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意帖
前日看賴少其筆下梅花,滿紙繁密的生意,寒瘦鐵骨泠泠然,以眼鋒叩之,似重金屬相擊,耳中有叮叮當(dāng)當(dāng)之聲。有一幅題曰:“以金農(nóng)法畫梅花,書法亦金農(nóng)。此皆人所不為者,余之甚愚,識者嘆恨也乎?”
金農(nóng)梅花枝多花繁,樸茂清峻,一團蓬勃氣象,一團拙野氣息。他以梅自喻,一生知己是梅花,在《畫梅》詩里說:“一枝兩枝橫復(fù)斜,林下水邊香正奢。我亦騎驢孟夫子,不辭風(fēng)雪為梅花?!碑嫹ǔ鋈胛娜水?,盡洗前人習(xí)氣,作品為世人所珍理所當(dāng)然。其筆下的梅,原是梅花真身,純是天然本色。我家有紅梅兩樹,蒼枝老葉繁簇,葉凋之季望去也是一團混沌,就不要說春夏了。別人寫取一枝梅,金農(nóng)寫的是一樹梅。一枝易工,一樹難畫,就譬如《富春山居圖》難工,枯藤老樹昏鴉較容易畫。書為心畫,畫為心聲,賴少其先生以天地和古人為師,追踵前賢筆意,又何來嘆恨呢?許是以謙為傲,揚揚自得吧。
六安臺靜農(nóng)紀念館里的賴少其書法,橫豎撇點折亦如梅枝,如黃口小兒地上畫符,全然不顧前人法則,卻自成一家。其渾元稚氣,充盈尺幅之間,收折沖樽俎之效,也收江山萬里之功。
時令已然小寒,一年中至為寒冷的時候,戶外滴水成凍,天地否閉無聊乏味,夜里觀前人紙上梅花逸品,聊想春意。早上起來,望見窗前新架的小橋上覆蓋著厚厚一層白霜,朝陽打上去,一橋星芒閃閃晶亮,一兩個早行人的腳印印在上面,像山水畫,也像某種隱喻。久居市廛里,雞聲茅店月不可得,人跡板橋霜倒是偶爾可以見到,也算不枉逐水而居一場。
橋邊的紅梅和綠梅,瘦硬而小的花苞粒粒鼓起。桃與李也是,先花后葉的落葉喬木似乎都是如此,只是花苞隱伏在鐵色枝條上,更小更不易發(fā)現(xiàn)。在最凄苦的時節(jié)里,它們蓄勢積能,預(yù)告春天。周秦以及漢初,以夏歷十一月為正月,以冬至日為歲首,是大有道理的。冬至一陽生,如《周易·復(fù)卦》的初九爻,至為亨通吉祥。南方很多地方至今仍十分重視冬至,認為“冬至大如年”。古之君子當(dāng)此之時,順從昊天旨意,順從自然法則,暗自砥礪其志、修潔其身。
萬物凋零剝落殆盡,就像高山坍塌,頹落于大地之上,然后陰消陽生,冬去春來,雷在地中隱約震動,其聲殷殷隆隆。先代圣哲推演八卦,法天則地,觀物取象,《剝卦》之后繼之以《復(fù)卦》,也是遵行自然之理。前賢解經(jīng),說《復(fù)卦》可見天地之心。并進而言之,所謂天地之心,以生長繁育萬物為心。說得真好。大道坦坦,真理也總是樸素、低調(diào)、謙卑的,就像蠟梅和枇杷的花。
梅花品格為眾花之冠,其中尤以蠟梅為最。
河邊的蠟梅已經(jīng)放蕊多日,低眉嬌嬌欲語,像西周詩人反復(fù)吟詠的“靜女”,像一卷佛經(jīng)。它們是有氣場的,一株即自成一幀風(fēng)景,自成一個舍衛(wèi)國,自成一個給孤獨園。
枇杷的花,形與香絕似蠟梅,且比蠟梅更隱忍更低調(diào),像《紅樓夢》里的李紈。其葉肥大,質(zhì)地如皮革,風(fēng)雪頻仍也不見凋殘。質(zhì)勝文則野,說的也許就是枇杷吧。它有一個別名,就叫“粗客”。其花色介于黃白,開在叢叢闊葉之間,且藏于層層花萼之中,不招人眼,唯有身靜心閑之人才會注意到。世上有幾個真閑人呢?真閑人的身不一定閑,不一定土木形骸,甚至很勞碌,其心必如槁木,如秋冬之水,像西周的周、召二公。好些年里,院外墻隅幾株枇杷葳蕤成林,春來食其果,冬來看其葉,不知道它們也開花,就像不知道額上皺紋如桃核的媽媽,也曾經(jīng)年方二八,也曾有灼灼芳華。
秋菊開敗之后,蠟梅放蕊之前,枇杷花是南方山里唯一可見的花。每天從樹下經(jīng)過,總要佇立幾秒,觀其生生之意以慰蕭瑟。老之將至,越發(fā)喜見雜花生樹,怕見冷雨敲窗,也越發(fā)愿與少男女為伍,以為沾染了他們身上的周郎意氣,沾染了她們身上的小喬風(fēng)采,或可以稍稍延緩轟隆歲月。
歲月如馳啊,愣一愣神,眼底白云過,鬢上幾度霜。血氣與志氣一并漸溫漸涼,怕冷,骨頭遇寒氣即哐啷然。昨夜天霜月寒,躲在被窩里溫習(xí)《金剛般若波羅蜜經(jīng)》,暖風(fēng)機吐氣如春,陳年普洱紅濃老厚,此身安泰,如在舍衛(wèi)國,在祗樹給孤獨園。形相與無相,執(zhí)與不執(zhí),如是我聞,我聞如是。以為個中奧義都在枇杷花與蠟梅花之間,在似與不似之間。以為佛經(jīng)古卷里,自有被時間和塵埃遮蔽的興隆生意。
春節(jié)臨近了,吾鄉(xiāng)做買賣的人家過年張貼春聯(lián),最喜歡“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有人甚至幾十年不換聯(lián)文。從前我年少清高,口不談錢,不談利,不談恭喜發(fā)財,不談生意興隆,以為惡俗。而今雙鬢已然星星也,愿見人家生意好,更喜見人間生意多。
山溪在枕上響了一夜
山溪在枕上嘩嘩響了一夜,云錦莊園像一葉虛舟,悠悠浮蕩于江湖之上。我心無掛礙也無所系,任其所之。
將眠未眠時,以為已經(jīng)漂泊到了故園木瓜沖。木瓜沖自然村落之間,也有一灣碧溪,映帶四圍青山、田園、炊煙、牛欄和草棚,平日汩汩泠泠如素琴晨張,豐水季節(jié)水勢湍怒,從高崖頭上如一匹巨練訇訇而下,白天在近處看了不免心戰(zhàn)膽裂,夜里遠遠聽來卻仿佛遠寺鐘聲。
云水禪心,一夕好睡。
清早五點多就醒了,木葉的清香帶著水汽從窗紗嘟嚕著涌進來,好聞得想打噴嚏。水音越發(fā)清晰,也越發(fā)歡悅,以為必是一條大河,必是白浪滔滔煙水茫茫。起來開窗一看,竟只是一鞭清泠泠的小溪,水面不過一庹,水深不過一拃。經(jīng)過莊園時,有一道一人高的水壩,壩上水石之間遍生菖蒲。溪水柔弱,聲勢卻雄壯,心中暗自驚奇。就像山野里的螽斯和紡織娘,些小草蟲刮銼而歌,竟也能山鳴谷應(yīng)。
夜里下了一場小雨,人在槐安國,春秋大夢里渾然無所知覺。
冶溪鎮(zhèn)羅鋪村為群山所抱,夏雨之后山氣青緲,水汽迷蒙,滿眼稻田瓜地、茶園菜畦,翠碧之色一如葉底水滴,遠近人家紅瓦粉墻,散落于山隈水曲,靜好如葉間枇杷。昨夜酒后曾在村中漫走,柴犬七八只蹲在人家門前,吠聲如豹,所遇村中童叟男女在門前閑坐納涼,方言如太古之音。
山鳥啾啾鳴囀,云錦莊園里,數(shù)十株香樟、紅豆杉、水竹、櫻桃、山楂、葡萄、橘、柿,以及石桌、石凳、木秋千和健身器具,一應(yīng)在靜靜等候主客醒來。園中一池綠水深若明眸,晨風(fēng)送來風(fēng)車茉莉幽細的清香,眼中清景無限。昨日來得遲,天已經(jīng)擦黑了,又忙著與主人家寒暄,忙著大碗喝酒大塊吃肉,未來得及細看。
莊園主人葉靜先生文人武相,貌似赳赳武夫,實則文心如螺。云錦莊園的布局和陳設(shè)即是明證。他比林中的鳥起得還要早,清掃完地上的落葉,又在抹桌擦凳,燒水泡茶,見我起床,殷勤領(lǐng)我登樓四望。
莊園之后,數(shù)座青峰參差復(fù)疊,蒼松、翠竹、板栗、芳草無盡連綿,那一溪水自林木深處發(fā)源,一路或伏或隱草蛇灰線而來。心里毛茸茸的,喜悅得很,如同正在盛放的板栗花。所謂畫屏,所謂天然山水障,這就是了。想起唐朝賢相張九齡在《題畫山水障》詩里說:“對玩有佳趣,使我心渺綿?!碑?dāng)此之時,我眼有佳趣,我心也渺綿。
與山水障相對的,是司空山。一峰斜插入云端,山體青蒼渾茫如犀象。司空山是禪宗圣山,二祖慧可攜弟子僧粲卓錫之地,二祖洞、三祖洞和傳衣石仍在。司空山也是詩山,李太白當(dāng)年避永王之難,曾藏身其間讀書,留詩二首,一曰《題舒州司空山瀑布》,一曰《避地司空原言懷》。山在三十里開外,又似在眉睫之間,山中有大唐古道,有明代石門闕,有摩崖石刻數(shù)十方,曲折路徑、石柱石梁、古洞古石和石上字畫,仿佛可以遙遙辨識。
圣山為景,群峰為屏,清溪為琴,田地牛羊人家為鄰,云錦莊園真是好氣象,讓人徒生云鶴之心幽棲之志。
雪意
暮冬這幾天,山里的云顏色青黑如亂鴉,天空啞默低矮,時刻在醞釀著濃郁的雪意。陽歷新年的第一場雪已經(jīng)下過了,山頭上一夜間砌玉一尺有余。接著冬雷陣陣,下了兩天不大不小的連陰雨,雪國壯美無疆的版圖頓時千瘡百孔,如同末世摧陷崩塌的江山。過分美麗的事物往往是易碎的。雪后落雨,是很煞風(fēng)景的事情,就像《權(quán)力的游戲》的終場,女神丹妮莉絲·坦格利安騎著她的龍,憤怒地焚毀掉七國之都君臨城。
鄉(xiāng)語說:“日斷陽來夜斷陰,一輩子操不完的心;東搭葫蘆西搭瓢,一天到黑到處跑?!币荒昝Φ筋^,到了歲末,回頭一望也不曾做過幾件有意義的事,身體和精神卻忽然懶怠下來,只想舒舒服服坐在沙發(fā)上,擁一爐旺火安靜地等雪,看冷兵器時代的奇幻傳說和劍影刀光?!?b style="display:none;">tpGSlPUvVFJaSE07IkffgQ==權(quán)力的游戲》是電視劇,其實也是超長版的電影,它的原著小說名為《冰與火之歌》,我更喜歡些。以前我說過,電影亦夢也,好電影是風(fēng)月寶鑒,是挪亞方舟,是勾魂索魄的使者,是明知其假反又信以為真的夢幻天堂。如今我還想加上一句:好電影、好戲劇和好文章,從頭到尾都有東西把人心拎著。
身體和靈魂,必須有一個像娜拉一樣出走,尤其是在草枯葉凋水瘦山寒無一點生意的殘臘。觀影、寫作、讀書、發(fā)呆走神以及等雪,都是出走的野徑。
在南方,尤其是在長江以北的深山里,冬天是難過的日子,到處都像大冰窖,又漫長。穿著臃腫的羽絨服,把空調(diào)打到三十?dāng)z氏度,或者烤一爐火,前胸或者后背,手或者腳,總有一些部件還是冰涼。若是外出,冷風(fēng)穿壁過墻,寒意鉆骨穴髓,身上的兩百多塊骨頭凍得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像拖著一串鐵塊。幼年的時候,山里的冬天更寒冷,土壤凍得隆起半米高,踩上去吱吱作響,解放鞋陷進土里,也更怕冷,身上只有硬邦邦的衛(wèi)生衣衛(wèi)生褲,風(fēng)從門窗縫隙和瓦溝里鉆進屋,夜里冷到哭。媽媽說:“怕冷,除非不出世,除非鉆到牛肚子里去。”
通常,淮河以南以為淮河以北更冷,南人以為北人更冷,北方人又以為東北凍死狗。結(jié)果是,零下三十多攝氏度的東北,比氣溫在零攝氏度左右徘徊的南方要暖和得多。在現(xiàn)代,他們有比牛肚子以及子宮還溫暖舒適的暖氣,在古代則牽黃擎蒼馳馬射獵。江水與淮水之間,東吳與荊楚之間,從來都是一個尷尬的狹長地域,也是一個地理意義上不南不北的地方,既算不上江左也算不上江右,既算不得淮南也算不得淮北。此地冬天的寒濕無處躲藏,是連東北人也要逃之夭夭的。我在這里居住許多年,雖然皮已糙肉已硬,還是有些畏懼冬天。
造物主用相同的泥巴創(chuàng)造了人,又像撒豆子一樣把人拋在不同的地方。生長之地并不容選擇,因而我也沒什么好抱怨的,何況這里是埋葬祖先骨殖的地方。何況,江淮之間,特別是處在北緯三十度線上的岳西,春是春夏是夏,秋是秋冬是冬,除了凜冬,其他季節(jié)都是宜居的。
在我們這里,四季的氣候是分明的,但有時候也出現(xiàn)反常。譬如春天有倒春寒,夏天會下冰雹,秋天有秋老虎,暖冬偶爾早上氣溫二十幾攝氏度,只消刮一陣北風(fēng),黃昏時就會驟然降到零下七八攝氏度,然后天上飄起雪花。
當(dāng)年,王維畫雪里芭蕉,又將桃、杏、蓉、蓮?fù)嬕豢?,后世爭議頗大。有人以為違反常識,有人以為高妙超凡,至今仍聚訟不休。我在江淮之間看正方反方互搏,不免暗自發(fā)笑,因為王維很有可能只是寫實。如果是暖冬,在江淮之間,綢布一樣的芭蕉葉會一直綠著,突降的白雪堆積在寬大碧綠的葉片上,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春日的桃杏與夏日的蓮花同在一幅畫里,道理也是如此。去年秋天山里大旱,三個月不下一滴雨,一年蓬、翅果菊、六耳鈴、花葉滇苦菜以及其他好多植物,誤以為春天已臨人間,紛紛傻乎乎地抽條長葉開花。所以,雪里紅梅是寫實,雪里芭蕉也是實寫,王維那幅畫,興許寫的就是江淮之間的景色。
在江北,下雪一點也不稀奇,冬天總會落幾場,不是明天落就是后天落,不是白天落就是晚上落,三四月里往往還有桃花雪。有時匆匆忙忙落一晚上,有時不疾不徐落幾天幾夜。我喜歡落雪的日子,覺得雪中的自己清寒脫俗一如古之隱士。雪像一碗野味,像一樹桐花,像舊墻上貼一幅年畫,庸碌的日子因之顯得不同凡響。第二場雪還沒有落下來,我靜靜等候,一點也不著急。這些年,即使腳步再匆忙,我的心也是閑的靜的,似竹上的積雪,似雪里芭蕉。
(選自2024年第2期《散文》)
原刊責(zé)編 田 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