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園風(fēng)雨前
晚上忽然餓,煮了三個大土豆。新土豆好熟,很快就吃上了。什么也不就,放了鹽、紅油和蔥花,一口氣吃光。這個吃法并不是因為我家短了米面拿土豆救急,更不是偶爾吃個新鮮,我就是愛吃土豆,深深地愛。
而且不用變花樣,刨絲切片,煎烹炸炒,跟牛肉跟排骨,全不用,就是洗洗干凈,笨頭笨腦煮一鍋,晾得稍微涼了,撕皮兒蘸佐料。
皮兒一撕開,露出光潔圓潤的土豆裸體,又嫩又暄騰,輕輕一掰,一股熱氣躥出來,帶出氣味。老實說,土豆沒什么香,聞起來像糧食、豆類的混合,憨憨的,謙虛的,過分合作的,跟著誰就隨誰。
土豆的美味在質(zhì)感。一口就占滿口腔,口腔有滿足感。牙齒也很迫切,雖然幾乎沒牙齒什么事兒,但牙齒貪戀那種飽滿的熱鬧。舌頭負責(zé)攪拌,從左邊搬運到右邊,從下邊倒騰上去,發(fā)出粗鄙的咩咩聲。舌頭累,但被瓷實的流沙和稠糯的黏液安撫,舌頭值。
一般吃東西,品滋味發(fā)生在咀嚼這個環(huán)節(jié),到吞咽那一刻結(jié)束。但白煮土豆不,它走得更遠。咽喉在盼它,食道在盼它,甚至胃也期待它從天而降。我咽下去時有點噎,不得不威嚴地坐在那兒一動不動。一大團土豆泥停在我喉嚨里,像進入了電影里的慢動作,一眨眼的工夫變成一頓飯的工夫,它緩緩地,緩緩地,緩緩地,下不去。我的咽喉在留它,舍不得它,拖著它,因為愛它想占有它。咽喉是有委屈的,一向只是作為一條通道,食物來了就開閘放進去,機械地。不像舌頭牙齒有屬于自己的快感,有快感就有知覺,有知覺就有精神,舌頭牙齒有獨立的精神,咽喉沒有,除非病了,疼痛和苦難也生出精神,但咽喉需要快樂的精神!
只有土豆泥能給它這個精神。土豆泥像一個鄉(xiāng)下親戚來家看你,從小疼你護著你,但見了面又說不了整句子,光笑,光想結(jié)結(jié)實實地一把抱住你,抱個滿懷。咽喉就想要這抱個滿懷,親得像親到肉里骨髓里。
食道也要這個親,它陪著土豆泥一路走著,故意慢,再慢,使這條路漫長得超過了它本身的長度。食道需要一個飽脹,土豆泥撐開了管壁,使所有的組織都得到強烈的舒張,像伸懶腰的貓把自己扯得老遠,像拉面被抻出了更多的自己。土豆泥在食道里,我的感覺也是鮮明的,仿佛被它從身體里面向外使勁抱住,輻射出力量和光,那一刻我感到自己非常強壯,非常達觀,非常博愛。
當土豆泥咚地掉進胃里,我就踏實了,因為對胃有了一個交代,證明了我的忠實,言必信行必果。胃是非常享受那“咚”的一刻的,咚,咚咚,咚咚咚,胃底被砸得神魂顛倒。這種情感,就像聽到一個巨大的好消息,你之前知道沒可能發(fā)生的好事居然發(fā)生了,你晃晃悠悠覺得一陣一陣頭暈,但報喜的人只管粗暴地拿大拳頭砸你,咚,咚咚,咚咚咚。
(摘自四川文藝出版社《幸得諸君慰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