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色村河
我家鄉(xiāng)的村東頭是一條長長的河,每年雨季都要來水,無橋,如果有,也是河邊的柳樹枝干連接而成,柔軟的橋, 微花幽秘,當(dāng)河水稍微上漲時,就被淹沒在無形中了。
河邊田間多有趣,可對小時候的自己來說,那是一個遙遠(yuǎn)神奇遼闊到近乎于天邊般的地方,河邊初芽的垂柳,似一幅田間小品,拉起寫意的一條紅線,系在村口的時光畫卷中。晴天時,天空映襯的河水湛藍(lán),一色村河,自在清魂。
那時沒有幼兒園,村東頭的河就是半個幼兒園,家人們帶我在這半個幼兒園里,學(xué)到大自然的諸多物象。河岸邊有大片的蘆葦?shù)?,再往東就是另一個村莊,每到春天,蘆葦?shù)乩镢@出草綠尖狀似蘆筍的迷你版蘆葦芽,我們叫它“葦錐錐”,葦錐錐剛鉆出地面時是稀疏的,不出半月就變成一片茂密的蘆葦?shù)?,二爺帶我去蘆葦?shù)鼐疽桓?xì)細(xì)絨絨的葦錐錐,放在嘴邊,吹出了春天的聲音,我也學(xué)著二爺揪葦錐錐,不一會揪一大把,裝進(jìn)口袋里。裝進(jìn)了整個春天。
夏天時,二爺帶我去村東頭的河里捕魚,去之前,先帶上鐵盆和充足了氣的輪胎內(nèi)膽,到了河邊,二爺把長繩子拴在輪胎內(nèi)膽的圈口處,接著把鐵盆也放在輪胎內(nèi)膽的圈口處,他把這個人工合成的帶有一定危險指數(shù)的輪胎船叫“小游艇”,二爺坐在小游艇上拿著兩只水舀子作槳,劃啊劃,劃到河中央時,像小孩子一樣快樂。我是不敢坐小游艇的,只負(fù)責(zé)在河邊幫二爺牽引著長繩,繩子在我手,小游艇就可以盡情地帶二爺做漁夫,尋童年了。
大野夏田的村東頭的河,蓖麻葉少年清歌。二爺坐在河中的小游艇時,伴著柳葉絲絲繞蟬鳴,蘆葦翻飛樹下,才會用高八度的音調(diào)唱起《打漁殺家》,百草墨點(diǎn)睛,二爺不怕把魚嚇跑,與河水唱談到澄明時,他會說有水神幫他打魚。
那時,河?xùn)|有一戶人家,在岸邊開墾出一片地,種了一片葫蘆,葫蘆架搭得低低,大人彎腰走進(jìn)葫蘆架,摘一個青葫蘆炒菜時,不忘給二爺也摘幾個拿回家?,F(xiàn)在想想,河邊葫蘆架,多浪漫的鄉(xiāng)景。
二爺76 歲那年仍坐小游艇捕魚,許是那次魚多,二爺坐了大半輩子的小游艇,不知怎的,突然180°側(cè)翻,差點(diǎn)和魚兒們游進(jìn)河里,幸虧河邊的長繩一直系接到二爺?shù)难g,那次跟他一同去的家人們趕快把二爺拉上河邊。被家人們勸說后,二爺仍像小孩子一樣笑著,只是不再游到湖中心,而是乖乖聽話地收起了“小游艇”。我與二爺開玩笑,小游艇鬧脾氣,準(zhǔn)是沒唱:“我本當(dāng)不打魚關(guān)門閑坐……”得罪了水神。二爺并沒笑,深刻思索著點(diǎn)頭,那個認(rèn)真勁倒是把我逗笑了。
彼時,每次二爺帶我抱著葫蘆回家時,總會在收獲的一桶魚里,舀上一舀子魚分與葫蘆人家,到家后,二爺把捕捉的魚有的放進(jìn)院里的水池,有的放進(jìn)鐵鍋燉出一鍋鮮魚。這當(dāng)空,二爺就會和我們講憶苦思甜的往事,我愛聽,我有足夠的心情聽到水紋與時間席卷著史前的寂靜,這樣的寂靜和葫蘆長到秋深的寂靜不一樣,和一個人走在河邊的寂靜不一樣,和曾經(jīng)長期壓抑堆積出來的寂靜更是不一樣,當(dāng)然在極其糾結(jié)時的須臾間也是寂靜的,在嘈亂復(fù)雜的眾生里也會有心中的寂靜,寂靜和寂靜的差異令人驚嘆。
還在聽二爺?shù)耐聲r,一盤清炒嫩葫蘆絲和一鍋燉鮮魚被老姐端上桌,二爺拿出一瓶小酒倒?jié)M酒杯,又是哼起了:“昨夜晚吃酒醉……驚醒了夢里南柯……”
那是時光走過的寂靜。
寂靜到,二爺有近十年未用他的小游艇了,我也有多年未到村東頭的那條河了,想起幾年前我和老姐走在河邊,從北走到南又從南走到北,說的都是往今事,走到好像有了月亮,倒映在河邊,一直映到村口的楊樹上,夜色皎潔,村中的長街路燈,同照著水土氣的村莊鴻蒙一片,我們不約而同佇立在河岸靜望,吾心甚慰,我說如果此時下起蒙蒙雨,就是江南古村落的感覺了。老姐說有雪也好,獨(dú)釣寒江,豈不深刻。
而這些我都未曾見到,只是在半年前的一天,我驅(qū)車回到家鄉(xiāng)時正趕上大雨,下了高速,突發(fā)興致地想去村東的河邊看看,剛到,大雨停,黃昏放晴,漫天霞光,一種開天辟地的霞河盡染,嫵媚又磅礴,妖嬈又隱匿,心魂回歸,是晚霞上空的微笑,融進(jìn)長久的鄉(xiāng)戀。是河的眷顧,讓土地莊稼一同長出明亮的靈氣。真是解不開,天地間的謎。
我感受到自然環(huán)境中的悠悠無盡時,也看到,有些記憶是可以被完整地保存下來的,包括兒時的月光,有時就聞著河間月光的氣味,回到九十年代初的模樣。七歲時的月光,37歲時的潤潤圓明,河邊多了一層遙遠(yuǎn),似南風(fēng)吹來,燕子點(diǎn)水閃過,風(fēng)起時,河水微拂,柳枝懶懶地?fù)u曳,一個細(xì)微的夢便醒來,咫尺的距離又遠(yuǎn)到了河那頭。水紋與時間的碎片,交融進(jìn),訴說不完的一段時光。
童年時的自己是渺小的,去到村口看河就是很遙遠(yuǎn)龐大的事情,那些無知,彷徨的漫長曾野蠻生長過岸邊的小草,它們在時光的背景里扎根,也曾在寂靜綠遠(yuǎn)的田野挖出碧綠的翡翠,我看到這個小小的自己,是被時間眷顧的,于是,我收好一份眷顧,走向現(xiàn)實(shí)的辨認(rèn)。
荒蕪的樸素,僻靜的深邃,印象派又超現(xiàn)實(shí),有了深秋的透明,蘆葦蕩漾,水平如鏡,黃葉滿地,天地包容,給了冬深,冬里有茫茫雪天,下到古遠(yuǎn)河冰厚,此時再來河邊,有“小石潭記”之味。
可一個轉(zhuǎn)念,蛙聲醉炊煙,心迎春山靜的悠然。有如俄羅斯油畫中列維坦的曠野河流之感。那是天地給歲月的布展,長河長天,春河漸次開幕,我依然在雨水節(jié)氣的岸邊幽然獨(dú)行,偶爾的投影也是缺少溫度的節(jié)氣,漫漫枝頭的細(xì)雨,落入水土深處的一聲嘆息。怎么就走到了今時今日今年今夕,難以言說。出門向北步行,結(jié)冰的河,莽莽蒼蒼,沒有人跡,一個人悄然行走出淚水。
一些話總說不完
散落在雪地里迎接融化
有些話不合時宜地說
才有效果
否則無法聽到鑼鼓與琴弦的交織
不用聆聽
我討厭不知分寸的人
像一個人只走在黑夜里
忘記了頭頂上的明月
那是沒有自我的人
就像一個人沒有自由
不需要理由
任由蘆花長滿翅膀
紙漿家什
小時候過大年,我跟著姥姥去太姥姥家拜年,太姥姥好脾氣多仁慈,總是坐在炕頭微笑著,招呼著姥姥帶我上炕暖和暖和。
我們坐在炕中間的小炕桌旁,姥姥和太姥姥挨著近,母女間親熱地說著話,她們的話題從沒有高歌立傳,更多的是家長里短柴米油鹽的實(shí)際日子,說到春種秋收那便是大事。
小炕桌上的紙漿小盆子里盛著好多好吃的,糕點(diǎn)糖果干果,讓我感興趣的是太姥姥家的紙漿小盆子,每個都不一樣,份量輕輕的,雖是紙做的但很結(jié)實(shí),各種形狀的紙漿小盆子上還有喜字、福字和各種屬相的紅剪紙貼在盆壁,我看了又看,直到臨走時,我仍抱著裝糖果的紅福字紙漿小盆兒不撒手。太姥姥見我喜歡,連同糖果一起讓我抱回家。姥姥在一旁說著哄著:出了正月,天氣不上凍了,我給你做幾個紙缸紙碗紙盆紙笸籮,讓你稀罕個夠。我這才抱著太姥姥給的福字小盆兒隨姥姥坐上拖拉機(jī)回家。
盼到出了正月,春三月,萬物復(fù)蘇,春風(fēng)也多起來。只見姥姥拿出洗衣服的大鐵盆,把舊書報放進(jìn)盆中,倒一桶清水,曬在了陽光下,我好奇問姥姥這是何物?姥姥出謎語一樣并不告訴我,只讓我好好看著,說著用心地看一回就什么都記住了。
我看了三天,只見廢報紙、舊書本在大鐵盆里被水浸泡得松軟,這時姥姥拿出一根木棍,在大鐵盆里反復(fù)攪拌,攪拌得像一鍋濃稠的粥。不一會,姥姥又拿來大缸大盆深底盤子罐子碗,分別放在院中的陽光下,把攪拌好似濃粥的紙漿撈出,擠壓去水分,兌入適量的糨糊作“黏合劑”,像大鍋貼餅子那樣一下一下地從上往下,往事先預(yù)備好的陶盆鍋壁上貼,紙漿間銜接緊實(shí),底厚、壁薄,貼好后姥姥又找平把整個器形抹光滑,再用白布刷上糨糊在整個器型貼上一遍。為的是更好地牢固紙漿。
這時,姥姥就不讓動那些盆缸了,靜止三天也倒騰了三天,白天放在陽光下,晚上搬進(jìn)廂房里,等紙盆干透。第三天時,只見姥姥輕輕拍打著紙盆的外殼,一邊拍打一邊用手提著紙盆兒的邊沿轉(zhuǎn)動,沒幾下,紙家什就拖出來了。
大大小小的紙缸紙盆兒紙笸籮家什一大堆,四五歲的我像看到奇珍異寶,一會抱抱這個紙漿盆,一會踢踢那個紙漿缸,這時只見姥姥拿著毛筆顏料坐在小板凳上,細(xì)心地在那個大大的米黃色的紙漿缸上畫畫,畫了十朵桃花,桃樹枝上落著一只喜鵲,上空又飛來一只喜鵲,另一面是橙黃的枇杷果子、花卉,整個桃花喜鵲花果的畫面,祥和喜慶一片。那時,北方的小孩沒見過枇杷果,只覺得黃澄澄的好看,問姥姥那是什么果,姥姥笑而不語。等片刻后,姥姥在紙家什外表處用桐油漆上幾遍清漆。就這樣,輕便堅(jiān)固的紙家什就制成了。
十多歲時我才知,姥姥在紙漿缸上畫的黃澄澄的果實(shí)是枇杷果,姥姥依舊笑著,說著不知道啥叫枇杷果,就是當(dāng)時隨手一畫遐想出來的。那時還不知淘寶,我轉(zhuǎn)了北京城好幾個大型超市都不曾見枇杷果,不多久,在挨著東華門最近的那個菜市場竟看到了枇杷果,買回來,姥姥見到了真枇杷果。
那次做紙家什,姥姥還給我特意做了個紙漿小碗,用她剪的暗八仙,貼于碗邊,碗的沿邊處還貼了一圈紅綠相間的油彩紙,讓我盛橘子皮、花生瓜子皮。我惜物,三十多年的紙漿小碗,還在。
寫到這里,心里多出憂思,我在想,一個人如不懂另一個人,怎會生出真情,沒有真情的人,不管對方做多少,都會認(rèn)為理所當(dāng)然的應(yīng)該,所以再親的親人也是需要緣分的墊底。感悟到這些之前,我看到聽到太多的主家,在老人走后,后人立刻把老人屋子里所有的東西扔掉,捐了,沒有一絲的懷念。老人曾拿當(dāng)寶貝的東西,下一代一點(diǎn)感覺都沒有。
念起姥姥一生剪的精致窗花,繡的無數(shù)個針腳細(xì)膩的小老虎頭、門簾、坐墊,做的千層底兒的各種樣式的布鞋,還有這甚至可以進(jìn)入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紙漿家什。我懊悔,如從二十年前就開始有心地保留這些民俗物件的話,如今我能為姥姥舉辦一個紀(jì)念她走過一生的回憶物展覽了,可惜我開悟太晚。幾年前,送走姥姥的那天,家人們回到那個姥姥住了一輩子的熱炕頭,瞬間冷冷清清,就是那一刻,我才知何為物是人非,心里空落落地疼起來。我看著她的孫女取下屋里的相框,把曾經(jīng)與疼愛孫女的爺爺奶奶的全家合影撕得粉碎,能扔的都扔了。那一瞬間,我看到了兩個世界,看到有的人流淌著的血液,是涼。
我像撿破爛一樣把老相框舊物撿回來,還有姥姥親自手作手繪的那個好看極了的紙漿喜鵲缸。那樣好看的紙漿喜鵲缸。
(責(zé)任編輯: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