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宇宙論是儒家哲學的重要內容,而宇宙觀是宇宙論的基礎部分。王船山對于宇宙觀有高度的自覺。他通過反思已有的宇宙觀,提出自己的宇宙觀。在他看來,老子、《易緯》、邵雍的宇宙觀實質是“天地有始說”,而“天地有始說”是錯誤的,原因在于其認為天地有“始”“終”。通過對天地無“始”“終”的論證,王船山確立了自己的“天地無始說”的宇宙觀。對于王船山的宇宙觀,若以時、空為視角,可以推知其非“永恒”的宇宙觀,乃“永續(xù)”的宇宙觀,進而可推知儒家的宇宙觀亦為“永續(xù)”的宇宙觀。這樣的分析凸顯了王船山乃至整個儒家宇宙觀的特點,有利于把握王船山哲學乃至整個儒家哲學的特質。
關鍵詞:王船山;時空;永恒;永續(xù);宇宙觀
中圖分類號:B249.2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4-2338(2024)03-0012-09
DOI:10.19925/j.cnki.issn.1674-2338.2024.03.002
就哲學作為一門學問講,“宇宙論”是必要的部分,因為宇宙是人生的“背景”或“舞臺”。那么,何為“宇宙”呢?《尸子》論及“宇”“宙”之義如下:“天地四方,曰宇;往古來今,曰宙?!保?](P.27)“宇”表示空間義,“宙”表示時間義;兩義合在一起即為“宇宙”概念,時間和空間是“宇宙”概念的關鍵詞。與“宇宙”相關的一個漢語概念是“世界”,“世”為時間義,“界”為空間義;“世”對應“宙”,“界”對應“宇”,故“宇宙”與“世界”為大致相同的概念。另一個與之相關的漢語概念是“天地”,在究極的意義上,“天地”與“宇宙”“世界”為同指。關于“宇宙論”何指,馮友蘭有一個非常精準的定義:“研究世界之發(fā)生及其歷史,其歸宿者,此是所謂‘宇宙論’(Cosmology)(狹義的)?!保?](P.3)其實,“宇宙論”的內容還有層次之別,基礎部分稱“宇宙觀”,指對宇宙的總的根本的觀點。從哲學史來看,哲學家的宇宙觀并不相同,造成不同的重要原因是對時、空的理解有異。
盡管“宇宙論”“宇宙觀”兩個概念譯自西方哲學,但是相關思想為中國哲學所固有。在中國哲學中,無論是儒學,還是道學、佛學,相關探討均有悠久歷史和豐富內容。就儒家來講,明末清初王船山的相關思想頗具代表性。
一、天地有始說
王船山的哲學思想是通過“反思”而“建構”。[3](《前言》,PP.1-3)同樣,他的宇宙觀也是通過反思以往宇宙論而確立的。王船山關于以往宇宙論的反思對象為老子、《易緯》和邵雍三者的宇宙論。
老子是中國學術史中宇宙論的開創(chuàng)者,他以“道”為本原建構起中國最早的宇宙論。老子宇宙論的實質是“道生萬物說”:“道”先天地生,它包含“陰”“陽”二氣,二氣相合化生萬物;萬物亦包含“陰”“陽”二氣,它們相互交匯、激蕩,形成多樣卻諧和的世界圖景?!暗郎?,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保?](PP.174-175)那么,何為“道”呢?“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漠!獨立不改,周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4](PP.100-101)“道”乃“混成”,雖創(chuàng)生天地萬物,為天地萬物本原,卻無形無象、無姓無名,勉強稱其名為“道”。對于這樣一種宇宙論,張岱年認為,因老子始“乃有系統(tǒng)的宇宙論”,故之前為中國的“先宇宙論時期”?!白罡镜哪耸堑?,道先天地而有,乃在上帝之先。道更非誰之子,而是一切之究竟原始,道才是最先的?!献邮侵袊钪嬲撝畡?chuàng)始者。以天為最高主宰的觀念打破后,宇宙哲學乃正式成立?!献右郧?,可以說是先宇宙論時期。自老子始,乃有系統(tǒng)的宇宙論學說?!保?](PP.4-5)因為老子宇宙論的這種開創(chuàng)地位,王船山不可能回避它。
《易緯》根據(jù)《易傳》和《老子》也提出了自己的宇宙論?!兑讉鳌酚醒裕骸耙子刑珮O,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兇,吉兇生大業(yè)?!保?](P.289)《易傳》這段話雖是講筮法過程,但其中透顯出宇宙論思想。《易緯》則將其所透顯的宇宙論凸顯出來。首先,“易”作為本體,分為“太易”“太初”“太始”“太素”四層,宇宙演化相應地分為四個階段:“太易”時還未有“氣”;“太初”時“氣”初生;“太始”時形象初顯;“太素”時形已具“質”;經過四個階段以后,“乾”“坤”和“天”“地”便得以形成,從而開啟了萬物生化過程。[7](PP.81-82)其次,萬物生化過程為:“易”或“太極”作為本體,化生天地、四時、八卦、萬物,展現(xiàn)為一幅宇宙演化生成圖景,此乃“易之德”。其曰:“易始于太極。太極分而為二,故生天地,天地有春秋冬夏之節(jié),故生四時。四時各有陰陽剛柔之分,故生八卦。八卦成列,天地之道立,雷風水火山澤之象定矣?!素灾畾饨K,則四正四維之分明,生長收藏之道備,陰陽之體定,神明之德通,而萬物各以其類成矣。皆易之所包也,至矣哉,易之德也?!保?](PP.79-80)
邵雍作為道學的奠立者之一,創(chuàng)建了系統(tǒng)的宇宙論。其宇宙論的重要特點是,明確地講明宇宙及萬物均有“元”,而“元”即“始”,故而稱“元有二”——“元有二:有生天地之始,太極也;有萬物之中各有始者,生之本也?!保?](P.1240)宇宙之始源自“太極”,萬物之始源自“生”即化生。首先,“太極”為天地(宇宙)本原,天地源自“太極”。具體來講,“太極”寂然不動,但有“動”“靜”之能;“動”“靜”發(fā)動,“天”“地”產生。其次,萬物源自“太極”之演化。具體來講,“天”分“陰”“陽”,“地”分“柔”“剛”;“陰”“陽”“柔”“剛”為“四象”,“四象”交錯變化遂生萬物。邵雍說:“太極一也,不動;生二,二則神也?!裆鷶?shù),數(shù)生象,象生器?!保?](PP.1238-1239)
王船山研究了上述三種宇宙論,但并不贊同其思想,還逐一進行了批駁。
關于老子的宇宙論,王船山深不以為然,其理由有二。其一,“道”非“混成”。老子所謂“混成”,只說明了“道”的存在狀態(tài),而未揭明“道”之“妙”,即“道”之為道的“所以然”——“一陰一陽之謂道”。他說:“若夫‘混成’之云,見其合而不知其合之妙也。故曰‘無極而太極’,無極而必太極矣。太極動而生陽,靜而生陰,動靜各有其時,一動一靜,各有其紀,如是者乃謂之道。”[9](P.823)其二,“道”非先天地生。“道”就存在于天地萬物之中,而非外在于天地萬物之另一物。假如說“道”“先天地生”,意味著“有道而無天地之日”,那么此時“道”存在于何處呢?顯然,這當中存在邏輯錯誤?!笆瓜忍斓匾陨?,則有有道而無天地之日矣,彼何寓哉?而誰得字之曰道?天地之成男女者,日行于人之中而以良能起變化,非碧霄黃壚,取給而來貺之,奚況于道之與天地,且先立而旋造之乎?”[9](P.823)“碧霄”指藍天,“黃壚”指黃泉,“貺”為贈、賜?;趦牲c理由,王船山認為老子的宇宙論不可信?!袄鲜现栽唬骸形锘斐?,先天地生?!裨弧朗固斓厝弧窍忍斓囟械酪?;‘不偏而成’,是混成矣。然則老子之言信乎?……非也。道者天地精粹之用,與天地并行而未有先后者也。”[9](PP.822-823)
王船山亦反對《易緯》的宇宙論,其理由也有兩個方面。其一,《易緯》以“太極”先在于“陰陽”,割裂了“太極”與“陰陽”,而“太極”與“陰陽”實不可分,因為“太極”就在“陰陽”之中,它通過“陰陽”以呈顯?!疤珮O”在“陰陽”之中,與“道”在天地萬物之中是同一道理。他說:“哀哉!其日習于太極而不察也!……使陰陽未有之先而有太極,是材不夙庀,而情無適主;使儀象既有之后遂非太極,是材窮于一用,而情盡于一往矣。又何以云‘《乾》《坤》毀則無以見《易》’也乎?……故曰‘太極有于《易》以有《易》’,不相為離之謂也。”[9](PP.1024-1025)“庀”乃治理義。割裂“太極”與“陰陽”,無論從學理上講,還是就《易》之原典講,均為不確之論。其二,《易緯》“絀有以崇無”,落入佛、道異端之窠臼。王船山說:“《乾鑿度》曰:‘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危構四級于無形之先?!什恢涔逃?,則絀有以崇無;不知其同有,則獎無以治有。無不可崇,有不待治。……彼太易、太初、太始、太素之紛紜者,虛為之名而亡實,亦何為者耶?……嗚呼!毀《乾》《坤》以蔑《易》者,必此言夫!”[9](PP.1024-1025)這里,“絀”通“黜”,為廢除義。王船山的意思是,“太易”“太始”“太初”“太素”均為“亡實”之“虛名”,《易緯》以“虛名”來治“有”,乃無稽之談。實際上,“太極”乃“有”而非“無”,故《易緯》以“太易”“太始”“太初”“太素”這樣四級“虛名”來解釋“太極”乃“危構”——不僅不切實際,且對于《易經》“乾”“坤”之地位、作用造成毀滅性的誣蔑。
關于邵雍的宇宙論,王船山堅決反對其“元”“始”的主張。在他看來,邵雍所謂“元”“始”通過“開辟”之說以體現(xiàn),而“開辟”之說實乃“有生于無”,故與佛、道異端之“邪說”無異。“邵子謂天開于子而無地,地辟于丑而無人,則無本而生,有待而滅,正與老、釋之妄同,非《周易》之道也?!保?0](P.277)邵雍以學《易》、闡《易》為宗旨,而王船山認為其違背“《周易》之道”,可見其批駁力度之大。其一,依《周易》,“太極”通過“陰”“陽”動物化生萬物,“乾坤并建,以為大始,以為永成”[9](P.989),“太極”就在“陰”“陽”化生過程中,而非先于化生過程的另一物?!啊兑住吩凇肚贰独ぁ芳冉ㄖ螅瑒右韵嘁?。若陰陽未有之先,無象無體,而何所易耶?邵子‘畫前有《易》’之說,將無自彼而來乎!”[9](P.42)若“太極”在“陰”“陽”之外,則其必為“無象無體”者,而“無象無體”者何以能化生萬物呢?其二,邵雍所謂“開辟”之說不能證實,而不能證實者即“愚見”?!拔釤o無窮之耳目,不能征其虛實也。吾無以征之,不知為此說者之何以征之如是其確也!”[10](P.467)換言之,邵雍“開辟”之說的前提是“天地有始終”,其乃基于“小者”即對具體事物之觀察而有;若基于“長者”即對整個天地萬物之觀察則不會得出這種觀點。故,《易經》不以《坎》《離》兩卦為首,而以《乾》《坤》兩卦為首;不以《坤》為終,而以《未濟》為終?!疤斓囟鵁o毀也。藉有毀天地之一日,豈復望其亥閉而子開,如邵子之說也哉!成之小者不足以始,故《易》首《乾》《坤》而不首《坎》《離》;毀之長者不可以終,故《易》終《未濟》而不終《坤》?!保?](P.975)其三,邵雍的宇宙論以“天地有始終”為前提,“天地有始終”以肯認“先天”為預設,而這種“先天”的預設是錯誤的。王船山說:“邵子之學,詳于言自然之運數(shù),而略人事之調燮,其末流之弊,遂為術士射覆之資,要其源,則先天二字啟之也。”[10](P.436)
在王船山看來,無論是老子、《易緯》,還是邵雍,其宇宙論均以“天地有始說”為特征。所謂“天地有始說”,是指認為天地有開端然后萬物發(fā)生的觀點。我們需要注意的是,既言“天地有始”,那么自然意味著“天地有終”,故所謂“天地有始說”之完整義乃“天地有始終說”。進而,“天地有始說”的實質有二:其一,天地萬物本原為先在的獨存物;其二,天地萬物為“有”,天地萬物本原為“無”。在王船山看來,這兩點均為無端之臆測和無征之“愚論”。人們所能知者只是:宇宙時刻都在創(chuàng)生,時刻都在死亡,生和死乃無限過程。他說:“天地之終,不可得而測也。以理求之,天地始者今日也,天地終者今日也。其始也,人不見其始;其終也,人不見其終;其不見也,遂以為邃古之前,有一物初生之始;將來之日,有萬物皆盡之終;亦愚矣哉!”[9](P.979)質言之,“終”“始”均“不可得而測”,“臆測”天地之前有始、之后有終,此乃“天地有始說”的學理根源。
上述便是王船山對已有宇宙觀的反思和批駁。那么,王船山何以批駁這些宇宙觀呢?換言之,他持何種宇宙觀呢?
二、天地無始說
在上述批駁當中,“天地有始說”乃王船山給三種宇宙觀的定性,而“始”和“終”是其批駁“天地有始說”的兩個關鍵詞。關于這兩個詞的含義,《說文解字》釋“始”為“女之初也”,意即初為女人;《說文解字》釋“終”為“絿絲也”,意即把絲纏緊。 參見許慎《說文解字》,徐鉉校定,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第260、273頁。由此引申,“始”乃“起頭”“最初”義,“終”乃“末了”“完了”義。王船山認為,所謂“始”和“終”,僅就具體事物言,或者說只有具體事物有“始”“終”問題。“萬物各以其材量為受,遂因之以有終始?!保?](P.976)因為具體事物均須依條件存在,故其必然有“由無到有”之“始”、“由生到滅”之“終”的過程。就“始”講,萬物乃“陰”“陽”二氣交葛互動而化生,此為“由無到有”;就“終”來講,萬物乃“陰”“陽”二氣“幾近于無”,此為“由生到滅”。王船山講“始”“終”是就具體事物而言,他的言外之意是,盡管具體事物有“始”“終”,但“天地”卻無“始”“終”?!笆挛镉薪K始,心無終始。天之以冬終,以春始,以亥終,以子始,人謂之然爾;運行循環(huán),天不自知終始也。”[10](P.306)從一年四季來看,春為“始”,冬為“終”,但春與冬卻是循環(huán)不已的;從每天時辰來看,“子”為“始”,“亥”為“終”,但“子”與“亥”卻是循環(huán)不已的;總之,從感性觀察來講,天地運行是循環(huán)不已的,無所謂“始”“終”。我們需要說明的是,王船山所論“天地”,乃萬物之總體即“萬有”,實際上即指“宇宙”或“世界”。
除了通過對年之季節(jié)和天之時辰的感性觀察,王船山還從義理上闡明天地何以無“始”“終”。其一,一物之終乃是它物之始,一物之始乃是它物之終。例如,曾子易簀[11](PP.186-187)即既“終”又“始”——曾子身體由“天”賦予,此為“始”;曾子之死雖可言為“終”,但其實乃其身體“歸還”給“天”,故死亦可言“始”。其二,無論是“始”,還是“終”,它們均非剎那完成者,而是表現(xiàn)為一個過程,即“始”和“終”均是逐漸完成的。關于這樣兩方面,王船山說:“凡自未有而有者皆謂之始,而其成也,則皆謂之終。既生以后,刻刻有所成,則刻刻有所終;刻刻有所生于未有,則刻刻有所始。故曰曾子易簀,亦始也,而非終也。反諸其所成之理,以原其所生之道,則全而生之者,必全而歸之?!保?2](P.754)其三,萬物均由“氣”所生成,而所謂“終”并非“氣”之消失?!笆紵o待以漸生,中無序以徐給,則終無耗以向消也。其耗以向消者或亦有之,則陰陽之紛錯偶失其居,而氣近于毀。此亦終日有之,終歲有之,終古有之,要非竟有否塞晦冥、傾壞不立之一日矣?!保?](P.976)在“終”之時,雖然“氣”有損耗、減少,甚至“氣近于毀”,但終非“傾壞不立”、絕對地無。因此,他反對董仲舒關于“冬至”無“陽”、“夏至”無“陰”之說。“謂十一月一陽生,冬至前一日無陽者,董仲舒之陋也?!保?0](P.306)王船山還反對莊子關于“有始”“未始”、“有”“無”之論。莊子從時間、空間兩個角度表達了相關思想——“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無也者,有未始有無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保?3](P.79)就時間來講,如果“有始”,那么就會有“未始”之時,進而會有連“有始”“未始”都還沒有的時候;就空間講,如果存在“有”,那么就會有“無”,進而會有連“有”“無”都不存在的情況。在王船山看來,莊子之錯誤在于他認為“未始”“無”乃“無氣”,實際上“未始”“無”亦非“無氣”。“道家說‘有有者,有未始有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者’,到第三層,卻脫了氣,白平去安立尋覓?!保?4](P.493)
王船山進而認為,所謂“天地之始”即“天地之終”,二者乃“二而一”“一而二”的關系,因為它們均源于“陰”“陽”彼此消長,而無終“卒于陰之理”?!疤斓刂?,天地之終,一而已矣。特其陰中陽外,無初終乘權之盛,而陽之凝止于亢極以保萬物之命者,正深藏以需后此之起。故曰:‘天地之大德曰生?!斓厣诘?,物必肖其所生。是道無有不生之德,亦無有卒于陰之理矣?!保?](P.953)具體來講,“終”即是“始”,“始”即是“終”,所謂“天地之始”“天地之終”便無區(qū)別,故而才言“天地之大德曰生”,“道無有不生之德”。質言之,天地乃沒有開端也沒有結束的無止境化育過程。正因如此,《周易》六十四卦當中“既濟”后為“未濟”,意指天地究竟是無始無終的。王船山說:“夫天,吾不知其何以終也?地,吾不知其何以始也?天地始者,其今日乎!天地終者,其今日乎!觀之法象,有《乾》《坤》焉,則其始矣;察之物理,有《既濟》《未濟》焉,則其終矣。”[9](P.992)之所以言“乾”“坤”為始,只是從“象”的角度言之,而非從“理”的角度言之;若從“理”的角度言之,天地并無終始?;诖耍醮秸J為《易·序卦》“有天地,然后萬物生焉”之論,與天地無有終始之“理”相悖,故非“圣人之書”而乃他人偽作?!耙譄o不生,無不有,而后可以為《乾》《坤》,天地不先,萬物不后。而《序傳》曰:‘有天地,然后萬物生焉。’則未有萬物之前,先有天地,以留而以待也。是以知《序卦》非圣人之書也。” 參見王夫之《周易外傳》,船山全書編輯委員會編《船山全書》第1冊,長沙:岳麓書院,2011年,第1092頁。不過,公允地講,王船山對《序卦》的批評有斷章取義之嫌,因為《序卦》在上述所引內容之后還有句話:“盈天地之間者唯萬物,故受之以《屯》。屯者,盈也。”兩句合在一起足以表明,《序卦》并非持“天地有始說”。
綜上所述,王船山以“始”“終”兩個關鍵詞為切入點,堅持所謂的“天地有始說”,以確立“天地無始說”。就王船山的宇宙論來講,“天地無始說”乃其宇宙觀,宇宙觀是其宇宙論的基礎部分。以這種宇宙觀為基礎,王船山展開了宇宙論。關于變化之始,“乾坤并建”“以為大始”。他反對“先乾后坤說”,主張“乾坤并建說”——“乾”“坤”在時間上沒有先后之分,在作用上沒有主輔之別?!啊肚贰独ぁ凡⒔ㄓ谏希瑫r無先后,權無主輔,猶呼吸也,猶雷電也,猶兩目視、兩耳聽,見聞同覺也。”[9](P.989)關于變化之情,“日新之化”乃“天地之德”。運動是永恒的,不僅“太虛者,本動者也”[9](P.1044),而且萬物亦無有不動者,故“天地之化日新”?!疤斓刂虏灰祝斓刂招?。今日之風雷非昨日之風雷,是以知今日之日月非昨日之日月也。”[10](P.434)關于變化之源,“一陰一陽之謂道”。“動”乃造化之幾——天地之所以“四時行”“百物生”,皆源于“動之一幾”,而“動之一幾”在于“陰”“陽”相互作用,故曰“一陰一陽之謂道”?!疤斓芈视捎谝魂幰魂栔酪陨f物,父母率行于一陰一陽之道以生子?!保?4](P.324)
三、永恒與永續(xù)
雖言“始”“終”是王船山批駁“天地有始說”、確立“天地無始說”的關鍵詞,但僅言這兩個關鍵詞并不能窮盡其宇宙觀意蘊,因為這兩個關鍵詞的主語乃“宇宙”(世界、天地),故所謂“始”“終”之有無,乃就“宇宙”而言。本文開頭引用《尸子》所言,表明“宇宙”概念以時、空為關鍵詞。其實,宇宙觀還有一個關鍵詞——“萬有”即萬物之總體。這樣,“時”“空”“萬有”三者便構成“宇宙”概念的核心內容。不過,不同哲學家對三個核心內容及其關系的理解并不相似,故而形成不同的宇宙觀。盡管如此,以時空為視角審視宇宙進而審視王船山的宇宙觀是合理的。
講到時空,則必有時空之內和超越時空兩個面向,而不是僅時空之內一個面向。這個問題可從科學發(fā)展和宗教觀念兩個方面來看。
就科學發(fā)展來看,三種理論可為重要參考。其一,現(xiàn)代宇宙學最有影響的學說“宇宙大爆炸理論”。這個理論認為,“宇宙大爆炸”之前沒有時間和空間,時間和空間是在“宇宙大爆炸”之后出現(xiàn)的。具體地講,時間和空間一同出現(xiàn)于137億—138億年前的大爆炸。[15](P.88)其二,另一種宇宙學理論“多重宇宙論”。這個理論認為,在我們的宇宙之外,很可能還存在著其他宇宙,各個宇宙之間都存在自己的時間和空間。[16](P.217)其三,“黑洞理論”?!昂诙础笔怯钪娴囊粋€“奇點”;在這個“奇點”中,所有物質及其規(guī)律包括相應的時空都崩塌了。 參見卡西莫·斑比《廣義相對論導論》,周孟磊譯,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20年,第126—127頁。所謂“物質及其規(guī)律包括相應的時空都崩塌了”,指物質及其規(guī)律包括原有的時空已不再有效了。總之,現(xiàn)代科學的最新成果表明,時空并沒有窮盡宇宙,時空亦有其“始”“終”。
就宗教觀念來看,三大世界性宗教均認為時空有其“始”“終”。如,基督教《圣經·創(chuàng)世記》認為:“起初,神創(chuàng)造天地?!彼^“神創(chuàng)造天地”,主要包括三部分內容:一是創(chuàng)造時間;二是創(chuàng)造空間;三是創(chuàng)造包括人在內的天地萬物??梢?,時間和空間不是本有的,而是上帝所創(chuàng)造的;包括人在內的天地萬物亦為上帝所創(chuàng)造,天地萬物都存在、生活在時空之中,以時空為存在、生活條件。[17](PP.1-2)同樣,伊斯蘭教的《古蘭經》亦有相似的“創(chuàng)世記”,亦認為時間和空間均非原有,而為真主所創(chuàng)造;人與其他動物均生活在時空當中,以時空為生存條件。[18](PP.254-255)再如,佛教雖沒有基督教、伊斯蘭教那般的“創(chuàng)世記”,但有關于世界(地球)起源的理論——“天”從下至上分為“欲界”“色界”“無色界”三界,三界共有二十八層天,其中“色界”的第三天為“光音天”,人所生存的世界(地球)產生于“光音天”。 參見梁躊繼校注《增一阿含經》,北京:線裝書局,2012年,第61、177、178、325頁??梢?,在佛教看來,時間、空間亦并非本有,而僅僅存在于“色界”之“光音天”;人類生活于“光音天”,以時間空間為生存條件。
當然,無論是現(xiàn)代科學理論,還是宗教觀點,都是經驗所無法證實的。然而,經驗證實并非唯一的求知途徑,而且經驗往往不可靠,故不能通過經驗獲得真理。因此,不能依經驗證實否定現(xiàn)代科學和宗教觀念的可能性。既然現(xiàn)代科學和宗教觀念具有可能性,那么它們關于時空的觀點可為我們審視宇宙觀提供一個新視角。由此來講,依據(jù)傳統(tǒng)的“有”并不能證偽“無”的存在,亦不能如王船山所言“無”為無稽之談的“臆測”。質言之,“有”之外存在“無”,“無”是超越時空的另外一個“世界”。當然,這個世界不同于傳統(tǒng)的時空之內的世界。再由此來講,傳統(tǒng)的“宇宙”“世界”概念外延亦應有變化——它不僅包括“有”,亦應包括“無”,為“有”“無”之兩面的統(tǒng)一體;它不僅包括“萬有”即天地萬物之總體,還包括“萬有”之外的與天地萬物不同的“萬無”。質言之,對《尸子》所謂“天地四方,曰宇;往古來今,曰宙”[1](P.27)的“宇宙”應予以重新理解,不能局限于原來的時空和“萬有”之義。“宇宙”“世界”外延的擴大有重要的認識論意義——它推動了人們對于“永恒”概念的反思。
以時間和空間為視角審視宇宙,必然涉及“永恒”概念。“永恒”是何義呢?“永”,《說文解字》釋:“永,長也。象水巠理之長。”[19](P.240)“永”本義為人在水中向前游;“巠”同“經”,指水脈。可見,“永”為水脈長遠之義?!昂恪?,《說文解字》釋:“恒,常也。從心從舟,在二之間上下。心以舟施,恒也。”[19](P.286)“恒”乃永久義?!坝馈焙汀昂恪焙显谝黄馂椤坝篮恪?,意為永遠、恒久。由于“永”“恒”兩義相近,故常以“恒”字代“永恒”一詞,其義不變。
超越時空者稱為“永恒”,在時空之內者稱為“永續(xù)”。關于“永恒”和“永續(xù)”的含義和區(qū)分,余志民如下辨析具有重要參考價值:“相對于超越時空的永恒,在現(xiàn)世之中的永遠延續(xù)則可稱之為‘永續(xù)’。這種永續(xù),不同于西方哲學著眼于永恒彼岸的構建,而注重在現(xiàn)世之中的歷史傳承?!?參見余志民《中西哲學略述》,南昌:江西高校出版社,2012年,第31頁。我們需要說明的是,余志民在此以“永續(xù)”籠統(tǒng)概括中國哲學,以“永恒”籠統(tǒng)概括西方哲學;這種說法實際上不確切,因為中國哲學中亦有主張“永恒”的流派,西方哲學中亦有主張“永續(xù)”的流派。因此,我們在此只是取其關于“永續(xù)”與“永恒”的觀點,而不取其以“永續(xù)”與“永恒”來籠統(tǒng)概括中西哲學的觀點。余志民以“超越時空”言“永恒”,以“現(xiàn)世之中的永遠延續(xù)”言“永續(xù)”。另外,法國學者朱利安的觀點也頗具參考價值。他區(qū)分了“永恒”與“恒?!?,“恒?!奔次覀兯^的“永續(xù)”。他說:“我們須要從根本上區(qū)分出‘永恒’和‘恒?!!瓋烧呓员砻鞒志眯裕贿^是以不同的方式展開:永恒的持久性依附于存有而成為沉思(theoria)的對象,而恒常的持久性則涉及了事物的運行,或者說,涉及了中國人所說的事物的‘運作’(用的觀念)。永恒指向本質的‘同一性’;而恒常則屬于‘〔自然的〕能力’的范疇(德的觀念)……簡言之,永恒存在于時間之外,恒常則是永不間斷者?!眳⒁娭炖病墩摗皶r間”:生活哲學的要素》,張君懿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16—17頁。朱利安以“永恒”言西方文化,以“永續(xù)”(恒常)言中國文化,亦失于籠統(tǒng),因為西方文化中亦有“永續(xù)”觀念,中國文化中亦有“永恒”觀念。我們在此只取其“永恒”“永續(xù)”觀念,不取其籠統(tǒng)的地域性區(qū)分之說。朱利安雖然只言時間之內外,但從其言中可以推論空間亦有內外??傊^“永恒”,若就時空來講,它意指超越時空;若就天地萬物之“萬有”來講,它可謂“萬無”?!坝览m(xù)”何指呢?《說文解字》釋為:“續(xù),連也。……古文續(xù)從庚貝。”[19](P.272)“永”與“續(xù)”合在一起為“永續(xù)”,其義為永遠、永久,特征為時空之內的永遠、永久,而非超越時空的永遠、永久。“永續(xù)”即余志民所言的“在現(xiàn)世之中的永遠延續(xù)”,亦即朱利安所言的時空之內的“永不間斷”?!坝览m(xù)”所標示的不是超越時空的“永恒”,而只是在時空之內的不間斷。時間的不間斷相對于人生來講已足夠久,空間的不間斷相對于人來講已足夠大,故而產生了時空之內“永恒”的觀念。但是,時間和空間的不間斷并不是無限的,而是相對的、有條件的,這個相對者和條件即作為天地萬物之總體的“萬有”,它未包含之外的“萬無”;它只包含宇宙全部外延的一部分,而非全部。
基于上述所言,通常所謂的時空永恒只是“相對”的,即相對于人所生存于其中的世界而言;就這個世界而言,時空具有永恒性,一旦超出這個世界,它們便不具有永恒性。質言之,“相對”的時空不是真正的“永恒”,而只是時空之內的“永續(xù)”,其理論預設是所謂的“有”。
關于“恒”,《易經》專有“恒”卦,卦辭曰:“恒:亨,無咎,利貞。”[6](P.142)孔穎達正義曰:“恒,久也?!保?](P.142)關于“恒”之內涵,《彖傳》以“四事”具體說明:其一,“剛上而柔下”;其二,“雷風相與”;其三,“巽而動”;其四,“剛柔皆應”。王弼注第一事為“剛尊柔卑,得其序也”;注第二事為“長陽長陰,能相成也”;注第三事為“動無違也”;注第四事為“不孤媲也”。[6](P.143)關于“恒”之呈顯,《彖傳》以三方面具體說明:其一,“日月久照”;其二,“四時久成”;其三,“圣人久于其道”。“天地之道,恒久而不已也?!赵碌锰於芫谜眨臅r變化而能久成,圣人久于其道而天下化成。觀其所恒,而天地萬物之情可見矣。”[6](P.144)“四事”與三方面乃不可分之體用關系,它們的實質是“恒”。質言之,“恒”乃“天地萬物之情”,而天地萬物即“萬有”處于時空之中,故,“恒”或“永恒”為時空意義中的永恒。
由此來講,無論是《說文解字》對“永恒”詞義的解釋,還是《易經》“恒”卦的卦辭、孔穎達的正義、《彖傳》的說明,均非超越時空的“永恒”,而乃時空之內的“永續(xù)”。質言之,其所謂“永恒”實指“永續(xù)”,即時空意義下的永遠、永久。關于“永續(xù)”,典型的例證莫過于《周易》第六十三卦“既濟”與第六十四卦“未濟”之序——“既濟”指事物某一發(fā)展階段已經完成,“未濟”指事物之新一輪發(fā)展又開始了?!吨芤住ば蜇浴吩疲骸坝羞^物者必濟,故受之以《既濟》。物不可窮也,故受之以《未濟》。”[6](P.339)很顯然,“既濟”與“未濟”連在一起,意在強調具體事物發(fā)展變化周而復始;周而復始的載體是具體事物,而具體事物以時空為存在條件,故這種周而復始必在時空之內。
四、天地無始說與儒家的宇宙觀
依上述關于“永恒”“永續(xù)”的厘定而言,宇宙觀可分為兩種:一種是“永恒”的宇宙觀;另一種是“永續(xù)”的宇宙觀。相應地來看,前述老子、《易緯》、邵雍為代表的“天地有始說”屬于前者,其以超越時空為特征,其宇宙包括“有”亦包括“無”,既包括“萬有”,亦包括“萬無”,為周全的宇宙。王船山所主張的“天地無始說”屬于后者,它以時空之內為特征,其宇宙只包括“有”而不包括“無”,即只包括“萬有”,不包括“萬無”,為不周全的宇宙。關于王船山之為“永續(xù)”的宇宙觀,除了前述內容為證外,還可以做進一步說明。
第一,王船山的“天地無始說”具有明顯的時空性質。其言:“天地之可大,天地之可久也。久以持大,大以成久。若其讓天地之大,則終不及天地之久。有‘初’有‘終’,有‘吉’有‘亂’,功成一曲,日月無窮。方其既而不能保,亦不足以配天地之終始循環(huán),無與測其垠鄂者焉?!保?](P.973)這段話有三層意思。其一,天地“可大”“可久”?!翱纱蟆敝缚臻g無限,“可久”指時間無限。其二,天地之內有“始”(“初”)有“終”。其三,“始”“終”乃無限循環(huán)者。經分析不難發(fā)現(xiàn),這三層意思均以時空之內為預設:第一層,“可大”“可久”雖意為無限,但均為時空之性質,而沒有超越時空;第二層,“始”“終”僅就具體事物而言,即就時空之內來講,非就超越時空講,因為具體事物存在于時空之內,以時空為存在條件;第三層,具體事物無限循環(huán),由其構成的“天地”亦無限循環(huán);既然具體事物在時空之內,作為“萬有”之總體的“天地”亦在時空之內,無有超越時空之性質。由這樣三層分析可知,王船山的宇宙觀乃時空之內的“永續(xù)”,而非超越時空的“永恒”。
第二,王船山的“天地無始說”之“天地”(宇宙、世界)只為“萬有”,即萬事萬物之總體,未包含“萬無”即事物之外的部分,故其宇宙為不周全者?;蛘哒f,王船山只承認與人相關的經驗世界,拒斥與人無關的超驗世界,故其“世界”亦不周全。例如,他說:“以我為子而乃有父,以我為臣而乃有君,以我為己而乃有人,以我為人而乃有物,則亦以我為人而乃有天地。器道相須而大成焉。未生以前,既死以后,則其未成而已不成者也。故形色與道,互相為體,而未有離矣?!保?](P.905)因為有“子”方可稱“父”,因為有“我”方可稱“他人”,因為有“人”方可稱“物”,因為有“人”方可稱“天地”,故“道器相須而大成焉”,宇宙乃“道”“器”不離的總體;這個總體既無“未生以前”,亦無“既死之后”,它是一個純粹的“形色世界”,乃拒斥了“超驗世界”的“經驗世界”。正因如此,他主張儒家應只探討和追求“盡生理”,而不應計較死亡問題,更不能“惜死以枉生”,否則會“害生理”?!叭嗜酥皇潜M生理,卻不計較到死上去。即當殺身之時,一刻未死,則此一刻固生也,生須便有生理在。于此有求生之心,便害此刻之生理。故圣人原只言生,不言死;但不惜死以枉生,非以處置夫死也。”[12](P.830)
如王船山所言,“只言生,不言死”乃圣人的傳統(tǒng),而這一傳統(tǒng)圈定了儒家宇宙觀的規(guī)模:具體來講,孔子如下兩段話即圈定了儒家的關注對象為經驗世界。其一,“樊遲問知。子曰:‘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可謂知矣。’”[20](P.79)“知”同“智”。鬼神當屬“超驗世界”,孔子主張對鬼神敬而遠之,而且稱其為“智”;此為對“超驗世界”的拒斥,對“經驗世界”的肯認。其二,“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問:‘敢問死。’曰:‘未知生,焉知死?’”[20](P.146)此段話再次拒斥了“超驗世界”,主張將目光圈定在“經驗世界”。不過,我們需要說明的是,孔子亦有言:“獲罪于天,無所禱也?!保?0](P.36)“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保?0](P.93)這些話似乎指孔子肯認超越的“天”,肯認超越時空的“超驗世界”。其實,孔子之為孔子,他之所以為儒家奠立者,其貢獻在于由“神文”向“人文”的轉變——他努力淡化商周及以前的“上帝”觀念,淡化“超驗世界”的觀念,努力將目光集中投射于“經驗世界”。故,其思想中雖有“超驗世界”之論,但絕非其關注的重點。因此,他亦有言:“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20](P.241)子貢亦有言:“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已矣?!保?0](P.61)總之,由孔子對“經驗世界”的肯認不難推知,他對世界的理解是在時空之內的,而非超越時空。
雖然儒家宇宙觀的源頭在孔子,但孔子并非四無依傍之創(chuàng)造,而是“會通”了鴻古時期古圣先賢的思想。熊十力說:“孔子之學,殆為鴻古時期兩派思想之會通。兩派者:一、堯、舜至文、武之政教等載籍足以垂范后世者,可稱為實用派。二、伏羲初畫八卦,是為窮神知化,與辯證法之導源,可稱為哲理派?!保?1](P.333)“實用派”對“經驗世界”的關注毋庸置疑,“哲理派”其實亦對“經驗世界”關注,可從《易經》的主旨“易”來看。關于“易”之含義,《易緯·乾鑿度》曰:“易者,易也,變易也,不易也,管三成為道德苞籥?!保?](P.77)“籥”為“要”。“易”之含義有三:一是簡易;二是變化;三是不變。鄭玄注這段話說:“言易道統(tǒng)此三事,故能成天下之道德,故云包道之要籥也?!保?](P.77)理解“易”對“經驗世界”之關注,關鍵在于“道德”一詞。“道德”固屬于“經驗世界”,故《易》對“經驗世界”的關注無疑?!兑拙暋で彾取费裕骸耙渍撸斓刂酪?,乾坤之德,萬物之寶。”[7](P.78)“道”屬“天地”,“德”屬“乾坤”;無論是“天地”,還是“乾坤”,均屬經驗世界無疑?!兑捉洝返闹髦肌耙住笔峭ㄟ^六十四卦體現(xiàn)的,而六十四卦皆為對自然現(xiàn)象之概括、抽象,進而引申為吉兇、禍福預測。既然如此,《易經》屬對“經驗世界”而非“超驗世界”的關注毫無疑問。
既然孔子通過“會通”古圣先賢思想奠定了儒家宇宙觀,便可言儒家的宇宙觀為“永續(xù)”的宇宙觀。這樣一種宇宙觀,為后世儒者所繼承,盡管這種繼承或自覺抑或不自覺,它都形成了儒家的重要傳統(tǒng),也成為與“永恒”的宇宙觀相異的一種宇宙觀。時至現(xiàn)代,儒家依然在這種宇宙觀下思考。如,熊十力認為,所謂“宇宙論”,不過是“解釋現(xiàn)象界之學”。他說:“宇宙論一詞,以廣義言,即通本體與現(xiàn)象俱攝之;以狹義言,即專目現(xiàn)象界所謂宇宙萬象。此中是狹義。”[21](PP.19-20)宇宙論具有三個方面的特征:其一,以宇宙全體為研究對象;其二,以宇宙人生為“渾然同體”;其三,超越了純知識之學,是真正的“安身立命”之根據(jù)。[21](PP.546-547)“現(xiàn)象界”自是經驗世界,故熊十力的宇宙論屬于經驗世界,其宇宙觀則為“永續(xù)”的宇宙觀。由于儒學哲學在中國哲學中的主干地位,故其宇宙觀還影響了其他中國哲學派別。如,張岱年作為“新唯物論”的奠立者,他對“宇宙”的理解便具有代表性。他說:“宇宙是一個總括一切的名詞。萬事萬物,所有種種,總合為一,謂之宇宙。宇宙是至大無外的。……宇是整個空間,宙是整個時間。合而言之,宇宙即整個的時空及其所包含的一切。”[5](PP.1-2)這里,“總括一切”和“整個的時空”是兩個關鍵詞,它們雖然有“宇宙是至大外”之義,但其所指向的是時空之內而非超越時空,即為“永續(xù)”的宇宙觀,而非“永恒”的宇宙觀。
總而言之,王船山是明末清初的大儒,他以反思和重構宋明儒學為自我期許,而其反思和重構的基礎和宗旨是原始儒學。由此來講,他的思想包括宇宙觀可被視為儒家宇宙觀的代表,至少為儒家宇宙觀的傳承者?;诖?,可由王船山的宇宙觀推及整個儒家的宇宙觀——“永續(xù)”而非“永恒”的宇宙觀。我們需要說明的是,言王船山為“永續(xù)”的宇宙觀,并無損其宇宙觀的價值;進而推及于整個儒家,亦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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