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諸多研究都揭示了19世紀浪漫主義詩人濟慈對20世紀重要作家菲茨杰拉德的影響。濟慈的身影與風格頻頻現(xiàn)于菲茨杰拉德的書信和作品中,兩人共同書寫了英語文學史上的美麗篇章。喬納森·貝特所著的《明亮的星和綠光:濟慈與菲茨杰拉德的美麗作品和悲慘人生》一書,融傳記的平行書寫與文學的影響研究為一體,生動展現(xiàn)了濟慈和菲茨杰拉德在生活上的悲慘境遇和在美學上的靈魂共振,揭示了兩位作家及其作品的深層聯(lián)系,為讀者描繪了兩個浪漫主義者橫跨百年時空的人生軌跡和思想傳承。
關鍵詞:濟慈;菲茨杰拉德;文學傳記;浪漫主義;喬納森·貝特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1794(2024)04-0023-05
作者簡介:彭筱箐,中國傳媒大學人文學院碩士生,研究方向:英美文學(北京100024)。
基金項目:
收稿日期:2023-12-30
在英語世界文壇中,約翰·濟慈和F·司各特·菲茨杰拉德都是至關重要的作家。前者是英國浪漫主義文學的奠基者之一,而后者是美國“爵士時代”的代言人。濟慈的詩文、經歷和美學思想對菲茨杰拉德影響深遠,菲茨杰拉德在美學理念、行文風格、私人書信等方面處處提及濟慈。正因此,“濟慈美學”也成了諸多菲茨杰拉德研究所涉及的一個重要命題。
濟慈對菲茨杰拉德的影響同樣也是浪漫主義思潮在橫向空間與縱向歷史上的傳播演變過程的一個切面,因而在浪漫主義接受史中意義重大。發(fā)端于18至19世紀的浪漫主義運動開創(chuàng)了審美現(xiàn)代性的先河,為文學領域鋪設了一條重要的現(xiàn)代轉向之路,其影響一直持續(xù)至今。與同時代的其他作家相比,菲茨杰拉德的創(chuàng)作中流露出強烈的浪漫主義色彩,這一色彩貫穿他的主題選取、語言風格甚至人生理念的傳達。而濟慈則是菲茨杰拉德走上浪漫主義之道的引路人。然而,盡管評論界普遍注意到這二者的聯(lián)系,很多研究所側重的仍然只是兩人寫作的某一方面的共同特點,而缺少整體性的觀照與比較?!皾让缹W”成為一個固定下來的理念范圍,往往停留于濟慈詩歌語言風格的表面,并且被籠統(tǒng)地用以闡釋菲茨杰拉德寫作的風格淵源,而鮮有人去深入挖掘它本身的形成過程,并將菲茨杰拉德從中所受到的影響具體化。在國內,濟慈及其所處時代的西方浪漫主義文學對中國詩壇也影響頗深,但將其和菲茨杰拉德相結合起來考察的研究仍然存在著不少空缺之處。
由哈珀柯林斯出版社于2021年出版的、英國學者喬納森·貝特撰寫的《明亮的星和綠光:濟慈與菲茨杰拉德的美麗作品和悲慘人生》(Bright star, green light: the beautiful works and damned lives of John Keats and F. Scott Fitzgerald,以下簡稱《明亮的星和綠光》),對兩位作家的生平、作品、風格、寫作理念等方面的緊密聯(lián)系作了較為詳細的闡述,彌補了這一研究領域的空白。這本文學傳記從人物生平和詩學思想兩方面入手,既有生動的人物塑造和翔實的歷史描繪,也有優(yōu)美的評論語言和深刻的理論剖析。作者采取獨特的視角和講述方式,將兩位作家的“美麗作品”及其背后的“悲慘人生”娓娓道來,對搭建濟慈之于菲茨杰拉德的影響研究之框架具有重要的意義。
一、“美”的孕育:平行軌跡中的生平重構
在傳記研究中,作家的美學思想往往與他們的生活經歷休戚相關。通過比較濟慈和菲茨杰拉德的生平軌跡,貝特認為,后者對前者的選擇并非出于偶然。作者在開篇伊始便提出,自己的這本傳記是基于史學家普魯塔克所開創(chuàng)的“平行列傳(parallel lives,又譯對比列傳)”方式書寫的。這一方式歷久彌新,早在普魯塔克撰寫《希臘羅馬名人傳》時,他就“將希臘和羅馬的人物配對起來比較:如戰(zhàn)士——亞歷山大大帝和凱撒大帝,政治演說家——德摩西尼和西塞羅。他(普魯塔克)講述了他們的生活故事,特別強調了揭示他們性格的趣聞和事件,然后他為配對的人物之間提供了一個‘平行關系’?!盵1]9在今天看來,尤其是在貝特的書中,這一書寫方法經過現(xiàn)代式的革新,頗具電影中“蒙太奇”手法的特征。貝特將濟慈和菲茨杰拉德的人生交錯敘述,把他們的童年、青年和感情經歷以及相應創(chuàng)作等一一對應比較,并以此勾勒出不同時空的兩條相似軌跡,從而進一步明晰了兩人在志趣選擇與詩學思想的共同根源。
(一)美即是真:浪漫美學的現(xiàn)實內核
“美即是真,真即是美。”這句源自濟慈的《希臘古甕頌》的詩句是濟慈追求美與真理的直接體現(xiàn)。這里的“真(truth)”,貝特將其詮釋為某種藝術真實,即“想象力所捕捉到的美不僅要美,而且要真實:真實于‘想象力的誠實’,這種誠實既承認幻覺和懷疑,也承認對美的陶醉和信仰”[1]72。同時,這不僅是一種形而上的理念認同,更來自對真實生活的體味與升華。作家的生活無疑是幫助讀者理解、研究其作品的切口,也是作家本身想象力來源的主要土壤。“普魯塔克堅持認為,他寫的既不是傳記也不是歷史,而是‘生活’?!盵2]117貝特也忠實踐行了普魯塔克的這一觀點。在旁征博引作家書信和他人傳記的基礎上,貝特所做的并不只是簡單的生平介紹,而是生動的生活還原。他將濟慈的詩作與心境、美學理念聯(lián)系在一起,在對其詩文進行文學批評的同時,也將其寫作背景和盤托出,讓讀者仿佛身臨其境;作者對于菲茨杰拉德的書寫則更為詳細,因為其中還涉及他對濟慈的接受。在兩位作家的大名早已家喻戶曉的今天,濟慈傳記和菲茨杰拉德傳記在書架上也已星羅棋布,因而貝特并不追求事無巨細的重述,而是以平行比較的方式于細節(jié)處深入探討二位作家對美與真理的極致追求。
縱觀二人生平,濟慈和菲茨杰拉德都經歷了許多類似的節(jié)點:求學未竟、深愛初戀、夢想破滅,甚至是身體上的病痛與惡習而導致的英年早逝……種種近乎重疊的人生節(jié)點向讀者揭示出菲茨杰拉德在濟慈的詩作中所獲得的共鳴并不僅僅是文字帶來的感受。貝特指出,菲茨杰拉德主要是通過西德尼·科爾文(Sidney Colvin)的傳記認識濟慈的。這部傳記出版于1917年,正值菲茨杰拉德創(chuàng)作的積累階段。濟慈對現(xiàn)實苦難的浪漫化升華對菲茨杰拉德的理念塑造有著莫大的啟示。包括《希臘古甕頌》《夜鶯頌》等詩在內的六首頌詩均出于1819年,而這一年是濟慈因辭職而遭遇嚴重經濟困難的時刻,如他在《憂郁頌》中所嘆的那般:“苦悶的靈魂永無清醒的一天?!痹姼鑼纫刖袷澜绲拇箝T,他的創(chuàng)作并非逃避之舉,而是對真實的承認與對想象的還原。這一浪漫外表下對現(xiàn)實生活真面目的探尋與反映延續(xù)到了菲茨杰拉德的作品里。相較于濟慈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對生活經驗的朦朧處理,菲茨杰拉德在內化濟慈理念的同時也更善于從自己的生活中把握創(chuàng)作素材,顯示出他細致過人的觀察力——菲茨杰拉德筆下的人物大都能找到現(xiàn)實原型,而貝特也從這一點出發(fā)來鋪陳他的交際網。菲茨杰拉德對人物和時代的把握使其作品甚至被視作當時社會現(xiàn)實的忠實反映,“爵士時代”一名正是因他而來。
誠然,影響菲茨杰拉德寫作風格的文學思潮包含現(xiàn)實主義、自然主義等多種流派,但菲茨杰拉德在同時代作家中的獨特性甚至是超越性正是體現(xiàn)在他對濟慈浪漫之“真”的承襲與發(fā)揚之上,他對浪漫主義美學的獨到理解和堅定追尋為其描繪紙醉金迷之夢幻生活的作品注入了充實而跨越時代的深刻內涵。他如前文所言般“承認幻覺”,但他對冷酷現(xiàn)實的透徹理解與濟慈如出一轍。“小說《夜色溫柔(Tender Is the Night)》的題目來源于濟慈的詩《夜鶯頌》,菲茨杰拉德的出版商曾經一度認為這個題目過于抽象而擔心銷量問題,但布魯克利認為‘濟慈的詩歌表達的是一種從痛苦殘酷的現(xiàn)實中暫時逃避,終于回歸于絕望’,它完美地領悟到了‘菲茨杰拉德作品中那浪漫的外表下彌漫的清醒’?!盵3]72由此可見,濟慈對浪漫外衣下的苦難本質的描繪,不僅僅影響了菲茨杰拉德的審美傾向,甚至影響了他的人生態(tài)度。
(二)“美”與愛戀:導向永恒的情感流露
早在英美浪漫主義于湖畔派詩人發(fā)端之時,華茲華斯便在其《抒情歌謠集》的序言中提出了經典的浪漫主義創(chuàng)作觀,也即“表現(xiàn)說”的宗旨:“詩是強烈情感的自然流露”[4]。濟慈和菲茨杰拉德顯然都秉持著這樣的創(chuàng)作準則,對于他們來說,情感的表達是作品的基石。他們的作品忠于自身的情感,這也使得這些作品本身就是一幅幅反映他們情感生活的形象畫卷。貝特指出,他們對“愛”的感知力,尤其是“愛情”這一主題的描繪使他們之間的聯(lián)系更為緊密。正如前文所言,濟慈和菲茨杰拉德對各自的初戀都有一種異乎尋常的執(zhí)著,并且或多或少傾向于將自己的美學理念投射于情人之上。而兩位作家的戀情也都非??部溃悍赌菖c濟慈相隔著天壤之別的家庭背景,來自范妮家庭勢力的阻撓一度讓兩人苦惱不已;而澤爾達也曾看不起菲茨杰拉德的窮苦狀況,迫使菲茨杰拉德寫書賺取名聲以挽回她的心意。
在情感的表達途徑上,濟慈常常寄情于典故,以傳說中的愛情故事主人公來呼應自己和范妮。他對范妮的愛戀不僅見于專門為她而寫的情詩之中,更是廣布于他的整個創(chuàng)作生涯。無論是《圣亞尼節(jié)前夜》中男女主人公的愛情描繪,還是他多首頌詩中縈繞不去的對生命、對愛情的追思,都來源于這段戀情。而菲茨杰拉德更傾向于把自我代入小說人物之中,實施一種“有自傳傾向的自我體驗式寫作”。作者尤其點明了菲茨杰拉德的妻子澤爾達在菲氏創(chuàng)作生涯中的重要作用。澤爾達不僅僅是大部分作品中女主人公的人物原型,她與菲茨杰拉德更具有一層競爭關系,因為澤爾達也善于寫作與表達。與之相對應,菲茨杰拉德小說的男主人公也往往帶有自我的影子:無論是《人間天堂》中的阿莫瑞·布萊恩,還是《了不起的蓋茨比》中的蓋茨比,都是菲茨杰拉德自我心靈的某種投射?!皭矍椤边@一主題如此深刻而重要,也無怪本書題名本身就是對兩位作家的作品致敬——“明亮的星”取自濟慈的同名詩歌,那是他寫給戀人范妮的情詩之一,標志著他人生的一個重要階段,詩中將愛情、死亡與生命相融合的意境打動了無數(shù)讀者的靈魂;“綠光”則是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蓋茨比》中對女主角黛西的一個顯著隱喻,而黛西正是菲茨杰拉德對理想化戀人的向往與追求。由此觀之,對戀人的愛慕與對她們所具有的“美”的描摹構筑了兩位作家寫作的共同主題,位居核心的自然是情感的光芒。
最為重要的是,這二位作家并不僅是將“愛情”單純地作為題材或主題進行描繪,而是將它視作通往永恒的階梯?!睹髁恋男恰分校瑵纫环矫鎸⒆约罕茸鲌远ú灰贫篮愦嬖诘男浅?,另一方面又不愿“獨自輝映,永遠地睜著眼睛”,而要求愛情常伴他身邊。詩人在結尾處表達“不斷、不斷聽著她細膩的呼吸/就這樣活著——或昏迷地死去”的愿景,正是將愛情與生死永恒的命題相勾連的典范;而菲茨杰拉德同樣希冀著一種永恒的理想愛戀:正如蓋茨比總認為真愛永存,一切都能夠回到甚至定格在過去的愛戀之中。“(濟慈)希臘古甕上無法呼吸的戀人永遠得不到他的吻,但永遠不會失去他的女孩。蓋茨比的悲劇在于,他沒有將自己的生命定格在觸碰黛西嘴唇之前的那一刻……這只是一瞬間,但他將永遠去愛。呼吸是易逝的,只有在藝術中,不可言喻的幻象才能永恒。”[1]75兩位作家如此傾盡情感,最終是為了導向永恒之美,這同樣是他們所共同追求的美學境界之一。
二、美的表達:浪漫靈魂的創(chuàng)作共鳴
“美”是濟慈與菲茨杰拉德在創(chuàng)作層面上所追求的極致境界,是他們在坎坷的人生中所追尋的最為明亮的光束?!懊馈迸c苦難的綁定也極具浪漫主義的感傷色彩。副標題中“美麗作品與悲慘人生(beautiful works and damned lives)”正是對菲茨杰拉德小說《美麗與毀滅》(The Beautiful and Damned)的直接化用。不同于普魯塔克為政治史和道德教化意義而著述的寫作目的,貝特將這本書定位為“文學傳記”,因而也采取了更側重且適宜于文學的處理方式,將最終目的落腳在對二位作家之文學性的探討上。他“在兩個人的故事之間來回穿梭,給我們呈現(xiàn)了跨越幾個世紀的浪漫靈魂。這是兩位致力于浪漫和感性的藝術概念的作家力求超越時空的故事”[2]117。
(一)“消極感受力”:詩學理念的輻射
在英國眾多浪漫主義詩人中,濟慈及其詩學理念展現(xiàn)出格外強烈與獨特的個人風格,而菲茨杰拉德在某種意義上繼承了濟慈的浪漫主義衣缽——他們都窮極一生來書寫心中的“美”之真諦。關于菲茨杰拉德如何沿著濟慈之“美”的脈絡前行,貝特也給予了多個方面的解析。他在第八章中闡述了濟慈在分析莎士比亞時所提出的“消極感受力(negative capability)”:一種“當人在不確定、神秘、懷疑的情況之中,而不急于追求事實和理性”[1]47的能力。對于濟慈自己來說,這一觀念是他對自己詩歌創(chuàng)作生涯的反思:他曾在和雪萊的比賽中急于求成,反而陷入瓶頸,這才領悟到“只有不在乎名望的人才能得到名望”,放下了自己狂躁而執(zhí)著的進取欲望。而縱觀整個浪漫主義語境,這一觀念是浪漫派思想的一個典型代表:浪漫主義自誕生起便將其批判性指向古典主義所過分強調的啟蒙理性,彼時人們對理性的狂熱推崇導致了諸如自我異化、人情冷漠等一系列社會問題,而浪漫主義強調心靈、情感與神秘體驗的呼聲正是建立在對這些社會問題的詰難上,某種程度上解放了被理性所束縛的人性。由此可見,濟慈所說的“消極”并不是一種貶義詞,它同樣來源于浪漫主義的豐富土壤,暗含著一種對科技理性、對現(xiàn)代社會之進步性的反思觀念。
菲茨杰拉德吸收了這一理念,并將此應用到自己的文本里。最經典的莫過于《了不起的蓋茨比》的結尾(同樣也是他的墓志銘):“于是我們奮力前行,卻如同逆水行舟,注定要不停地退回過去?!盵5]174這句話所表達出的徒勞感和幻滅感,正是源自菲茨杰拉德對當時美國現(xiàn)實的反思。菲氏所表現(xiàn)的“恰是一種美國式的浪漫主義,美國二十年代特殊歷史環(huán)境使人們意識到所謂創(chuàng)造自己命運的勇氣在經濟大蕭條來臨時不過是一場歡聚,這個過程是走向自我毀滅的過程。”[3]27這種“消極感受力”也使他們的文本中所強調的“感性美”真正依托在看透現(xiàn)實、批判理性的根基上而不是風花雪月般的無病呻吟,正如馬修·阿諾德“在一篇菲茨杰拉德所推崇的關于濟慈的文章中,認為這個年輕人(濟慈)的性格中有‘燧石和鐵’:這是一種超然的品質,即意識到‘感性(sentiment)’和‘感傷(sentimentality)’之間的區(qū)別。成功的浪漫主義寫作并不是簡單地以激情的方式表達強烈的情感:感情需要以判斷力為前提,正如濟慈在《夜鶯頌》中對‘幻想(fancy)’的欺詐和蒙騙性質表示懷疑時所闡述的那樣?!盵6]56因此,“消極感受力”為菲茨杰拉德所帶來的不僅僅是一種美學理念,更是一種人生態(tài)度——兩位作家真正的不朽之處,正在于對現(xiàn)實鞭辟入里的洞察與富有判斷力的預見。
(二)感官敘事:手法的承襲與創(chuàng)新
在如何表達“美”這一方面,兩位作家也有著極其相似的表現(xiàn)手法,其中最為顯著的是二人作品中的感官敘事特征。濟慈“將感官的概念運用到詩歌的修辭上”[7]9,認為“悅耳的詩句,充滿了感官和精神兩方面的快感?!盵8]280聲、色、光影甚至氣味等諸多能調起五感的意象在濟慈的詩歌中層出不窮。同時,由于浪漫主義排斥冰冷的機械并對有機體格外鐘情,濟慈的意象也多為有機物,使得他的詩歌往往散發(fā)出強烈的生機。如他在《圣亞尼節(jié)前夜》(The Eve of St Agnes)中所描繪:“梅德林‘蓋著純白亞麻被,柔滑,熏了香(In blanched linen, smooth, and lavender'd)’,波菲羅從衣柜里拿出各色誘人的‘蘋果脯,榅腉,李子,南瓜的甜瓤(candied apple, quince, and plum, and gourd)’”[1]74,這些食物和主人公的情欲結合在一起,顯得格外明麗、生動。在菲茨杰拉德的作品中,也不難看出他同樣受到這一手法的啟迪。貝特特意選取了菲茨杰拉德在《了不起的蓋茨比》中蓋茨比向黛西展示襯衫的片段,將其與《圣亞尼節(jié)前夜》進行對照:“他又把更多的襯衣抱出來,于是那座柔軟而昂貴的小山越堆越高——條紋的、印花的、格子的,珊瑚紅的、蘋果綠的、薰衣草紫的、橙子黃的……突然間,黛西忍不住叫了一聲,把頭埋進襯衣堆里,開始嚎啕大哭?!盵7]89這一段與上述濟慈《圣亞尼節(jié)前夜》的詩句在感官效果上遙相呼應,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絢麗的色彩與物象隱喻著蓋茨比敞開的心扉和黛西心中浪漫的激情。
無數(shù)細節(jié)表明菲茨杰拉德與濟慈共同享有一種“通感”:“這一系列感官意象在詩中的綜合運用,展現(xiàn)了詩人生動的語言和豐富的想象力,增強了詩歌的立體性、意象性和感受性。”[9]這種感覺代表了他們認識世界的方式,那便是依靠“追求自然與美的聽覺和視覺意象系統(tǒng)”[10],建立起一個意象化的浪漫主義世界。在他們的筆下,五感的相通將“美”的感受傳達到讀者感知層面的深處,將夢幻與愛情傳達得淋漓盡致。甚至《了不起的蓋茨比》本身就是對《圣亞尼節(jié)前夜》的一個時代化的擴寫與重構,菲茨杰拉德在夢幻氛圍、舊情重溫等多個場景中都“與《圣亞尼節(jié)前夕》呈現(xiàn)出一種互文性。菲茨杰拉德保留了濟慈式詩意精致的修辭,而意象則充滿時代感?!盵7]12菲茨杰拉德所注入的時代感便是自己對于濟慈理念的獨特理解與進一步發(fā)展——如果濟慈對感官的推崇是對內心美好情感的純粹描摹,那么菲茨杰拉德此刻紙醉金迷的感官享受更平添了一絲反諷的意味,而“這種浪漫和諷刺并存的書寫風格是他在濟慈自然美學的影響下對普林斯頓時期的一種回顧。”[10]由此可見,這種“美”的本質及其表達方式的不懈追尋與獨到理解,是菲茨杰拉德真正內化濟慈式浪漫時所產生的靈魂共振,也體現(xiàn)出濟慈之美學理念經久不衰的影響力。根據菲茨杰拉德的情人希拉·格雷厄姆(Sheila Graham)的回憶,在菲茨杰拉德生命中最后數(shù)月所錄下的朗誦濟慈詩作的磁帶里,那沙啞而富于真摯感情的聲音體現(xiàn)出他終極的美學理念,也是他的人生理想——他一刻不停地“追隨濟慈的觀點,認為詩歌的目的不是對權力說真話,而是對美說真話,這樣做的目的在于他認為藝術可以戰(zhàn)勝死亡”[1]113。
三、結語:偉大作品的現(xiàn)世接受
在今天,兩位作家的詩文已在全球范圍內被廣泛閱讀、接受和研究。他們不屬于我們的時代,與我們的思想略有差異,因而貝特也謹慎地論述了有關濟慈的男性凝視和菲茨杰拉德的種族主義問題。但時代的局限并不影響兩位作家所揭示的“美”的真理及其在讀者心中引起的震顫?!睹髁恋男呛途G光》一書,從傳記和文本兩方面的對照研究揭示出兩位作家對“美”這一永恒理念的探討,生動有力地展現(xiàn)了文學史上兩條平行線之間的映射:“貝特為我們指明了一條道路,他明確地向我們展示了濟慈對菲茨杰拉德的意義及其是如何照亮他的作品的。濟慈對菲茨杰拉德的影響不止于此,在貝特的描述中,他是菲茨杰拉德藝術靈魂的試金石?!盵2]這本書帶領讀者重新認識這兩位作家,對兩位作家的研究尤其是菲茨杰拉德研究具有極其重要的價值。
“為什么我們今天仍需閱讀濟慈和菲茨杰拉德?”貝特在本書的后記中給出了這一問題的答案:“因為他們因語言而永存,因為他們寫出了好的作品。因為主要的平行之處是,他們在一個充滿死亡的世界中精心設計了‘美’的文字與印象。”[1]113在兩位作家短暫而堪稱落魄的歲月里,“美”使他們獲得了永生。這是一種超越時空的美,一顆跨越百年依舊被點燃的星火,它在無數(shù)人心中激起浪漫主義的回響。
[參 考 文 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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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nathan B. Bright star, green light: the beautiful works and damned lives of John Keats and F. Scott Fitzgerald [M]. London: Harper Collins Publishers,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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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mantic Sparks across a Century: A Study of Keats’s Influence on Fitzgerald
——Based on Jonathan Bate’s Bright Star, Green Light
Peng Xiaoqing
Abstract: Numerous studies have revealed the influence of the 19th-century Romantic poet John Keats on the prominent 20th-century writer F. Scott Fitzgerald. Keats’s presence and style frequently appear in Fitzgerald’s letters and works, and they both have written a beautiful chapter in the history of English literature. Jonathan Bate’s book, Bright star, green light: the beautiful works and damned lives of John Keats and F. Scott Fitzgerald, integrates biography with literary influence studies, vividly portraying the tragic circumstances of Keats and Fitzgerald’s lives and the aesthetic resonance in their souls and reveals the profound connection between the two writers and their works. It depicts the life path and ideological inheritance of the two romantics across a hundred years of time and space for readers.
Key words:Keats; Fitzgerald; Literary biography; Romanticism; Jonathan Bate
責任編輯:陳星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