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輩子結緣鐵路,情系高鐵。
從初中時第一次在溆浦看到未完成的湘黔鐵路路基起,到現(xiàn)在九十五歲高齡,沈志云院士與鐵路的情緣一輩子沒有終止。當年,年輕的沈志云同時考取了清華大學、武漢大學和唐山工學院,他卻堅定地選擇了唐山工學院,因為當時唐山工學院“云集了國內外鐵路專業(yè)知名專家學者,號稱東方康奈爾”。從此,他開始了一輩子研究高鐵理論、推動高鐵實踐的精彩人生。到蘇聯(lián)求學,創(chuàng)建牽引動力實驗室,堅持和傳播高速輪軌理論和實踐,培養(yǎng)大批高鐵理論人才,沈志云對于高鐵的探索和熱情,七十多年來,一直不曾稍減。即使成為資深院士后,到現(xiàn)在九十五歲高齡,在他的香樟沙龍里,有同行和學生來訪,有媒體采訪,沈志云院士談論、思考的,仍然是高鐵、高鐵!
沈志云曾就他的研究與世界高鐵發(fā)展進程關鍵時間點的契合,作過回顧:
1981年法國開始建高鐵,“文革”后我第一次從峨眉走出國門,到英國劍橋大學參加本學科的國際會議。1989年德國開始建高鐵,我開始建高速列車試驗臺。2008年我國建成第一條正式高鐵,我開始組織高速列車運行中的跟蹤測試,十五年沒有中斷,至今已經(jīng)跟蹤一億多公里。我進入高鐵技術的關鍵時間點與世界高鐵發(fā)展的關鍵時間點如此吻合,只能說明天助余,余與高鐵有緣。
天助云云,是沈院士的謙虛。這種契合當然不是巧合,而是中國科學家具有世界性的視野,具有對于學科理論前沿和發(fā)展趨勢的精準預測和深刻理解。
科學的終極目的,就是探索未知世界,探索社會和自然的深層次規(guī)律。這種探索常常是極為艱難的。正如馬克思所說,在科學的道路上沒有平坦的大道可走,只有在那崎嶇的小路上努力攀登的人,才有可能到達光輝的頂點。沈志云院士對于高鐵理論和實踐的探索,正因為一直在崎嶇的小路上努力攀登不止,才有今天的收獲。這個探索的過程,《我的高鐵情緣:沈志云口述自傳》一書中有較為翔實的記錄。
2006年,湖南教育出版社策劃出版《20世紀中國科學口述史》叢書。這套叢書歷經(jīng)十二載,出版了五十四種,共五十六冊。以“沈-赫-葉氏理論”享譽世界鐵道科研領域,又是國內為數(shù)不多的“雙院士”,沈志云院士理所當然入選??墒且婚_始沒有想到的是,沈志云卻堅辭不允,他說,與前輩科學家相比,自己的這一點成就不值一提。出版社沒有放棄,一再做工作。直到2012年之后,沈志云才終于首肯。訪談的任務,自然便落到了我的身上,其中有一個特別的原因:沈志云是我的舅舅。
我從小就對舅舅沈志云很熟悉。我知道他是留蘇的副博士,曾受到毛主席的接見。他從蘇聯(lián)回來時,曾送給我們一架玩具飛機,這個飛機可以上發(fā)條繞圈旋轉。想想那個年代,我們在幼兒園連飯都吃不飽,在灰色的童年記憶里卻有一架蘇聯(lián)飛機在華麗麗地飛行,這帶給我們多少美好的想象。我上大學時,他從歐洲帶回一只銅塑的鳥給我,那鳥兒眼望蒼穹,與正做著文學春秋大夢的我狀態(tài)頗為契合。
我也知道他是力學專家,平時言必稱科學,話題不離鐵路和技術,給人的印象是比較嚴肅和認真。但有一次在我家,他隨意地躺在床上,用我那支玩具型的口琴,吹奏著優(yōu)美的俄羅斯民歌。那輕松隨意的小調讓我著實吃了一驚。
正式訪談時才發(fā)現(xiàn),我其實對舅舅沈志云并不熟悉:對于他的學術經(jīng)歷、科學成就和為中國高鐵發(fā)展所作出的重大貢獻,所知寥寥。我很慶幸,那次訪談給了我一個很好的了解他的機會。到最后整理書稿時,我滿懷著敬意,腦子里都是飛速駛過的高速列車的呼嘯聲。
這本口述自傳出版十余年來,在我腦海中一直揮之不去的,有這么兩個畫面:
一個是一幅學者焚膏繼晷、嘔心瀝血進行理論攻關的圖景。在創(chuàng)建“沈-赫-葉氏理論”過程中,有一次他帶足面包、香腸,渴了就買一點咖啡,五天五夜沒有離開實驗室,埋頭鉆研。在五天時間里,他完成了相當于平時幾個月的工作量。1978年至1988年,是沈志云院士學術生涯中非?;钴S、非常重要的十年。而“沈-赫-葉氏理論”的創(chuàng)建,就是這個十年的華彩樂段。國際輪軌蠕滑理論權威卡爾克教授評價該理論“是鐵道車輛動力學中能夠采用的最好的非線性蠕滑力模型,是鐵道車輛系統(tǒng)動態(tài)仿真最適用的方法,是1983年世界蠕滑理論新發(fā)展的標志”,并將其歸納為三維彈性體滾動接觸力學的四大理論之一。
另一個畫面則是奇妙的“蛇行”。從1988年開始,沈志云院士傾力領導建成牽引動力國家重點實驗室。他主持研制成功的世界第二臺機車車輛滾動振動試驗臺,是當時亞太地區(qū)最大、最復雜的,時速最高可達450公里。鐵道部驗收組評價稱:“實驗室在國家發(fā)展高速列車技術中,發(fā)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可以說,沈志云領導的牽引動力國家重點實驗室,是中國高鐵發(fā)展道路上一塊極有分量的、堅實的科學基石。其中有個極為關鍵的車輛滾動振動試驗,如果成功出現(xiàn)“蛇行”,則代表達到國際先進水平;如果失敗,就意味著花巨資建立起來的實驗室和辛苦研制的設備就是一堆廢鐵,多年的研究付諸東流。在那一年的大年三十,在眾人緊張而又期待的注視下,“蛇行”終于出現(xiàn)了。“蛇行了!蛇行了!”一片歡呼聲瞬間響徹了整個實驗大廳。
中國高鐵的發(fā)展,從發(fā)軔到今天的領先世界,可說是風風雨雨、是非不斷。從沈志云時而平靜、時而激昂的敘述中,我們仿佛看到一群致力于推動我國高鐵發(fā)展的科學技術人員,頂著風雨、追逐著速度越來越快的車輪而前行的身影,沈院士是其中異常鮮明、凸顯的一位。
在后來的高速輪軌和磁懸浮問題上,對于各種有爭議的問題,沈志云都敢于堅持自己的觀點。這是需要勇氣的。而這份勇氣則是來源于對于科學性的堅持,來源于對于真理的追求。直到現(xiàn)在,沈志云還一直不停地思考高鐵的前沿問題,提出“高速列車耦合大系統(tǒng)動力學”,寫文章向國家有關部門提建議,經(jīng)常舉行講座暢談高鐵發(fā)展的最新設想和理論等,可謂老驥伏櫪,探索不止。
沈志云具有大科學家的純粹和正直,也具有大科學家的謙遜和唯實精神。有媒體稱他為“中國高鐵之父”,他斷然不予接受。他還曾專門就自己的一個“錯誤”作出糾正:“要檢討一個錯誤。直到最近我在介紹日本超導電動懸浮原理時,還在說是斥力懸浮。我現(xiàn)在才認識到這是錯誤的認識。我認為應當還是超導釘扎的作用,或者科學一點,是量子鎖定。我主張大家都要開始學習一點量子力學?!?/p>
沈志云還是著名的鐵路高等教育家。從1952年投身高等教育起,他半個多世紀耕耘講臺,教書育人,特別善于通過科研活動培養(yǎng)人才。他創(chuàng)建、主持的牽引動力國家重點實驗室,就是他從事科研和培養(yǎng)人才的最佳平臺。他先后培養(yǎng)出來的三十多名碩士生、博士生、博士后人才,已經(jīng)成為科技新秀,不少已成為國內外機車車輛動力學界的頂梁柱。
胸懷祖國、勇于創(chuàng)新、嚴謹求實、甘于奉獻、樂為人梯,等等,是一個真正的科學家所必須具備的基本精神。我從沈志云院士身上看到的,正是這些精神的綜合。然而,這并非沈志云的全部。在他峨眉的家里,我還驚奇地發(fā)現(xiàn):當年從口琴中流淌出來的音樂,正延續(xù)在鋼琴的琴鍵上;他興致勃勃地聊著和廖昌永、戴玉強等著名歌唱家的交往;地下室有一整套顯然是經(jīng)常使用的鉗工工具,使人聯(lián)想起他最初的專業(yè)——車輛修理;墻上親筆撰寫的聯(lián)語、詩詞,院子里的游泳池、乒乓球桌,還有一園子的青菜,無不彰顯著沈志云的生命活力、健康心態(tài)和多樣的生活情懷。特別是他對網(wǎng)絡、數(shù)字影像等現(xiàn)代設備的嫻熟操作,讓你完全無法想象,這是一個耄耋之年的老人。
追求科學,熱愛生活,可以使人永遠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