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的少年時代都是迷惘無措的，他們在面對外在陌生世界的沖擊時不約而同地思考著：我是誰？我要成為誰？他們迫切渴求找尋到答案，然而沒有人能夠直接告訴他們答案是什么，因為這是一道沒有標準答案的開放性試題，它需要每個人主動走進外界，自主與外界環(huán)境碰撞，勇敢探索自我，如此才能找尋到通向自我的解題方法。

德國作家赫爾曼·黑塞也經歷過如此艱難矛盾的少年時代：出生于傳教士家庭，自幼在教會學校上學的赫爾曼并不想繼承家族事業(yè)，他只想成為一名詩人。他逃離學校，卻在出走后的第二天被送回了教會學校。當內心的渴求與現實的要求發(fā)生沖突時，這種無法消解的精神矛盾最終轉化成一種軀體病癥，擊倒了少年赫爾曼。他不得不因病退學，又不得不進入精神病院療養(yǎng)。真切經歷過少年之迷茫與孤獨的赫爾曼在成年后，也就是四十不惑之年以筆名“埃米爾·辛克萊”開始了《德米安：埃米爾·辛克萊的彷徨少年時》的創(chuàng)作。

在這本中篇小說中，埃米爾·辛克萊既是作者赫爾曼的筆名，也是小說主人公的名字。赫爾曼不僅承擔著創(chuàng)作者的身份，實際上更是小說主人公的縮影，就如赫爾曼自己所說的那樣：“這是我自己的故事，是一個人的故事——不是一個虛假的人、可能的人、理想的人或非現實的人，而是一個真切、獨一、鮮活的人?！焙諣柭ㄟ^記錄辛克萊的少年時代刻畫出每一個試圖躍出深淵、奔向自我的鮮活生命的心路歷程。

十歲的辛克萊一直生活在一個溫情而又美好的世界，直到有一天，一個名叫弗朗茨·克羅默的十三歲大男孩闖入他的生活，將他原本寧靜平和的世界打破。惡劣的弗朗茨的脅迫以及自身的迷惘、自責使得辛克萊將自己的內心封鎖并開始與父母對抗、爭吵，他無所適從，直至成熟穩(wěn)重的高年級男生馬克斯·德米安的出現。德米安主動走近辛克萊，詢問關心辛克萊的痛苦，了解他所面臨的困境，并用實際有效的行動將困擾辛克萊的克羅默徹底趕走。小說中的克羅默和德米安都是闖入辛克萊封閉世界的陌生人，但他們承擔的角色卻截然不同。如果說克羅默是把辛克萊從單純與美好驟然拉入深淵的惡魔，德米安則將辛克萊從未知且迷惘的混沌世界里拯救出來，引導辛克萊主動探索自我。當懵懂無知的辛克萊遭遇心靈困境而他身邊最親近的父母卻無法理解他，此時的德米安就是將辛克萊從沼澤地里拉出來的那只手。他告訴辛克萊：我們來自同一個深淵，然而每個人都在奔向自己的目的地。要躍出深淵，只能自己去積極探索，能解讀自己的人只有自己。

德米安是辛克萊個人思想覺醒的啟迪者，他將辛克萊從家庭單位庇護下的父母附屬轉變成擁有自我個性與思想的獨立個體。作為辛克萊的人生導師，德米安幫助他度過了人生自我探索的第一個階段——從童年時期成長入少年時期的自我覺醒階段。在這篇小說中，辛克萊同一般人一樣一共經歷了三個時期：童年、少年、成年，也經歷了從懵懂童年走向少年的自我覺醒階段、少年時自身的個性界定階段以及邁入成年后人生價值觀的確定階段。在辛克萊人生的不同時期，他要面臨和思考的問題不盡相同，也無法用當初的答案解決所有的問題。人生之路終歸是孤獨的，因此德米安在引導辛克萊自我思想覺醒后就消失了。從此以后，辛克萊需要獨自去面對自我、找到自我。

少年辛克萊離開了家，獨自住進高中男生宿舍，真正開始面對完全獨立的自己。這時的他經歷著自我內心風暴的秘密咆哮，他渴望找尋到自己，卻又不知道應該成為什么樣的自己，他陷入放浪的隨波逐流之中。當他喝酒、爭吵、自我毀滅，成為伙伴眼中的英雄好漢時，恐懼和憂慮又無聲地襲擊他。他渴求美好。他無數次陷于孤獨與掙扎中，好在，辛克萊積極探索找尋自我的方式，最終投身于畫畫，實現了自我情緒的消解。他思考如何保持面對自己的勇氣和自尊，決定用更自由、更輕松的方式去闡釋自己的人生，聽從真正發(fā)自內心的聲音。

擁有清晰的自我認知后，成年辛克萊最終走進了社會這個大環(huán)境，經歷了個人價值觀與他人、集體價值觀的矛盾沖突。當個人價值觀與大眾不同時，是堅持自我，還是跟隨外界？小說安排了辛克萊與音樂怪才皮斯托琉斯、學生克瑙爾、德米安母親艾娃夫人等人對話。在與不同人的對話及思想碰撞中，辛克萊逐漸明白，對每一個人而言，真正的職責只有一個：找到自我，固守自我，沿著自己的道路往前走，不管它通向哪里。當世界越來越趨向于追求物質、榮譽時，社會呈現出的集體價值觀是浮于表面的；只有真正聽從自我意志，堅定奔向自我命運的人生才是幸福的。

在小說外的現實世界里，我們每個人都是辛克萊，我們都經歷過自我意識覺醒的彷徨，也都迷茫過自己個性的界定，在自我個性、價值觀受到沖擊時疑惑過、猶豫過。少年辛克萊如同一面幽幽的鏡子，照射出每個少年尋找自身之路的艱辛。每個人的生命都是通向自我的征途，這段征途注定是孤獨而又漫長的。希望在這條漫漫征途上，我們都能成為一個清醒者，抑或正在清醒的人，積極地獲取自己的見解、理想和幸福。

附注：

赫爾曼·黑塞（1877-1962），德國作家、詩人，獲1946年諾貝爾文學獎。其《讀書：目的和前提》選入統編版高中語文教材必修上冊第六單元?！兜旅装玻喊Ｃ谞枴ば量巳R的彷徨少年時》，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3月第1版，丁君君、謝瑩瑩譯。

附原作（節(jié)選）：

“皮斯托琉斯，”我突然用一種連自己都驚訝的惡毒語氣說，“跟我講一講你在夜里做過的夢吧，一個真正的夢。你說的這些都是老古董了！”

他從沒聽過我這樣說話，這一刻，在羞愧和恐懼中，我忽然意識到，我射向他、正中他心臟的那支箭，正是取自他自己的武器庫——我時常聽他這樣自我嘲諷，但現在，我邪惡而尖銳地將這種自嘲擲向了他。

他立刻感覺到了，隨即沉默下來。我心虛地看著他，看他的臉色變得慘白。

一段令人難受的久久沉默后，他一邊往火堆里添柴，一邊平靜地說：“你說得對，辛克萊，你是個聰明的家伙。我以后不拿這些古董煩你了?！?/p>

他的語氣非常平靜，但我聽得出來他的委屈和傷心。我都干了些什么！

我?guī)缀跻鳒I，想真誠地請求他原諒，表達自己對他的敬愛和感謝。我想到了很多感人的話，卻無法說出口。我只是躺著望火，沉默不語。他也沉默不語，我們就這樣躺著，火慢慢黯淡下來，漸漸熄滅。在火燃燒的噼啪聲中，我看到美好真誠的事物也在灰飛煙滅，再也找不回來。

“你恐怕誤解我了?！弊詈螅揖狡鹊卣f，聲音干癟而沙啞。這些愚蠢、無意義的話機械地從我嘴里蹦出來，仿佛在讀報紙。

“我完全理解你，”皮斯托琉斯低聲道，“你說得對?！彼琢艘粫?，然后慢慢說：“畢竟，一個人本來就有權利反對另一個人。”

不，不，我在心中大喊，我說得不對！但我依然說不出口。我知道，那句不經意的話擊中了他的弱點、他的尷尬和傷口。我恰恰觸到了他心中那個自我懷疑的角落。他的理想是“博古”，他在過去中尋覓，他是浪漫主義者。我突然深深領悟到：皮斯托琉斯在我面前展現的自己，以及他給予我的內容，恰恰是他無法展現給自己、給予自己的。他指引我走上的路，其實是超越了他、背離了他的路。

天知道我怎么會突然冒出那樣一句話！我根本沒有惡意，也沒料到會造成這樣災難性的后果。我只是隨口說了一句話，自己當時都沒意識到說了什么，我開了一個惡作劇式的小玩笑，卻一語成讖。我的無心之過，在他那里卻成了一次審判。

當時，我多么希望他會生氣，為自己辯護，沖我大吼??！然而他什么都沒做，我只能在心里替他做。如果他能做到，或許還會笑出來。然而他不能，所以我才明白過來，自己傷他有多深。

皮斯托琉斯被我這個莽撞又不知感恩的學生打擊了一番，卻默不作聲地接受了，承認我有道理，將我的話視為命運，這讓我開始恨自己，讓我愈加刻骨銘心地意識到自己的輕率。當我將箭射向他時，滿心以為他是一個強壯堅毅的人，沒想到他竟低眉忍讓，毫不抵抗，默默順從。

我們在漸漸熄滅的爐火前躺了很久?；鹬械拿恳粋€意象，每一撮灰燼都讓我想起了從前美好快樂的時光，因此我對皮斯托琉斯的歉疚也隨之越積越深。后來我終于忍無可忍，站起來走了。我在他的門外，在黑暗的樓梯上，在他的房前站著等了很久，以為他會出來追我。他沒來，我只好走了，走了很久，穿越城內城外、公園樹林，一直走到晚上。當時，我第一次察覺到自己額上的該隱之印。

我很久后才開始思考這件事。我滿心自責，袒護皮斯托琉斯?？墒窍氲阶詈?，卻總是得出相反的結論。我無數次想后悔，想收回自己的魯莽之語——但不是虛言。直到現在，我才理解了皮斯托琉斯，才領會了他的整個夢想。他的夢想是當神父，宣揚新的宗教，為崇高、愛意和祈禱賦予新的形式，樹立新的象征。但這并非他力所能及，不是他的天職。他過于流連往事，對古代了如指掌，精通埃及、印度和阿布拉克薩斯的學問。他所愛的是世上已有的景象；但他心底卻明白，新事物應該是新生的，不同以往的，它迸發(fā)于新鮮的土壤，而并非收藏品和圖書館?；蛟S，他的天職只是幫助他人找到自己，就像他對我做的一樣。然而他無法給人驚世駭俗的啟發(fā)，無法給我新的神靈。

突然，這種認識像烈焰一樣燙著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天職”，但人自己并不能選擇、轉讓或隨意掌管這一天職。呼喚新的神靈是謬誤，意圖給予這個世界什么更是完全的謬誤！覺醒的人只有一項義務：找到自我，固守自我，沿著自己的路向前走，不管它通向哪里。這一認識深深地震撼了我。對我而言，這就是我在此番經歷中的收獲。我常?；孟胛磥淼木跋?，夢想自己可能會成為的角色，或許是詩人、預言者、畫家等等。然而這些都不算什么。我存在的意義并不是為了寫詩或作畫，任何人生存的意義都不應是這些。這些只是旁枝末節(jié)。對每個人而言，真正的職責只有一個：找到自我。無論他的歸宿是詩人還是瘋子，是先知還是罪犯——這些其實和他無關，毫不重要。他的職責只是找到自己的命運，而不是他人的命運——然后在心中堅守其一生，全心全意，永不停息。所有其他的路都是不完整的，是人的逃避方式，是對大眾理想的懦弱回歸，是隨波逐流，是對內心的恐懼。新的境界在我心中冉冉升起，森然，神圣，我曾無數次有模糊的預感，甚至還曾將其以語言道出；但直到此刻，我才真正體會了它的意思。我是自然的嘗試，是自然向未知世界邁進的一次嘗試?；蛟S它會打開新境界，或許會一無所有；然而，讓這嘗試從遠古的深淵中誕生，讓我的心感受到它的意志，并將其轉換為我的意志，這就是我的天職！

我已經嘗過孤獨的滋味。此刻我惘然覺得，世上或許還有更刻骨銘心、無法回避的孤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