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空拋物是行為人自高處向下拋擲物品的行為?!吨腥A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十一)》(以下簡稱《刑法修正案(十一)》)已納入高空拋物罪,但未明確“高空”的定義,需結合具體案例判斷。廣義上,任何與地面存在高度差的場所都應被視為高空。拋物行為包括過失隨手拋擲和故意選擇高空地點后拋出。其中“物”不應等同于日常物品,而應限縮解釋,即只有從高空拋下具有一定重量、可能引發(fā)損害后果的物品(羽毛、粉塵等不在此列),才構成此罪中的“物”。因此,對高空拋物的認定需綜合考慮高度、行為意圖及物品性質。
一、高空拋物行為的民刑認定
(一)民法相關規(guī)定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第一千二百五十四條第一款規(guī)定:“禁止從建筑物中拋擲物品。從建筑物中拋擲物品或者從建筑物上墜落的物品造成他人損害的,由侵權人依法承擔侵權責任;經調查難以確定具體侵權人的,除能夠證明自己不是侵權人的外,由可能加害的建筑物使用人給予補償。可能加害的建筑物使用人補償后,有權向侵權人追償?!蓖瑫r,該規(guī)定還強調了物業(yè)服務企業(yè)或建筑物管理單位的安全保障義務與公安機關的調查義務。這些規(guī)定有助于明確高空拋物的責任主體,維護無辜業(yè)主的合法權益,從而實現社會公平正義。
(二)《刑法修正案(十一)》相關規(guī)定
2019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依法妥善審理高空拋物、墜物案件的意見》發(fā)布,將高空拋物行為視為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犯罪的形式之一,為高空拋物罪的司法實踐提供了初步指導。隨后,《刑法修正案(十一)》的出臺更加鞏固了高空拋物罪的獨立法律地位。在《刑法修正案(十一)》草案初次審議階段,該罪行被認定為對公共安全構成威脅。在二次審議時,有學者主張其主要危害的是社會公共秩序,因此刪除了“危害公共安全”的表述,并增加“情節(jié)嚴重”作為構成犯罪的必要條件。最終,2020年12月26日通過的《刑法修正案(十一)》正式引入了高空拋物罪,構建了一個更為完善的法律規(guī)范框架。
二、刑民交叉語境下高空拋物行為的
認定困境
(一)“情節(jié)嚴重”界定模糊
《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以下簡稱《刑法》)第二百九十一條之二第一款指出,從建筑物或其他高空向下拋擲物品,若情節(jié)嚴重,將受到法律的制裁。然而,“情節(jié)嚴重”作為判定“高空拋物”行為是否構成犯罪的關鍵標準,在缺乏明確司法解釋的情況下,其界定變得模糊不清。
例如,2023年7月,貴州省安順市的王某因酒后從5樓拋擲啤酒瓶,雖未造成實際損害,但引發(fā)公共恐慌。他被法院認定為“情節(jié)嚴重”,判處有期徒刑。今年6月,四川省成都市青羊區(qū)的蔣某某因感情問題,醉酒后從7樓拋擲生活用品、花盆等,造成樓下車輛損壞,雖無人員傷亡,他同樣被認定為“情節(jié)嚴重”,獲得有期徒刑緩刑及罰金的處罰。這兩個案例中,雖都涉及高空拋物且對公共安全構成威脅,但判決結果因“情節(jié)嚴重”的模糊界定而存在差異。安順市案例側重于行為對公共安全的潛在威脅及引發(fā)的恐慌,成都市案例則更關注實際損害后果。這種差異不僅反映了“情節(jié)嚴重”界定上的模糊性,還可能導致類似案件在處理結果上的不公平。
(二)責任主體判定困難
在司法實踐中,部分高空拋物案件的行為主體是兒童,這使得責任主體的判定變得更加復雜。兒童作為拋物行為的主動實施者,在民事法律上可能涉及兒童、監(jiān)護人及物業(yè)管理人員等多個責任主體,最終往往由監(jiān)護人承擔經濟賠償。然而,在刑事法律領域,由于兒童不符合犯罪構成的主體要件,無法對其進行刑事制裁,這難以達到懲罰犯罪、遏制高空拋物行為的目的。此外,還有人會利用兒童高空拋物以達到自身目的,進一步增加了責任主體判定的難度。
(三)受害者權益保障不足
無論是民事法律還是刑事法律領域,法院在處理高空拋物案件時往往更側重于財產損失的賠償,容易忽視對受害者精神損害賠償的重要性。2021年5月,廣東省廣州市民王女士在小區(qū)內被從高空拋下的玻璃瓶砸中肩膀,雖然未造成重傷,但王女士因此受到了極大的驚嚇,并出現了應激反應。在后續(xù)法律訴訟中,王女士除了要求財產損害賠償外,還提出了精神損害賠償。然而,法院最終只判決了財產損害賠償,對王女士的精神損害賠償請求未予支持??梢?,高空拋物作為一種不可預知的危險,隨時可能威脅行人的人身安全,給受害者帶來極大的心理負擔。
三、刑民交叉語境下高空拋物行為認定困境原因
(一)刑民責任界定不清晰
依據《民法典》與《刑法》的相關規(guī)定,可以看出,當高空拋物行為雖造成他人損害但未達到《刑法》中的“情節(jié)嚴重”標準,或未造成實際損害時,法律上存在處理空白地帶?!缎谭ā繁种t抑原則,傾向于在其他法律手段足以應對社會問題時不輕易動用刑罰。然而,《民法典》中的侵權條款未能有效填補《刑法》在規(guī)制高空拋物行為上的不足。我們不能簡單地將未造成人身財產損害或未達到“情節(jié)嚴重”標準的高空拋物行為視為無害,從而忽視其潛在的社會風險。對于此類行為,我們需要采取非刑罰措施進行早期干預,預防其進一步發(fā)展,從而實現有效規(guī)制。
(二)刑民責任劃分存在分歧
高空拋物行為入刑后,如何界定其民事責任與刑事責任的性質成為一個亟待解決的問題。當前,我國在區(qū)分高空拋物罪與高空拋物侵權責任方面主要依賴對構成要件的不明確描述,而這些描述在內容上存在高度相似性。例如,關于兩者在主觀惡性大小上是否存在必然差異、如何界定刑民中的情節(jié)嚴重程度等爭議持續(xù)存在。
四、刑民交叉語境下高空拋物行為的
認定路徑
(一)界定責任歸屬
法院在判定高空拋物行為是否觸及刑事責任時,需同時審視其行為的危害性與違法性,綜合考量行為人的主觀意圖、客觀行為、行為模式及實際結果,確保四者的協調統(tǒng)一,同時防止民事侵權責任不當延伸進刑事范疇,并避免對刑事罪行進行無謂的無罪化處理。在處理高空拋物行為涉及的刑民交叉問題時,法院應遵循《刑法》的謙抑性原則,優(yōu)先考慮民事責任認定,僅當民事責任無法充分保障受損權益時,才考慮刑事手段的介入。
在實際操作中,高空拋物行為可粗略歸為四種情形。第一,低風險或無風險情境下拋擲無害物品(如紙張),此類行為對公眾的實質性損害較小,相關部門需對行為主體加強道德引導。第二,當符合民事法律侵權行為構成但未達到刑事犯罪標準,應追究民事責任可無法確定具體侵權人時,法院應按疑案從無原則處理。第三,雖未造成嚴重后果,但給公共秩序帶來現實威脅。如,有人因鄰里爭執(zhí)向陽臺扔擲磚石,雖未直接導致損害,但威脅公共安全,行為人獲得刑事處罰。第四,高空拋物行為在引發(fā)嚴重后果的同時觸犯侵權與刑事法律,行為人需承擔民事與刑事責任。
然而,這四類情形無法囊括所有的高空拋物現象,《民法典》與《刑法》之間的空白地帶需其他規(guī)范性文件填補。對此,行政法的應用開辟了新路徑。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治安管理處罰法》,對于擾亂社會管理秩序、超出民事法律管轄但尚未觸犯高空拋物罪的行為,采取行政處罰更符合適度性和比例原則。這既能遏制輕微損害后果的行為,又能防止處罰過重。這一措施有效填補了《民法典》與《刑法》在高空拋物行為認定上的空白,為高空拋物行為的責任歸屬界定提供了支持。
(二)確立入罪門檻
高空拋物行為唯有達到“情節(jié)嚴重”標準,方可構成高空拋物罪,故“情節(jié)嚴重”的界定對區(qū)分高空拋物行為的民事與刑事責任尤為重要。然而,當前立法與司法層面尚未給出清晰的界定標準。
具體而言,“情節(jié)嚴重”可涵蓋幾個方面。一是行為人存在主觀惡意,如多次警告后仍不改、一次拋擲多件物品、無視勸阻繼續(xù)拋物等。二是被拋物品的屬性及下墜高度,如物品的質地、尺寸、重量以及下落的具體高度。三是被拋物品的落地地點及時間,如投向人流密集區(qū)域、交通高峰時段等。四是行為所造成的實際損害,如致人輕微傷害、造成較大的財產損失,或因拋物行為而使公共場所秩序嚴重混亂等。這就要求法院在實際辦案中依據案件具體情況進行綜合判斷,確保裁決的公正合理。
(三)明確責任主體
當兒童從高處拋擲物品而使他人受傷或造成財產損失,構成刑事犯罪時,責任主體的確定需視具體情況而定。一方面,若兒童明知行為后果仍自主拋物,從而擾亂社會秩序或造成損害,法院需考慮監(jiān)護人的監(jiān)管情況。若監(jiān)護人因不在場而無法監(jiān)管,其不應承擔刑事責任,但其需賠償損失;若監(jiān)護人能阻止但未阻止,其符合不作為的高空拋物罪的構成要件;若監(jiān)護人阻止與否不影響結果,其只需承擔民事侵權責任。
另一方面,若兒童非自愿拋物,而是受他人影響,監(jiān)護人亦需擔責。若兒童有認知能力仍然拋物,監(jiān)護人或他人可能構成教唆犯;若兒童無認知能力,被他人引誘、威脅、控制拋物,則他人構成間接正犯。因此,兒童高空拋物責任需根據具體情況判斷,監(jiān)護人需承擔相應的責任,但刑事責任的承擔需視監(jiān)護人的監(jiān)管情況和兒童行為的自主性而定。
(四)強化受害者權益保護
在刑事犯罪活動中,受害者同樣迫切需要獲得精神損害補償機制的保護。刑事犯罪行為侵犯的是更為寬泛的社會公共權益及國家利益,給安全秩序帶來更有力的沖擊。高空拋物犯罪不僅危害公民的人身安全與財產權益,擾亂社會公共秩序,還深刻影響了公民的心理健康狀態(tài)。鑒于公民難以預測此類行為的發(fā)生發(fā)展,法院如果不支持受害者獲得精神層面的補償,僅憑民事賠償難以撫平其內心的創(chuàng)傷。因此,法院應當強化對受害者權益的保障力度,考慮在刑事領域加入精神損害補償機制,以實現設立高空拋物罪的初衷。
結語
在我國,《刑法》基本步入輕罪化的時代,將高空拋物行為入刑是大勢所趨,順應了時代發(fā)展的趨向,回應了民眾的訴求和期待。在審視高空拋物行為時,法院可以從刑民交叉的角度出發(fā),明確其責任歸屬、入罪門檻和責任主體。同時,由于我國的精神損害補償機制和賠償制度僅在民事范疇內確立,在刑事領域尚存空白,法院也應強化對受害者合法權益的司法保障。同時,法院還需從立法和社會層面給予輔助和支持,充分發(fā)揮刑事法律、民事法律等部門法在高空拋物行為治理上的協同作用,從而實現高空拋物行為治理的形式正義與實質正義的統(tǒng)一。
(作者單位:湖北大學法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