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重讀夏氏兄弟的《夏志清夏濟安書信集》(臺北聯(lián)經(jīng),2019,以下簡稱《書信集》),共5卷,時間從1947年到1965年,每卷500頁左右。記得出版時我對編者季進教授說:這套書信集太寶貴了,特別是對于他們二位生前的學生而言。大部分的讀者都想從中得到一點關(guān)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看法和啟發(fā),而我卻被內(nèi)中的另一些內(nèi)容吸引著了:信中談好萊塢電影的何其多!我也是個大影迷,能夠和夏氏兄弟作一個想象的對話,談談老電影,不亦樂乎。此文從一個“邊緣”角度切入探討,向他們請教幾個問題,并作一個初步的闡釋。
我自己有一個對等的觀影經(jīng)驗:夏氏兄弟當年看過的好萊塢影片,一半以上我在臺灣也看過。1949年我還是一個10歲大的孩子,隨著全家到臺北附近的一個小城新竹定居,先念小學,后念中學,一住就是8年。此時濟安師(1916—1965)30出頭,志清師二八年華(1920—2013),兄弟二人初露頭角,才華橫溢。內(nèi)戰(zhàn)爆發(fā)后,濟安師匆匆從北平到上海,后來又經(jīng)過香港到臺灣。志清師長途跋涉到美國東部的耶魯讀書,在給乃兄的第一封信中(1947年11月21日),就開始談電影。他在赴美船上看了兩部B級片:《丹吉爾》(,1946)和《道林·格雷的畫像》(,1945)。后者是根據(jù)王爾德小說改編的文藝片,主角是一個長生不老的藝術(shù)家,后來突然變老了,文藝片也變成了恐怖片。志清師在船上看電影理所當然,可以打發(fā)時間,更是一種暫時逃避現(xiàn)實的方式??箲?zhàn)勝利不久,解放戰(zhàn)爭爆發(fā),逃難潮中的難民買機票、船票、火車票,也是一票難求。夏濟安花了1900元——他4個月的薪水——購買一張從北平到上海的機票,讓我想起《北非諜影》(,1945)中的那個中立的維奇(Vichy)政府公安隊長手持兩張機票,難民爭搶的情況。夏氏兄弟的書信集里似乎沒有提到這部名片,我看過無數(shù)遍,一時就會情不自禁哼起片中的主題曲“”。夏志清在船上看的《丹吉爾》和《北非諜影》類型相似,但遠較后者為差,不值一提,故事背景同樣指涉納粹德國即將進軍北非,這個戰(zhàn)爭的陰影揮之不去,為他們所處的大時代添加一份“歷史的不安”。
夏氏兄弟的觀影習慣似乎早就養(yǎng)成了。當年在上??措娪笆悄贻p人——特別是公子哥兒——的共同嗜好,也可見當年好萊塢八大電影公司的商業(yè)魔力(所謂“八大公司”,我至今尚未確定,應該包括MGM,Paramount,20th-century Fox,Warner Brothers,Columbia,Universal,Republic,RKO-Radio。Disney并不在內(nèi))。在那個時代(20世紀三四十年代)電影已經(jīng)是資本主義商品全球化的表征,夏氏兄弟看過的影片數(shù)量驚人,如果把書信集中的影片羅列出來統(tǒng)計一下,至少有一二百部吧。尤其是夏志清,不但保持影迷的身份,而且到了癡狂的程度,在一封信中(1949年1月7日)把1948年好萊塢的十大最賣座影片和十大明星都羅列出來。這十大賣座片,我發(fā)現(xiàn)我至少看了8部,內(nèi)中我認為最有名的一部《紅河》(),偏偏是夏氏兄弟不喜歡的西部片。當然見仁見智,不足為奇,令我驚奇的反而是十大明星全是男明星,叫座的女明星不多,有Joan Leslie,Olivia de Havilland,Rita Hayworth和Dorothy Malone等,現(xiàn)在大多被遺忘了。我曾在拙作《我的觀影自傳》中列舉不少自己喜歡的名片。幼時看得最多的女明星是伊漱·惠蓮斯(Esther Williams),她專演游泳片,露出一雙大腿,可與跳大腿舞的歌舞片明星Betty Grabble比美。有的西方學者認為,男性觀眾看女明星的身體,是一種偷窺的行為,我個人的經(jīng)驗并非如此。
我的觀影回憶
1949年我隨全家到臺灣的時候年僅10歲,在小城新竹念小學和中學,狂熱愛上好萊塢電影,走火入魔,竟然時而逃課。不錯,伴著我長大的也是好萊塢電影,唯一不同的是新竹的大戲院比起上海的大光明戲院顯得寒酸多了。后者是上海都市文化的坐標,專演米高梅和派拉蒙的巨片,前者也演大公司的首輪名片,在我中學時代是鼎盛期,在此看過《撒克遜劫后英雄傳》(,1952)、《圓桌武士》)(,1953)等名片。我的英國歷史都是在電影院里學的。如今大戲院變成了電影資料館,約10年前我進去參觀,主持人特別為我剪接了20多分鐘的《學生王子》(,1954),乃我當年的摯愛。片中有數(shù)首動人的插曲,由馬里奧·蘭沙(Mario Lanza)在幕后主唱,歌聲纏綿動人,聽得我淚眼汪汪。一般影評人對此片評價不高,我卻情有獨鐘,片中有五六首歌曲,我百聽不厭。
時當20世紀五十年代初,看電影也是我中學時代在新竹最喜歡做的事。我把那本《我的觀影自傳》獻給我的中學同學,我們都是看電影長大的,有時候竟然大膽逃課騎單車去大戲院看電影。事后反思,這才是我這一代的“成長教育”(Bildungsroman)。從影片中去探世界,在戲院的銀幕上看到的遠比生活現(xiàn)實多彩多姿,電影看完了,我的幻想?yún)s越來越炙熱,于是發(fā)奮到美國留學。年輕時代我對于美國的知識也是從電影得來的。作為一個小影迷,我遠遠比不上夏志清,他所看的參考數(shù)據(jù)是好萊塢的當家刊物,我在新竹街頭可以看到和之類的類似刊物,還有《時代雜志》的電影版,把影星的“八卦”稍加剪接,就成了一篇影評文章。志清師在上海報紙上撰文大談好萊塢導演,我在新竹小城也寫過一篇洋洋灑灑數(shù)千字的文章介紹數(shù)十位導演,投稿給《大華晚報》的電影版,結(jié)果被編者刪成不到1000字的短文。為什么我在中學時代做的傻事竟然和夏氏兄弟如此相似?
在《我的觀影自傳》中,除了Esther Williams 的游泳片,我還回憶看過的Gene Kelly的歌舞片、艾洛弗林(Errol Flynn)的海盜片、羅拔·泰勒(Robert Taylor)的宮闈片和約翰·韋恩(John Wayne,港翻譯尊榮)的西部片,他的搭檔導演是約翰·福特(John Ford)。記得我初進新竹中學,校方就招待全體同學在大禮堂看一場西部片,原名是(1946),夏氏兄弟也看過,在信中寫成,以為是文藝片,其實這部經(jīng)典西部片描述的是美國西部歷史上的一場有名的槍戰(zhàn)決斗。大概夏氏兄弟對西部片沒有太大的興趣,還有一部《驛馬車》(,1939)也未見提起。志清師僅僅在賣座名單上列出Alan Ladd,他后來主演的《原野奇?zhèn)b》(,1954),被公認是西部片的經(jīng)典,我看了兩三遍。夏氏兄弟對西部片和歌舞片并不熱衷,而我在年輕時代,在父母親容許甚至鼓勵之下,看了不少米高梅公司的歌舞片。有一部《花都舞影》(,1951),是新竹中學教美術(shù)的老師帶全班學生去看的,最后那一場舞蹈足足有20多分鐘,把葛許溫(George Gershwin)的舞劇全盤演出,我看得眼花繚亂,走火入魔,片中的色彩太鮮艷了。現(xiàn)在回想起來,這位美術(shù)老師的教學方法也非常大膽。夏氏兄弟在上??措娪?,是一種時髦,我在新竹小城看電影,卻自認是一種另類的教育,印證了“成長教育”本來的意義。
然而夏氏兄弟在書信中提到的另一件當年影迷所做的事卻是我前所未聞:世界各地的影迷可以直接寫信去向好萊塢女明星討玉照。志清師為友人作這種差事似乎不勝其煩,這畢竟不是他的品位。粉絲(fans)這個名詞,可能也是當時興起的,八大公司的宣傳無所不用其極。
文學/電影并置
張愛玲在《不了情》中把上海的電影院比喻為皇宮,冠冕堂皇,是浪漫幻想的好地方。意大利作家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也寫過一本觀影自傳,把電影中的世界和戲院外的世界作強烈的對比,于我心有戚戚焉。在那個匱乏的時代,無論是在上?;蚴且獯罄?,唯一可以逃避現(xiàn)實的避難所——我的心靈空間——就是電影院。
1947年12月17日的信中,夏濟安無意間寫了一句令我費解的話:“北平的電影院僵局沒有解決,好久沒有看電影了,也有點上癮?!保ā稌偶肪硪?,第46頁)僵局指的是什么?影院付給八大公司的影片租金不夠?越是戰(zhàn)亂不停,越是想看電影,甚至可以上癮,和抽鴉片一樣?這個心理現(xiàn)象,我不得其解,也許可以做一個“影迷”的定義。
志清師看的電影比濟安師多,天時地利,他坐巴士到東部途中路經(jīng)芝加哥,也不忘在信中提到影院演的是什么新片,濟安師則回信報告上海的影院演的是什么新片和舊片。令我吃驚的是幾乎同一時間他們也在讀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在信中交換意見,而且不乏真知灼見,令我佩服之至。二人都不喜歡伊凡,但伊凡卻成了我心目中俄國知識分子的偶像。多年后志清師在紐約曾與我和妻子暢談俄國文學,原來他對俄國小說和“新批評”理論以及電影經(jīng)典一樣,一視同仁,都收歸己有。
志清師除看電影之外,同時也讀最高調(diào)的文學雜志,A級文學批評和B級影片混在一起,成了他日常生活的必需品,皆以嚴肅的態(tài)度對待。這類高調(diào)的小雜志如,,,所刊登的都是“新批評”理論大師如Cleaneth Brooks和Robert Penn Warren的文章。夏志清在耶魯課堂上得到他們的教誨,所寫的海明威和福克納的論文都是九十幾分。在這一方面,我只有仰慕的份兒。然而還是好奇:讀嚴肅的文學作品是否可以提升看通俗電影的品位?通俗的影片中是否依然可以感受到文學氣息?有的導演專門改編文學名著,但不見得成功,有的導演貌似通俗,但文學品位得來全不費功夫,這是一種機智,也可稱之為世故(sophistication),劉別謙是一個代表人物,也是夏志清晚年最津津樂道的好萊塢導演。
劉別謙
在1949年3月25日致乃兄的信中,夏志清第一次提到劉別謙(Ernst Lubitsch,1892—1947)過世的消息。劉別謙是誰?他是夏公最崇拜的導演,也是上海影迷最崇拜的導演,否則不會為他起一個中文名字。我曾專門寫過一篇文章獻給夏公,文中介紹三部劉別謙影片,內(nèi)中有一部名叫,顯然是莎士比亞的《王子復仇記》,主演的是喜劇明星Jack Benny。在片中他扮演二戰(zhàn)時期的波蘭間諜,把德國軍官騙得團團轉(zhuǎn),夏公特別喜愛此片,至少看了三遍,并且論道:“劉別謙的名片,卻要年齡大,閱歷廣后才能充分欣賞?!边@位來自德國的導演的風格,夏公稱之為機智(wit),不僅在對話,而且在于文字無法表達的視覺機智(visual wit):“他的電影里,很多場面沒有對白,但此時無聲勝有聲,導演手法之簡潔細膩,近三十年來,無人可及?!彼^The Lubitsch Touch就是指此,或可翻譯為“筆觸”(法國新潮派影評家把攝影機視為筆)。
我初次聽到這個名字,是從母親口中,她說當年她最喜歡的一部影片是《璇宮艷史》(,1929),事隔數(shù)十年后,還記得唱該片的主題曲。夏公對劉別謙的贊語一如他的文學批評:論其聰明和機智(wit),劉別謙實在堪同18世紀英國詩人蒲柏(Alexander Pope,1688—1744)和17世紀法國喜劇作家莫里哀(Jean-Baptist Moliere,1622—1673)比美,夏公提到的這兩位劇作家都是文學史上被公認的大師,是否在暗示劉別謙在20世紀電影史上的地位,可以比擬蒲柏和莫里哀?如果夏公再世,真想向他請教。他激賞劉別謙的機智,片中不但對話妙語如珠(wit),而且另具一種文字無法表達的他所謂的“visual Wit”。我把Lubitsch Touch譯作“劉別謙筆觸”,以標出它的文學性。我在文章里還舉了兩個例子,(1939)和《街頭小店》(,1940),都是喜劇片,但令觀眾感到劉別謙的筆觸笑中有淚。劉別謙帶給好萊塢一點歐洲文化的世故,甚至還夾雜一點鄉(xiāng)愁,他畢竟是二次歐戰(zhàn)流亡到美國的歐洲知識分子。
1948年劉別謙逝世,享年才55歲。夏志清在給乃兄的信中提了一筆(《書信集》卷一,第268頁),背后似有感嘆之意,也意指劉別謙的去世代表好萊塢一個時代的結(jié)束。到了20世紀五六十年代,他開始看法國新潮派的影片Chabrol的《表兄弟》(,1959),無形中對好萊塢的熱忱減低了不少——只剩下一個劉別謙。這位獨一無二的導演最后的一部影片叫做(1943)我看過,竟然和上帝開玩笑,也是喜劇。
“后劉別謙”時代
濟安師于1965年、志清師于2013年先后辭世?!稌偶反蟾艔娜木砥鹫勲娪吧倭耍值芏擞懻摰念}目轉(zhuǎn)向美國漢學,但還是不忘電影。我在翻閱時無意中發(fā)現(xiàn):1958年6月10日夏志清寫給夏濟安的信中(《書信集》卷三,285頁),竟然提到兩部西部片:(1950)和(1952),乃根據(jù)一位影評家Dwight MacDonald的意見。兩部片子我都看過,都是西部片中的出類拔萃之作,然而我的意見恰好相反,覺得后者較前者有創(chuàng)意。片中的敘事時間和觀影的時間相同,都是一個多小時,如今后者被視為經(jīng)典,而前者已被遺忘?!稌偶分兄厩鍘煵粫r還會提到最近看的電影如《環(huán)繞世界八十天》,他認為奇差無比。這個時期關(guān)于文學的討論(包括關(guān)于美國大學里的中國研究的討論)大幅增加,濟安師一心希望在柏克萊或華盛頓謀得一個滿意的職位。書信中仍然提到電影,但興趣似乎大減。
劉別謙死后,志清師對于電影的興趣似乎也降低了,但不忘向乃兄報告自己看過的好電影。我赫然發(fā)現(xiàn)英瑪褒曼的(1957),這是一部存在主義式的宗教寓言,我初看時目瞪口呆。兄弟二人還看了James Bond和歌舞片,他們交換意見的最后兩部影片都是歌舞片:法國片《秋水伊人》(,1964)和美國片《窈窕淑女》(,1964)。夏志清致夏濟安信:“年假我們?nèi)铱戳?。”(《書信集》卷五,?01頁)志清師結(jié)婚生子之后,在事業(yè)和家務雙重壓力之下,看電影也變成一種娛樂,雖然這部歌舞片拍得非常出色。
如果我們把夏氏兄弟一生看過的電影作一個年表,也可以勾畫出兩個影迷的不同品味:志清師比較喜歡好萊塢影片,濟安師的品味反而較雜。我在臺灣大學曾在學兄劉紹銘帶領下,到他的宿舍親聆他大談日本電影。他們雖然把電影和文學并置,但是并沒有演練出一套電影欣賞的“新批評”理論,也沒有提到窺視問題。也許從濟安師喜歡的少數(shù)女明星中(如Joan Leslie)可以找到一點他對女性感情的蛛絲馬跡,這是另一個挑戰(zhàn),《書信集》的編者、蘇州大學的季進教授,正在作此研究。至于我自己,也不大看好萊塢電影了,然而本文提到的影片,特別是經(jīng)典佳片,不論是B級或A級,我至今都念念不忘。
——2024年3月24日初稿,4月6日修正
(李歐梵,香港中文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