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暑假期間,我在蒲莊一家粉絲廠當繰絲工。那年我十三歲,我不知道這算不算童工,粉絲廠的老板不知道,整個蒲莊也沒有人知道。蒲莊遭受了一場暴雨的襲擊,這么大的雨,過去不曾見過,后來也沒出現(xiàn)過。暴雨前的兩天,我的右手被繰絲水燙傷了,老板多給了十元工錢,這事就算了了。
蒲莊的故事深邃而綿密,有一個看不到的開頭,又有一個深山遮不住的結尾。那年夏天,隔三岔五下一場雷雨,自然界充滿了燠熱和潮悶,對此,我的感覺是遲鈍的、麻木的,盡管如此,我仍然記得當時的細枝末節(jié)。天剛放晴,我迫不及待地走出屋子,打算到莊外的灃河灘走走。在家里捂久了,對一個十三歲的孩童來講,無異于坐牢。我照例喊上黑蛋和三奇,他倆是我童年的玩伴。我們跑到沙灘邊的大柳樹下,折上柳枝,編成柳帽。這是我們童年生活中最有趣的游戲,也是我們最擅長、最樂意從事的手工。有資料顯示,手工是人類最古老、最具普遍性的綜合藝術形式之一,和人們的日常生活緊密相關,它伴隨著人類走過了漫長的歷史。
奔涌的灃河水,發(fā)出汩汩的聲響,這是一種難以用語言描繪的音樂,是直通人心的交響樂。沙灘上先是堆著枯黃色的柳葉,之后飄著雪片似的柳絮?;蛘撸仁秋h著雪片似的柳絮,之后堆著枯黃色的柳葉,童年的記憶有些模糊紊亂,我無法還原當時當境的真相。河岸除了柳樹外,還有白楊樹、杏樹、桃樹,耀眼的陽光斜射而下,穿過樹隙,使大片的沙灘分開了明暗光影,恰似生活中的黑與白、幸福與痛苦。水岸邊是一片狹長的蘆葦,興旺而茂盛,有野兔、野鴨出沒其間,我還在蘆葦蕩撿拾過幾只鵪鶉蛋和麻雀蛋,足見蘆葦叢滋養(yǎng)著更多的生命。
連續(xù)的幾場雨,灃河水暴漲。漲水的樣子,像極了面目猙獰、張牙舞爪的野獸,讓人驚悸、眩暈,甚至有著逃離的窘迫。水流湍急,濁浪翻滾,攜帶著斷樹枝、雜草,還有泡脹了肚皮的死豬死羊。我們以孩童的認知做了各種推測,三奇說是豬羊死了,被人拋入河中:黑蛋認為是上游的大水沖塌了豬圈羊圈,沖走了沒來得及跑的豬羊。我們在不斷地爭吵中,得出了一致答案:它們是被水沖掉的。想想也是,那年月缺肉少油,瘟雞都會掏了內臟食用,何況豬羊這樣的稀罕物。我們爭論的焦點始終停留在“吃”的上面,“民以食為天”,當生存都成問題時,真的很難去思考其他層面的東西。
灃河灘的沙土地適合種棉花。我最喜歡棉苗初長的樣子,滿河灘的綠,仿佛錦氈,鋪陳而去,又洶涌而來。對農(nóng)人來講,有地種、有糧吃、有衣穿,就是最好的日子。有一種蟲叫棉鈴蟲,它們咬噬棉葉、棉花,直至咬斷棉稈。它們吃的是食物,毀的卻是蒲莊人未來的衣衫。噴灑農(nóng)藥是消除蟲害最有效的辦法。蒲莊的男人干的是挑擔、扛包、拉車的重體力活,給棉花噴灑農(nóng)藥的活計自然落在女人肩上。蒲莊人已習慣于村莊和農(nóng)具的思維,他們思考的深度就是犁鏵的深度,他們所能感知的溫度就是煙火的溫度,這是蒲莊人最基本的生存法則。這一法則,沒有人去僭越,也沒有人能僭越。劉福貴家院子有一棵石榴樹,石榴快成熟時,往往遭鳥啄蟲害。劉福貴媳婦肖蘭花噴灑農(nóng)藥時,藏了一小瓶,打算給自家石榴樹噴灑。液體的農(nóng)藥代號是“1059”,粉狀的農(nóng)藥代號是“666”,我有些納悶,既然是農(nóng)藥,卻沒有名,只有一串數(shù)字代碼?肖蘭花嫁給劉家,先是不開懷,一開懷三年生了倆女娃。經(jīng)濟落后的年代,農(nóng)村最好的養(yǎng)老保障靠兒子,家族的香火延續(xù)也靠兒子,這是蒲莊人拼命要生男丁的緣由。沒有男丁的人家,時常處于恐慌和生死兩茫茫的境地。婆婆自然不高興了,先冷臉,后吵架,再見面就是暗斗。她們針尖對麥芒,時常吵得雞犬不寧。
肖蘭花帶著小瓶“1059”剛進門,婆婆黑下臉丟了句:“咋,喝藥尋短見呀!”媳婦說:“我喝了,你管得著!”一來二去,話趕話,肖蘭花擰開瓶蓋,一仰脖喝下去,轉身進了廈屋。婆婆慌了神,捶胸頓足喊了幾聲“救命啊救命”,“哇”的一聲癱倒在地。婆婆的喊叫聲引來一大群人,滿院子的農(nóng)藥味,眾人慌了手腳。有人說,快灌漿水汁;有人說,快灌肥皂水。大家七手八腳,幾大碗灌下去,婆婆醒轉過來,有氣無力指著廈屋說,“快、快,賤、賤貨,不,不,福貴婆娘,喝、喝藥了,快快……”人們這才又給肖蘭花灌肥皂水灌漿水汁,又是幾大碗下去,地上吐了一大攤。年輕人身板硬,肖蘭花躺了一天就能下地干活了。婆婆因驚嚇過度,“哼哼唧唧”躺了七八天才勉強下炕。此后,婆婆再也不說一句重話,唯恐牙齒碰牙齒磕出事端。肖蘭花娘家人找劉福貴要說法,劉福貴夾在中間難做人。娘家嫂子埋怨小姑做事不想后果。肖蘭花悄悄告訴嫂子:“我才沒那么傻,我是順著脖子倒在衣服上,把老狗嚇個半死,只是那幾碗水,又脹肚又惡心。”
過了一年,肖蘭花又懷了身孕,眼瞅著肚子一天天隆起來。原來的生活一旦被打破,就不會從沉默陷于更深的沉默。婆媳矛盾看似解決了,實際上仍舊暗流涌動,各自斗法。婆婆背地里罵著“賠錢貨”,當著面又不敢言語。肖蘭花對自己的肚子雖然沒底,但她表現(xiàn)出來的卻是無所謂,“死豬不怕開水燙”,生仨閨女也是你劉家的。第三胎終于生了個男丁,取名劉三奇。有了三奇,肖蘭花在劉家的地位提升了一大截。月子期間,老太太問寒問暖、問吃問喝,極盡巴結討好。就連劉福貴,在妻子面前聲氣也低了許多。
二
一通鑼鼓,“咚咚鏘鏘”,就是大戲的序曲。不同的把戲,敲出不同的鑼鼓。舞獅子的鼓點平緩,雄獅、母獅,還有一步三顫的幼獅,隨著鑼鼓的“咚鏘咚鏘”,繞場一圈,明眼人知是暖場。耍猴的有些簡單,不拖泥帶水,銅鑼一點,場子就烘起來了。
我在古戲樓聽《說岳全傳》,說書人一把折扇、一根驚堂木,講得聲情并茂,讓人熱血沸騰。日上三竿時,母親喊我吃飯,正在興頭上,我不愿回去。書場旁邊有個吹糖人的老漢,手藝精巧,用一個竹片兒,剜一坨糖稀放在手心,嘴里噙根小管兒連吹帶搓,眨眼間變幻出各式玩意兒,有孫悟空、豬八戒、沙和尚,還有黑臉張飛、紅臉關公、白臉曹操,你要啥他能吹啥。母親看我有些動心,掏出二分硬幣,我便挑了孫悟空回家了。
過了小年蒲莊便熱鬧起來。東、南、西、北四個隊敲鑼打鼓鬧社火,只要社火頭應承下來,社火也就耍起來。鬧社火,是北方春節(jié)最具特色的傳統(tǒng),為的是紅紅火火,平安吉祥。蒲莊的社火以奇、懸、險而遠近聞名,尤其是戲劇人物的扮相,更是栩栩如生。不過,在蒲莊,社火與社戲有時相互依存,又相生相克。年景好了,白天鬧社火,晚上唱社戲。年景差了,只是唱幾折小戲,便敷衍了事。有一年風調雨順收成好,古戲樓從年初六唱到了十五。白天折子戲,晚上全本戲。折子戲剛散場,雜耍又粉墨登場。雜耍只是借用古戲樓的場地,隨意拉開場子,類似于北京的天橋。后來,小雜耍變成了大馬戲。馬戲陣仗大,需要搭臺圍場子。我曾看過河南人的馬戲表演,攢勁,有看頭。
清末民初,蒲莊出了個民間秦腔老藝人王敏,滿臉麻子,人送綽號“王麻子”。王麻子教了八個徒弟娃,主唱木偶戲,人稱“八個娃跑臺子”,后來這八個娃分別成了角兒,包括袁派鼻祖袁克勤、丑角名伶晉福長。由袁克勤牽頭創(chuàng)立長安木偶劇社,率團赴朝鮮為志愿軍演出,還應邀與蘇聯(lián)木偶藝術大師奧布拉茨卓夫等國際友人同臺演出,大受稱贊。可惜袁克勤英年早逝,其徒弟劉鵬舉撐起木偶團的門面。有一年冬天,劉鵬舉率團在蒲莊演出秦腔木偶戲《走雪》《朱春登放飯》和《大報仇》,三出戲連演六場,整個戲樓被觀眾圍得水泄不通。
舅姥爺也是王敏曾帶的徒弟,晚于“八個娃”。出科后,舅姥爺加入正俗社,與結義兄弟李正敏合作《看女》,一炮走紅,名揚三秦。舅姥爺因此遭人嫉恨,在西市的一場演出下來,喝了別人遞的茶水,突然失音“倒倉”,從此告別了戲曲舞臺。舅姥爺先在正俗社做導演,后加入民眾劇團,也就是省戲曲研究院的前身。在戲曲行當,導演不算什么,只有當紅名伶才受人待見。然而,對舅姥爺來說,即使他不登臺,曾經(jīng)的名望也無人輕看。八歲那年,我隨母親看望舅姥爺,他正指導編排秦腔現(xiàn)代戲《祝?!罚袌鲂菹?,扮演賀老六的秦腔大師任哲中摸著我的頭,說這娃長得周正,品相好,適合唱戲。舅姥爺嘻嘻哈哈,敷衍過去。舅姥爺吃了唱戲的苦,他是不會讓小外孫走他的老路的。人吃黃連,才知其中味。
那年冬天,寒冷覆蓋了蒲莊的街巷,一陣風裹挾著又一陣風,夾雜著復仇似的雪片,在蒲莊上空瘋狂肆虐。一個耍猴藝人縮在屋檐下,與猴子抱團取暖。他瑟瑟發(fā)抖,嘴唇發(fā)紫,被寒風擄掠的頭發(fā),像干枯的柴草。這是一個與命運抗爭的人,他是強者,又是弱者。他與天斗、與地斗,卻斗不過饑餓與寒冷。那年頭,饑餓,是每家每戶最難解決的困境,寒冷,又是無法逾越的坎。北門外的風樓已拆除,只剩下形式上的房子,改為高壓變電站。電,能給現(xiàn)代人帶來光明,帶來希望,同樣,也能帶給人們如黑夜一般的恐懼。在無法窺知真相的年代,人們習慣于從自然和圖案里尋找支撐,尋找活著或者死后的密鑰。蒲莊家家戶戶關了大門,雖近年關,卻很少有人走上街頭。耍猴藝人躲在風樓里,四面透風的墻如何遮風御寒?不知什么時候,什么原因,他被電死了,燒成了焦炭,唯有那只猴子圍著他吱吱叫。那是一只有情有義的猴子,人們看到了它眼角渾濁的淚水。隊長找來木匠,釘了一個簡易棺木,將他草草掩埋了。他是哪里人,姓甚名誰沒人知曉。過了幾年,蒲莊來了一對河南人,是耍猴人的父母。女人撩起衣襟擦眼淚,男人臉色鐵青,身材佝僂,稀疏的頭發(fā),像缺水的韭菜貼在頭皮上。他看上去很虛弱,說話聲調卻又高又粗,像在和誰吵架?!澳阏f這公平嗎?俺是造了什么孽,你也不能這么和俺過不去呀!兒子好歹有個手藝,沒掙下錢,還把命搭上了。老天這是不開眼啊,專找可憐人欺負嗎?老天為啥這么干,不中??!”仔細聽才聽明白,他確實在吵架,可他吵架的對象不是哪個人,而是老天!他怨老天太欺負人,太拿他不當人。他一邊吵,一邊用手指著頭頂,好像老天就在他眼前,正眼睜睜地看著他。
三
那個雨夜,距今一百多年。在百年前的那個雨夜,一個書生模樣的年輕人,跌跌撞撞沖進觀音廟。一道閃電,天空被連峰分割,這座遠近聞名的觀音廟用幻象般的姿態(tài)從夜晚飛向光明:兩排高大的柏樹,給寺院增了幾分森森寒氣。高低錯落的僧舍,各具形態(tài)的十八羅漢雕塑,仿佛朝著深邃的夜空發(fā)出嘶鳴。所有這些,在夜雨中影影綽綽,讓人不寒而栗。這個跌跌爬爬、氣喘吁吁的書生,就是我的太爺爺山衡。
辛亥年農(nóng)歷八月三十,是西安府暴風雨來臨的前一天。白天還是大晴天,到了傍晚,秦嶺北麓布滿烏云,云層聚集,向古城翻卷而來。起先,南五臺上空劃過幾道白光,又轉向青華山,繼而從灃峪口狂飆而下,席卷了關中大地。黑云壓城,眼看就要變天了。這將是一場翻天覆地的大事變。莊稼人急忙往家趕,留在家里的,抓緊時間將糧食收歸囤,把劈柴往廊檐下搬。不大工夫,豆大的雨點砸將下來,真是驚天動地啊。伴隨著電閃雷鳴,瓢潑大雨沒完沒了,在屋瓦、檐墻和樹梢,拍打出噼里啪啦的響聲。從屋檐注入天井的水柱更是要命,排水溝排不急,快要漫過大理石臺沿。
我對匍匐于大地、依靠萬物生存的太爺爺,始終抱著神秘的猜想。佛說,不要被執(zhí)念困在原地。佛又說,一念放下,必是自在。太爺爺?shù)膱?zhí)念,既放不下又收不回。在呂氏祠堂,我翻到族譜記錄:辛亥年八月三十,子時,清廷欲鎮(zhèn)壓哥老會及革命黨人,呂山衡雨夜奔觀音廟送信,眾人速撤,次日黎明至林家墳聚會議事,午間發(fā)動陜西舉義。這一天,在西安府打響了辛亥革命的第二槍,真的是一場大事變。由此看來,太爺爺?shù)膲雅e,至少在蒲莊絢麗一時。此后,太爺爺置辦田畝,擴建酒坊,使呂氏一門迅速發(fā)跡,算得上富甲一方。太爺爺?shù)馁Y金從哪里來,無人知曉,但此事卻為我的祖上以及后來的家庭埋下了禍根。
循著族譜的路徑,我得出這樣的佐證,也許在今天看來,這是十分荒誕不經(jīng)的事。太爺爺冒雨沖進觀音廟,守衛(wèi)的兩名壯漢差點刀劈了他。年輕的首領說:“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他們迅速撤離,于黎明時分會聚于城西的林家墳,在密林深處,召開了著名的林家墳會議。據(jù)傳,清兵包圍了觀音廟,卻撲了空,只剩下年近九旬的住持氣定神閑,閉目打坐。官差怒氣沖沖,推了住持一把,大聲喝問,住持卻紋絲不動,再推,住持便軟軟地倒地圓寂了。這樣的傳說,神乎其神,有傳奇甚至宿命的成分。
就此事,我求證于祖母,祖母不善講古,時常前后顛倒,云山霧水。從祖母的敘述中,我無法弄清太爺爺一介書生,是如何得知清廷官兵圍剿事宜?蒲莊上千人,唯獨太爺爺會去報信?住持是圓寂還是被清兵屠殺?事情已過了一百多年,當事人全都入了黃土,所有的細節(jié),已被帶入另一個世界,沒有了答案。
太爺爺為人耿倔,人送綽號“倔子”。陜西舉義后,陜西巡撫允升逃至甘肅,又領兵反撲西安府。有人向清廷舉報了太爺爺,允升親自監(jiān)刑,將太爺爺拷打了三天三夜,直到活活鞭笞而死,全身上下沒有一塊好肉,血滴滴答答就被草草掩埋了。好在形勢已發(fā)生了變化,袁賊雖然竊了國,但清廷的頹勢已成定局,此事才未波及家人。事情的發(fā)展并不璀璨,而且充滿了無數(shù)的困境和無奈。
太爺爺耿倔,爺爺耿倔,父親、大哥和我,處事不懂回旋。耿倔,已滲進呂氏男人的骨髓里。西安解放前,胡宗南部潰逃四川途經(jīng)蒲莊,駐扎補給。一個娃娃兵自稱戶縣龐光人,是被抓的壯丁,跪求爺爺救他一命。爺爺將他藏在地窖里,蓋上木板,壓上兩只大酒缸。班長發(fā)現(xiàn)有逃兵,上報連長,連長上報營長,營長上報團長。團長向營長要人,營長向連長要人,連長向時任村長的爺爺要人。幾個國民黨兵搜遍了蒲莊也沒找到,于是將爺爺綁在我家老榆上拷打了半晌,也沒問出半個字。
母親任村會計時做事公允,堅守本心,卻得罪了小人,再次為我家的未來埋下了禍根。母親遭人誣陷,許多原本嫉妒呂氏發(fā)達的人又落井下石,就連個別族中人也加入其中,推波助瀾。有人翻起舊賬,扯出太爺爺為同盟會通風報信的事,扯出爺爺幫助國民黨逃兵的事,善與惡的較量,在此時已達到了人性的極致和巔峰,禍水如兇猛的野獸。田產(chǎn)沒收了,酒坊充公了,糧食抄沒了,家什農(nóng)具被毀了。當時,我的認知是,母親定然有她的不是,否則,怎會有那么多人,在墻倒的時候合圍來推?因此,當我被人欺辱時,我就怨懟母親。那時,生存對我們家來說是極其艱難的事,是生之底線,死之邊緣。一度,母親想一死了之,當她將繩索拴掛在房梁,襁褓中的二姐因饑餓而哭醒,使得母親大夢方醒。那年,我還處于娘胎里的萌芽狀態(tài)。過后,母親時常與我說笑,若是那次她撒手人寰,就沒有后來的我。多虧了時任陜西省戲曲研究院秦腔團導演的舅姥爺私下里接濟,我們家才勉強度過饑荒。在整個社會經(jīng)濟都不寬裕的年代,靠接濟也不是長久之計,何況,誰家手頭也不寬裕。母親在后院種了蘿卜、青菜,用各種菜蔬代替食糧。在“瓜菜代”的年月,后院的蔬菜已漸漸吃光吃凈,各種植物的秸稈、玉米芯、谷糠麥麩、樹葉樹皮,都成了充饑的東西。饑餓像魔咒一樣噬啃著胃,空空的肚子饑腸轆轆,頭腦里全都是吃,吃,吃。吃,已經(jīng)不是生活的日常,而是生死的較量。
母親擅于織布紡線,擅于精打細算,但那個年代,不是紡車能夠縫補的日子,也不是算盤珠子能夠敲打的日子。母親靠給人家織布、紡線和縫補衣衫換些零錢,摳摳搜搜勉強度日。夏收的時候,村集體也能分得些口糧,秋天的時候也能分得土豆、紅薯。但對我家來說,僧多粥少,母親必須做長遠謀劃,才能確保分得的口糧吃到年根。后院的南瓜熟了,于是,一天三餐,頓頓南瓜。早上南瓜飯,中午南瓜餅,晚上南瓜湯。母親說,南瓜成了她的心理陰影,看到南瓜胃就作酸。這是精神上的障礙,生理上的應激反應。味蕾是有記憶的,打我記事起,南瓜就是我家餐桌的禁忌,如今,在我的日常采買中,菜籃子里也不會有南瓜。
生活在蒲莊的我,似乎對它熟視無睹。當我離開村莊,走向城市,反觀蒲莊,才發(fā)現(xiàn)了它的細枝末節(jié)。蒲莊寺廟眾多,除了觀音廟,還有興國寺、菩提寺、灶王廟、地母廟、土地廟、財神廟。興國寺始建于唐朝,是皇家寺院。與興國寺相比,菩提寺只有五百多年歷史。寺內碑文記載了釋常修、釋頓等僧尼歷盡千辛,重修寺院的功德。摘錄碑文如下:“菩提寺建于明代隆慶年間,為觀音菩薩顯身度生之道場。傳,隆慶官兵被困高麗,開山祖師以神力化為老太,送食于官兵,戰(zhàn)勝。帝問老太哪里人,曰:長安蒲莊人。帝建此寺厚報深恩。寺廟后被毀,片瓦無存,有雨即漏。為護佛理佛,茲道場共修韋馱殿三間、平房二間,次年修僧房五間。過五載,恭建大雄寶殿三間,塑木刻西方三圣像、韋馱彌勒諸菩薩像,有香爐數(shù)個,寬鼎、洪鐘各一座。”
有一年大年初一,我起了個大早,本以為去菩提寺能燒上頭炷香。誰知寺內早已人頭攢動,擠滿了善男信女。我便折回來,在地母廟燒了一炷香。地母廟人不多,一位老尼在蒲團上打坐。同樣是寺廟,香火不一,冷暖自知。
(選自2024年第6期《延河》)
原刊責編 劉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