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碧玥
有一種花,叫作榴花。在夏季盛開,一朵一朵,層層疊疊。如果有幸見過,那滿眼的紅,可能這輩子都忘不掉吧。
我外婆的名字叫榴花。作為晚輩,我無法對她的人生進行評價,又或者,我對她的人生實在沒有那么了解。我不知道她年輕時是什么模樣,是否也曾經(jīng)有過遠大的理想,不清楚她過去幾十年如何面對龐大的家族,不明白她為何到老都在不停歇地為子女奔波。只是我幼時聽說,榴花代表著浪漫和富足,感慨外婆似乎并不是這樣的人。
這并非貶低。外婆生在農(nóng)村,早早與外公結婚之后,便擔負起養(yǎng)育兒女及維系家庭的重擔。這意味著她必須拋棄自身嬌俏與天真的部分,以草的堅韌與頑強,為她年幼稚嫩的孩子們遮風擋雨。想來也是,外公常年離家教書,一個女人,倘若沒有幾分果敢與毅力,如何將三個兒女養(yǎng)育成人,又如何看著他們一步一步娶妻嫁人,繁衍后代?
遺憾的是,我錯過了外婆的青春。在我認識外婆的時候,她早已衰老。青年時期的奔波與勞苦,使得歲月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跡越發(fā)深刻,明明是六七十歲的年紀,面容卻似八九十歲一般。我自幼在外婆家長大,出生還沒多久,爺爺奶奶就生病住了院,母親迫不得已把我送到外婆家,交由外婆照顧。
外婆看似沉默冷峻,實則溫柔。雖然幼時的記憶很多都已模糊,可我依稀間仍記得童年時和外婆玩聽寫游戲的畫面——當然是我說,她寫。那時候我雖不識字,卻有著超越其他孩童的表達欲,每次腦中浮現(xiàn)新的故事畫面,就急匆匆地想要與人訴說分享,最好是將那些內容記錄下來。于是每到黃昏,外婆家就會出現(xiàn)這樣一個場景:一個三尺高的孩童斷斷續(xù)續(xù)地訴說著讓人摸不著頭腦的故事,一位頭發(fā)已花白的老太太正襟危坐,記錄著那些莫名其妙的童言童語?,F(xiàn)在想起還是覺得有趣。這樣說來,外婆似乎又像一棵樹:縱容著陽光雨露的玩笑,舒展著她的枝葉,為旁邊的小樹遮風擋雨。沉默但包容,溫柔卻安心。也許正因如此,母親才放心地將我托付給外婆照顧。
再次離開外婆家時,已經(jīng)是十年后了。那十年間,外婆家有了許多變化,最大的變化便是陽臺。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外公外婆沉迷于栽種各種花木蔬果。也正因此,陽臺沒過多久就布滿了綠色。那種綠,充斥在小小的空間里,滿得都要溢出來了。不大的房間里,桌上、地上甚至窗外都是各式盆栽植物,它們的枝葉搖曳著,在空氣中肆意伸展。正午時分,是這陽臺綠意最濃的時段,你叫得出名字的或叫不出名字的植物都在盡力吸取著陽光,假如它們會說話,此刻一定在嘰嘰喳喳地說著它們對生長的渴望與愉悅。
當然,清晨與夜晚,又是不同的光景。北方的初晨其實不怎么有霧,可外婆家的陽臺卻總彌漫著霧意,露珠經(jīng)由枝葉的脈絡緩緩滑落,連滲進土中的時刻都是無聲的。于此刻走進陽臺,便會有一種萬物靜謐無聲卻又伺機而動的反差感:它們?yōu)殛柟庀U伏著、等待著。每每此時我就不禁感慨:生命自有其進程。夜晚的陽臺,則充斥著寂靜。若真去計較,也并非無聲,透過窗戶,你能聽到院子中傳來的人聲、狗吠、蟲鳴,側耳細聽,還能聽到風穿過窗戶時發(fā)出的微弱聲響。清晨的植物在朝露中伺機而動,正午的植物在陽光的襯托下舞動著枝葉,每每想起或者看到,都能用無數(shù)雀躍或鮮活的詞語去描摹??墒且雇聿荒?,夜晚的陽臺不能,夜晚的植物不能,夜晚的我不能。夜晚護佑著我們脆弱的宣泄,想念可以借由月光傳遞到某個人那里。也許,我對植物的感知不過是我那時那刻對生命的理解,那時的我時常會對外婆家的植物感到抱歉:我將自己對夜晚的詮釋投射到它們身上,卻遮掩了它們自身生命進程的運作與體會。
外婆也在陽臺上養(yǎng)了幾盆榴花。或大或小的植物間,榴花被隨意地放在架子上,旁邊是幾盆多肉。每當夏季到來,一踏進陽臺,目光就會不自覺地被那幾分艷麗吸引,紅色的花朵一朵疊著一朵,一叢擁著一叢,火紅的花瓣與金色的花蕊碰撞出了一絲驕傲與灑脫。若不是還有幾分綠意簇擁,我?guī)缀跻詾檫@不是種在外婆家的榴花,而是被園丁細心呵護的牡丹了。此刻又不得不贊嘆外婆照顧生命時的巧妙,普通平凡的植物經(jīng)她照料,竟也可以怒放出別樣的滋味,哺育我們的過程又何嘗不是如此?外婆低著頭、彎著腰、咬著牙,將子女與子女的后代撫養(yǎng)長大,之后便在一旁看著他們各自綻放。原來,人與植物,二者生命的進程是如此相似!
記憶中,這樣的綠意盎然一直持續(xù),到我考上大學時,外婆家的陽臺依舊滿是植物。我依舊記得當初我拉著外婆的手對她許諾的場景。那是我離家去大學前的最后一晚,我拉著外婆的手,認真地對她說:“我發(fā)誓,我會對您好的。”九個字,我說得很慢。后來,我的大腦時不時就像一臺卡帶的放映機,它會無視指令、忽略開關地一遍又一遍為我播放那個場景,這份痛苦,我反復咀嚼了很久很久。每每回憶至此,我便會痛恨自己語言的匱乏,總以為想說的話就在嘴邊,只等開口,只等訴說,可我卻只能表達得如此生硬,任由情感在胸口洶涌。同時我也暗自慶幸著,身為人類,我可以用我的雙眼與雙手感受外婆,感受肢體傳來的溫度與顫動。倘若我是那一株榴花,該如何表達自己內心洶涌的感情?靠盛開,靠綻放,還是靠凋落?
那次許諾,便是永別。開學沒多久,外婆就去世了。我從千里之外的福建趕回山西,只為看她最后一眼。是的,最后一眼。倘若我知道,離家那一次便是永別,我又怎么會那么輕易地用九個字代替我的滿腔情感。我的承諾在命運的安排下無法兌現(xiàn),那九個字就是命運給我打的零分。外婆離開后,母親提出要拿走幾盆植物,那時的我并沒有意識到背后的含義,只覺得外婆走后,母親變了。原本由于母親的潔癖,家中不允許養(yǎng)花養(yǎng)草。后來,我回學校之后接到了母親的電話。她在電話里全然崩潰,向我哭訴那幾盆拿回家的植物養(yǎng)不活了。當時我什么都不懂,正值課間休息,只能安慰母親,不過是花草,喜歡就再去買一兩盆,不至于難過成這樣,便匆忙掛掉了電話。
明白的時候,已經(jīng)是外婆去世兩年之后了。偶然間深夜驚醒發(fā)現(xiàn)自己正失聲痛哭,仔細回憶才發(fā)現(xiàn)是夢到外婆了。她在夢中遞給我一碗面,看我吃完轉身就走,我慌忙放下碗筷起身去追她,卻怎么也追不上,最后只能狼狽地蹲在地上大哭,邊哭邊說:“能不能不要離開我?”那時,我身處他鄉(xiāng)的宿舍之中,恍然明白,為什么母親會因那幾盆植物的離開而崩潰。那何止是植物?一盆一盆的植物,經(jīng)由外婆照料被母親接手,就好似生命在另一個維度的延伸與傳遞。其中的那株榴花,母親在日夜照料時,是否也透過它思念著在彼岸的外婆?那何只是榴花?母親悲哀難過的,分明就是渴望陪伴在外婆身邊卻被死亡割裂的痛,分明就是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的悔,分明就是人世間再無依靠的孤。植物沒有感情嗎?若沒有,為何母親精心呵護的幾盆榴花,卻選擇同外婆一起離開此世?
恍惚間,好像又看到當時陽臺上的那幾盆榴花,在陽光明媚的午后,溫暖地簇擁在一起,綻放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