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多年了,耀眼的光斑仍舊在蔡老師的背上閃爍。如果轉過身來,一瞬間他就老了??粗瑯永先サ膶W生們,他是否還會像當初一樣發(fā)問:
“誰在玩小圓鏡?”
記憶中的1979年,新學期第一堂課“??茖W大會”。新來的蔡老師正背對我們寫板書,一個光斑突然竄到了黑板上,一陣亂晃。蔡老師裝作沒看見,繼續(xù)寫字。全班同學都看見了,并且找到了光斑的來源:坐在窗邊的彭春,正手拿一面小圓鏡反射陽光。
“噓——”彭春食指一豎,反而引得噓聲一片。
蔡老師裝作沒聽見,繼續(xù)在黑板上寫字,寫完了也不轉身,似乎被自己的粉筆字吸引住了。光斑像個活物,慢慢移到蔡老師剛剛寫出的字上,白色的粉筆字染上一點紅色,一個個都像有了生命:
“宏觀在宇,微觀在握。”
八個字一個個發(fā)完光,蔡老師仍舊一動不動。光斑就跳到了蔡老師背上,一明一滅,仿佛一個手掌在拍打。這神奇的手掌引得全班同學又騷動了,只見彭春正一手拿著小圓鏡反射陽光,一手用一個本子在小圓鏡前方一下一下遮擋。一靜一動,彭春的兩只手又穩(wěn)又準又狠。很快,僵硬的蔡老師被拍活了,不緊不慢轉過身來:
“誰在玩小圓鏡?”
“是我!”彭春站起來,將小圓鏡亮在手上。
“交上來?!辈汤蠋熣f。
“不是我的!”
“交上來?!?/p>
彭春離開座位,沒有往講臺走,很委屈似的往教室后面走。寂靜,寂靜,寂靜放大了腳步聲。座位最后一排,李燕站起來了,全班個子最高的女同學,很高挑地伸手,伸手去接彭春遞出的小圓鏡:
“鏡子又沒過錯。”
李燕開口了,像是嘀咕,也像是宣告。開口的同時接過了小圓鏡。剛收回手,又伸出去,調(diào)整手腕,偏移腦袋,揚眉毛,咧嘴角,不慌不忙照起了鏡子。
“臭美……”
一屋子的寂靜,放大了幾個女同學的聲音。異口同聲,混淆了不同的來源。李燕支著耳朵,抬高下巴,對著鏡子露齒一笑,似乎出了聲,又似乎沒出聲。教室里的空氣已是濾網(wǎng),濾掉了一部分聲音,濾出了全班的耳朵。彭春已悄無聲息回到座位,乖乖地站著。講臺上的蔡老師,同樣,乖乖地站著。
“鏡子好無辜!”
李燕又開口了,這次是大聲的宣告和回擊了。說完她收回手,離開座位,不慌不忙朝講臺走。寂靜,寂靜,寂靜放大了腳步聲。蔡老師仍舊乖乖站著,看李燕把小圓鏡乖乖放在講桌上。
“鏡子好無辜?!?/p>
李燕轉身離開,又回頭朝蔡老師說了一句。蔡老師面無表情,看李燕不慌不忙朝教室后面走。李燕回到座位,跟彭春一樣,乖乖地站著。
“彭春,李燕?!辈汤蠋熃K于說話了,“現(xiàn)在坐下!放學后,留校。”
四十多年過去,回頭看,二十歲的蔡老師和十二三歲的我們算是同輩人。何況彭春和李燕還是留級生,一個十四歲,一個十五歲。光陰爛熟,拉大了時間跨度,也縮小了年齡差距?;氐缴鷿漠斈辏蠋熀蛯W生一起撞到“青春”這個詞,尷尬的只會是老師。蔡老師是學年中間新來的班主任兼語文老師,從縣城中學調(diào)來的,在早已早熟的兩個留級生眼中,正是惡作劇的對象。
“九天攬月,五洋捉鱉。”
畢竟師范??茖W校畢業(yè),蔡老師不受“小圓鏡”插曲影響,接下來把一首《憶秦娥》講得又詩意又科學。九天五洋,大大開闊了我們的眼界。攬月是遙遠的,捉鱉則是鄉(xiāng)鎮(zhèn)少年們再熟悉不過的了。
“我會!我會!”
彭春幾次舉手喊話,蔡老師毫不理睬,直到講完課了才示意他站起來。同學們都以為彭春會說捉鱉的事,但他開口還是小圓鏡:
“小圓鏡還給我,我會攬月,晚上!”
“好!”蔡老師這回毫不遲疑,“放學后你留校留到晚上!”
“好!”同學們起哄了。
下課鈴及時響起,于是下課了。蔡老師把講桌上的小圓鏡夾入備課本,離開了教室。
這天是元宵次日,幾個好奇的同學商定,等十六的月亮升起來再回家。我也打算陪彭春留校至天黑,看他和李燕又會鬧出什么花樣。如果他用小圓鏡把月亮摘到手里,李燕一定會笑出聲。如果李燕把天上的滿月當鏡子照,她一定是地球上最“臭美”的女人。
第七節(jié)課后,蔡老師來放學了。彭春和李燕被留下來,抄寫“??茖W大會”九遍。我和幾個同學主動提出也抄寫九遍,蔡老師只好被動地讓我們留下來。
“我沒犯錯!”李燕從座位上站起來,“蔡老師把小圓鏡還給我!”
“彭春!”蔡老師從講臺上走下來,“李燕的小圓鏡怎么會在你手上?”
“我借的?!迸泶赫酒饋?,“擠痤瘡用的。”
蔡老師走到彭春身邊,認真看看彭春的臉,又走到李燕身邊,好像也看了看李燕的臉。
“我早長過了。”李燕說,“蔡老師仔細看看?!?/p>
蔡老師不看,轉身往講臺走。
“把小圓鏡還我!”
蔡老師繼續(xù)走。
“還我!”
繼續(xù)走。
“天黑前還我!不然你晚上會見到鬼,就藏在小圓鏡里!”
蔡老師站住了。
“就在你衣袋里!你拿出來看看,鏡子里面有我!”
蔡老師笑出了聲,轉過身往回走,果然從衣袋里拿出了小圓鏡。
“你看看,鏡子里面是不是有我?”
蔡老師不看,把小圓鏡遞給李燕。
“你看看鏡子,里面有我,臭美的我!”李燕似乎生氣了,事后被彭春評說為“嬌嗔”,“你是老師,有人說我臭美,你也不批評!”
啪——小圓鏡從蔡老師手中墜地。我們都湊攏來。鏡面朝上,破成了三塊,鋁邊是從背面包過來的,所以破鏡仍是圓鏡。蔡老師低頭看看鏡子,有點不知所措。機靈的彭春急忙把鏡子撿起來,裝模作樣照一下,交給了同樣不知所措的李燕。
“收好?!迸泶赫f,“里面有三個你。”
李燕于是笑了。我們也都笑了。只有蔡老師不笑。
“是老師失手?!辈汤蠋熣f,“我會賠你一個。”
“好!”李燕說。
我們都沒想到蔡老師會說“賠”,更沒想到李燕會說“好”。小圓鏡事件就這樣結束。課文抄完九遍,天還沒黑,我們各自回家了。
“反正會破的,跟痤瘡一樣。”擺書攤的周瞎子第二天聽說此事,好像有了算命的口吻,“一個摔破,一個擠破?!?/p>
痤瘡是青春的炎癥,有血,有膿,有疤痕。一開學彭春就借李燕的小圓鏡,哪知幾顆痤瘡都沒有長熟。等痤瘡長熟了,彭春已借不到李燕新的小圓鏡,只好求助他的“大哥”彭健:
“大哥,美麗的大姐手上總有小鏡子吧?”
所謂“大姐”,是彭健的女朋友唐西兮,不知來自哪里的外地人。唐西兮第一次出現(xiàn)在鎮(zhèn)上,是給周瞎子守書攤,凡是看見她的人,都被她的美麗和善良吸引了。她的口音也激起人們的好奇,但無人能分辨她來自哪一方水土。她自己不說,彭健也不說,兩人似乎故作神秘,引起議論紛紛:
“唐西兮,名字叫西兮,從西邊來?”
“對,姓唐,跟耳朵識字的唐雨一個姓,四川,大腳縣的?!?/p>
“是大足縣,不遠,口音跟我們差不多。不是大腳縣的?!?/p>
“那,東邊?海邊?那就太遠了。”
“海的女兒!”周瞎子鐵嘴定論,“人魚上岸,從童話里走了出來?!?/p>
周瞎子果然是個詩人。彭健佩服不已。唐西兮也默認自己是條人魚了。
“我從海里上岸,長出了腳?!碧莆髻饽7挛覀兊目谝簦霸阶吣_越大,走到了大足縣。離開大腳縣,走到了小腳鎮(zhèn)?!?/p>
聽的人都哈哈大笑了,并不當真。只有周瞎子不笑,無疑當真了。所謂“小腳鎮(zhèn)”,是唐西兮對我們鎮(zhèn)的稱呼,因為鎮(zhèn)上幾個小腳老太太湊在一起曬太陽,剛好被她看見了。如果她真的如彭健所說,跟他一樣讀過體育學校,那她對畸形的小腳一定報以悲憫。如果她認同周瞎子的說法,是走在陸地上的人魚,雙腳的痛苦一定會讓她流下眼淚。果然,在哈哈哈的笑聲中,她突然流淚了。眾人都感到奇怪,但也都止住了笑聲。
我不感到奇怪,但也止住了笑聲。突然看見唐西兮的淚水,因善良而美麗的淚水,我瞬間覺得,不笑的周瞎子一定也看見了,而且一定是提前看見了。
我們這些亮子,看不到童話人物的純真,但都看到了唐西兮的大方。
“擠青春痘呀?!碧莆髻鉁惤泶旱哪?,“好,鏡子借你一天!”
第二次聽說“青春痘”,我們都感覺到了自己的土氣。第一次從彭健那里聽說時,我們并不以為然,哪知從唐西兮嘴里蹦出來,“青春痘”真的青春,比“痤瘡”好聽多了。
唐西兮借給彭春的小圓鏡,也比李燕先后有的兩塊都好看。雖然都是鋸齒形鋁邊,都是從背面包過來,但李燕的兩塊小圓鏡背面的鋁殼都是平板,無字無圖,唐西兮那塊的鋁殼是凹凸的,有圖有字:一朵五瓣梅花,花紋里又有花枝,“紅梅”牌,產(chǎn)地“上海奉城”。“上?!保瑤讉€小腳老太太都知道,“奉城”,鎮(zhèn)上就沒有一個人知道了。
“我只知道鬼城奉都?!钡乩砝蠋熣f,“又叫豐都,在西邊,不在東邊。”
“那,奉城大概是……”好奇的人于是都推測,“大概是大上海的小地方吧?!?/p>
于是唐西兮也就被懷疑為大上海的小地方人了。不過很快遭到了電器修理店劉師傅的質疑:
“我還有一本上海的《電工手冊》呢。書上標的地址是上海瑞金二路,那我算大上海的大地方人?”
彭健帶唐西兮到電器修理店玩,唐西兮對劉師傅的《電工手冊》果然不感興趣。劉師傅翻開封面,找到出版社地址給唐西兮看,唐西兮接過書,順手就把封面合上了。但她似乎被硬皮封面上的凹凸圖案吸引,兩手交替摸了好一會兒,這才放下書去看李師傅的蠟染布料。
“她確實長著一雙運動員的手?!眲煾岛髞碚f。
在唐西兮現(xiàn)身之前,鎮(zhèn)上最像運動員的姑娘是李燕。又活潑又美麗,從來不見她哭,只是書讀不好,留了兩次級。相比來路不明的唐西兮,李燕可謂天天在鎮(zhèn)上真實地“臭美”。自從小圓鏡被蔡老師失手摔破、賠給她新的小圓鏡后,她好像就有些變了,變得不再大大咧咧,變得“美”而不“臭”了。
“暗戀……”女同學議論她和蔡老師。
“戀就戀?!彼負簦鞍凳裁窗?!”
不過,當唐西兮吸引了鎮(zhèn)上人的目光,她好像有些自卑起來,喜歡貼著墻根走路,下巴翹得也沒以前高了。
李燕和唐西兮同時現(xiàn)身一個場合,是“彩虹詩社”成立時。自從講過惠特曼以后,蔡老師就有了建立詩歌興趣小組的想法,幾次在第七節(jié)課時組織詩歌朗誦,也幾次征集和討論興趣小組的名字:
“蛟河詩社?!边@是以流經(jīng)小鎮(zhèn)的小河命名。
“五月詩社?!碑敃r是五月。
“布谷詩社?!笔遣脊萨B叫的時候。
“青春詩社?!蔽胰〉拿y(tǒng)了。
“青春痘詩社?!迸泶喝〉?,邪乎。
“彩虹!彩虹詩社!”
李燕的命名最后被采納。蔡老師分析,這是虛虛實實的好名字:虛,不用說了,要說就說到天上去了。實,就是落地了,橫跨小鎮(zhèn)的石拱橋就叫彩虹橋。
一個星期天下午,詩社在彩虹橋下成立。我們正一個個朗誦自己的詩,彭健帶著唐西兮來搶風頭了。
“我歌唱——帶電的肉體——”
彭健喊著從河岸上沖下來,草帽、襯衣、長褲,一副惠特曼打扮。唐西兮一襲長裙飄然而至,近了才看清是蠟染布料,這種在鎮(zhèn)上只做床單的藍色土布穿在她身上,居然又憂郁又好看。
“蔡老師!同學們!不好意思,遲到了!”彭健脫掉草帽,隨即戴上墨鏡,“你們不邀請我和我女朋友就算了,周瞎子你們也不邀請!我去邀請他,他不肯來,一個詩人的驕傲!知道地球上最偉大的詩人是個瞎子嗎?你們這些亮子!”
彭健氣鼓鼓的一番話讓我們都沉默了。蔡老師看看我們這些亮子,說:
“繼續(xù),讀詩?!?/p>
于是繼續(xù)讀詩。每個人讀完,都有掌聲,包括彭健和唐西兮的掌聲,都有共鳴,包括橋拱和流水的共鳴。
等我們都讀完了,蔡老師問彭健和唐西兮:
“你們倆,要不要讀詩?”
“她是人魚,已經(jīng)成了啞巴?!迸斫≌f,“我不會寫詩,湊一首周瞎子的吧?!?/p>
蔡老師帶頭鼓掌,我們跟著鼓掌,唐西兮的掌聲尤其響亮,真不愧是一雙運動員的手。
“幸福的火柴,是在書里擦亮的?!迸斫∏f重起來,墨鏡映著早已偏西的太陽,“滾燙的白熾燈,是黑夜的淚花。我看見的,你們看不見。我是周瞎子,不是荷馬?!?/p>
嘩——掌聲像是要掀翻橋拱。彭健的墨鏡,果然不是白戴的。我注意到唐西兮拍得尤其瘋狂,似乎雙手不知疼痛。拍完了,她伸開雙臂,踮腳,居然轉了個圈,裙子撒開,跟著轉了個圈。
嘩——這回掌聲是給唐西兮的了,給在刀尖上跳舞的人魚。掌聲中,一雙白色運動鞋變成了舞鞋,唐西兮和她的裙子又轉了一圈。
“這是床單,不是裙子?!崩钛喑苏坡晞偮溟_始走動,故意繞過唐西兮身邊,“穿在身上,也不是裙子?!?/p>
唐西兮聽到風涼話,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大概記起自己是啞巴人魚,就又閉了嘴。寂靜,寂靜里流出了流水聲,唐西兮再次踮腳,和她的裙子轉了最后一圈。
這回只贏得稀稀拉拉的掌聲,因為同學們都跟著李燕在往水邊走,是李燕出風頭的時候了。
李燕走到水邊,脫下她常年穿著的藍色膠鞋,整個人都舒展了,踮一踮赤裸的腳,泥巴從腳趾縫里冒出來,另有一種美麗。走到水中,走到陽光中,她從衣袋里掏出了小圓鏡。我們都已預知,彩虹就要在橋拱的石頭上出現(xiàn)了。
李燕彎腰把鏡子沒入一層水,調(diào)整角度,陽光被水折射,被鏡子反射,又被水折射,投到橋拱的石頭上,就變成七彩的了。雖然只是一塊繽紛的顏色,還不是弧形的彩虹,但是它的動感仍舊帶來了夢幻的效果。
嘩——掌聲響起。唐西兮和彭健也拍得由衷。我們以為“彩虹詩社”的成立儀式就要結束,誰知李燕收起小圓鏡,又掏出了另一面小圓鏡。
“是蔡老師打破的鏡子。”李燕舉起小圓鏡,“破成了三塊,但可以映出更好的彩虹!”
果然,破碎的鏡子放入水中,映射出來的光線在橋拱上成了帶狀,似連非連的,哪怕弧形并不圓潤,畢竟不是塊狀,而是擴展延續(xù),仿佛一條晃蕩的彩虹了。
“我決定把這面破鏡子,送給蔡老師!”李燕在掌聲中把鏡子從水中拿出來。
掌聲猛地停了。都在等蔡老師的反應。
“是我在課堂上沒收的鏡子?!辈汤蠋熡行擂?,“也是我失手打破的鏡子,李燕同學今天用它造出了彩虹,我會珍藏?!?/p>
四十多年過去,蔡老師還珍藏著這面破裂的小圓鏡嗎?1979年秋季開學,蔡老師已經(jīng)調(diào)往別處,我們在失落中議論原因,周瞎子說:
“我看不見,但我聽得見,風中都是風言風語。”
四十多年,風言風語早已隨風而去,只有蔡老師背上的光斑和橋拱石頭上的彩虹,留給我至今不滅的視覺記憶。
(責任編輯:馬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