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海學
摘要:受古代遷謫文化思想影響,對《琵琶行》中“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等同理解一直停留于人物今昔落差的形式認同,而未發(fā)掘思想層面等級觀、價值觀的文化認同。琵琶女所秉持的是“棘輪效應”式的高消費生活觀,白居易在同情的作用下產生無意識的“投射心理”,在身份地位的等級觀、物質享受的價值觀等方面與琵琶女同頻共振,完成非理性的等同互應。
關鍵詞:《琵琶行》;棘輪效應;投射心理;等同性
歷年來,受古代遷謫文化思想及傳統(tǒng)士人“逐臣棄妻”寓托失志憤怨的表現(xiàn)手法的影響,人們對《琵琶行》中“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同”大致理解為命運的今昔落差,突出琵琶女的被棄,白居易的被貶。如果是這樣的簡單等同,只能說看到了白居易在意識層面表達的對處境變化的形式認同,而未發(fā)掘文字在思想層面?zhèn)鬟f的價值觀的文化認同。琵琶女自述身世的文字,表達的是對過去生活的繾綣眷戀,對現(xiàn)有生活的強烈不滿;彰顯的是經濟學上不能倒轉、不可回流的“棘輪效應”。白居易在遭遇琵琶女身世與情感的襲擊后,“是夕始覺有遷謫意”,“投射心理”應運而生,將自己在潯陽生活的環(huán)境、處境、心境與琵琶女“今漂淪憔悴,轉徙于江湖間”的境遇相契合,完成“天涯淪落”的等同界定。
一、琵琶女:難以回轉的“棘輪”
“棘輪效應”是由美國經濟學家杜森貝利提出的一種消費現(xiàn)象,指人的消費習慣形成之后有不可逆性,即易于向上調整,而難于向下調整。尤其是在短期內消費是不可逆的,其習慣效應較大。《琵琶行》中琵琶女對過去名利雙收的“高消費”生活的沉溺眷戀和對當下委身商人、飄泊江湖、失位失寵的現(xiàn)實人生的不滿埋怨排斥,正是“棘輪效應”的典型表現(xiàn)。
琵琶女的自敘大致把人生分為三個階段:曾經的春風得意,當下的淪落空寂,夢中的回想哀啼。與此相對應的情感是自豪、埋怨及眷戀。雖然是三個階段三種情感,但關注的焦點卻是一致的。
“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蝦蟆陵下住……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閑度?!边@是第一階段,屬于人生的高光時刻。文字中流露著個人洋洋得意的自豪感、優(yōu)越感。常規(guī)的開場白即傳達著不俗的信息,京城人氏,高人一等,但京城畢竟太大,還不夠精確,難以突出自己的特殊性。“家在蝦蟆陵下住”就非同一般了,據《辭源》記載:“蝦蟆陵,地名,在長安城東南,與曲江近,相傳為董仲舒墓,門人過此皆下馬,故稱下馬陵,后人音誤為蝦蟆陵。”曲江作為唐代皇族、貴族、高級知識分子聚集的名勝之地,地段的顯貴是不言而喻的。由此可知,琵琶女所傳達的乃是身居京城核心地帶。在強調家世背景和等級制度的封建社會,擁有這樣的出生背景必然是值得驕傲與炫耀的。平淡表達中流淌著優(yōu)越感。緊接著強調自己少年成名,位于教坊一等行列,起點就是別人的終點,足見其天賦異稟、技藝絕倫,但這同樣不能突顯自己的獨特性?!扒T曾教善才服,妝成每被秋娘妒”就明確清晰了,前一句突出自己才藝拔萃,后一句強調自己美貌絕倫,才貌雙絕的自己處于一等行列的頂端。然后寫自己集“五陵年少”的寵愛于一身,被貴胄子弟討好取悅進一步凸顯其當時的地位之高、風頭之盛?!盃幚p頭”“不知數(shù)”“擊節(jié)碎”“翻酒污”等動作、數(shù)量的極致表現(xiàn),強化自己備受追捧,是教坊界當仁不讓的第一紅人。而“五陵年少”無限打賞、過度縱情、極其奢靡的行為不僅匹配自己的身份地位,也滿足了個體熱鬧鋪張的消費欲望。所以,自己沉醉其中,在“歡笑”中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盡情享受這紙醉金迷的極樂生活。在這階段的敘述中,琵琶女始終強調的是自己身份、地位、名利,在意的是自己方方面面都迥異眾人、位列絕品的優(yōu)越條件。
第二階段“弟走從軍阿姨死,暮去朝來顏色故……去來江口守空船,繞船月明江水寒”是人生的黑暗時刻,在交代自己家破色衰后,將重點聚焦于“商人婦”的生活處境,字里行間流露著感傷、埋怨和不滿。在命運轉變中,琵琶女首先關注的是“顏色故”“鞍馬稀”,年老色衰,失寵受冷,對其來說是殘酷的現(xiàn)實,與自己曾經花容月貌、眾星拱月的歲月形成巨大反差,那些曾讓自己無比自豪炫耀的資本現(xiàn)已蕩然無存,她不能接受又無力改變。其次,對于“商人婦”的生活,琵琶女更是痛苦萬分、備受煎熬,從京城核心區(qū)的頂流巨星瞬間變成階級最底層的普通婦女。面對現(xiàn)實人生,她埋怨“商人重利輕別離”,不滿自己“江口守空船”。她難以接受失寵受輕視的命運,難以忍受孤寂冷清的遭際,充滿對“商人婦”生活的排斥與抵觸。我們暫且不去討論她選擇商人的原因,但商人“易關市,來商旅,納貨賄”的基本生活模式,她或許是有所了解的,“悔作商人婦,青春長別離”“估客無住著,有利身則行”的時代勸誡也或許是略有耳聞的。既然做出了最終的選擇,就該客觀冷靜地直面現(xiàn)實。但琵琶女沒有,她感傷、埋怨、不滿自己容貌的衰敗、身份的卑微、地位的落差、生活的冷寂……這些對她來說是致命的打擊,是難以接受的事實。
所以第三階段“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干”,是現(xiàn)實不再后寄希望于夢中重現(xiàn)的癡迷與奢求。這兩句中,“少年事”是第一階段春風得意、縱情歡樂生活的再回首,是對這段人生高峰體驗、名利雙收生活的難以忘懷?!皧y淚紅闌干”與“妝成每被秋娘妒”呼應,濃妝依舊,是對光輝歲月的習慣保留,是對絕色美貌的緊抓不放,更是對“顏色故”的無情拒絕。而“闌干”的形象比喻,一方面是淚水縱橫流淌的具體描摹,是對美貌、身份、地位不再的哀嚎不已;另一方面“紅闌干”也暗指曾經住處的奢華富麗,與現(xiàn)在的“繞船月明江水寒”空蕩凄清形成強烈的反差。
綜合而言,琵琶女自述的三個階段,從過去到當下,從現(xiàn)實到夢境,無不在關注自己的身份地位、美貌名利,這才是琵琶女自敘的真實表達。沉迷于過去,痛恨于當下,是琵琶女自敘的重點;身份顯貴、名利雙收、受寵奢靡,是琵琶女自敘的焦點。琵琶女的這種生活觀念就像棘輪一樣,她所追慕難舍的高人一等的身份、萬眾寵愛的地位、年年歡笑的生活如同那不斷向前旋轉的棘輪;她內心深處根深蒂固的“名門貴族”思想和縱情享樂的“高消費”習慣就是“棘爪”,死死卡住了琵琶女接受反差生活的可能性;色衰位卑、失寵受冷的“商人婦”生活是她始終不愿接受的棘輪回轉。她希望自己的人生像棘輪一樣,按照固有的原理一直旋轉下去,一旦“棘爪”斷裂,作用消失,她立即陷入痛苦的泥潭,難以自拔。
二、白居易:無意識的心理“投射”
白居易被貶江州司馬之前,擔任太子左贊善大夫,為正五品官員。在文學成就上,他創(chuàng)作了以《秦婦吟》《新樂府》為代表的關切民生、針砭時弊的諷喻詩,頗有積極用世、移風易俗的儒家正統(tǒng)思想。作為名重一時的“高知”,他在耳聞琵琶曲、傾聽琵琶女身世后,發(fā)出“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千古強音,明顯與其身份地位和思想境界偏差較大。從他同情心理下的自敘內容來看,他的認“同”受到了琵琶女顯著而熱烈的直接影響,在琵琶聲和琵琶女的雙重沖擊下,詩人理智上的最后一道防線被無情擊碎,靈魂上的高貴安然頓時坍塌,認識簡單,思維膚淺,無意識地選擇了地位、環(huán)境、名利等物質生活層面的主動匹配,琵琶女的命運就像自己命運的疊影,完全契合。這種情緒發(fā)泄下不理智的認同類比,正是分析心理學家榮格的“投射心理”行為。
榮格認為:“如果人們在他人身上看到自己沒意識到的傾向,那就是‘投射。”“在無意識投射的作用之下,我們往往從他人身上看到這個未被承認的個人特征,并做出反應。我們在他人身上看到的某些東西,事實上也存在于我們身上,然而我們卻沒有察覺自己身上也有?!盵1]這一點在《琵琶行》序言中可以得到印證。詩人被貶二年,一直“恬然自安”,而“是夕始覺有遷謫意”,觸發(fā)自己情感和意識上巨大轉變的媒介正是“斯人言”,也就是說琵琶女的話瞬間點醒了遷謫的意識,讓其發(fā)現(xiàn)了遷謫的悲劇事實。而“斯人言”正是琵琶女關于身份、地位、名利等從“繁華”到“淪落”的自敘,詩人所驚現(xiàn)的“遷謫意”正是從琵琶女身上所意識到的兩年來隱藏心底的異形同質的共通傾向。所以在“我聞琵琶已嘆息,又聞此語重唧唧”后產生“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等同慨嘆是“投射心理”水到渠成的表現(xiàn)。
在“投射心理”的作用下,深藏內心的“遷謫意”就像汩汩泉水一樣,噴涌而不可遏止。自敘中詩人首先“投射”的就是身份地位的落差,“我從去年辭帝京,謫居臥病潯陽城”與琵琶女“自言本是京城女”“老大嫁作商人婦”在表意上如出一轍,“帝京”到“潯陽城”是空間位置上的“去中心化”,“謫居”是身份地位上的“去中心化”。輕描淡寫中,詩人突出自己被“邊緣化”的處境,強化自己由此帶來的身體巨變。其次詩人把“淪落”“投射”于遷謫之地的現(xiàn)實處境,與琵琶女成為“商人婦”后冷清、孤寂、無聊的生活形成印照。“住近湓江地低濕,黃蘆苦竹繞宅生”是嫌棄居住環(huán)境的惡劣蕭條?!按航ǔ镌乱梗【七€獨傾”是不滿良辰美景之時無人作陪尋歡的孤獨寂寞。“潯陽地僻無音樂,終歲不聞絲竹聲”“其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豈無山歌與村笛?嘔啞嘲哳難為聽”是自敘的重點,詩人緊扣樂聲極力表達自己對“絲竹”類高雅貴族音樂的渴求和迷戀,對“山歌”“村笛”等粗糙低俗鄉(xiāng)音的鄙夷與不屑。這樣的耳目之欲與序言中“錚錚然有京都聲”及前文中“舉酒欲飲無管弦”形成照應,鮮明地表現(xiàn)了詩人對擁有“絲竹”“管弦”的京都華美生活的眷戀難忘,也鮮明地流露著人生價值觀中追求物質滿足的享樂主義。從“終歲不聞絲竹聲”的遺憾,到“錚錚然有京都聲”的欣喜,再到“如聽仙樂耳暫明”的逍遙清爽,曾經的優(yōu)越條件被一點點激發(fā),過往的富貴生活被一點點喚醒,而當下遷謫生活的蕭條冷清、貧瘠凄苦也隨之被放大。正如榮格弟子馮·弗蘭茨所言“而當投射發(fā)生時,我們常常在投射者身上發(fā)現(xiàn)強烈的情緒、言語或行為反應。”[2]
在自敘中,我們看不到白居易作為官員的自矜自持、嚴肅謹慎,也看不到一代文豪的情懷抱負、人格理想,我們看到的是毫無掩飾毫不隱藏的真實人性——對高官厚祿、優(yōu)越生活的希求留戀,對“遷謫”荒蕪粗俗生活的埋怨鄙棄。所以,在再聽琵琶曲之后,“江州司馬青衫濕”的狂熱表現(xiàn)就不難理解了。
由此看來,白居易無意識下發(fā)動的“投射心理”,將目光、情感、思想聚焦在琵琶女所發(fā)出的射頻信號上,將自己身份、地位、生活的前后落差與琵琶女的遭際形成同頻共振,完成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等同塑造,這種情緒發(fā)泄下不理智的認同類比,顯示出人在情感波動下的人性的真實性、命運的卑微性、意志的脆弱性及思想認識的局限性。
三、“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等同性
綜上所述,如果把“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等同性界定于琵琶女曾經身居京城、才藝雙絕,現(xiàn)在委身商人、流落江湖;詩人過去才華橫溢、名動京師,而今被貶潯陽、失意孤苦。這顯然是流于表象的。在琵琶女和詩人的自敘中,我們看到文字中隱藏的相似的人生價值取向,兩人在等級觀念、物質追求、思想認知等層面存有的同一趨向。琵琶女從出生、成長、得勢、落魄、現(xiàn)狀等方面詳細敘述了大起大落的一生,她身上所體現(xiàn)的是典型的“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的“棘輪效應”,琵琶女沉醉于過去高光生活,貪婪于曾經的一等人生,眷戀于以往的社會名流,她所在意的是自己的出身、地位、名望,她所拒絕的是跌落低谷的“商人婦”失色、失位、失寵、失意。愛富嫌貧,貪樂厭孤,是琵琶女鮮明的思想觀念。而詩人無意識的“投射”是遠離京城后的病軀、謫居潯陽環(huán)境的荒蕪、日夜聽聞的粗鄙之音、良辰吉日的孤獨無聊。這種非正常“投射心理”一方面可以展現(xiàn)更真實的人性,另一方面也更容易使人失去理性、思維簡單。白居易對謫居生活的濃墨重彩,意在放大自己落魄的人生,凄苦的處境,努力找到與琵琶女在身份上、命運上、生活上、情感上、精神上的等同,明顯是非理性的,但卻是內心的真情流露。他所謂的“天涯”,也就是現(xiàn)在所處的江州,距離京城僅千余里,感嘆“天涯”之遠,似乎是從空間距離而言,但更多的是精神世界“去中心化”的表現(xiàn),是遠離名利場、遠離皇權中心造成的心理落差,是對重回曾經優(yōu)越生活、高級場域遙遙無期的強烈訴求。而“淪落人”的定性,更多地是身體上的衰弱、地位上的落差、生活條件上的貧瘠、思想觀念上的失利……與琵琶女“商人婦”的關注點基本相同。因此,“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等同性的內涵,不僅有外在身份地位等物質層面的“淪落”等同,即從“京城——蠻荒”“繁盛——落魄”“優(yōu)越——清苦”的單向人生走向;更有兩者在特定境遇下思想價值觀方面的等同,即對高貴繁華享樂的富足生活的渴求,對冷清孤寂單調的貧瘠生活的厭棄。
注釋:
[1]康妮·茨威格,杰里邁亞·埃布爾拉姆斯合編,文衡,廖瑞雯,譯:人性的陰暗面[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4:4.
[2]楊紹剛.精神的追求——神秘的榮格[M].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