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雨落下來時,我站在石板街上。九月。中午。陽光把我的影子貼在一條石板上時,我正站在新華書店的前面往里張望。從書店出來的一個大人莫名其妙地走向我,仰起頭,打了一個噴嚏,響亮的聲音像鞭炮尾巴的炮王炸開。一串悶響緊跟著,仿佛是聽令而來。太陽似乎被嚇到了,沒了白晃晃的神采。我抬頭,天空不知什么時候已長滿烏云,粗碩的冰涼砸在我的臉上。我跳躍著跑向街邊的屋檐。斜對面竹器店門口的一個女孩捂著嘴巴看我,她是我的同班同學。我沒有看到她奇怪的目光。這場雨過后不久,班里流傳著一個“青蛙”的外號。她把我跳躍的姿勢毫無道理地與青蛙聯(lián)系在一起。多年后,我們穿過擁擠的人群面對面站在一起,她揚了揚長滿皺紋的眼角,一只肥胖的拳頭捶在我瘦削的肩上,緩緩地吐出兩個裹挾著濃重口音的字——青蛙。
九月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天暗了,雷打了,雨下了,風刮了。我望著街面上越聚越多的水,發(fā)愁著這樣的水怎么樣穿過去才能在上課鈴響之前坐在教室的椅子上。那些水浮出了一層淺淺的光亮,光亮在風的吹拂下,像長出翅膀,從水面上掠過,重重疊疊,往上。一個孩子從街那邊的貝殼店跑出來,跳進水里,另一個孩子跟著他的腳步。他們小小的雙腳踢踏著街上的積水。一個母親大聲地吆喝濺起水面一圈又一圈的漣漪,陽光把那些漣漪鍍得閃閃發(fā)光。
他們恍若兩頭剛剛踏上草地的牛犢,大人的吆喝和責罵像落在身上的鞭子,奔跑得更快了。水齊他們的小腿,一朵朵水花盛開,又掉落。藍色的小短褲上水跡斑斑,顏色更深了。我看著他們追逐、奔跑、戲水,聽著他們沒有消停的聲音。我倚靠著街邊店鋪搭建的立柱,把穿著人字拖鞋的左腳伸進了水中。
水沁涼,出奇的清澈。我往街的兩端張望,街面的水像是趕了很長的路停下來歇腳的女子,水波瀲滟,泛著濕澤的光。光像籠著薄薄的輕紗,柔和、滋潤。風吹彈水面,皺皺的水紋在漫向街沿的路上被光亮熨平。我發(fā)現(xiàn)了石板街的兩頭像是墊著一塊石板。我記起了第一次走進這短短的街道,在水泥路和街面的嵌合處絆了一腳,差點就摔在硬硬的石板上。
那年我九歲,到鎮(zhèn)里參加全鎮(zhèn)的小學生作文比賽。村子在海邊,離鎮(zhèn)八公里。我不明白八公里是個什么概念,數(shù)學課本應(yīng)用題畫出來的十公里只有我一根手指長。天蒙蒙亮就出門,一雙板車輪胎裁出來的人字拖鞋“啪啪啪”地揚一路塵土。到鎮(zhèn)里時,離九點半開始的比賽只差一小會兒,好像是五分鐘。那八公里路途的行走,人字拖鞋的“人”在腳背上磨出了一條滲血的“淺溝”。我一邊不停吸氣一邊琢磨題目,在稿紙上寫提綱,打草稿,抄正文。腳背的痛和雙腳無處不在的酸麻時刻提醒著我,牽扯著我。兩個小時過去,我剛好寫下最后一個句號,教室里只剩下我和監(jiān)考的老師。比賽的緊張在我跨出校門時不見了蹤影,第一次到鎮(zhèn)子的興奮和喜悅海浪撲向沙灘一樣涌上心頭。多年后回想這一天的遭遇,我看清了自己骨子里的不愛學習和貪圖享受,生活中的種種不堪也就有了心安理得的釋懷。和同學有說有笑去往鎮(zhèn)子的飯館,腳步居然變得輕快。我把兩只拖鞋握在手里,目光直視,赤著腳踢踏往前。從水泥路拐入石板街時,隆起的高位絆到了我邁出的右腳,我整個人斜著往前,剛好撞到前面同學的身子,傾斜的速度慢了下來,而他因突然撞擊而不由自主地停頓,讓我握著鞋子的雙手有了一個支撐,往前的沖力推著他碰到了前方的老師。我們終于停下來。我站在街上看著絆我的地方,惱怒于自己的不小心,也在心中痛罵修路人。像我這樣從小就光著腳丫在沙石、泥巴、石礫、荊棘中行走的人,怎么就會在這樣平整的道路上差點摔個四腳朝天呢?這路為什么就不對齊而偏偏留一道坎呢?到鎮(zhèn)里讀書后我才知道,石板街是清代時鎮(zhèn)里的一個舉人籌資修建的。那坎是他堅持留的,說要給鎮(zhèn)上的所有年輕人一個警醒。我唏噓了好久,路,是該看著小心走呀!
那兩個孩子一前一后回到店前的屋檐下。石板街上的水,薄了,薄得像一匹白色的綢緞,從街的那邊漫延過來。陽光下,風撫摸的手掌輕輕劃過,水像經(jīng)不起這曖昧的撩撥,急急躲向石板的邊緣,一下子,不見了害羞的模樣。這街,這石板,在伸向兩邊門前騎樓相連的地方,居然有著兩根食指寬的縫隙。我不知道,是那個舉人的創(chuàng)造,還是那個時候小鎮(zhèn)就有了地下排水通道的建構(gòu)。我忍不住跳到石板上,蹲下去,縫隙在陽光中閃著晶亮的光。
更多的人從避雨的騎樓下走出來,像過往一樣,一步一步踏過這一條一條的青石板。石板上還有水漬,水漬泛著光,光被一個影子遮住,遮住的石板成了黑白分明的圖畫,圖畫一個個往東往西、往南往北。整條石板街因為這光和影的交替而生動、豐富起來。
二
還是說說這條石板街吧。
石板街不長,我估摸不到二百米。學校的體育課,一百米我咬著牙跑了十六秒。猜想這條街的長度時,我甚至有過在這街上跑一趟的想法,但一直到離開,我還是圓不了心中的這個夢。對于這座小鎮(zhèn),我只是一個鄉(xiāng)下人。早上匆匆出門趕往學校,下午放學后急急忙忙回家。和她的親近,只有中午那短暫的時光。那時的石板街上,密密麻麻都是人,又哪里有我奔跑的空間呢?或許,我還沒把這條街跑完,就會有人把我當成小偷或者搶劫犯擒住了。
石板街是鎮(zhèn)上唯一的商業(yè)街,東西走向。我的進入總是在東邊。從學校出來后,過一截黃土路,跨幾段鹽田的池埂,沿水泥路往西再走上幾分鐘,就可以看到灰白的干硬水泥和青黛的石板交接的地方。從那道差點絆倒我的坎起,就屬于石板街了。
街也不寬,四條石板相連的寬度,想來不會超過六米。街的兩邊都是店鋪,兩層,一間緊挨一間,手牽著手。街面下沉,與店鋪門前的人行道相差約五十厘米。說是人行道,其實也不大準確。鎮(zhèn)里的人并沒有把石板街當成汽車行駛的馬路,他們隨意地在街上穿行?!叭诵械馈敝皇敲考业赇伒拈T口。一個一個的門口連在一起,還鋪上統(tǒng)一款式的紅磚,望過去,也就有了人行道的樣子了。店鋪的門都是一塊塊木板豎立起來的,木板的顏色大多為暗黃。時間給杉木涂上了一層淘洗的底色。我不止一次地嘗試能否嗅出杉木的香味,可惜的是,那些香味已經(jīng)被歲月沖洗得干干凈凈。我只看到店的主人留下的印記,清晰,刻著生活的煙火和味道。每家店都有高高的門檻,進進出出的人早已把門檻踩踏得失去了方方正正的棱角,兩邊已經(jīng)變得圓滑。我推測這些店鋪的歲數(shù),也許,真的就是那個舉人留下的。要有多長的時間、多少雙眼,才能把高傲的門檻踩得那樣的順溜?!南方多雨,店主在人行道上架設(shè)了擋雨的天花板。這石板街,也就有了省城騎樓的韻味。
我還清晰地記得第一次走進石板街時的激動和興奮。一些年后讀《紅樓夢》,我努力地把心中的印記覆蓋在剛進大觀園的劉姥姥身上,卻只能失望地發(fā)現(xiàn),她矮小的身子根本就包裹不了我層層疊疊、起起伏伏的心思。那一刻,我豁然明白了文字的描寫對于展現(xiàn)人內(nèi)心活動的乏力。
腳上的痛和差點摔倒的驚慌一下子被青石板的齊整掩蓋。我從未見過這么多的、大小一致的石板,它們一條條,彼此呼應(yīng)卻又互不相接,每一條石板之間有著筷子粗細的縫。這裂開的縫在告訴我它們的獨立和倚靠。這石板街,若少了一條石板,也就少了一份精致和氣度。那是六月,暑氣已重,赤著的雙腳,青石板在我每一個腳步落下時,給予我的是難言的清涼,淡淡的,若有若無,卻讓腳底感受到妙不可言的熨帖,像穿堂而過的微風,觸碰的那一刻就了無痕跡。
一些人朝我迎面而來,另一些人從我身后閃出往前。街上人流的擁擠宛若村里電影結(jié)束后的離場。我沒有受到他們的影響,我只是睜大著眼睛望著街的兩邊。新華書店、郵電局、文具店、種子店、農(nóng)藥店、農(nóng)機店、麥稈畫店、竹器店、貝殼畫店、茶葉店、漁網(wǎng)店、漁具店、炭鋪、打鐵鋪、車衣鋪、文臉鋪、舊書店、飯館……其實,這些店是我后來到鎮(zhèn)里讀書才記下來的。
那天,我記住的只有新華書店。
三
新華書店在石板街的最東邊,四個鎦金的大字立在書店門口的上檐。我不知道這樣的位置安排是否有著那位舉人隱約的傳承。“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古時的讀書人如果沒有這樣堅定的信念,定是難以穿越層層關(guān)山般的寒窗。也許,他當初修筑這條石板街時,就已經(jīng)在這里設(shè)立了授業(yè)解惑的書齋。
我倒是沒有看出任何一縷與他相關(guān)的氣息。門板是一律的陳舊,門檻是一律的圓溜,書店里的擺設(shè),卻全都是現(xiàn)代的櫥柜,包括擺設(shè)的書籍和墻上張貼的標語、畫像。
跨過門檻,是一爿空地,長方形,不大,大概可以容納一二十人。一排鑲著透明玻璃的長條柜子把書店分隔出里外。外面的就是這空地,里面的是一長排的書架,還有通道,和售貨員坐下休息的長凳。書架后面還有什么,我不知道。我從未踏進那里。
長長的柜子分成上下兩層,每層又被隔成一個個方格,格子里擺放的都是連環(huán)畫,每一格子中放的數(shù)量都不多,有的三本,有的四本。在偌大的格子里,這些連環(huán)畫顯得渺小、孤單,可憐兮兮的,但我還是喜歡它們。每次,我都會把頭頂在玻璃上,一本一本地看那些五彩斑斕的封面,一個一個地讀出封面上的字。我沒有錢,買不到里面中的任何一本。但我會請售貨員把連環(huán)畫取出來,趁她忙碌時快速翻看。有時,我甚至可以看完一本,當然,是很薄的、彩色的那種。一次又一次,售貨員應(yīng)該是清楚了我的想法,三五次之后,她總是在我跨進書店時把目光瞪成刀子那樣鋒利。
書架上的書,品種就多了。小說、農(nóng)業(yè)、醫(yī)學、水產(chǎn)……我每次只在擺放小說的那兩個架子前佇步。我踮起腳尖,整個身子趴在柜子上,頭伸進通道,但我不敢伸手。我知道手一伸,取下一本書,我就成了賊。售貨員坐在椅子上,側(cè)著腦袋看我,目光含著戲謔,好像在說,趴呀趴呀,就不給你看。蒼蠅從我的面前飛過,往她肥肥的身上趕去。她用力地揚手,又把它們趕回到我的身邊。我惱怒地從柜子上面滑下來,轉(zhuǎn)身想出去時,又停下腳步,再一次把那些連環(huán)畫的封面看了一遍。
但我還是在這書店買下了第一本寫上我名字、購買日期和購買地點的長篇小說——陳殘云先生的《香飄四季》。
十歲那年,冬至節(jié)氣過后不久,我的脖子長了粒癤,就在咽口水時上下滑動的那個地方的邊上。長大后,我才知道那地方叫喉結(jié)。癤不大,通紅通紅的,痛。父親很擔心,他覺得那地方長東西很危險。家里有一本叫《汕頭地區(qū)中草藥》的書,油印的,介紹潮汕地區(qū)出現(xiàn)的各種草藥,還有圖。鄉(xiāng)村長大的人,對地里的植物都熟悉。那本書我讀了很多遍,還背下了書中像詩一樣的口訣,只因為那些花草讓我覺得親切。人在閱讀時,對描寫身邊人、物、事的文章會自然地產(chǎn)生一種親近感,像什么白花蛇舌草呀,酸枝仔呀,益母草呀,等等。我甚至還會去比較那些圖畫得像還是不像。父親應(yīng)該也讀了那本書,他按照書里的介紹去地里拔了很多草藥回來,搗爛后敷在我的脖子上,再用一根布條綁住。我就覺得好玩,覺得自己成了電影里被敵人的子彈打傷的小紅軍戰(zhàn)士。父親才松開綁布條的手,我就跑出去跟伙伴們玩了。
父親用的是燈籠草、鵝仔香這樣的草藥,但那癤并沒有消失,而是長大,化膿,又長大,又化膿。膿有極重的腥臭味,痛感越來越強。父親有一個朋友,在鎮(zhèn)里衛(wèi)生院當醫(yī)生,是全鎮(zhèn)看病治病最厲害的人。他到過我家里,我記得他的模樣,白白凈凈,笑瞇瞇的,一看就是鎮(zhèn)上的人。父親去找他,他說要看看,還說也許要動個小手術(shù),冬天適合動手術(shù)。
父親焦慮、緊張。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卻在心中暗暗高興。終于又有了去鎮(zhèn)里的理由了,我終于又可以到鎮(zhèn)里去了。天冷下來,父親終于下了決心。
從村里到鎮(zhèn)上的路窄,但平。八公里呀!天蒙蒙亮我們就出門。和父親走在路上,剛開始,我努力跟著他的腳步,我們并排走,慢慢地,他甩下了我。我喊他,他就停下來等我。后來,我不喊了,他還會不時停下來等我。父親寡言、嚴肅。我想跟他說些什么,但總找不到點燃他說話的導火線。不僅是這一次在走向鎮(zhèn)子的路上,平時也是。我看到父親的沉默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時期刻下的陰影,曾經(jīng)想過,當我有兒子,我一定陪他好好說話。但是,我的兒子一次次地拒絕與我交流。
衛(wèi)生院在石板街旁邊,一座獨立的小院子。
那是我第一次踏進醫(yī)院,心中充滿了好奇,還有激動。村里的孩子,到過鎮(zhèn)上的不到二十人,進了鎮(zhèn)里醫(yī)院的,想來只有我一個人了。我要記住醫(yī)院里的一切,這樣足夠我在他們面前吹噓一個月了。
村里有一個醫(yī)療合作站,合作站里有兩排柜子,柜子里除了灰塵和老鼠屎,什么都沒有。合作站的門一直鎖著,好像那把鎖頭壞掉了,打不開。村子里的人中暑感冒,就去地里拔些草藥煮水喝,扛著扛著就過去了??覆蛔?,就去鄰村請赤腳醫(yī)生。赤腳醫(yī)生要不開藥打針,要不就叫人抬到鎮(zhèn)里的這間衛(wèi)生院,有人自己走過來,有人被人抬過來。抬過來的,過十天半個月,又被抬出去。這次一抬,就再也見不到了,再也回不來了。去鎮(zhèn)里的,都是大人。小孩的病是草藥治好的。也可能有別的孩子去過,但我不知道。
院子有一個鐵門,兩扇鐵柵欄。門口豎著一塊長長的牌子,從省到縣到鎮(zhèn)到衛(wèi)生院,那些字我都認得。院子里有一棵樹,高高的,葉子比我的手掌大,我叫不出名字。陽光落在樹的身上,在水泥地上畫了一個圈。父親讓我站在樹下等待,他去找那個醫(yī)生。
風從院子矮矮的圍墻吹過來,碰在我的身上。我覺得有些冷,緊了緊身子,站到樹影外的陽光下。我不知道父親什么時候回來,不知道醫(yī)生怎么說,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要動手術(shù),不知道什么叫手術(shù)、手術(shù)又怎么動,不知道是不是就用刀把我脖子上的那粒癤挖出來。怎么挖?痛了怎么辦?會死嗎?我突然哆嗦起來,牙齒上下抖動發(fā)出“嗑嗑”的響聲。我看著地上在風中搖晃的樹影,起伏、漂浮、虛幻。我有一種強烈的恐懼和不真實感,像在夢里一樣。
父親站在一間房子的門前叫我。走向父親時,我的腳步是遲緩的、疲軟的,到鎮(zhèn)里、到鎮(zhèn)里衛(wèi)生院的喜悅像地上的葉子,被北風刮到墻邊去了。在脖子上挖掉一塊肉,那該有多痛呀?!那個地方多危險,死了怎么辦?!
醫(yī)生笑著叫我的名字,我躲在父親的身后,僵硬地躲著。他走到我面前,摸了摸我的頭,笑著說,又長高了,然后,看了看我父親。父親用力地拉我,我沒有動。他突然蹲下去,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很細聲地說,別怕,把頭抬起來。我望著他的眼,在他的聲音中慢慢地仰起脖子。他的手從我的肩膀移到那個癤子邊上,捏了捏。我不由得抖了抖。他問我,痛嗎?我搖了搖頭,小聲地說,癢。他站起來,拍了拍手,跟我父親說,沒事,開點藥擦幾次就好了。
父親笑了,笑聲從咽喉里直接沖出來。我第一次聽到父親笑得這么響,這么亮,這么有力量。走出衛(wèi)生院的大門,父親說,去書店,你自己挑一本書!
書店的售貨員是父親的同學。他們坐在一起喝茶、抽煙、聊天。我又聽到父親的笑。多年后,當我也成了父親,當我抱著退了燒的兒子走出醫(yī)院時,我突然想起了那個上午父親的快樂,看著在我懷里熟睡的孩子,我也咧開嘴笑了。那種卸下?lián)暮徒箲]后的輕松、喜悅,是為人父母者的共同體驗。
那時,我并沒有想那么多。父親說讓我挑一本書,我的心就飛起來了。父親和他的朋友剛坐下,我就悄悄溜到那條通道去了,坐在擺放在通道的一張小板凳上。我想把那些沒看過的連環(huán)畫都讀了。
父親的叫喊驚醒了我的美夢,我一邊回答一邊快速地翻閱。我就僅僅看了四本連環(huán)畫,第五本才打開。你挑一本吧!父親走到柜子邊上,說。我的遺憾和不快一下子就沒了。我趕緊把那些小人書擺好,站起來,仰起頭對著父親笑。父親沒有看我,他正側(cè)著臉和別人說話。那人夸父親把我們兄弟姐妹都教育得好,有禮貌,愛讀書。父親嘆了一口氣,說,讀了也沒用,還不是回家種田,就順著他們吧。那人搖了搖頭,不是的,不是的,可以考大學的。父親笑了笑,沒說話,把頭轉(zhuǎn)過來,望著我。
我在通道走來走去。這是我第一次可以自己挑書、買書了。我把書架上的書一本一本掃過,又回到了小說的架子前,從上到下,從左到右,一張封面一張封面地看,一本書名一本書名地念,然后,我搬過小板凳,脫掉鞋子,站上去,取下了厚厚的《香飄四季》。
香,飄,四,季!陳,殘,云!我指著封面的字,一個一個地讀。
陽光暖暖地落在我的身上,青石板上我和父親一長一短的身影慢慢往前。我打開《香飄四季》,低下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聞到了書的味道,清新的香味。我摸著書的封面,翠綠的顏色在太陽下蕩著生機勃勃的光,彌漫、飄蕩。父親拍了拍我的頭,我咧著嘴笑。
(選自2024年第5期《青島文學》)
原刊責編 曲宗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