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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言》不見蜚語

        2024-11-29 00:00:00朱小棣
        書屋 2024年11期

        張愛玲的第一部散文集《流言》,初版于1944年12月,距離她同年八月出版的第一部小說集《傳奇》只有四個月,而《傳奇》(其中收錄了頭年發(fā)表的《金鎖記》《傾城之戀》等名篇)則幾乎代表了她小說創(chuàng)作的最高成就。她在風(fēng)頭正健時出版這部散文集,取名《流言》,似乎有些匪夷所思,因為“流言蜚語”向來都是貶義詞。

        她自己后來在《紅樓夢魘》里說:“以前《流言》是引一句英文——詩?Written on water(水上寫的字),是說它不持久,而又希望它像謠言傳得一樣快。我自己常疑心不知道人懂不懂,也從來沒問過人?!彼@般托辭英詩,似乎有些牽強(qiáng),但希望作品像謠言傳得一樣快,卻是道出了她的真實心意。原來她根本不在乎流言蜚語,就怕沒人搭理。正合了英文出版業(yè)的一種說法:差評也比沒有書評強(qiáng)。

        此外,她在《傳奇》大獲好評之后,急急推出《流言》,應(yīng)該也有過另一番考量。《傳奇》初版一個月后再版,再版序言中她就說出了廣為流傳的那一句“出名要趁早”。她當(dāng)然懂得讀者的好奇心,在看完小說后更想了解作者,于是她刻意在《流言》里介紹自家身世。盡管錢鍾書說過:“如果你吃到一個雞蛋,覺得好吃,你又何必去認(rèn)識下蛋的母雞呢?”可是讀者們又總會忍不住好奇。所以聰明的她,想及時將“母雞”介紹出去,推波助瀾,出名方才真正可以趁早。

        事后看來,《流言》不僅沒有蜚語,倒是好評如潮,首先要歸功于書中金句迭出、妙語連珠。她說:“我喜歡錢,因為我沒吃過錢的苦……不知道錢的壞處,只知道錢的好處?!薄盎钤谥袊陀羞@樣可愛:臟與亂與憂傷之中,到處會發(fā)現(xiàn)珍貴的東西,使人高興一上午,一天,一生一世?!薄靶『⒉幌裎覀兿胂蟮哪敲春?。父母大都不懂得子女,而子女往往看穿了父母的為人?!?/p>

        尤其是那篇無疑與蘇青比肩爭鋒的同題散文《談女人》,處處可見鞭辟入里的真知灼見。其狠辣犀利,恐怕也只有張愛玲才能講得出來。例如她說:“完美的女人比完美的男人更完美。同時,一個壞女人往往比一個壞男人壞得更徹底?!薄岸粋€惡毒的女人就惡得無孔不入?!薄皩τ诖蠖鄶?shù)的女人,‘愛’的意思就是‘被愛’。”“女人不喜歡善良的男子,可是她們拿自己當(dāng)做神速的感化院,一嫁了人之后,就以為丈夫立刻會變成圣人?!薄芭送驼煞蚩嗫噢q論,務(wù)必駁倒他,然而向第三者她又引用他的話,當(dāng)做至理名言?!薄敖幸粋€女人說‘我錯了’,比男人說全套的急口令還要難些?!?/p>

        當(dāng)然,今日里的女權(quán)主義者們,完全可能會質(zhì)問張愛玲,為何要對女性這樣刻薄。我們無法猜測張氏又會怎樣作答。不過相較于蘇青而言,張愛玲的《談女人》已經(jīng)緩和溫潤了許多。蘇青的《談女人》,開篇就說:“許多男子都瞧不起女人,以為女人的智慧較差,因此只會玩玩而已;殊不知正當(dāng)他自以為在玩她的時候,事實上卻早已給她玩弄去了。沒有一件桃色事件不是先由女人起意,或是由女人在臨時予以承認(rèn)的。世界上很少會有真正強(qiáng)奸的事件,所以發(fā)生者,無非是女人事后反悔了,利用法律規(guī)定,如此說說而已?!边@個樣子說話,有些失之偏頗,放至今天,無疑是要給罵死的。

        除了自曝身世與兩性話題,《流言》中更多的是她對藝術(shù)的見解。其中最能令人折服的是關(guān)于色彩的解說。例如,“色澤的調(diào)和,中國人新從西洋學(xué)到了‘對照’與‘和諧’兩條規(guī)矩——用粗淺的看法,對照便是紅與綠,和諧便是綠與綠。殊不知兩種不同的綠,其沖突傾軋是非常顯著的;兩種綠越是只推扳一點點,看了越使人不安。紅綠對照,有一種可喜的刺激性……就像圣誕樹似的,缺少回味。”

        而最為主觀的是關(guān)于音樂的看法。她說:“一切的音樂都是悲哀的。即使是所謂‘輕性音樂’,那跳躍也像是浮面上的,有點假?!彼貏e不喜歡小提琴,說自己最怕小提琴,“水一般地流著,將人生緊緊把握貼戀著的一切東西都流了去了”,“拉出的永遠(yuǎn)是‘絕調(diào)’,回腸九轉(zhuǎn),太顯明地賺人眼淚”。與鋼琴合奏,或是三四人的小樂隊,以鋼琴與小提琴為主,她也討厭,“零零落落,歷碌不安,很難打成一片,結(jié)果就像中國人合作的畫,畫一個美人,由另一個人補(bǔ)上花卉,又一個人補(bǔ)上背景的亭臺樓閣,往往沒有情調(diào)可言”。簡直是否定到了極點,也主觀偏激到了極端,但也不是絕對沒有道理。

        當(dāng)然,在文學(xué)寫作方面,她還確實道出了許多藝術(shù)真諦。例如她說:“文學(xué)史上素樸地歌詠人生的安穩(wěn)的作品很少,倒是強(qiáng)調(diào)人生的飛揚(yáng)的作品多,但好的作品,還是在于它是以人生的安穩(wěn)做底子來描寫人生的飛揚(yáng)的。沒有這底子,飛揚(yáng)只能是浮沫,許多強(qiáng)有力的作品只予人以興奮,不能予人以啟示,就是失敗在不知道把握這底子?!薄岸窢幨莿尤说?,因為它是強(qiáng)大的,而同時是酸楚的。斗爭者失去了人生的和諧,尋求著新的和諧。倘使為斗爭而斗爭,便缺少回味,寫了出來也不能成為好的作品?!薄拔也幌矚g壯烈。我是喜歡悲壯,更喜歡蒼涼。壯烈只有力,沒有美,似乎缺少人性。”“悲壯是一種完成,而蒼涼則是一種啟示?!?/p>

        今天,距離張愛玲的《流言》問世已近八十年,我們還能從中找到什么樣的啟示?還真有。面對國際風(fēng)云與社會動蕩,我從《流言》里找到這樣的句子來安慰自己:“極端病態(tài)與極端覺悟的人究竟不多。時代是這么沉重,不容那么容易就大徹大悟。這些年來,人類到底也這么生活了下來??梢姱偪袷钳偪?,還是有分寸的?!边@大約可以算作一種蒼涼的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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