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問題緣起

關(guān)于《孟子·滕文公上》“夫以百畝之不易為己憂者”之“易”的釋義，王力先生在《古代漢語》中將“易”釋為“治”，全句譯為“以田地種不好為自己憂慮的人”。王力先生將“易”釋為“治”，應(yīng)來源于古注。東漢趙岐注雖未單獨(dú)對(duì)“易”字進(jìn)行釋義，但對(duì)全句進(jìn)行了注釋：“農(nóng)夫以百畝不易治為己憂。”根據(jù)趙岐的釋文，應(yīng)將“易”理解為“治”，注釋中“易”“治”是同義詞連用。宋朱熹《孟子集注》則明確將“易”理解為“治”義，“易，治也。堯舜之憂民，非事事而憂之也，急先務(wù)而已。所以憂民者其大如此，則不惟不暇耕，而亦不必耕矣。”其理解與趙岐注一脈相承，都將“易”釋為“治”。但宋孫奭《孟子注疏》中將該句解釋為：“今夫以百畝之難耕，恐為己所憂者，農(nóng)夫也。”根據(jù)孫奭的疏解，似將“易”釋為難易之“易”，與趙岐、朱熹不同。楊伯峻《孟子譯注》贊成趙岐、朱熹的解釋，并以《詩·甫田》“禾易長畝”毛傳為例，認(rèn)為此處“易”承襲“禾易長畝”之“易”，均為“治”義。

綜上所述，“夫以百畝之不易為己憂者”之“易”，大多釋為“治”，很多現(xiàn)代注釋也基本沿用這一說法。那么“易”表“治”義，是詞義引申，還是古音假借？學(xué)術(shù)界未見學(xué)者進(jìn)行討論。我們先來看“易”字的本義，許慎《說文解字》：“易，蜥易，蝘蜓，守宮也，象形?！睋?jù)許慎的分析，“易”為象形字，本義為“蜥蜴”。段玉裁《說文解字注》：“蜥易，蝘蜓，守宮也。蟲部蜥下曰：蜥易也。蝘下曰：在壁曰蝘蜓。在草曰蜥易。《釋魚》曰：榮螈，蜥蜴。蜥蜴，蝘蜓，蝘蜓，守宮也。郭云：轉(zhuǎn)相解，博異語，別四名也?！斗窖浴吩唬菏貙m，秦晉西夏謂之守宮?；蛑^之蠦，或謂之蜥蜴。”由此可見，漢代學(xué)者認(rèn)為“易”為爬行動(dòng)物“蜥蜴”的本字，后來由于受到“蜥”字形的類化，添加蟲字旁，成為今通行之“蜥蜴”。但從目前的文獻(xiàn)材料中，我們未見“易”表示“蜥蜴”之用例。段玉裁《說文解字注》：“易本蜥易，語言假借而難易之義出焉。鄭氏贊易曰：易之為名也。一言而函三義，簡易一也，變易二也，不易三也。”表“治”義的“易”，并非源于其本義，與其常用義項(xiàng)“簡易”“變易”“難易”似乎關(guān)系也不大，其來源值得進(jìn)一步梳理和探究。本文從《孟子》文本“易”的語義分布入手，梳理表“治”義之“易”在《孟子》一書中的使用情況，并綜合先秦典籍中表“治”義的用例，探究“易”表“治”義的來源。

二、《孟子》中“易”的語義分布

《孟子》中“易”共出現(xiàn)30次，其中常用義項(xiàng)為“交換”義，共14處，如：

（1）曰：“何可廢也？以羊易之?！?（《孟子·梁惠王上》）

（2）即不忍其觳觫，若無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孟子·梁惠王上》）

（3）以小易大，彼惡知之？（《孟子·梁惠王上》）

（4）我非愛其財(cái)而易之以羊也。（《孟子·梁惠王上》）

（5）古之為市也，以其所有易其所無者，有司者治之耳。（《孟子·公孫丑下》）

（6）曰：“否，以粟易之。” （《孟子·滕文公上》）

（7）以粟易械器者，不為厲陶冶。（《孟子·滕文公上》）

（8）陶冶亦以械器易粟者，豈為厲農(nóng)夫哉？（《孟子·滕文公上》）

（9）何為紛紛然與百工交易？（《孟子·滕文公上》）

（10）子不通功易事，以羨補(bǔ)不足，則農(nóng)有余粟，女有余布。（《孟子·滕文公下》）

（11）彼身織屨、妻辟壚，以易之也。（《孟子·滕文公下》）

（12）古者易子而教之，父子之間不責(zé)善，責(zé)善則離，離則不祥莫大焉。（《孟子·離婁上》）

（13）禹、稷、顏?zhàn)右椎貏t皆然。（《孟子·離婁下》）

（14）曾子、子思易地則皆然。（《孟子·離婁下》）

“交換”義的“易”為及物動(dòng)詞，后帶賓語。例（9）“易”與“交”同義連用，均為“交換”義。

“交換”本身就是“改變”，《孟子》中“易”也有表“改變”義，共5處，如：

（15）夷子思以易天下，豈以為非是而不貴也？（《孟子·滕文公上》）

（16）圣人復(fù)起，不易吾言矣。（《孟子·滕文公下》）

（17）曰：“君有大過則諫，反覆之而不聽，則易位?！保ā睹献印とf章下》）

（18）初命曰：“誅不孝，無易樹子，無以妾為妻?！保ā睹献印じ孀酉隆罚?/p>

（19）柳下惠不以三公易其介。（《孟子·盡心上》）

同時(shí)，“易”還有“簡單”義，此時(shí)與“難”相對(duì)，共6處：

（20）今言王若易然，則文王不足法與？（《孟子·公孫丑上》）

（21）今時(shí)則易然也。（《孟子·公孫丑上》）

（22）是故以天下與人易，為天下得人難。（《孟子·滕文公上》）

（23）道在邇，而求諸遠(yuǎn)；事在易，而求諸難。（《孟子·離婁上》）

（24）人之易其言也，無責(zé)耳矣。（《孟子·離婁上》）

（25）雖有天下易生之物也，一日暴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孟子·告子上》）

“易”又在“簡單”義基礎(chǔ)上引申出“容易”義，共2處，如：

（26）饑者易為食。（《孟子·公孫丑上》）

（27）渴者易為飲。（《孟子·公孫丑上》）

而在《孟子》中表“治”義的“易”僅有3處，除上文討論的“百畝之不易”外，還有兩處，如：

（28）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罰，薄稅斂，深耕易耨。（《孟子·梁惠王上》）

（29）易其田疇，薄其稅斂，民可使富也。（《孟子·盡心上》）

例（28）東漢趙岐注“易耨，蕓苗令簡易也”，將“易”看為“簡易”，朱熹《孟子注疏》注“易，治也”，而孫奭并未給出解釋，后楊伯峻《孟子譯注》則釋為：“易，疾，速，快”，認(rèn)為“易耨”意為“及時(shí)除草”，釋義與前人不同。

例（29）趙岐與朱熹均注“易，治也”，孫奭將全句解釋為：“孟子言如使在下者易治其田疇而不難耕作”，雖未直接給出單字釋義，但也是將“易”與“治”作為同義詞連用，楊伯峻《孟子譯注》“易，治，耕作”，此處均沿襲“治”義。

綜上所述，《孟子》文本中“易”字共出現(xiàn)30次，其中常用義項(xiàng)是“交換”，其次為“改變”“簡易”“容易”等，表“治”義的“易”僅有3處，使用頻率低，同時(shí)歷代學(xué)者在釋義上仍存在一定分歧，其來源值得我們進(jìn)一步探究。

三、表“治理”義“易”之本字考

先秦典籍中，除了《孟子》中“易”表“治”義外，時(shí)代更早的《詩經(jīng)》中也有用例?！对姟じμ铩罚骸昂桃组L畝，終善且有。”毛傳釋為“易，治也”，陳奐《詩毛氏傳疏》：“易有‘蕩平’之義，故《傳》詁‘易’為‘治’。‘治’者，謂除草雝本也?！瘪R瑞辰《毛詩傳箋通釋》：“易與移一聲之轉(zhuǎn)，《說文》：‘移，禾相倚移也。’倚移讀若阿那，為禾盛之貌。”馬瑞辰從古音通假角度認(rèn)為“易”應(yīng)為“禾盛之貌”。俞樾《群經(jīng)平議》：“‘易’當(dāng)讀為‘施’，古‘施’、‘易’二字通用?！桃组L畝，言禾連延竟畝耳。”將“易”理解為“延伸”。我們同意毛傳的說法，此處之“易”，應(yīng)理解為“治”?！睹献印分小耙住北怼爸巍绷x，與《詩經(jīng)》是一脈相承的。

查閱先秦文獻(xiàn)，發(fā)現(xiàn)同時(shí)期其他文獻(xiàn)中也存在“易”表“治”義的用法，但用例較少，北京大學(xué)中國語言學(xué)研究中心CCL古代漢語語料庫中僅見2例，如：

（30）雖獲沃田而勤易之，將不克饗，為人而已。（《國語·卷七·晉語一》）

（31）不易之地家百畝，一易之地家二百畝，再易之地家三百畝。（《周禮·地官·司徒》）

例（30）韋昭《國語注》：“易，治也?！崩?1）鄭司農(nóng)云：“不易之地歲種之，地美，故家百畝。一易之地休一歲乃復(fù)種，地薄，故家二百畝?！奔匆椎刂?，土地輪荒耕作。此兩處都將“易”理解為“治”。

通過對(duì)“易”本義的分析，我們認(rèn)為表“治”義之“易”并非源于其本義，其本字應(yīng)另有其字。根據(jù)《孟子》三處表“治”義的“易”，均與“褥”“畝”或“田”有關(guān)，“治”也可以理解為更具體的“治理田地”。因此我們認(rèn)為“埸”應(yīng)是其本字。

“埸”為形聲字，從土，易聲，本義為“邊界”“邊境”?！对娊?jīng)》中共出現(xiàn)3處，分別為：

（32）疆埸翼翼，黍稷彧彧。（《詩·信南山》）

（33）迺埸迺疆，迺積迺倉。（《詩·公劉》）

（34）中田有廬，疆埸有瓜。（《詩·信南山》）

例（32）《毛傳》：“埸，畔也。翼翼，讓畔也?！睏畈ⅲ骸佰粢?，邊境也，疆、埸為同義連綿詞?！睏畈J(rèn)為兩者共同構(gòu)成“田界”“邊界”義。實(shí)際上，此處“埸”與“疆”應(yīng)均有“田界”“邊界”義，此為同義詞連用，不存在連綿詞之說。例（33）《毛傳》：“迺埸迺疆，言修其疆埸也?！薄佰迸c“疆”同為動(dòng)詞，為“劃分邊界”義。例（34）“疆埸”同為“邊界”義，依舊作“田界”義?？梢?，《詩經(jīng)》中“埸”有名詞和動(dòng)詞兩種用法，分別為“田界”“邊界”與“整理田界”“劃分邊界”之義?！睹珎鳌穼?duì)“迺埸迺疆”的解釋也說明了這一點(diǎn)。

此后的先秦文獻(xiàn)中，“埸”作“邊界”“邊境”義較多，今以《左傳》為例：

（35）疆埸之事，慎守其一，而備其不虞。（《左傳·桓公十七年》）

（36）疆埸無主，則啟戎心。（《左傳·莊公二十八年》）

（37）鄭人怒君之疆埸，我文公帥諸侯及秦圍鄭。（《左傳·成公十三年》）

（38）大夫說之，使疆埸之司惡于宋。（《左傳·襄公十一年》）

（39）疆埸之邑，一彼一此，何常之有。（《左傳·昭公元年》）

（40）后之人若屬有疆埸之言，敝邑獲戾，而豐氏受其大討。（《左傳·昭公七年》）

（41）夫正其疆埸，修其土田。（《左傳·昭公二十三年》）

（42）而疆埸無備，邑能無亡乎？（《左傳·昭公二十四年》）

（43）吳新有君，疆埸日駭。（《左傳·昭公十二七年》）

（44）夷德無厭，若鄰于君，疆埸之患也。（《左傳·定公四年》）

隨著時(shí)間推移，戰(zhàn)國之后，“埸”的動(dòng)詞用法表“治理”義逐步退出歷史舞臺(tái)，“易”取代了“埸”，表“治理”義。但“埸”字并非完全消失，雖不再表示動(dòng)詞“治理”義，但以名詞“田界”“邊界”“邊境”義出現(xiàn)于各類文獻(xiàn)之中，且常與“疆”連用。查詢北京大學(xué)中國語言學(xué)研究中心CCL古代漢語語料庫，“埸”字共出現(xiàn)83次，其中表“田界”“邊界”“邊境”義的名詞用法81處，“疆”“埸”連用65次，如：

（45）寡君不佞，不能事疆埸之司。（《國語·魯語》）

（46）審吾疆埸，而反其侵地。（《國語·齊語》）

（47）宗邑?zé)o主，則民不威；疆埸無主，則啟戎心。（《國語·晉語》）

（48）夷狄之求無厭，滅楚則西與君接境，若鄰于君，疆埸之患也。（《新序·節(jié)士》）

（49）疆埸騷動(dòng)，方隅內(nèi)侵，沒軍喪眾，干戈不息者，邊將之憂也。（《三國志·魏書》）

（50）嗟乎，能執(zhí)干戈以捍疆埸，則不得以其髡徒而外之矣。（《日知錄》）

四、結(jié)語

由此可見，“易”最初并無“治”義，春秋時(shí)期，由于“易”“埸”讀音相同，“易”作為通假字出現(xiàn)開始表“治”義，“易”“埸”并用，都可以用來表示“治理田畝”之義。戰(zhàn)國之后，“易”逐漸取代“埸”，表示“治理”義，但用例并不多，漢代之后，文獻(xiàn)中的“易”也不再表示“治理”義，畢竟“易”常用義項(xiàng)為“交換”“改變”“容易”，故“治理”義與其競爭處于劣勢，直至消失。但“埸”字并未退出歷史舞臺(tái)，而是以名詞“田界”“邊界”“邊境”義出現(xiàn)于各類文獻(xiàn)之中，且常與“疆”連用。

參考文獻(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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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戰(zhàn)國]左丘明，撰.[三國吳]韋昭，注.國語[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作者簡介：劉雨帆，女，本科在讀，長春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學(xué)）

（責(zé)任編輯 程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