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俗字能夠在字書中或者通過字形直接判斷出其正字。還有一些隱形的俗字,它們雖然在各種字書中都有相關解釋,但是往往難以統(tǒng)一,而且這種俗字與其正字的聯(lián)系較遠,字音字義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分化,不利于判斷該俗體的正字。人們不知道這些隱形的俗體字由哪些正字變化而來,且字書中的釋義并不完善。文章選取明弘治縣志刻本中五例隱形俗字進行溯源分析,以助完善相關字書釋義,幫助閱讀明代相關文獻。
文字具有生命。從甲骨文到如今的漢字,文字的發(fā)展從未停歇,文字是“活”的,只是在不同的時期其發(fā)展速度不同。到明代,漢字形體已完全成熟,但成熟的漢字中仍然存在大量俗字,俗字的存在可反映當時當?shù)氐奈淖脂F(xiàn)象,尤其是碑刻、刻本之類,可完整保留當時文字面貌。有些俗字與正字之間的關系明顯,使用者能夠準確判斷出二者之間的淵源,可以在不同的情況下選擇使用相應的字形,但是有些俗字與正字之間的聯(lián)系較弱,使用者不能快速準確地識別,有時甚至會產(chǎn)生錯誤用法,阻礙閱讀,而對俗字進行溯源分析有助于了解字際關系,清掃閱讀障礙。文章選取了明弘治年間的刻本,俗字釋例主要集中在《休寧志》《汀州府志》《崑山縣志》中(如圖1~圖3所示)。方志記載的是一地之史,對于了解當時風俗文化起到重要作用。文字記錄語言,刻本更能凸顯明代用字現(xiàn)象,其中一些不能直接辨認的俗字阻礙了閱讀,故對此俗字進行溯源分析以幫助人們更好地理解刻本,掌握當時文字發(fā)展情況。下面對明弘治刻本中出現(xiàn)的五例隱形俗字進行溯源分析。
一是,:“自黃太史表其俗之可悅,遂得專江西,至今爭誦其賦,以鼓舞其國風?!保ā缎輰幹尽ぞ硪弧罚?/p>
《正字通·女部》:“媺,與‘美’同,從女,從?!薄都崱ど下暋ぶ柬崱罚骸皨?,善也。通作美?!?/p>
按:《說文解字》和《篆隸萬象名義》中均未收錄“”字,“”應是“媺”的訛字,而“媺”則由“媄”字發(fā)展而來?!皨墸▼Z)”本義指“色好”,如《九歌·少司命》:“望媺人兮未徠。”后因字音字義相近而與“美”相混,《說文·羊部》:“美,甘也?!惫省皨Z”也可用于表“味好”之義,后代字書也將“媺”釋為“與‘美’同”。然而對于字書的解釋,我們不易將“媺”與“美”的形、音、義聯(lián)系起來,“媺”作為“美”理解的構形理據(jù)亦不顯,釋“媺”與“美”同,蓋后世混用所致。實際上,“媺”是“媄”的俗字,漢字發(fā)展既有簡化,又不乏繁化之例。《說文·女部》:“媄,色好也?!薄墩f文》認為“媄”中的部件“美”兼表義,“媄”亦可看作“美”的后起分化字,為突出其含義而增加義符“女”?!蹲`萬象名義·女部》:“媄,妄幾反。善也,色好也。”此處“媄”包含了“美”的義項?!缎伦昼R·女部》:“媺媄妍,三字同?!币颉皨Z”作為“美”的后起分化字與“美”混,導致與“媄”同的“媺”也與“美”同,三者之間“媄”與“媺”的聯(lián)系更緊密直接。“媺”是后世用“”代替了聲符兼義符的部件“美”作聲符,“”的初文是“微”,屬明紐、微部,“美”屬明紐、脂部,同屬明紐且微部與脂部都屬于陰聲韻[-i]韻尾,二者具備作聲符的條件,故而出現(xiàn)“媺”字形,“媺”應為從女,聲的形聲字,從“媺”到“”則為構件變異而成。故“媄”到“”的變化路徑應為:媄—媺—。
二是,:“辛丑郡守布伯廉等,勉請儒力整葺齊舍,朱震雷獨建文公祠。”(《休寧志·卷一》)
《集韻·平聲·豪韻》:“襃,博毛切,《說文》:‘衣博裾也’或作褒、?!?/p>
按:“”作為“褒”的俗體存在,義為“衣襟寬大”,但“”形中構件“”的音義不明顯,且在后世的演變中“”變?yōu)椤熬省?,更不能?lián)系其字音字義?!稘h語大字典·衣部》:“裒,注音pou,陽平,義為聚集。又注音bao,陰平,與‘襃’同,義為衣襟寬大?!比弧稘h語大字典》收錄“裒”字作為“襃”的俗體,未能說明其構形理據(jù)?!耙J”的最初字形應為“”,《正字通·衣部》:“,襃本字?!焙笫揽赡転樽中握w美觀將其改寫為“”(襃/褒),將上部的“手”形移到左邊,《增廣字學舉隅·卷二·正譌》:“,襃帖,褒,非。承作。襃,報平聲,揚美也?!薄啊币蜃中蜗嘟`寫作“襃”或“”,“褒”應釋為“從衣,保聲”,從“”到“襃”或“褒”,既存在因形體相近而誤寫的情況,又存在強調其聲符的意味?!陡傻撟謺て铰暋罚骸鞍?,并正,多用下字?!睆摹啊钡健百觥钡淖兓瘎t屬形誤,通過上述分析,可以得出“褒”與“”之間的演變關系,以及“裒”在《漢語大字典》中的釋義原因,從“”到“裒”的變化路徑應為:“—(襃/褒)———裒”。
三是,蕊:“大塊流聳而為山水,化工發(fā)榮而為花蕋(蕊),是兩間自然之侈?!保ā缎輰幹尽ぞ矶罚?/p>
《新撰字鏡·艸部》:“蕊,如藟反,草木實莭(節(jié))生也?!?/p>
按:“蕊”字并不是其初文,“蕊”不見于《說文》,《篆隸萬象名義》中作“”。在《說文》中可以找到與“蕊”相近的字為“惢”,《說文·心部》:“惢,心疑也,從三心,讀若‘瑣’。”“惢”屬于會意字,義為心懷疑慮,在后世《字匯》中釋“惢”為“從三心象形別做甤,繠通,俗作蘂蕊橤?!币颉皭弧眲e作“甤”,音rui,其音與“繠”相同,故二者相通。從字書中的釋義可見“惢”的義項增加了,既表“心疑”又可表示“花蕊”,可將“惢”視為“蕊”的初文。后為了與表“心疑”的“惢”區(qū)分,將表“花蕊”的“惢”增加了義符“艸”或“木”,《集韻·上聲·紙韻》:“蘂,艸木花或作蘂,通作橤?!痹黾印澳尽弊髁x符的“橤”“蘂”字,在字形上常與表“下垂”的“繠”字相混,以致后世常將“繠”用作表“花蕊”義?!袄B”字甚至為了強調此義項而增加義符“艸”,寫作“”?!蹲謪R補·艸部》:“,如水切,音蕊,花須也,又垂貌?!比弧袄B”最初是表“下垂”義,《說文·心部》:“垂也。從惢糸聲?!薄袄B”不是“蕊”的初文,“繠”從糸聲,與“蕊”的音有所不同,“繠”后產(chǎn)生“花蕊”義應為形誤?!疤G”字產(chǎn)生后因其表義部件繁多又減省為“蕊”,故“蕊”字變化路徑應為:惢—橤/繠—蘂/—蕊。
四是,觔:“藍靛九百九十二觔八兩?!保ā秿嬌娇h志·卷一》)
《正字通·角部》:“觔,與筋同,后人訛以為斤兩之斤。”
按:在《說文解字》和《篆隸萬象名義》中皆未見“觔”字?!坝b”應為“筋”的俗字,在后世使用過程中,因其字音與“斤”相同,從而借來表量詞“斤”,如例句所用?!敖睢睉獮椤坝b”的本字,而作量詞的“觔”則是其假借義。然從“筋”到“觔”,其中間亦存在一個過程,現(xiàn)“觔”字的構意不明顯,不論是作“肉之力”還是作“量詞”來使用,皆需要對“觔”的形體來源進行分析?!墩f文·筋部》:“筋,肉之力也?!惫糯鷿h字中“月”與“肉”的形體常混用,在近現(xiàn)代從肉者多作“月”旁,如“胖”“胃”等,故由“筋”產(chǎn)生了“”這一俗體?!额惼げ俊罚骸?,肉之力也?!薄啊弊种械牟考叭狻痹跁鴮懮嫌灋椤敖恰?,故“”字也作“?”,《干祿字書·平聲》:“?,上通下正?!薄敖睢睂儆跁庾?,其構件皆表義,于“筋”從竹,許慎認為“竹為多筋之物”,然對此種說法有學者也提出了不同的觀點,認為筋是附著在關節(jié)上的,而竹子是多節(jié)之物,故“筋”從竹。這種說法似乎更具有說服力,且不論“筋”從竹的來源為何,對于“筋”本身的形體來說,其表義構件過多且從竹之義不顯,而“筋”已有多個義符,為了書寫更加方便,故將“竹”部省略,“?”也寫作“觔”,《字學三正》:“筋,俗作觔?!薄坝b”與“斤”同屬見紐欣韻,在某些情況下,“觔”則借用同音的“斤”字字義,表示“斤兩”,如例句。《新九經(jīng)字樣·月部》:“筋,音斤,也作?訛?!薄蹲骤b·平聲·歆韻》:“筋,舉欣切。”此為“觔”表“斤”之來源,故“觔”的字形演變路徑可為:筋——?—觔—斤(假借)。
五是,砦:“集結愈眾,諸砦不能禦,晏乃因黃牛山傍自為一砦。”(《汀州府志·卷二》)
《字匯·宀部》:“寨,與砦同。”
按:“砦”的本字應為表示“用于防衛(wèi)的籬笆或柵欄”的“柴”,后因砦(柴)在字音字義上與“寨”相近而混?!墩f文·木部》:“柴,小木散材。從木此聲。”“柴”的本義是“枯枝”,屬崇紐佳韻,音讀平聲,后引申為“籬笆或柵欄”義,在字音字義上與“寨”相近,同屬崇紐,表示“籬笆或柵欄”義,故讀平聲的“柴”誤讀為去聲的“寨”,在此字義上,“柴”可作“寨”的俗體?!墩f文解字注·木部》:“柴,師行野次,豎散木為區(qū)落,名曰柴籬。后人語訛,轉為去聲,又別作‘寨’字。”后表示“籬笆或柵欄”義的“柴”為了與“寨”區(qū)分,增加了義符“土”或“石”,起到增強字義的作用,寫作“”或“”?!段逡艏崱ご布~》:“,藩落也?!薄都崱とヂ暋罚骸安耥?,藩落也?!绷x符的增加讓“”具有兩個義符,后為簡省且與“寨”區(qū)分,分化出“砦”形。《類篇·石部》:“砦,仕懈切,藩落之。”《正字通·土部》:“,俗‘砦’字?!蓖瑫浚骸?,俗砦字?!薄绊巍弊肿鳛椤安瘛钡暮笃鸱只?,義為“柵欄”,與“寨”同,故字書常以“寨”釋“砦”,后“砦”受到“寨”的影響引申為“寨子”“營壘”,如例句?!绊巍弊鳌罢崩斫猓瑥淖中闻c構造上看二者聯(lián)系并不緊密,若對其進行溯源分析,則能看出此義的來源?!绊巍钡难葑兟窂娇蔀椋翰瘛?——砦—寨。
文章對出現(xiàn)在明弘治刻本中的“、、蕊、觔、砦”五例漢字進行了分析,實際上字書中對這五個字都有記載,但是各本字書的釋義并不相同,存在釋義不充分的情況。字形變化會導致后起俗字或異體字不易辨認、構形理據(jù)喪失會導致漢字辨認困難,但有些漢字則可以通過溯源分析來找出其所失去的構意。當俗字字形與其正字的形體差異較大時,往往不能準確聯(lián)系,需結合上下文對該俗字字形追根溯源,若字形之間不能正確對應,則在閱讀古文獻資料時亦會受阻,有時查找字書也不能即刻分辨其關系,因此俗字分析工作實有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