化。梁武帝每年數(shù)赦，卒至傾敗。夫謀小仁者，大仁之賊，故我有天下已來，絕不放赦?！?sup>[23]447-448諸葛亮嚴(yán)明法度，“對蜀國的整體局面來說，是有正面意義的，尤其是對形成安定而良好的社會風(fēng)氣，對老百姓之安居樂業(yè)，是有直接貢獻(xiàn)的”^[24]。

由以上梳理可知，諸葛亮與《禮記》關(guān)系密切，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貫穿諸葛亮人生歷程的一條主線，所體現(xiàn)出來的高尚節(jié)操與治國才略，均有《禮記》的深刻影響?！度逍小吩唬骸叭逵兄倚乓詾榧纂校Y義以為干櫓；戴仁而行，抱義而處?！?sup>[6]2223從躬耕隴畝到與劉備的君臣遇合，從輔佐劉備三分天下到接受白帝托孤、直至魂斷五丈原，諸葛亮對興復(fù)漢室政治理想的矢志不渝、對蜀漢王朝的忠誠盡責(zé)，其勵精圖治、百折不撓的進(jìn)取精神與公而忘私、淡泊富貴、開誠布公的磊落品格，完全堪稱一代儒者的楷模。諸葛亮所體現(xiàn)的人格魅力，表明他是一位中國儒家優(yōu)秀文化杰出的傳承者和踐行者。錢穆先生贊譽諸葛亮的高潔的品格與積極的歷史影響說：“諸葛亮就了不得，有了一個諸葛亮，全部三國歷史就光明了，一切都變成有色彩，有意義?！?sup>[25]305諸葛亮以禮治國，也得到了后人的積極評價。晉人袁宏《三國名臣頌》曰：“孔明盤桓，俟時而動。遐想管樂，遠(yuǎn)明風(fēng)流。治國以禮，民無怨聲。刑罰不濫，沒有余泣。雖古之遺愛，何以加茲！”^[10]2394隋代思想家王通甚而將諸葛亮視作制禮作樂的周公，曰“使諸葛亮而無死，禮樂可興也”^[26]38，看來亦非虛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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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周 珂］

Zhuge Liang’s Cultivation， Unification of the Family， Governance of the Country and The Book of Rites

TAO Guangxue

（School of Literature，Xinyang Normal University，Xinyang 464000，Henan）

Abstract： The Book of Rites is a Confucian scripture that Zhuge Liang read extensively. The Collection of Zhuge Liang cites or incorporates nine examples from The Book of Rites. Moreover， Zhuge Liang clearly bears traces of The Book of Rites in his cultivation， family unity， and governance. The moral principles of waiting for Liu Bei to consider three times， moral self-discipline of integrity and public service， instructing children about self-cultivation ideas， and advocating the virtue of frugal funeral， are consistent with the ideas of The Book of Rites， which is a concrete manifestation of practicing the teachings of The Book of Rites. The statement states that Emperor Xiandi of Han promoted Liu Bei to become the King of Hanzhong， and that Liu Chan pursued Lady Gan as the Empress Zhaolie. He also advised Liu Chan to be close to wise officials and stay away from villains， selecting talents without any constraints and there were a series of measures that were strict in law but “Not easily forgiven”， reflecting the active absorption of the scriptures in The Book of Rites. In short， his enterprising spirit and upright character indicate that he is a inheritor and practitioner of excellent Confucian culture.

Key words： Zhuge Liang; The Book of Rites; self cultivation; unification of the family; governance of the country; Confucianis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