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9月25日,“韓少功與新世紀以來汨羅江作家群”全國學術研討會在湖南理工學院舉行。舒文治、潘紹東、魏建華、蔣人瑞、吳尚平、逆舟作為“汨羅六蛟龍”整體亮相,我也被列入“汨羅江作家群”中。多年來,我一直覺得韓少功2000年重返知青地汨羅后,當地的文學生態(tài)獲得了根本改變,但第一次,我突然發(fā)現,身邊這些本土寫作者,幾乎都是在韓少功的幫助、提攜和感召下,迅速成長起來的,我有幸也是其中的一位。
在《人生忽然》中,韓少功寫道:“我代你們記住了,記住了一些碎片,就像一個義務守夜人,未經當事者們委托,也不知有無必要,為你們守護遍地月光?!?sup>①這段話,非常形象地道出了韓少功與他的文學原鄉(xiāng)——汨羅所結下的精神關系。在這片并非他故鄉(xiāng)的土地,韓少功就像一位守夜人,以自己的存在,影響著這塊土地和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人,隨著時光的流轉,悄然之中改變汨羅的文學生態(tài),并召喚一批批注意到守夜人存在的本土寫作者,在月落星沉之際,隨他緩緩走來。我經常設想,汨羅如果沒有韓少功,會出現當下被命名的“汨羅江作家群”嗎?如果沒有韓少功,我會不會走上寫作之路?會不會從事非虛構寫作呢?事實上,我知道,當亮出這個問題時,我已清晰看到韓少功和我非虛構寫作之間明確的因果關系。
下面,我將回溯韓少功在我青少年時代的印記、“馬橋事件”讓我聚焦對韓少功作品的關注、碩士期間對韓少功精神世界的研究、博士期間受到《馬橋詞典》啟發(fā)寫作《細節(jié)》等具體事件,凸顯韓少功對我非虛構寫作實踐的具體影響,并揭示出在這一過程中,由于韓少功對我奠基性的文學影響,他不但塑造了我的文學觀,也激發(fā)了我“非虛構”寫作的可能。對我而言,從文學批評轉向非虛構寫作,并非一種簡單的文體取舍,而更多是一種精神抉擇。
我出生在湖南汨羅三江鄉(xiāng),和韓少功定居的八景僅僅相隔幾公里。前幾年,八景鄉(xiāng)和三江鄉(xiāng)合并,他定居的八景村就在我出生的花橋村隔壁。從廣義的范圍而言,我和舒文治、潘紹東、魏建華幾人一樣,共享“馬橋方言區(qū)”,是韓少功《馬橋詞典》中方言作為母語的使用者,也是《山南水北》中世代居于此的原住民。我1995年大學畢業(yè)后,進入岳陽一家國營企業(yè)工作,直到1999年考入武漢大學研究生之前,一直沒有離開過家鄉(xiāng)方圓一百公里。
在很長一段時間,韓少功對我而言,只是一個傳說中的名字,沒有太多契機和他獲得更深關聯。想起來,在和韓少功獲得真正溝通之前,我對他的印象主要停留在兩個方面:
其一,是故鄉(xiāng)隱約流傳的關于韓少功下放期間的一些軼事,諸如他還是知青時,就顯露了突出的寫作才華,作文寫得特別好,高考作文曾經獲得滿分,并發(fā)表在當年的《湖南日報》上。對于這些事,我在2003年創(chuàng)作的《細節(jié)》(未刊稿)中有過敘述:
我沒想到韓少功這么快就進入了黃沙灘人的視野中,沒想到黃沙灘人對韓少功關注的程度一點也不比現在的媒體少。更沒想到韓少功九十年代的一個很偶然的舉動,會對黃沙灘人生活產生這么大的影響。
很明顯,家鄉(xiāng)人對韓少功的評價還不錯。小楊爸爸說他到韓少功家里去玩過,韓少功不在家,好像是到長沙去開一個什么會去了,家里只有一個自稱是他姐姐的阿婆子。黃沙灘人一講起韓少功仿佛個個成了文學評論家。他們講他在天井茶場勞動時,“真是日怪,作文寫得幾多好,一天到晚就待在大隊部。到底還是被上面人看中了?!彼麄冎v他“確實是個怪器人,一筆字又寫得好,這樣的人不出名,誰出名呢?”我初中一個念過大學學地理的同學,談起韓少功的《馬橋詞典》“確實寫得好,但有些不太正經的詞,怎么可以寫進《馬橋詞典》呢?”學校的超叔只要我一回家,就纏著我講韓少功早期的作品,講他七八年參加高考的作文是《心中的話兒向黨說》,當時得了九十二分,為湖南考生的最高,還發(fā)表在《湖南日報》上面,看到我的情緒調整得差不多了,他就會露出絕招開始背誦“風啊,請你慢點吹——”。我很懷疑韓少功自己是否還記得他的高考作文。我想他肯定沒有想到,黃沙灘居然有人到現在還能夠背誦他的高考作文。超叔講得搖頭晃腦唾沫橫飛,從韓少功的《月蘭》講到他的《風吹嗩吶聲》,從他的《西望茅草地》講到他的《遠方的樹》,其文學知識的豐富達到了令我汗顏的程度,他對第一手材料的掌握,時時使我后悔去年寫碩士畢業(yè)論文時,沒有找他聊聊。最后,超叔一本正經地對我說:“你下次再去韓少功家,一定要找他要一本他早期作品的選集,我想要迪迪(他兒子)讀讀什么是真正的好文章,將作文的基礎打好點?!毙畎职指峭锵В骸绊n老倌那個位子真是絕了,幾好的山,幾好的水,真是個會享福的人,他要是有空,我看他完全能夠養(yǎng)點蜜峰?!?/p>
另外,值得一提的一個細節(jié)是,在我的高中時代,整整三年,我每個月都會坐鄉(xiāng)村巴士去縣城一中念書。在三江—長樂—天井—汨羅城關這條既定的路線中,天井是必經之路,車子駛過長樂不久,就會進入天井境內,一片廣闊的茶場撲入眼簾。我很早就從村民嘴中知道,韓少功下放的地方,就在這一片茶場。他知青年代住過的土坯房子,甚至一直都在。可以說,“天井茶場”四個字,是我年少時代對韓少功具象化理解的重要場域,也是我對韓少功最初的、少有的感性印象片段。
其二是文學史中,關于韓少功早期作品的敘述。韓少功年少成名,剛剛開始創(chuàng)作的時候,就以極高的起點創(chuàng)作了《月蘭》《西望茅草地》《飛過藍天》等重要作品,在20世紀80年代的文學語境中,獲得了類似今天明星、網紅般的關注。但這種認知,對我而言,僅僅停留在對一個身邊名人的獵奇層面,我并未找來韓少功的作品好好研讀、深入了解。直到1996年“馬橋事件”爆發(fā),我突然意識到,作為一個說“馬橋話”的原住民,面對風波,最好的辦法,是回到韓少功的作品,好好閱讀,并以一個在場者的身份,進入他筆下的“馬橋”,用常識去勘探這場風波和真正批評之間的邊界。幸運的是,1999年我考入武漢大學讀研究生后,終于可以通過更多的學術訓練,獲得從學理上去理解一個作家的方法,由此也獲得一個理直氣壯走近韓少功的理由。從一入校,我就確定了以韓少功為畢業(yè)論文的選題,并開始系統(tǒng)、深入地閱讀他的作品??梢哉f,我的學術探討始自韓少功,文學評論也始自韓少功,韓少功成為我進入學術園地的基座和參照。
我記得第一次拜訪韓少功,是2000年10月4日。研二國慶放假,我獨自一人來到八景學校,見到了從小耳熟能詳的韓少功。就如潘紹東、魏建華、舒文治一樣,這次拜訪也開啟了我和韓少功長達20多年的交往。在《細節(jié)》(未刊稿)中,我曾這樣描述去韓少功家中的心情和情景,“我一次次走進那條山路。我一次次步行在那條石頭暴突崎嶇不平的小道,為的就是能夠在一個最干凈的地方,對自己的靈魂進行一次清理,我必須從世俗煙塵對我侵蝕的現實處境中,盡可能地接近那顆高傲的心靈”。我后來發(fā)現,和汨羅其他寫作者一樣,我們都視韓少功為自己的精神偶像。只不過,對我們而言,這個“偶像”,就在身邊,親切如鄰。也正是通過這種便捷的交往,我加深了對他作品的理解,也獲得了對一個作家的認知和了解。此前活在傳言中、文學史中甚至謠言中的大作家,這次切切實實來到了自己的故土,和身邊鄉(xiāng)親說同一種方言,過著同樣簡樸而簡單的生活,這確實讓我們從內心深處感到竊喜。
韓少功定居汨羅的規(guī)律是,每年開春天氣轉暖,三四月份,就會從海南來到湖南,等到秋日漸深,天氣轉冷,十月份以后,他則如候鳥般,南下海南。在重要的五一、暑假和國慶期間,他恰好都在汨羅。這樣,只要回家,我都會去八景,不但和韓老師聊天,也和梁預立老師聊天。這種便捷而直接的交流,讓我直觀感知到韓少功日常生活和作品的微妙關系,也悄然豐富和校正了我對文學的理解。多年來,對于“文學”,我一直將其置于一個“文字”的虛擬世界,很少從身邊的生活、常見的日常層面來打量兩者之間的深刻關聯。正是在對韓少功近距離的觀察和交往中,我深刻意識到,哪怕做學問,也應該有著切近的對身邊世界的觀察和判斷,而不應將“學問”懸置起來,同時要對“失血”的學院環(huán)境保持警惕。
多年跟蹤研究韓少功的作品,多年近距離和韓少功的交往,讓我獲得了別樣而深刻的閱讀經驗。我清晰記得,反復細讀以“汨羅世界”為觀照對象的《馬橋詞典》時,一種特殊的文學經驗悄然內置于我頭腦和精神中。我第一次明確意識到,原來文學可以和身邊的日常生活達成緊密的關聯,自己熟悉而又土得掉渣的方言土語,身邊那些拙樸執(zhí)拗、土頭土腦的鄉(xiāng)民,竟然可以通過最為本真的文學敘述,進入文學的殿堂,并通過韓少功的表達徹底被照亮。一種陌生而鮮活、讓人驚奇而迷惑的文學感覺,讓我粗糙的內心變得混沌起來,在一片混沌的精神領空中,我分明感受到一束異樣的光芒在閃爍。我的文學觀念,我對世界的理解,我對身邊人、事的審視,在這種奇妙的文學閱讀中,被強烈地激活、喚醒并刷新,故鄉(xiāng)的土地,穿越歷史的塵埃,在文字的皺褶中既釋放出原始的活力,也凸顯了時代的變遷,韓少功立足汨羅的敘述和發(fā)問,成為我對他研究、理解的可靠起點,而這也直接喚醒了我作為非虛構寫作者的主體認知:我以前視而不見的日常生活,終于來到筆下,并在多年以后念博士時,越過論文的邊界,不管不顧寫作《細節(jié)》的實踐,更成為我此后堅守“日常既田野”的寫作觀念,源源不斷寫作非虛構的秘密。
回顧研究韓少功的動因,在碩士論文《韓少功的精神世界》“引言”中,我曾有過交代:
選擇韓少功作為畢業(yè)論文的對象由來已久,但最后確定從他的精神世界進入卻緣于與他的第一次交談。
二○○○年十月四日,我利用國慶放假拜見韓少功(他定居的汨羅市八景鄉(xiāng)隔我老家僅幾公里)。這次交談很自然扯到尋根文學,沒想到他淡淡地說:“這中間有誤會。關于尋根,我談得太多太多,如果照很多評論者的推斷,那豈不是還有尋葉派?尋花派?”這句話很使我震驚,這種震驚不是來源于對“尋根”本身的思考,而是源于一種直覺:我突然覺得自己在做一件很沒意義的事,我雄心勃勃地想以韓少功為題以完成畢業(yè)論文的想法突然使我沮喪。那種從思想內容到藝術特色再加上各式令人眼花繚亂的研究方法的寫法使我從內心深處不滿。我忽然覺得韓少功面臨種種變故后在平和寬容的外表下一定掩藏了某種失望,而這種失望并不僅僅與自身的被誤解有關。我忽然覺得如果真要做好這篇論文,一定得深入他的內心世界,才能真正讀懂他的作品也才能真正把握他那迷人的精神世界。
我的不滿還來于一點:那就是當代人可以殫精竭慮地去理解古人和現代作家,為什么對同一時空下的當代作家卻缺少必要的耐心和審慎?在現代文學的研究中,錢理群的《心靈的探尋》可謂研究作家精神世界的典范,但在當代文學研究中,卻很難進入這一層面。這也許就是八九十年代②一些重要討論最后不是“一直弄得自己無聊,讀者無聊,于是在無聲無息中完結”的結果,就是流于無所謂的甚至嬉笑怒罵的荒唐結局的深層原因——一九九五年展開的人文精神討論即為明顯例子。此后,關于張承志、王朔、衛(wèi)慧、棉棉及葛紅兵駁斥魯迅等一系列熱鬧事件都與此有關。在一些叫嚷著當代文學沒有經典的快感宣泄中,在一系列以假想標準來衡量當代文學成就的偏頗中,我隱隱覺得,沉下心來,仔仔細細地認真讀一些作品,真正以一種平和而客觀的心境來理解當代作家,并觸摸不同處境不同層次作家的內心脈搏,學會從自己豐富的時代去尋求我們需要的可貴的精神資源,這點顯得那么重要。
——事實上,在這個研究方法太多的時代,方法本身反而顯得并不重要。研究的要求反而已指向一個最基本的層面:研究者的姿態(tài)。
——如果我們還有信心正視這樣一個事實:在當代,中國有真正意義的作家,那么我們便應該有更多的耐心去進入這些探索人類精神隱秘的心靈世界。
這些話表明了我在論文中的寫作姿態(tài)。
《韓少功的精神世界》是我進入當代作家內心世界的嘗試。同樣,我認為研究這樣一位復雜的作家,也不需要太多時髦的方法,而只需從他內在的生命體驗出發(fā),便可直抵他的內心,從而進入他獨特豐富迷人并且極具硬度的精神世界。③
事實也正是這樣,在完成畢業(yè)論文后,一直到現在,韓少功始終是我追蹤時間最長的作家。在這個漫長的閱讀和研究過程中,我始終保持對各類方法的警惕,注重從常識和現實層面進入,注重對文本細致、踏實地考察,習慣從作品、作家和現實世界的多重維度,獲得對他的理解。對我而言,因為韓少功創(chuàng)作與時代的同構性,對他的關注和跟蹤,事實上也成為我對轉型期中國勘探的一個標尺。在我看來,他不同時代的作品,也是對現實境遇不同的回應、表達和思考。韓少功極強的思想性和對我而言極強的在場性,讓我獲得了理解這個時代的思想資源,也由此慢慢理解了身邊的現實和更廣闊的世界,并在他的啟發(fā)下,萌生了創(chuàng)作的興趣。
2003年暑假,我進入中山大學念博士的第一年,在《馬橋詞典》《暗示》的啟發(fā)下,我決定用詞條的形式,以《細節(jié)》為名,寫下自己對過往生活的理解和總結。這部未刊稿分為《春·大屋場》《夏·言說父親》《秋·學生時代》《冬·往事與當下》四個部分,整個寫作歷時20多天,基本在一種情緒失控的無意識狀態(tài)下完成。我知道這種沖動式寫作所蘊含的不足,盡管寫得痛快,但并不成熟,也并沒有達到我想要表達的程度,不過一種典型的“青春總結式”的出場,因此并未尋求出版的機會。但我知道,正是這種嘗試,為我后來轉向非虛構寫作埋下了伏筆,在《細節(jié)人生(代前言)》中,我曾自言自語,“在對自己創(chuàng)作的判斷上,唯有一點,我可以斷定,我采用的是有點老土的嚴格的現實主義,如果以后還從事創(chuàng)作的話,請相信我,這是我所寫的最真實的一部作品”④?,F在看來,這種“老土的嚴格的現實主義”非常接近當下所說的“非虛構”概念。
但這種寫作的契機從何而來?在《細節(jié)》后記《詩意的堅守》中,我曾交代過它和韓少功的關系,“我要感謝韓少功,他在《馬橋詞典》和《暗示》中顯示的對藝術探索的勇氣,給了我直接的動力和冠冕堂皇的理由。幾年以前,我就企圖對自己的生活進行一個總結,但那種普通的小說體裁對我構成了種種窒息,那種因果式的龐大結構,時時使我面對自己沒有情節(jié)的經歷感到汗顏。我處在這種形式和內容的矛盾中,始終不能完成自己的寫作計劃?!恶R橋詞典》和《暗示》的出現,真正釋放了我對生活的感觸,從而使我在一種相當愉悅的情況下,就能輕而易舉地進行我一直想干的事情。我不知我在多大的程度上汲取了這種智慧的營養(yǎng)。我始終堅信:一個優(yōu)秀的有創(chuàng)造力的作家,總是給后代提供真正的精神糧食,而不是提供一個可供模仿的范本,更何況,相對于具體的個體而言,他們獨特的生命體驗從來就不可能被拙劣地復制”⑤。顯然,盡管《細節(jié)》直到今天都沒有出版,關于它的文體邊界作為當事人的我都很難厘清,但我知道,如果沒有對韓少功的研究,沒有對《馬橋詞典》《暗示》這些彌散文體探索意識極強作品的認同和感知,沒有對韓少功底層意識、人民立場的感同身受,這部作品可能早已胎死腹中,了無蹤跡,并隨著時間的推移,僅僅像某種一閃而過的意念,無法被文字賦形。而《細節(jié)》的偶然出場,對我此后的寫作實踐極為重要,它詞條式的、完全寫實的寫作方式,讓我形成了依循生命經驗的誠實、對現實和文學的赤誠以及放血式的自我解剖的精神面貌,從內心深處更堅定地錨住“非虛構”的精神,也讓自己在文學的實踐中,慢慢清晰個體的精神選擇,不再沉溺于內心的困頓和無力中,并通過非虛構寫作獲得真實的力量支撐。我知道,隱藏在“創(chuàng)作”行為背后,自己之所以能走出內心的煎熬和糾結,并負載在“非虛構”之上,找尋到明確的精神表達方式,正來自多年對韓少功的持續(xù)學習、研究,以及在此過程中,韓少功對我的精神滋養(yǎng)和重塑。從這個角度看,韓少功返鄉(xiāng)以后,客觀上促使我對他的持續(xù)研究,這種研究又反過來滋養(yǎng)了我對文學的理解,并促成我通過從文學批評向非虛構寫作的轉型,找尋到新的理解和表達世界的方式。
當然,這只是我能說得清、看得見具有明顯因果關系的事情,或者說,算得上韓少功對我滲透式輻射的直接影響,事實上,從精神角度而言,韓少功的返鄉(xiāng)對我精神方向的確立影響深遠。楊勝剛在《黃燈論》一文中,曾提到兩者的關系:“2000年4月,韓少功重回知青地汨羅,而汨羅是黃燈的出生地,韓少功的居處和她故鄉(xiāng)只相隔幾公里,對黃燈而言,韓少功的重返,意味著她在知識和現實的觀照中,獲得了一個絕佳的觀察入口,韓少功作為一名知識者落地鄉(xiāng)村的舉動,幫助她確立了精神方向,同時也錨定了內心的某種確定性。身體力行、知行合一,這種古老的知識者傳統(tǒng),因為韓少功的到來,讓黃燈看到了現實中存在的可能。在她精神成長的過程中,韓少功對她的滋養(yǎng)不容忽視。落實到書寫上,重新審視個體經驗,審視個人在時代轉型中的遭遇,成為黃燈精神重建的開始。自此以后,社會實踐成為她主要的工作內容和生存方式,而這也為她后來的非虛構寫作確立了觀察入口和田野基礎?!?sup>⑥
如果說,《細節(jié)》顯露了我非虛構寫作的端倪,那么,此后《大地上的親人:一個農村兒媳眼中的鄉(xiāng)村圖景》《我的二本學生》,則可以看作我在韓少功知行合一理念的感召下,在創(chuàng)作上的進一步嘗試。說到底,“非虛構”并不單純是一種文體上的簡單選擇,更是一種直面現實、介入現實,重新審視寫作主體和現實關系后的精神選擇。韓少功返鄉(xiāng)的舉動,也并不僅僅是一種生活方式的調整,同樣凸顯了他精神的抉擇和對當下知識生產危機的應對方式。我此前對知識界的不信任⑦,因為韓少功的落地,讓我確信了某種東西,也進一步錨定了內心深處的精神標的?!靶膲牧恕?sup>⑧和“腦壞了”⑨的現實,預示著知識界必須在價值尺度的調整和知識生產的危機中尋找新的突圍。這些深重的現實問題,自然無法憑一己之力去解決和改變,但在體制內的專業(yè)研究以外,能夠通過自由地書寫去表達真實的觀察和思考,本身就是我寫作轉型落在行動的表現,也算得上我對韓少功實踐觀的落地嘗試。說到底,韓少功對我的滲透式輻射,和舒文治一樣,最為明顯地表現在寫作觀念的啟發(fā)和精神世界的熏染上。換言之,在“汨羅作家群”中,我和舒文治作為韓少功的研究者,在研究中感受到的智慧啟示和精神感召,本身就凸顯了韓少功“鄉(xiāng)賢”式返鄉(xiāng),在現實中散發(fā)的強大力量。更何況,在共處的時空中,因為互相的理解和看見,以及能夠整合多方力量的便捷⑩,這種有機的結構所產生的合力,本身就實現了對現實氛圍和文藝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改變,當然,最直接的效果,是促成了“汨羅作家群”以更為清晰和成熟的面目出場。
細細說來,和潘紹東、魏建華一樣,我的寫作,同樣獲得了韓少功幫扶式的輻射,我對自己的寫作認知,很多就來自韓少功精準而真誠的點評。多年來,每次完成新作,我都習慣性地發(fā)給韓少功看一下,總能獲得他的鼓勵和指點,韓少功一直如一個編外導師,對汨羅基層寫作者的求助幾乎是來者不拒,事實上承擔了這個群體業(yè)余創(chuàng)作的輔導工作,每一個汨羅作家背后,都站著一個韓少功,是我最直觀的感受。
2003年8月,我完成了首部長篇散文《細節(jié)》后,在興奮中,想都沒想就發(fā)給了韓少功,讓我沒想到的是,他一天之內就讀完了,不但肯定了習作的價值和意義,也提出了很多切實可行的修改意見,“大體上讀完了。讀時有痛快,有感動,也需要思考。這是一次井噴式的自由寫作,一次精神的放血。父親、家鄉(xiāng)、親友、少年時光、社會現狀,一古腦地砸過來,有強大的沖擊力和穿透性。我沒有想到你有這么勇敢,真是陰陽怕懵懂呵。當然也有問題,甚至是嚴重的問題:一、作品沒有焦點,即使是散點透視,但散中也恐怕還需要有聚,有內在的(哪怕是稀薄的)結構。以文料為紐帶,或以文意為紐帶,都可以,但恐怕不能完全放棄節(jié)制、取舍、提煉以及打造。否則它可以是一個不錯的作品集,但不是‘一個’作品。所謂一個作品,一個長篇作品,一定是獨立地完成一個情感或思想的主題,準確地說,是一個體系性主題。這不完全是遷就讀者的接受習慣,而是加強作品的強度和深度所需。好比做菜,或咸或辣,是需要設計的,五味俱全無所不有,雖然自由但并不一定就好吃。從技術上說,以你現在的身份,出版社可能也接受不了這么懵懂的作品。二、我喜歡這種和盤托出毫無保留的真誠,但也有點擔心這種放血難以為繼,太傷身體。如果你決心今后從事文學寫作,就不光是賽短跑,還得有馬拉松的準備。沖刺的時候可以不顧一切,但很多時候還得注意積蓄體力。有些材料和感受在這里可能不便寫透,沒有寫透,匆匆砸出去有些可惜。倒不如節(jié)省下來,在下一輪沖刺中充分展開。三、語言總的來說不錯,但過分長的句子與‘老土’的色調不協(xié)調,可以作些技術處理。一般不用長句,要緊之時長句的情緒調動功能才會更見效。這里有辯證法”。仔細想來,韓少功這封郵件,對我影響極深,一方面,他的熱情鼓勵讓我獲得了寫作的信心;另一方面,也讓我清醒意識到了其中的不足,意識到那種情緒支配下的莽撞行為和真正的藝術創(chuàng)作的距離。更重要的是,在我創(chuàng)作之初,韓少功就提醒我萬萬不可為了短期的目標,去過多透支和蹂躪生命中的寶貴經驗。盡管接下來的十幾年里,我的主要精力放在論文寫作上,但這次練筆卻讓我獲得了一個意外的出口。韓少功從我的《細節(jié)》中挑出《暗夜深處》一節(jié),推薦給了《天涯》,2003年第6期,《天涯》以《今夜我回到工廠》為題頭條推出。從此,我成為《天涯》的作者,在隨后的十幾年內,《天涯》成為我業(yè)余隨筆寫作發(fā)表的重要刊物。我和《天涯》的緣分,因韓少功的提攜而達成。
2016年1月,我寫作的《一個農村兒媳眼中的鄉(xiāng)村圖景》傳播開后,出版社找我約稿,2017年2月,《大地上的親人:一個農村兒媳眼中的鄉(xiāng)村圖景》出版。想起來,從創(chuàng)作《細節(jié)》開始,到第一次出版書籍,這中間整整相隔了13年,我也從懵懂的青年時代邁入了中年。《大地上的親人:一個農村兒媳眼中的鄉(xiāng)村圖景》推出后,韓少功同樣給予我熱情的支持和鼓勵,他寫的推薦語:“三村苦樂百家味,一城貴賤兩重天。這本書寫得誠懇和慈悲,雖只是剖示一個家族樣本,卻不失為跟蹤中國社會千年變局的一種微觀史記,一份逼問過去與未來的深重憂思?!弊屛以僖淮胃惺艿剿敵鯇ξ业慕陶d和理解。尤其讓我感動的是,2017年4月12日,韓少功利用在北京出差的機會,忙里偷閑,參加了我在中國人民大學明德法學樓的新書交流活動,與我做了一期以“在現實和寫作之間”為主題的對談。
2019年,在完成醞釀多年的作品《我的二本學生》初稿后,我像往常一樣,再次發(fā)給韓少功征詢意見。他盡管因為在外開會,沒有完全讀完,但在回復的郵件中提到了這個作品觸及了一個大的問題,同時提醒我留意國外的同類作品,“不久前讀過一本美國人寫的《鄉(xiāng)下人的悲歌》,揭美國的問題,大賣之書,也是紀實的。你如未讀過,或可當當一本。那也是寫下層人的絕境,受害者們如何內化了施害的制度和文化”。盡管在寫作之初,我憑借直覺,就意識到年輕人的問題特別重要,意識到中國教育市場化所面臨的挑戰(zhàn),但因為常年浸淫高校,很多東西缺乏陌生感,反而在熟悉的日常中,意識不到它背后蘊含的巨大能量。韓少功的判斷,提醒我應該更為鄭重地對待這次寫作。
2019年8月8日,暑假期間,我第二次登門向韓少功請教,他再次當面向我強調:“你要知道,你這本書在觸及一個非常非常重大的問題?!痹谖矣∠笾?,韓少功很少用這種語氣去強調一個事情。他從教育在全球范圍內被徹底市場化后所導致的精英教育后果分析,提醒我注意到“教育不平等,最后變成了人的不自由”的事實。也是在這次討論中,強化了我來自直覺的一個判斷,講臺下學生的命運變遷,他們出路日漸變窄的背后,實際上有一個極為宏大的全球性的教育危機的背景。我筆下所描述的微觀圖景,其實正是全球化危機在教育領域的一個局部癥候。讓我印象深刻的是,韓少功提到了當下中國的教育,實踐的重要性到了刻不容緩的程度。他的基本理由是:“進入現代社會,一個拐點出現,中國的識字率到了96%,在這個時候,實踐變得特別重要,實踐就如當年的讀書,變成了一個大神器。而我們對教育的相關的考慮,完全還在延續(xù)中世紀以來對教育的崇拜,讀書就是殿堂、知識就是力量,開卷有益,完全不知道現實已經發(fā)生了多大的變化,如果從深層來考慮,從知識生產的歷史來看,已經發(fā)生了大的變化?!庇纱?,他清晰描繪出了教育的怪圈圖景,“我在反對應試教育的時候,我又在鞏固應試教育,我在反對文憑歧視的時候,我也在鞏固文憑歧視。我在反對連鎖壟斷的時候,我又在鞏固連鎖壟斷”。隨后,韓少功還從具體的寫法上,給我提了一些建議,諸如“除了親力親為的,取材范圍擴大一點。不一定有很多議論,但是你的敘事,本身會激發(fā)人的震驚感”?!耙A粼宓恼媲懈?,大體的結構不變,但材料要整合,不要拘泥這個班的材料,用其他手法,將其他材料拽進來?!薄皩懛ㄉ希坏兴枷脘h芒,還要很好看?,F在有點拘束,拘泥親力,但是有些東西,不是親力,但是親聞的,同事朋友,二手資料,這本書,都可以用,如果有必要,目標是為了將教育問題談深一點?!彼踔撂岬搅藭某雎?,如果有些討論過于尖銳,可以“暫時別考慮能否出版,先寫出來再說”,在他眼中,對教育的審視和批判很有必要,“我覺得現在很多批判,缺乏深度,什么經濟制度啊,企業(yè)啊,其實很多人在教育這一塊,很少有人去談論這個問題,他們不知道教育實際上是資本主義體制非常重要的組成部分”。
我始終記得那個下午,在韓少功八景梓園的樸素客廳里,我長久以來積累的直覺,在碰觸到他高屋建瓴的分析后,那種思想交流所帶來的洞見閃電,給予我的激動和震撼。我感覺自己一片混沌的直覺,在他清晰、深刻的梳理和提醒后,忽然變得五官端正、棱角分明。事實證明,韓少功的判斷,完全吻合了書籍出版以后所面臨的境況,不但關注的人多,讀者的不滿也來自他提到的各類可能。遺憾的是,因為個人能力的局限和自己對“非虛構”的偏執(zhí)理解,在作品后續(xù)的修改過程中,我并沒有完全落實韓少功的建議,但他對教育的理解和對現實關注的熱忱,讓我深深感受到身邊有這樣一位毫無保留的智者,是多么的幸運。在我眼中,韓少功所做的一切,要遠遠超過很多具有師者身份的人。韓少功對我的態(tài)度,也直接影響了我在教學過程中,帶學生的方式。我模仿他給學生推薦稿子,模仿他看到學生的任何優(yōu)點,模仿他有耐心地對待學生的求助。盡管韓少功不是我的老師,但他和我的導師一樣,同樣給予我極深的影響。2020年8月,《我的二本學生》出版后,韓少功再次欣然給我寫推薦語,“一種社會學的‘田野調查’,迸放出細節(jié)、情感、理想的火熱力量,直指人類歷史千古難題——等級制及其支持系統(tǒng)不斷再生的風險。破題不等于解題,但破題已是覺醒,已是曙光初照,是文以載道傳統(tǒng)的及時入場和前沿抗爭”,在我看來,這短短的幾句話,包孕了韓少功對我一如既往地鼓勵和提攜,這種力量,一直成為我對自己嚴格要求的底氣。
回想起來,在我有限的非虛構寫作過程中,韓少功不但始終以他敏銳的思辨和廣闊的視野,給予我最為貼切的建議,更重要的是,他還愿意從一些特別具體的層面,諸如幫助投稿、寫推薦語、參加新書發(fā)布活動,來一點一點促成我寫作的成熟和完善。韓少功對我的肯定和鼓勵,強化了我對“非虛構”的理解,他讓我明白并堅信,非虛構寫作應該把個人對現實的觀照、理解和對現實的困擾上升為公共議題,“非虛構”作品不應僅僅停留于對零散的個人處境的呈現,而應直抵零散背后結構性、制度性的問題,并盡可能將這些“中國經驗、議題和困惑”置于世界性的背景中加以觀照并解釋。隱隱約約中,每次動筆寫作新的作品,我都感覺作為寫作主體,自己身上肩負著通過非虛構寫作實踐,在厘清時代問題、看見普通個體艱難處境層面上,負有更艱巨的使命。
和別的寫作者相比,我的幸運在于,因為韓少功重返汨羅,他的思想性對我而言,變換為可知可感的在場性。在我的思想和世界觀尚未形成、文學經驗并不豐富的青年時代,我由此獲得了一個從學理層面深度理解他的機會,由此通過切近的觀察和交往,更強烈地感知到何為真正的大作家,何為真正的經典作品。正是在跨越多年時空,努力走近韓少功的過程里,他的文學成就、寬厚人格和深刻思想在潛移默化中塑造了我,并從精神上引領我目光向下、關注身邊的世界,喚醒我作出越來越清晰的精神選擇。當他的作品和他作為知識分子的堅守逐漸沉淀為我的精神資源時,從身邊的現實鏈接更廣闊的世界,也就成為我非虛構寫作過程中的自覺選擇。
——算起來,韓少功自2000年定居汨羅后,已經過去了20多年,他自己可能都沒有意識到,他的返鄉(xiāng),讓多少人的生命變得充實而豐盈,而我不過是“汨羅作家群”中幸運的一個。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愈發(fā)清晰地看到,韓少功作為汨羅文學的守夜人,之于我和我的非虛構寫作的重要意義,之于汨羅文學生態(tài)乃至汨羅文化的重要意義。就像杜甫之于成都,韓少功之于汨羅,具有同樣重要的輻射價值。正是因為他,汨羅才不僅僅是一個地名,而是一個獨特的精神高地,也正是因為他,“汨羅作家群”才得以形成,而我才得以擁有機會,從這個群體緩緩走出。
2022年6月10日初稿
2023年10月4日修改
【注釋】
①韓少功:《人生忽然》,湖南文藝出版社,2021,第259頁。
②本文所指的年代如果沒有特別指明,均在20世紀范圍,后文不再說明。
③黃燈:《韓少功的精神世界》,碩士學位論文,武漢大學,2002。
④黃燈:《細節(jié)人生(代前言)》,載《細節(jié)》(未刊稿)。
⑤黃燈:《詩意的堅守(代后記)》,載《細節(jié)》(未刊稿)。
⑥楊勝剛:《黃燈論》,《作品》2021年第6期。
⑦我曾在《天涯》(2012年第2期)發(fā)表文章《知識界的底線何在》,表達了自己對知識界的思考和批判,顯露出對知識界的不信任。
⑧⑨郝慶軍:《九問韓少功——關于文學寫作與當代中國的思想狀況》,《傳記文學》2012年第1期。
⑩在舒文治、黃燈等人的努力下,國內很多文學活動得以在湖南汨羅進行:2017年8月15—17日,“愛故鄉(xiāng)”團隊在汨羅做了“發(fā)現故鄉(xiāng)與鄉(xiāng)土書寫工作坊”,同時將湖南汨羅長樂鎮(zhèn)確立為全國首個“愛故鄉(xiāng)·鄉(xiāng)土書寫實踐交流基地”,并授牌;2018年5月7日,《花城》團隊在汨羅八景峒和韓少功多次對談;還有汨羅政府和作協(xié)組織的影響深遠的詩歌獎項及屈子文化園的各類文化活動。在這諸多活動中,舒文治的多重身份起到了重要的溝通作用,作為作家的韓少功得以通過汨羅輻射到更為廣泛的地方,當然,最為直接的輻射是汨羅,是汨羅作家群體。
韓少功2003年11月回復黃燈郵件。
黃燈:《大地上的親人:一個農村兒媳眼中的鄉(xiāng)村圖景》,臺海出版社,2017,封底。
韓少功2020年7月26日給黃燈回信。
黃燈:《我的二本學生》,人民文學出版社,2020,封底。
(黃燈,湖南理工學院韓少功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