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朝顏,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江西省作家協(xié)會散文委員會副主任,魯迅文學(xué)院、中國文聯(lián)文藝研修院高研班畢業(yè),參加中國作協(xié)第十次全國代表大會。作品見《人民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天涯》《作品》《芙蓉》《新華文摘》等刊物,入選《21世紀散文年選》等選本,有作品譯介到國外。獲駿馬獎、《民族文學(xué)》年度獎、丁玲文學(xué)獎、三毛散文獎、谷雨文學(xué)獎、江西省文藝創(chuàng)作獎等獎項。出版散文集《天空下的麥菜嶺》《陪審員手記》《贛地風(fēng)流》《古陂的舞者》《父親的大海和太陽》等。
多少次,我和所有接孩子放學(xué)的家長一樣,朝著同一扇大門引頸張望。
我記得那樣的焦灼時刻:有時是烈日當(dāng)空,校門口的陰涼位置早就站滿了人,我只能撐著一把遮陽傘,任由汗珠兒不停地流淌;有時是寒風(fēng)刺骨,一個人搓著手、跺著腳,盡量讓身體暖和一些;有時是大雨傾盆,臉龐早已被雨水打濕,眼鏡也不聽話地起了霧……我能感覺到身邊一些家長的不安,他們不停地掏出手機,嘟囔著“怎么還沒出來”。捫心自問,我心里何嘗不是揣著同樣的焦急?
自從孩子以受精卵的形態(tài)在子宮里著床,我的生命中便必然充滿一場又一場的等待。眼看著肚皮一天天隆起,先是等待第一次胎動,然后是等待他呱呱墜地。胎兒的每一次踢騰,都讓母親的心無比柔軟、無比愛憐。
等待的過程中,不是沒有遭遇過險情。當(dāng)胎兒三個月大時,我坐三輪車在泥路上顛簸,突然身體見紅,我又驚又嚇,慌得眼淚直流。我都還不知道他長什么樣,難道就要失去他嗎?那段時間,我被痛苦攫住,卻又變得無比堅強。最怕打針的我,天天乖乖地上醫(yī)院打針,遵醫(yī)囑吃藥。我還放棄了所有交通工具,只信任自己的雙腿。一定有人曾注意到,有一個孕婦,從周一至周五,每天上班時雷打不動地從綿水路中段出發(fā),小心翼翼地穿過紅都大道,拐到向陽北路,走進那扇城區(qū)小學(xué)的大門;下班時,再走出那扇大門,按同樣的路線折回家。
最終,我的等待得到了最好的結(jié)果。我戰(zhàn)勝了那個魔咒,順利地將女兒迎到這個世界上,盡管她那么瘦小,才五斤六兩。我懷著欣喜和忐忑抱緊她,允許她花朵般鮮嫩的嘴巴從我身體里吮吸乳汁,允許她不分晝夜地索取,允許她晨昏顛倒將我熬成極度渴望睡眠又無力進入睡眠的怨婦。記得一名女同事曾和我分享過她初為人母的心情。她說,十月懷胎時總是巴不得快快“卸貨”,可飽嘗帶孩子的艱辛后,又恨不得將孩子塞回肚子里去,至少那時還能過安生日子。我親歷了她描述的所有,對她當(dāng)時的心情自是深有同感。
事實上,母親的心里永遠裝著無盡的等待:等她吃下第一口輔食,等她喊第一聲媽媽,等她上學(xué),等她長大,等她懂事,等她獨立……等待的心情有多么迫切,等待的過程就有多么煎熬。
一周歲時,她莫名地發(fā)燒、咳嗽,吃了那么多藥,打了那么多針,還是不見好。她一天天消瘦下去,抱在懷里,輕飄飄的。喂她吃完東西后,她很快又會吐出來。我放下碗,盯著墻上一幅健壯的寶寶畫,眼淚就止不住地流下來。我以為我?guī)Р淮笏耍业牡却鸵淇樟?。直到一個醫(yī)生在給女兒開的方子里加入了中藥,她的癥狀才一天天緩解,人也漸漸有了生氣,我才確信,我是一個還有資格繼續(xù)等待的媽媽。
在殷切的等待中,孩子一天天地長大,到了該上小學(xué)的年紀。我牽著她仍然稚嫩的小手,將她帶到我工作了十年的那所小學(xué)。我曾經(jīng)滿心以為要在那里陪伴她度過六年學(xué)習(xí)時光,卻不料一次工作調(diào)動,讓我們打了一個如此玄妙的時間差。
作為一個場域分割線,一扇大門將我和孩子阻隔在門里門外。從前是孩子在門外等我回家,后來是我在門外等孩子放學(xué)。我戴著眼鏡,看著一班又一班的路隊逶迤而出,和每個急切的家長一樣仔細搜尋著自家孩子的身影。每每看到女兒像小兔子一樣從大門里蹦跳而出,我臉上便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笑意。如若等了許久仍未見人影,則難免憂心忡忡:發(fā)生什么事了呢?做值日,還是被老師留下來了?我是那樣深刻地體會著一個家長對孩子的擔(dān)心。我開始理解家長們?yōu)楹尾幌矚g老師拖堂,盡管明知老師是出于責(zé)任心,總想多向?qū)W生傳授些知識。
如今想來有些好笑,還在教書時,我曾一次次按照學(xué)校的要求,向?qū)W生和家長宣傳獨自上學(xué)和回家的重要性。畢竟擁擠已成為校門外那條道路的常態(tài),家長越是不放心,交通堵塞的情況便越是嚴重。當(dāng)將自己的女兒送進校園時,我卻毫不猶豫地將從前的想法拋諸腦后。我怎么能夠坐在家里,讓那個不諳世事的孩子背著重重的書包步行三十分鐘甚至更長時間?我怎么能放心那擁擠的人潮、橫沖直撞的車輛?那樣的等待,只會令我更加慌張,更加無措,更加度“秒”如年。
人們常說,未經(jīng)他人苦,莫勸他人善。成為校門口等待大軍中的一員后,我不禁為從前的膚淺汗顏,也徹底理解了那些沖鋒陷陣的家長。我甚至想,如果教書生涯能夠重來一遍,我會更加愛護那些孩子,原諒他們沒做完作業(yè),原諒他們嘰嘰喳喳,原諒他們將練習(xí)多遍的生字又寫錯了;我會在每天最后一節(jié)課下課鈴響的時候準(zhǔn)時剎住還未講完的話,讓孩子們飛奔出校門,迎上那些熱切等待的目光。
直到今天,女兒已掙脫懷抱,飛向遠方,我依然是那個為她守候在原地的人。是的,為愛等待,沒有止息,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
(插圖:鍋子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