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地處汕頭市潮南區(qū)雷嶺鎮(zhèn)的鵝地村是一個被潮汕話包圍的客家話方言島。該村大部分人會客家話和潮汕話兩種方言,這些既會客家話也會潮汕話的人通常被稱為“半山客”。本文通過田野調查并發(fā)放問卷,了解鵝地村半山客的語言使用狀況,并對該村語言生活現(xiàn)象成因及其客家話生存發(fā)展狀況進行討論。從調查結果來看,鵝地村內部交際以客家話為主,外部交際主要使用潮汕話或普通話,同時當?shù)卮迕竦目图以捯呀洷憩F(xiàn)出潮汕話的特點,有些詞語他們甚至只會潮汕話的說法。這與當?shù)卮迕竦恼Z言忠誠度下降以及其認可潮汕文化有密切聯(lián)系。
關鍵詞:方言島;語言生活;客家話;潮汕話;生存狀況
中圖分類號:H0-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1-4225(2024)04-0068-09
引" 言
地方方言是語言的地域變體。一般而言,一種方言在同一片區(qū)域通行,但也有例外,比如“某一種方言的部分使用者脫離成片的大本營,身陷別的方言區(qū),形成方言島。因人口變遷而造成的方言島又有兩種不同情況:一是土著方言被移民方言包圍而成為方言島;二是移民帶來的方言直接造成方言島。”[1]49鵝地村屬于第二種情況。據(jù)《潮南鵝地彭氏子順公系族譜》[2]記載,鵝地的彭氏從豐順遷移多地后定居鵝地。豐順通行方言為客家話,從豐順遷移來鵝地的彭氏后代也是講客家話。這些“從梅州客家話地區(qū)遷來潮汕半山區(qū)的客家人形成了客家民系的一個分支——半山客”[3]。而遷來潮汕半山區(qū)的客家人因與說閩語的“福佬人”接觸融合,基本都會使用客家話和潮汕話兩種方言。汕頭潮南區(qū)通行潮汕話,鵝地村所屬的鎮(zhèn)區(qū)以及與其接壤的惠來縣華湖鎮(zhèn)均說潮汕話。鵝地村的客家話被潮汕話包圍,是名副其實的島狀雙方言區(qū)[4]。
雷嶺鎮(zhèn)因西北側有雷嶺峰,故名雷嶺。雷嶺鎮(zhèn)位于潮南區(qū)南端,地處粵東潮、普、惠三市(縣)交界處的大南山南麓,南與惠來縣華湖鎮(zhèn)接壤,東北至西北與兩英鎮(zhèn)、紅場鎮(zhèn)毗鄰?!皡^(qū)域面積63.19平方千米。截至2020年末,雷嶺鎮(zhèn)戶籍人口有48122人。雷嶺交通方便,司神公路與324國道和惠來葵和公路連接,距離深汕高速公路出入口僅6公里,距金海灣國際高爾夫球場(新庵深汕高速公路出入口)25公里,距離汕頭機場60公里。鎮(zhèn)村主干道基本實現(xiàn)路面水泥化。”[5]
鵝地村因地形似鵝而得名,轄鵝地、西坑兩個自然村,總人口為4131人,共796戶。鵝地村有省道S235等公路連接雷嶺鎮(zhèn)和惠來縣,方便該村村民來往雷嶺鎮(zhèn)區(qū)或惠來縣華湖鎮(zhèn)。鵝地村山地多,耕地少?!叭逵猩降孛娣e6933畝,耕地面積695畝,村民主要以種植荔枝、香蕉為主,荔枝種植面積達2500畝,香蕉近1000畝,其他還有龍眼、油甘等,是一個山多地少的貧困山區(qū)村?!雹俅鍍扔刑烊粶厝珦?jù)村民反映,因私人開發(fā)溫泉曾發(fā)生事故且政府與村民對溫泉開發(fā)土地的所有權存在爭議,兩者沒有達成合作。如今村內溫泉被禁止私人開發(fā),因此鵝地村經濟發(fā)展受到一定影響。村里有幾家便利店和服裝、袋子加工作坊等。這些作坊多是個體戶自己對接承包并雇用村里婦女進行加工,個別是家庭式承包加工。總體來看,鵝地村作為一個方言島,算不上封閉也說不上特別開放,雖然地處山地,經濟條件差,但目前與周邊地區(qū)的交通通達性較好且人口流動性也不小。
鵝地村作為一個以客家話為主的村莊,因通婚、通商、行政管理等聯(lián)系,不少村民也會潮汕話。又因地處潮汕話包圍地區(qū),面對潮汕話的強勢影響,鵝地村的客家話面臨著怎樣的境地?夾縫生存還是日漸消亡?當?shù)卮迕裼秩绾慰创图以??這是本文調查的出發(fā)點。結合鵝地村村民日常生活狀況,本文將分析該地區(qū)語言生活現(xiàn)狀形成的原因并討論其客家話生存發(fā)展的狀況。
一、鵝地村語言生活現(xiàn)狀分析
為了了解潮南雷嶺鎮(zhèn)鵝地村客家話的使用情況,我們對鵝地村村民進行實地訪談和隨機抽樣問卷調查。問卷調查內容包括受訪者的基本情況、語言能力、語言使用情況及語言態(tài)度。為確保問卷的真實有效性,問卷基本上是與當?shù)卮迕窳奶煸L談之后再進行填寫。本次調查共發(fā)放問卷75份,回收74份,有效問卷69份。
在鵝地村調查的69名受訪者中,男性36名,占比52.17%;女性33名,占比47.83%。根據(jù)“您在哪年出生?”這一問題的調查結果統(tǒng)計,此次鵝地村語言使用情況調查對象的年齡分布情況如下表1:
從年齡分布來看,受訪者多為10-20歲和41-60歲,兩個年齡段的受訪者共45人。問卷主要在鵝地村實地發(fā)放,然而由于該村年輕人大多外出讀書或務工,導致21至40歲的受訪者數(shù)量較少,這一現(xiàn)象表現(xiàn)出鵝地村存在一定程度的空心化特征。
對受訪者文化程度的調查顯示有10人沒有上過小學③,其他的均上過小學及以上。(具體數(shù)據(jù)見圖1)雖然有10個受訪者沒有上過小學,但是除了其中一位只能用客家話與別人流暢交談外,其他九位均會客家話和潮汕話,同時有六位還可以用普通話與別人交流。進一步提問如何習得普通話時,他們基本表示是通過電視、手機、多媒體等途徑習得。
從受訪者的職業(yè)情況來看,我們調查的對象中有11個職工、13個農民、3個教師(其中2個已退休)、14個學生、8個公務員以及20個其他職業(yè)者(包括商店老板、加工作坊老板和工人、旅游從業(yè)者等)。在鵝地村單純從事農業(yè)勞動的人不多,這是因為鵝地村耕地少,村民基本種植相對容易打理的荔枝,除了農忙時節(jié),很多人會選擇臨時工或做其他工作補貼家用,比如加工作坊臨時工、小店老板等。
在語言能力方面,69個受訪者中有95.65%的受訪者會說客家話,僅有一位男性和兩位女性表示不會說客家話①。就所調查的對象而言,各個年齡段之間會與不會說客家話的情況差異不大,但對于會講客家話者,其掌握客家話的熟練程度有所區(qū)別。21歲以上會說客家話者基本認為自己能熟練聽說,并講得地道流利,但有3個從外地嫁來的女性認為自己說得不夠地道。而10-20歲者的15人中有6人表示自己不能熟練聽說,說得不夠地道流利??梢?0-20歲者客家話熟練程度不如21歲以上者。根據(jù)問題“您能用哪些話與別人流暢交談?”的調查結果顯示,有52人均會說客家話、潮汕話和普通話,其中有三位受訪者還會說粵語。當?shù)毓⒗习宓呐畠簭男≡谕庵粫胀ㄔ?,個別老年人一直在本村只講客家話。除此之外,其他受訪者基本會兩種話,或是客家話和普通話,亦或是潮汕話和普通話,一般會說客家話和潮汕話兩種方言的受訪者基本也會說普通話。
在語言使用情況方面,問題“您小時候最常說哪種話?”的調查結果如圖2所示,76.81%的受訪者小時候最常說客家話;13.04%的受訪者小時候常說潮汕話;另有8.7%的受訪者小時候常說普通話;僅有一位從清遠嫁來鵝地村的受訪者小時候常說清遠土話。
問受訪者與家人最常說什么話時,有81.16%的受訪者最常說客家話;26.09%的受訪者使用潮汕話;另有14.49%的受訪者使用普通話。使用普通話的受訪者一般是家里有小學生或中學生在村里小學或鎮(zhèn)上中學讀書的家庭。在與本村人以及不是本村人聊天過程中,當?shù)卮迕袼褂玫恼Z言有所不同。如圖3所示,在與本村人聊天時,78.26%的受訪者選擇客家話聊天;13.04%的受訪者用潮汕話;8.7%的受訪者使用普通話。與不是本村的人聊天時,選擇客家話的人僅有5.8%,卻有68.12%的受訪者選擇潮汕話,使用普通話的人有26.09%??梢娫趦炔拷浑H中,鵝地村村民傾向使用客家話,外部交際則更多使用潮汕話。同時較多受訪者表示,不管是不是本村人,當對方使用客家話時就會說客家話,但如果對方講潮汕話就會用潮汕話回應。
在工作單位和同事談工作時有34.78%的受訪者用客家話;28.99%的受訪者使用潮汕話;使用普通話的受訪者有36.23%,普通話略占優(yōu)勢。去村委辦事時,53.62%的受訪者常說客家話;30.43%的受訪者用潮汕話;說普通話的受訪者則有15.94%。有些受訪者表示,村干部基本是村里人,會說客家話,所以常用客家話交流。但去鎮(zhèn)政府辦事時,71.01%的調查對象使用潮汕話;說普通話的有24.64%;客家話的僅4.35%。不少人表示在鎮(zhèn)上大家基本說潮汕話,講客家話別人聽不懂。當?shù)厝巳ゴ逦c去鎮(zhèn)政府辦事時使用語言的對比如圖4所示:
從鵝地小學語言使用情況的調查結果來看,普通話作為學校教育的規(guī)范語言,在課堂教學中占有絕對優(yōu)勢。75.36%的受訪者表示在鵝地小學課堂教學(老師教學、提問,學生讀書、回答問題)都是用普通話,同時也有部分就讀于鵝地小學的學生表示老師偶爾會使用潮汕話教學,但沒有使用客家話教學的情況。在鵝地小學課外活動(課間休息、與同學們一起玩)時,有21.74%的受訪者表示他們會使用客家話,但更多的是說普通話,占比為60.87%;另外排除對此問題不清楚的受訪者,僅有2.9%的受訪者表示會用潮汕話。在15個10-20歲的受訪者中,有9個受訪者表示自己在課后使用普通話與同學們交流,可見鵝地村的中小學生在日常生活當中更多使用普通話。
據(jù)語言態(tài)度方面的調查顯示,57.97%的受訪者認為普通話最有用;11.59%的受訪者表示客家話最有用;10.14%的受訪者覺得潮汕話最有用;另外20.29%的受訪者表示對哪個語言最有用沒有概念,可以與別人交流就行①。從該問題結果來看,大家更傾向于普通話最有用,而對于客家話和潮汕話的態(tài)度差異甚小。關于“寧賣祖宗田,不忘祖宗言”的想法,13.04%的受訪者表示沒有這種想法;認為無所謂的受訪者占比69.57%,這其中包括10個學生;而有這種想法的受訪者只有17.39%,他們主要是當?shù)氐乃氖畾q以上甚至是六七十歲的農民。同時,有44.93%的受訪者希望自己的孩子學客家話;53.62%的受訪者覺得無所謂;僅有1個受訪者表示不希望。關于客家話是否有必要保護起來,39.13%的受訪者認為有必要;60.87%的受訪者覺得無所謂。大多數(shù)受訪者表示,孩子在家里自然而然就能學會客家話,因此沒有這種想法。
綜上調查分析可以看出,鵝地村是一個典型的閩客雙方言村,村民多為雙方言者,村內交際以客家話為主,對外則使用潮汕話或普通話。在與周邊地區(qū)的接觸融合下,鵝地村村民的語言忠誠度呈現(xiàn)降低趨勢,同時村民對于該村客家話未來的生存發(fā)展狀況的關注度不高。
二、鵝地村語言生活現(xiàn)狀成因分析
鵝地村語言生活現(xiàn)狀是多方面因素共同作用下語言接觸的結果。曹志耘分析珊瑚村語言生活格局發(fā)生根本變化的主要原因時指出了語言觀念和語言態(tài)度、與外界的交往、教育和媒體等影響因素[6]。從本次調查結果來看,這些因素同樣影響著鵝地村的語言生活格局,但同時鵝地村家庭語言生活格局還與通婚狀況以及男性在家庭中的主導地位有關。
(一)語言觀念的轉變
在調查采訪過程中,不少中年人表示以前老一輩的人比較強調“寧賣祖宗田,不忘祖宗言”的祖訓,但隨著與外界交流越來越多,大家都說普通話,所以現(xiàn)在很多年輕人就算不會客家話也無所謂。他們不會要求自己的孩子一定要學會客家話。結合實際調查結果,對“寧賣祖宗田,不忘祖宗言”沒有想法或者覺得無所謂的受訪者占比高達82.61%,且這些受訪者主要為四十歲以下的年輕人。可見,鵝地村的年輕一輩語言觀念已經發(fā)生轉變,較多人認為能與別人交流就好,對客家話的忠誠度沒有老一輩的程度高。
案例:彭YM,男,退役軍人,調查時72歲,會說客家話、潮汕話和普通話,生有五男一女,現(xiàn)有3個男孫,7個女孫。他表示自己的兒子女兒都會說客家話和潮汕話,但是孫子輩會講客家話的不多。只有1個孫子現(xiàn)在在他身邊讀小學,會說客家話。其他孫子都在外面讀書很少回來,從小不在鵝地長大,有的只待過一兩年,但不會說客家話。
(二)通商及教育媒介
從以上“您能用哪些話與別人流暢交談?”這一問題的分析結果來看,鵝地村大部分人會兩種方言,這是與外界接觸交流的必然結果。雷嶺鎮(zhèn)上常用語為潮汕話,惠來縣也通行潮汕話。當鵝地村村民要外出買賣商品、辦事等時,他們就需用潮汕話或者普通話與別人交流。久而久之,他們也能從中習得潮汕話。結合他們的文化程度來看,鵝地村受訪者大多數(shù)都有上學經歷,他們往往在上學時期就習得了普通話,部分沒上過小學的受訪者則會通過電視、手機等媒介學會普通話。
案例1:彭YM妻,女,調查時71歲,會說客家話。家里種有荔枝樹50棵左右,2023年產量近兩千斤。她經常會采摘一些到鎮(zhèn)上賣,去鎮(zhèn)上賣荔枝時說潮汕話。
案例2:村里小賣部老板,女,調查時67歲,會說客家話和潮汕話,沒有上過小學,為了與孫子交流通過看電視習得普通話,能用普通話與人簡單對話。
(三)通婚及男性主導
鵝地村村民會說潮汕話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通婚。有不少母語為潮汕話的女性嫁到鵝地村,因此很多家庭都是父親講客家話母親講潮汕話。但由于父親在家中占主導地位,家人間的聊天大多數(shù)還是選擇客家話。在此環(huán)境下,很多嫁過來的女性也慢慢學會客家話。也有一些外省嫁過來的女性,她們小時候說普通話或粵語,但嫁過來之后,基本都已經學會客家話。
案例1:袋子加工作坊工人,女,調查時43歲,外村嫁來鵝地,上過小學,從小說潮汕話,也會說普通話,嫁過來后學會客家話。
案例2:袋子加工作坊工人,女,調查時58歲,從海南嫁過來已經二十年左右,從小說普通話,現(xiàn)在已經學會客家話,只是說得不夠地道。
案例3:村委婦聯(lián)主任,女,調查時41歲,清遠人,從小說清遠土話,嫁過來鵝地村后學會講客家話。她表示在村里不會說客家話不方便推進工作。
結合案例分析發(fā)現(xiàn),鵝地村語言生活格局現(xiàn)狀的形成受到語言觀念的轉變、通婚通商,以及教育媒介等因素的影響。其中通婚因素更是促成鵝地村家庭語言生活雙方言格局的主要因素。
三、鵝地村客家話生存狀況分析
鵝地村客家話方言島能生存還是會消亡?曹志耘曾指出,方言島的生存狀況與其地理交通狀況、經濟文化水平及區(qū)內方言異同程度有關[7]。張宸瑞在此基礎上又提出方言島消亡機制中的五個因素,其中包括地理分布及交通設施、經濟文化及人口流動、區(qū)內方言異同程度、語言態(tài)度及文化認同,以及社會制度及家庭關系[8]?;谝陨嫌绊懸蛩?,下文將以張宸瑞所提出的五個因素為衡量指標,結合鵝地村實際情況,分析鵝地村客家話方言島正面臨的局面、主要影響因素及其生存發(fā)展趨勢。
(一)地理分布及交通設施
就地理分布及交通設施而言,鵝地村與惠來縣接壤,位于雷嶺鎮(zhèn)西南區(qū)。雷嶺河將該村從中劃分為東西兩翼,西翼為舊村整治區(qū),東翼為新村發(fā)展區(qū)。村內雖然多山地出行不便,但“在2013年至2015年,汕頭市財政局分別投入200多萬元,將鵝地村與外界聯(lián)系的5條主干道從羊腸土路建成了水泥大道,形成了方便快捷的環(huán)村路網(wǎng)”①?,F(xiàn)村內有省道穿過村莊,距離揭惠高速25公里左右,與惠來縣華湖鎮(zhèn)相距僅7公里,同時距離雷嶺鎮(zhèn)區(qū)只有2公里。村里沒有公交直達,大部分村民都使用電動車、摩托車或者小汽車等交通工具來往鎮(zhèn)區(qū)。從鵝地村騎電動車到鎮(zhèn)區(qū)約10分鐘。村里有些中學生在鎮(zhèn)上的雷嶺中學就讀,每天騎電動車上下學??傮w來說,鵝地村雖然地理位置距離市中心較遠,出行時間較久,但交通設施良好,與周邊地區(qū)交通通達度較好。該條件便于村民與外界接觸交流,但不利于客家話方言島的存續(xù)。
(二)經濟文化和人口流動
再看經濟文化和人口流動。2012年鵝地村還是整個廣東省當年該輪扶貧“雙到”工作中貧困戶數(shù)最多的一個村莊。村內的道路、水溝等基礎設施十分落后,后隨著三年扶貧工作的開展,鵝地村實現(xiàn)了貧困戶“清零”工作。鵝地村主要種植荔枝,該村的荔枝分村里按人頭劃分和自主種植兩種。村里每家每戶基本都有幾十棵荔枝樹。每年到了收獲季節(jié),收購商就會前來收購荔枝,也有村民自己采摘到鎮(zhèn)上出售。過去道路不通時商販只能靠摩托車運輸荔枝,而如今貨車能直達該村裝貨。交通設施的完善為鵝地村的經濟發(fā)展提供了很大的便利。雷嶺荔枝頗有盛名,自2008年以來,每年的六、七月份雷嶺鎮(zhèn)會舉辦荔枝文化旅游節(jié),每次活動持續(xù)將近一個月。鵝地村距離鎮(zhèn)區(qū)近,且鵝地村的雷嶺公寓是雷嶺鎮(zhèn)目前唯一一家提供住宿服務的地方,因此前來收購荔枝的收購商和參加荔枝文化旅游節(jié)的游客就會在此住下。雷嶺公寓共19間房,其中5間雙人間,荔枝節(jié)期間公寓每天都滿客,可見鵝地村村民與外來人口接觸機會較多。此外,村里的加工作坊老板都是說客家話的當?shù)厝?,在作坊工作的全是外嫁過來鵝地居家照顧老人小孩的婦女,她們基本會說客家話。但是加工作坊老板與商家承包加工工作時,必須使用潮汕話對接。村內的天然溫泉本沒有得到充分利用和開發(fā),故而導致鵝地村經濟收入來源減少。又因農村就業(yè)機會少,很多年輕人選擇外出務工。村里加工作坊解決了部分居家婦女的就業(yè)問題,但完成一件產品僅兩毛錢,一天的工資大概百元,只夠維持家用。鵝地村較多家庭都是男方外出工作,女方在家照看小孩整理家務,有些家庭甚至是全部成員外出務工或讀書,由此影響了人口流動,而這會進一步加速這個方言島的消亡。
(三)區(qū)內方言異同程度
鵝地村的客家話與潮汕話之間無法直接通話,展現(xiàn)出其區(qū)內方言差異程度大的特點。而這一特點有利于客家話方言島的存續(xù)。據(jù)調查,鵝地村客家話有26個聲母,50個韻母,6個聲調[9];將其與附近的惠來縣潮汕話進行對比,惠來縣潮汕話有22個聲母,67個韻母以及7個聲調[10]。單從聲韻調數(shù)量來看,惠來縣潮汕話和鵝地村客家話有一定差異。其中鵝地村客家話聲母數(shù)量比惠來潮汕話聲母多的主要原因是鵝地村客家話在與潮汕話接觸過程中受潮汕話影響出現(xiàn)了條件變體,比如幫組字在后接[u]或以[u]開頭的韻母時,[p][ph][m]讀為條件變體[pf][pf h][?捋][9]。再比較鵝地村客家話和惠來縣潮汕話韻母和聲調的特點可以發(fā)現(xiàn),惠來縣潮汕話有典型的鼻化韻母,而鵝地村客家話沒有,如[?觔][i?觔][u?觔][a■]等;另外惠來縣潮汕話的聲調上聲分陰陽,鵝地村客家話則保留了客家話上聲不分陰陽的典型特點。
(四)語言態(tài)度及文化認同
語言態(tài)度是人們對于語言或方言的價值判斷。從4個語言態(tài)度問題的問卷調查結果來看,鵝地村村民對客家話的態(tài)度傾向順其自然,且呈現(xiàn)出年齡越小語言忠誠度越低的趨勢。目前來看,鵝地村60歲以上的老人堅持講客家話,但他們并不要求晚輩講客家話。不少老年人表示晚輩能與別人交流就好,不管是說普通話、潮汕話還是客家話。中年人在家中雖以客家話為主,但語言的忠誠度不如老年人高,而年輕小輩特別是外出讀書務工的則更多使用普通話。
影響語言態(tài)度的因素并不是單一的,而是復雜多樣的。徐富美曾認為影響客家話語言態(tài)度的因素可分為普遍因素和特有因素,其中普遍因素中分析了經濟文化中心的魅力這一因素的影響,表示一個地區(qū)的語言或方言,如果是經濟或文化中心,也常會影響人們的語言態(tài)度[11]。我們認為經濟文化中心的魅力這一因素對鵝地村村民語言忠誠度下降有一定的影響。人們往往向往經濟水平高或文化水平高的城市,而鵝地村地處潮汕地區(qū),該地區(qū)的經濟文化中心汕頭以潮汕話、潮汕文化為代表。因此,當鵝地村村民向往該地并接受認同其文化時,其語言忠誠度自然受到影響。
在文化認同方面,Lambert曾指出“語言學習者在學習一門新的語言的同時必然經歷文化認同的變化?!盵12]鵝地村村民在與潮汕人通婚通商等接觸下習得潮汕話時,同樣伴隨著對潮汕文化認同的變化。目前來看,鵝地村村民仍保留自己是客家人的明顯意識,客家人的“二次葬”相關習俗在該地仍有保留。但包容性強是客家族群顯有的特點。鵝地村村民在與附近潮汕人接觸過程中也在接納當?shù)氐奈幕?,比如當?shù)卮迕窠哟腿藭r會泡“功夫茶”,在中秋前夕會疊金錢“拜月娘”等。Lambert認為文化認同的變化有“附加性”和“削弱性”兩種情況?!案郊有晕幕J同變化指學習者在學習一種新的語言時,母語文化與目的語文化并存一體;而削減性文化認同變化指學習者在學習新語言時兩種文化此消彼長,并且學習者的二語水平越高,發(fā)生削減性變化的可能性越大?!盵13]因此,當鵝地村村民認同潮汕文化時,習得潮汕話的動機也會更加積極,而隨著潮汕話水平越高,客家文化發(fā)生削減性變化的可能性越大。這將直接影響客家話在鵝地村的生存,同時是影響鵝地村客家話發(fā)展趨勢的主要因素。
(五)社會制度及家庭關系
雷嶺鎮(zhèn)“1950年,屬潮陽縣第10區(qū)。1958年,劃入惠來縣。1961年,重新劃歸潮陽縣,成立雷嶺人民公社。1986年,改為鎮(zhèn)?!盵14]在改革過程中雷嶺鎮(zhèn)都沒有脫離以潮汕話為主的地區(qū)。因為上級領導不會客家話,鵝地村村干部向上級領導匯報工作或者到鎮(zhèn)上辦事時需要說潮汕話或者普通話。近年來,在國家“脫貧計劃”這一政策背景之下,鵝地村的道路變得通暢,村內環(huán)境愈發(fā)整潔,貧困戶成功實現(xiàn)脫貧。與此同時,在這一過程中,鵝地村村民與附近地區(qū)的聯(lián)系也日益緊密起來。另外,在國家大力推行普通話的制度下,大家傾向性地選擇普通話與人交流。這些都不利于客家話的保護和傳承。在鵝地村家庭關系中,“男主外,女主內”的家庭分工依舊。很多家庭都是男方外出務工掙錢,女方在家照顧家人。掌握家庭經濟命脈的男方居于主導地位,因此在家庭語言使用中,仍以客家話為主。
綜合張宸瑞提出方言島消亡機制中的五個因素分析鵝地村客家話生存狀況發(fā)現(xiàn),鵝地村客家話受區(qū)內方言差異大、家庭中男性占主導地位的因素影響,其消亡速度有所減緩,但“方言島的生存需要五個因素共同保證,如果改變其中一個或幾個因素,方言島即難以保持并發(fā)生消亡。”[8]綜上,鵝地村雖地理位置較偏,但交通通達度較好。又因山地多耕地少,主要經濟作物荔枝在進行買賣時村民要與外界交流接觸。村里天然溫泉的限制開發(fā)影響了村里的經濟收入,而收入低下又會導致主要勞動力人口選擇外出務工,增加了人口流動。另加上鵝地村村民客家話的語言忠誠度變弱,在接觸過程中接受認可潮汕文化。以上因素綜合影響下,鵝地村客家話的生存發(fā)展狀況已經受到威脅。此外,調查發(fā)現(xiàn),受到潮汕話的強勢影響,鵝地村村民所講的客家話已經摻雜著潮汕話,有會說客家話和潮汕話的受訪者表示自己會客家話混著潮汕話講。在調查發(fā)音過程中,我們所找的當?shù)乜图以挵l(fā)音人彭YM(調查時72歲)有些字詞在發(fā)音時已經摻雜潮汕話的特點或讀潮音客調。比如他發(fā)“愛”字讀音時帶有鼻化特點,讀為[i31],惠來潮汕話“愛”讀[i31];有的字詞只會用潮汕話讀而不會用客家話,比如“徐”在豐順客家話中念[hi24],而發(fā)音人只會發(fā)惠來潮汕音[hu55];甚至有些字他讀成潮汕話自己卻沒有意識到,認為客家話也是該讀法,比如“雅[■ia31]”“序[su31]”“奶[nε31]”①等。因此,盡管目前整個村大部分人都講客家話,但不可否認,客家話已經受到潮汕話和普通話的影響。如果鵝地村村民對客家話忠誠程度繼續(xù)減弱,沒有將其重視起來,那該村客家話經歷幾代人后可能演變?yōu)榫哂谐鄙窃捥攸c的客家話或被潮汕話所替代②。
結" 語
本文結合實地調查、隨機抽樣以及個別訪談的方法,了解到鵝地村村民日常生活的語言使用內部交際以客家話為主,外部交際主要是潮汕話或者普通話;并探討該村語言生活格局現(xiàn)狀的形成與語言觀念的轉變、通商與教育媒介以及通婚和家庭中男性的主導地位有關。同時,本文利用地理分布及交通設施、經濟文化及人口流動、區(qū)內方言異同程度、語言態(tài)度及文化認同以及社會制度及家庭關系這五大指標來評估鵝地村客家話的生存狀況,發(fā)現(xiàn)即使鵝地村客家話和潮汕話相異程度大,在鵝地村家庭關系中男性依舊占主導地位的情況有利于客家話生存,但鵝地村村民說客家話已經出現(xiàn)摻雜著潮汕話或潮音客調,甚至有些字詞只會說潮汕話而不會客家話的情況,這應當引起關注。而鵝地村村民對客家話的忠誠度降低并接納認可潮汕文化正是形成該局面的主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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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孫碧玲)
①引用自網(wǎng)站:[2024-2-14].https://baike.baidu.com/item/%E9%B9%85%E5%9C%B0%E6%9D%91/2686666#ref_1_6479148.
②因10歲以下的小孩語言能力還不夠穩(wěn)定,本次調查以10歲以上為標準。
③沒有上過小學者年齡都是50歲以上,其中男性一位,女性九位。其職業(yè)主要是農民和村里小店老板。
①不會說客家話的三人中有兩人從小會說潮汕話,在村里可用潮汕話與人流暢交談。只有一人不會說客家話,只能聽懂部分詞句。她是鵝地村一家公寓的老板女兒,調查時18歲,從小就在外地長大并說普通話。她表示剛來鵝地村一年多,村里很少有與她同齡的孩子,她沒有學會客家話。
①其中認為普通話最有用的受訪者表示,普通話是全國通行的語言,會說普通話就能與各地的人交流。而認為客家話最有用的一部分受訪者是居住在鵝地村卻不會說客家話的人,他們表示在這里不會客家話與別人交流很不方便,也有一些村干部表示不會客家話很難推進村里的相關工作。表示潮汕話最有用的則是在鵝地村會說客家話但不會潮汕話或者兩種方言都會的受訪者,他們認為身邊有很多人都講潮汕話,一旦走出所在的鎮(zhèn),在汕頭地區(qū)也大多是說潮汕話。在他們看來,不會潮汕話便難以與外界溝通,因此他們覺得潮汕話最為有用。
①參見許曉婷,胡克雅.全省貧困戶數(shù)最多的貧困村鵝地村脫貧記[EB/OL].(2016-03-03)[2024-2-14].https://static.nfapp.southcn.com/content/201603/03/c51404.html.
①根據(jù)浙江大學莊初升教授主持的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海內外客家方言有聲語料庫”:豐順客家話“雅、序、奶”分別念[?耷a24]、[si21]、[nai34]。
②值得一提的是,在國家推進鄉(xiāng)村振興的大背景下,潮南區(qū)政府和雷嶺鎮(zhèn)政府也在發(fā)展雷嶺文旅產業(yè)。在2023年8月潮南區(qū)政府主要領導帶隊到雷嶺鎮(zhèn)開展“百千萬工程”和重點項目、專項債項目調研活動時就表示希望能充分開發(fā)鵝地村天然溫泉,大力招商引資,利用鵝地村天然溫泉的自然優(yōu)勢帶動雷嶺高質量發(fā)展并為村民增收致富。倘若鵝地村的天然溫泉旅游產業(yè)得以發(fā)展起來,那么究竟是會吸引外出的年輕人歸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從而壯大客家話的勢力,還是會因吸引更多的外來游客,使得外界聯(lián)系加強而導致客家話面臨生存危機,這都將要求我們在鄉(xiāng)村振興發(fā)展過程中,在大力提升經濟效益的同時,應當加強地方方言保護,做到經濟效益與文化效益相統(tǒng)一。
作者簡介:符海瓊,女,廣東雷州人,汕頭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
張堅,男,廣東澄海人,博士,汕頭大學文學院講師,碩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