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馬度
1
和詩人大解做過一段時間同事,他對我說他到哪里都喜歡撿石頭,家里到處是石頭。他甚至在上班的路上,看見被一再翻開的馬路,在廢棄碎石頭堆里,也會去翻撿。
一個詩人日積月累地撿石頭,肯定會撿到心儀的石頭,說不定哪一天就會撿到寶貝。
我也留心石頭,特別喜歡鵝卵石。一想到它們可能是天鵝下的卵,就充滿各種幻想,詩意油生。
一次,我到河北還是什么地方,只記得當?shù)匾陨a(chǎn)黑陶聞名。我們參觀一座史前遺址,遺址土層沉積各個時期的陶片。遺址內(nèi)有一條河流,河床上散落各種鵝卵石,我不由得沿著河床撿起石頭來。仿佛我穿越到石器時代,摸著河流淘洗、檢選下來的石頭,我和部落英雄、原始美女甚至是女巫、女神,也許摸的是同一枚“鵝卵”。
當我撿到一枚鵝卵上有栩栩如生的飛鳥時,我如獲至寶。一塊鵝卵,真的會經(jīng)過河流的孕育,在石頭上出生一只鳥嗎?
繼續(xù)撿下去,又撿到一塊玄石頭,兩條白線飄逸,分明是一條河流的兩岸。而在這條白色河流上方,還有一塊很像山的圖案,山邊又有一只酷似的鳥頭……
這分明就是一幅天然畫卷、人間構(gòu)圖??!鬼斧神工,我盯著這些石頭久久地出神。
水生萬物。這些石卵不知經(jīng)過多少世紀的河水清洗磨擦,有了靈性,有了另類生命的沖動,孵化出來這些活靈活現(xiàn)的形象。也許一只鳥在這枚光滑閃爍的玲瓏石頭上呆呆地出神,臨水照影,鳥影印入石頭,而河流也對照這枚石頭給自己照相,石頭就有了心靈,孕育這個如詩如畫的一小塊仙境……
孫猴子也許就這樣從石頭里蹦了出來,開始上溯西游的。
一枚枚“鵝卵”,特別是黑色鵝卵,難道不像天降玄卵,在歷史的長河中誕生了商朝?多少商人的駝隊、馬隊、牛隊,順著河流沿岸貿(mào)易……
當?shù)刭浰臀乙婚状T大的黑陶,黑陶閃爍著漆黑的光澤。但我一時迷糊,將撿到的石頭和黑陶都放在一個背包里,一路背到家才發(fā)現(xiàn),黑陶的底部被石頭們撞碎了。
仿佛這些鵝卵石仍然在一條河流里,被河流沖刷,沖撞著人造的黑陶。
2
在天然鋪滿鵝卵石的河床上行走,水退下去了,石頭們浮上來,漂浮在我的腳底。我脫去鞋襪,赤著腳走在上面,沒有硌痛,只有一陣陣的舒服、通暢。聽說這樣能調(diào)節(jié)血壓,高壓變得平穩(wěn),達到一種若水的平衡。
五顏六色的石頭,鵝卵石是五彩斑斕的。遇到淺淺的小河,河底天造地設(shè)著鵝卵石,我一定會脫下鞋去行走的。
它們經(jīng)過不知多少年的摩擦,與河流摩擦,與不知比人類歷史長河要長多少倍的江河摩擦,擦出的火花都被流水流走了。它們沒有失火,與流水相伴,與時間翻滾,不知在水底水面上走過多少年,才走成渾圓,不會再有棱角,不會劃破我的腳,也不會劃破與它們同行的魚肚皮、蝦的眼睛。山洪激流打磨著它們,而它們像一股股暖流在按摩我腳底的穴位。
它們沉淀下來,變成河底,變成彼岸,等待著赤腳的人渡河,等待與它們同行的行者。沒有人能兩次穿過同一條河流,但我卻反復(fù)穿過流水中的它們,那些無名的墊腳石。
它們從不會阻擋流水、什么潮流;不會挽留什么,逝去的與前來后來的沒有什么兩樣。無所謂沒頂沉淪,無所謂顯山露水。
走在淺水的河底,走在河床上,走在河沿上,像走在不同層次的童話里,走到天空里。清澈的淺淺的河水,映現(xiàn)著藍天白云,也會映現(xiàn)旭日東升、紅輪西墜。
“天”烙上腳印,留下一串腳印,泛起漣漪。天若破了,就用這些五彩石去補天。
女媧真的就是用五彩鵝卵石去縫補被逞強人打破的天穹的。
女媧山的山谷溪流里,有各種五彩石頭。
天空是由石頭組成的,因為古人看見流星隕落下來就是石頭。天上的石頭不會有字,就連出土于三星堆里的都沒有文字。
但有人在隕石上刻字,說是上天所寫的,就會驚天動地。
3
不光天上堆滿石頭的星宿,閃耀著光,而且土地的前身就是石頭。地球原是石球。是風,風化它們,是一場場運動,無窮地錯動擠壓,讓它們從巨石、從巔峰上崩塌下來成為小石頭。它們是整體里的失蹤者,也可能是集體的崩潰者,互相滾動,從崇山峻嶺的龐然、高險、巨大中掙脫出來,獲得自己的獨立、小自由。它們沒有風化成土,歸為塵土,是河流挽留了它們。它們走過多少旅程,才來到平原?
它們普通、平凡又光滑、圓潤,當然不是為了討好我握著它們的手、走在上面的腳。有著凡間的美德,在流水中修行,在干涸的河床里日光浴,才達到這樣任何波瀾都不驚的境界。
與流水同行,被河流翻滾,每一枚都覺得親切、可愛,而且是刀削般的鋒利、尖刻,就像天然的鄉(xiāng)親。
小魚蝦、青苔或是一根樹枝在洪水里抱緊石頭,鵝卵石渡它們、帶它們游泳。傳說劉伯溫向皇帝討封,在大水里撐著一個石磙子,結(jié)果討封未得,被視為不吉利的碌磙漂搖,而沒有成仙。
讓石頭漂泊,或許不如摸著石頭過河。石頭深諳水性,熟悉河流。即使彩虹作橋,喜鵲搭橋,也會覺得不如摸著石頭過河踏實。
是流水流過鵝卵石,還是鵝卵石流過流水?是河流流過鵝卵石,還是鵝卵石流過河流?是身旁的群山連綿過鵝卵石,還是鵝卵石綿延過群山?
你看看一座座山峰被開采,玉石俱焚,從大地上消失。而鵝卵石卻保持它們的不卑不亢,成為歷史長河的一分子。
河流們有的早已消失,而鵝卵石還繼續(xù)存在。
我在北京一些半干涸半廢棄的小河中,撿了許多石頭。我原來的住所旁邊,就有一條斷河,我常常在河床河岸上尋找它們。
我家鄉(xiāng)的河流很多,像故黃河、大運河以及那些消失的泗水、各種小黃河支流。我撿它們,渴望與它們相遇。
它們獲得色彩,獲得自己的小江山的顏色。與那些清一色的巨石險峰相比,它們誕生各自美麗的皮膚,像一只只五彩的彩蛾,在河底舉行彩蛾會、蝴蝶會。與我坦誠相見,光滑著、赤裸著,把我當成流水過客。
但我若撿起它,就是它的主人。它們來到我的書齋。
4
由家鄉(xiāng)向南不遠過淮抵達江北六合便是雨花石之鄉(xiāng)。傳說上天落花如雨,花雨落地就成了雨花石。
雨花石也是鵝卵石,好似天河墜地之花。鵝石開花,凝天地之靈氣,聚日月之精華,天路花雨。其實,它仍是長江尤龍拍岸,沖擊雪峰玉山冰川巫峽之亂石,歷經(jīng)萬里千難,才到達開闊平坦的金陵地帶沉積下來的礫石。
它萬般玲瓏,千般錦繡,仍是河流的恩賜,無數(shù)“鵝卵”的發(fā)育,鐘靈毓秀于小巧之身。
我曾參觀一座雨花石館,石頭里萬象千景,無不活靈活現(xiàn),難免讓我疑竇叢生,這難道都是真的嗎,都是天然的嗎,不是后天人工所造?當然市面上有真必有假,但大館珍藏之石多為真品。
雨花石又名五色石,傳說雨花石為女媧補天的遺石,這就有了金陵十二釵紅樓一夢。石頭能補天,即為神器國寶。紅書中那塊通靈寶玉,大如雀卵,燦若明霞,瑩潤如酥。鵝卵石變?yōu)槿嘎咽?,有人說所謂雀卵即朱雀卵,所謂明霞,隱喻朱明王朝。明朝的天破了,又在石頭城南京成立南明。所謂寶玉,即是傳國玉璽。南京本是石頭城。
所謂玉璽本是鳳凰棲過的石頭和氏璧所造。一塊鵝卵雀卵大小的石頭,就是國家,就是朝代的象征。
誰能分清一塊石頭,是頑石還是寶玉呢?但要堅信,它與鳳凰的關(guān)系。普通的石頭是沒有文化含金量的鵝卵,寶玉則是鳳卵。
5
鵝卵石是有記憶的,它們記著河流,魚,鵝,很多事物。記著萬種事物,就會從內(nèi)心浮上來,成為圖案。
人類的文明從石頭開始。緊緊地握住石頭,把石頭握成石器時代,握成土,握成玉,握成金屬。所謂金屬來源于石頭,從河里流下來從礦山里采的。石頭生出了青銅時代。
石室金匱,國之魂魄,文化的濫觴。石頭上躺著春秋,銘刻著史詩?!段饔斡洝烽_篇是從石頭里蹦出來的,是石猴記?!都t樓夢》本來就是石頭開口說話的《石頭記》。水滸是黃河流出的石頭山寨。以石頭為圖騰的部落、姓氏源遠流長,甚至連少數(shù)民族的石姓一次次在中原建立石頭國家。這是歷史長河里西下的他山石頭濺起的浪潮。
鵝卵石鋪成的曲徑,鋪成的石子道路,與石頭堆成的紅山文化冢、原始儀式,形成不同的天路、地路,仿佛流淌著三種時間。三生石掌管三世姻緣輪回,多少情種原是石上的舊精魂。
河流里的卵石,宛如漂浮的鵝卵、魚籽、蟾蛙卵,經(jīng)歷嬗變,有的變成雨花石,有的則玉出昆岡。鵝卵石在河流里有的依然是石頭、山料,有的卻從丑小鴨變成天鵝,游進巫術(shù)般的神話世界。
至高“神山”,當出美玉。昆侖山在神話里滿山玉石,井是玉的,臺是玉的,連樓也是玉的。一條玉龍喀什河正好流淌著融化的冰雪,將源源不斷的碎裂的玉石流淌向人間。
這是一條聞名遐邇的流玉河。
鋪滿鵝卵石的河床藏著美玉,雪水里流淌著籽料,就像神話滋潤著人間。河床會改道,干涸的河床由鵝卵石構(gòu)成,滿是挖玉淘玉的人。那些早早被玉龍河拋棄在戈壁的玉石,便是戈壁料,像在神龍或河神的“水爐”里沒有煉成的料子。而那些一直在河流中浸潤不知多少年、一直在煉獄中前進的種子選手,最終變成鵝卵石的形狀,脫胎為“鵝卵”“雀卵”,宛如得道成仙,成為籽,如果再長成各種美好的形象,就成了寶玉。山中的玉,礦藏里的玉,都是包裹在石頭的外殼里的。
在新石器及青銅時代,一塊塊玉來到巫師的面前,被制成各種通天神器、禮器。
主宰部族及國家的巫師們相信,只有玉通靈通天,通過這些玉器才能與天神與祖宗溝通。
玉,在人間,創(chuàng)造一個個神話,一個個靈界,一個個方國乃至朝代。
這是鵝卵石的最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