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庭堅在巴蜀居住的六年，正是他潛心研究書法的六年，他與巴蜀的淵源頗為深厚?！段魃接洝穼θf州美景的評價極高，令人神往?！澳掀治魃健本褪墙裉斓奶讕r，太白巖山色蔥郁，風景優(yōu)美，清幽寧靜，氣候宜人，儼然成為了萬州的一處景點，也是歷代以來人們游覽美景的絕好去處，許多詩人、書法家在這里留下了自己的題刻。

一、黃庭堅作記《西山記》緣起

北宋紹圣年間，黃庭堅因朝廷黨派紛爭，被貶官到巴蜀一帶。傳統(tǒng)文人墨客大多講究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在朝廷局勢混亂時，黃庭堅選擇在蜀地靜待時機，等待局勢穩(wěn)定。他在巴蜀生活了六年，在蜀地期間，黃庭堅少問政事，過上了像陶淵明那樣的田園生活。在耕作之余，黃庭堅依然關心國事，博覽群書。他博學多識的才氣受到當?shù)厝说木囱觯S多人慕名到他的門下學習，因此也培養(yǎng)了一大批文人學子。黃庭堅在蜀地的六年里，潛心研究書法，使得自己的書法變得更加成熟，更加具有創(chuàng)造性。

黃庭堅被貶官的六年后，朝廷局勢趨于穩(wěn)定。宋徽宗即位后，建中靖國元年（公元1101年）二月，黃庭堅遇赦從巴蜀東歸返京，路過南浦縣（今重慶萬州區(qū)）時，受太守高仲本的邀請，游覽西山，請他作記，他當即應允，但未及動筆。又邀他次日過江暢游岑公洞，因下雨受阻未能成行。于是，黃庭堅寫下《萬州太守高仲本宿約游岑公洞而夜雨連明戲作二首》，詩中有云：“定是岑公閟清境，春江一夜雨連明?！贝搅朔罟?jié)縣，醞釀成熟后方寫下《西山記》，后托人帶回萬州，刻于石碑上。

二、《西山碑》的書法藝術特色分析

在陶梅岑的《〈西山記〉在黃庭堅書法風格形成中的重要意義》一文中有載，現(xiàn)存重慶市萬州區(qū)高筍塘流杯池旁的四川省級保護文物《西山記》刻石，當?shù)厮追Q《西山碑》，又稱《黃魯直南浦西山勒封院題記銘》，高1米，寬2.6米，二十一行，凡一百七十三字，字徑十厘米左右，充分展現(xiàn)了黃庭堅晚年“黃體”的書法風貌和臻于至善的書藝。此碑文是黃庭堅記游南浦西山的散文，融記事、寫景、抒情于一體，以簡練、優(yōu)美的文辭，贊述了南浦西山的美景，抒發(fā)對大好河山的贊美之情?！度f縣志》記載，曾國潘曾經(jīng)形容其書法為“海內(nèi)存世，黃書第一”。

從字法上看，整篇作品的字形大多帶有厚重、古樸的特點。字形中宮收緊，橫撇伸展成“放射狀”的結(jié)體，打破了晉唐楷書均衡方正的結(jié)體方式，讓長筆畫向四周伸展，左右開張，以密不透風與疏可走馬的結(jié)構(gòu)作巧妙對比。其字勢有長槍大戟、風骨凌厲之感，字的造型險絕，體態(tài)多修長，有左沉右聳之勢。全文開頭“道”“太”兩字較大，能明顯看出藏鋒和圓轉(zhuǎn)，氣勢開張舒展，給人以自然書寫之感；第二行字形大小變化適當，“浦”“置”“實”的字形拉得較長，“守”“西”“出”等字的字形較小，給人以較強的節(jié)奏感；從全文第二段開始，字形變化逐漸加大，猶如奔騰的江水一般；而在第三段中，用筆逐漸偏細、偏輕，輕重變化不是非常明顯，但大小變化仍然對比強烈。

整篇作品中字形變化非常顯著，例如，“冬”字的撇和捺尤其拉得很長，如利刃出鞘般鋒利；“修”字不按常理出牌，刻意將中間的豎拉長，以期不落于俗套。部分字大膽地將橫畫向右上方的角度極力加大，為了使筆畫間的對比、穿插不孤立，又將諸多本來應該由右上向左下弧線運筆的撇，變成向下的直豎或反撇，同時將豎畫盡量向右下方取勢，從而得到似奇反正的效果，如《西山碑》中的“年”字。除此之外，有的字長筆畫波勢明顯，峻拔奇險，凝重中顯瘦勁，如“魯”字；也有的字形呈欹側(cè)、險絕之勢，如“陟”字，字的各部分以相乖或相應的歪斜之形作配合，長波大撇，提按起伏不斷，像是船夫搖槳蕩起的水花。

從筆法上看，黃庭堅下筆果斷放縱，妍美厚重，韻味十足。整篇作品的起筆都很有特點，觀察《西山碑》中如“置”“重”等字，起筆著意變化，藏鋒起筆，橫畫起筆的角度和方向均有不同，有圓起和方起的對比，欲右先左頓筆，然后平出，行筆變化多端?；劁h收筆時，注意頓挫，筆鋒圓轉(zhuǎn)，盡顯厚重寬博之感。觀察用筆可以感受到黃庭堅在書寫《西山記》時的那種高懸肘腕、沉著痛快的瀟灑狀態(tài)。觀“為”“亭”等字的轉(zhuǎn)折處，圓潤渾厚，使轉(zhuǎn)有力，輕快而無隙；“半”“郡”等字長豎盡顯姿態(tài)，如雨水順著房屋漏頂處沿著不甚光潔的墻壁蜿蜒墜下，在收筆處回鋒藏毫，不露痕跡，氣定渾圓，古意十足。

由于該碑經(jīng)過幾百年的風化，其斑駁的文字已有碑刻文字特有的金石氣韻在里面。能從其筆法上窺見，黃庭堅在學習“二王”、顏真卿、蘇軾等風格，匯集各家的同時，還學習了小篆、漢代篆隸、瘞鶴銘等碑刻風格，其整體風格有魏晉時期楷書的高古之氣。宋書常以勢取勝，黃庭堅的表現(xiàn)最為突出。正如他在《山谷題跋》中所說：“山谷在黔中時，字多隨意曲折，意到筆不到。及來僰道，舟中觀長年蕩槳，群丁撥棹，乃覺少進。意之所到，輒能用筆”。黃庭堅所撰寫的《西山記》，自有一種天真放縱的感覺，也充分體現(xiàn)了宋人尚意的書風特點。

從章法上看，全篇章法布局從右到左，從重到輕，輕重變化較大，以漸變?yōu)橹?，左?cè)因年久風化，字跡較為模糊，但整體字形偏細；而右側(cè)字形明顯更重一些，輕重變化呈現(xiàn)塊面狀，右側(cè)主體較重、較粗，字間緊湊，呈現(xiàn)塊面統(tǒng)一狀，展現(xiàn)出極強的生命力，中間逐漸變輕、變細，逐漸變得疏朗開闊。左右的輕重形成強烈的對比關系。在輕重變化交疊之時，線條的漸變使用極大地豐富了《西山碑》在視覺上的藝術表現(xiàn)張力。從第一、二行看，字與字之間較為松散；從第三行開始，間距逐漸變得緊湊。全文第二部分開始，字間距、行間距都變得較為松散。行與行之間的中軸線呈左右欹側(cè)之勢，搖擺不斷，整件作品的字間行氣連貫流暢，連綿不絕似滔滔江水一般。

黃書章法中字與字之間的關系構(gòu)思處理巧妙，善用上包圍和鑲嵌等方式達到動靜的統(tǒng)一，形成其較為獨特的風格。觀察《西山碑》里有“舍”和“五”、“人”和“歲”等連續(xù)兩字，上面的字夸大撇捺，對下面的字形成包圍之勢，更加強調(diào)其對比的關系，形成視覺沖擊。字與字的鑲嵌在《西山碑》里很多地方都有體現(xiàn)，如“俱”和“來”、“渡”和“大”、“陟”和“山”等連續(xù)的兩字，上下穿插，綿密貫通；有的地方一長豎宕開，如“邦”字，節(jié)奏明快，蕭散、清靈；有的地方如“復”和“出”，收放對比強烈，大起大落，大開大合；又有橫勢和縱勢的對比，如“影”和“在”、“禊”和“事”、“修”和“竹”，不僅上下、大小突變，字勢的橫向和縱向也有所對比。通過這些創(chuàng)作上的巧妙處理，《西山碑》再一次展現(xiàn)了黃書的晚年風格，在黃庭堅的行書代表作中占有一席之地。

三、《西山碑》的文化價值分析

（一）書法藝術研究價值

2003年，陶梅岑在《中國書法》上發(fā)表的《黃庭堅〈西山碑〉考釋》一文，認為“《西山碑》成書最早，是他黃體行書風格形成后最早的一次充分展示，因而在他書法風格形成中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這一論斷引起了外界轟動，但二十多年過去了，《西山碑》除了在萬州區(qū)書法圈子中知名度較高外，仍然沒有得到國內(nèi)其他地區(qū)書法界知名人士的重視，國內(nèi)外大型書法期刊雜志出版的關于黃庭堅的書法集中，鮮有收錄該碑，近年來也鮮有人知曉鎖在高筍塘亭閣里的這件黃庭堅行書碑刻。

咸豐七年，長沙府解元馮卓懷來萬任知縣，將其石刻拓片贈予曾國藩。此碑得到曾國藩的盛贊，提高了《西山碑》的知名度，摹拓者蜂擁而至，當時一張墨拓可以賣到紋銀二兩，朱拓價格四兩，其拓片十分珍貴。2013年，央視紀錄片《中國書法五千年》第六集《行云流水》介紹黃庭堅書法時，將《西山碑》與《砥柱銘》相提并論，同時詳細介紹了《西山碑》及其影響。這兩件作品影響深遠，歷代不少書法名家也從《西山碑》中汲取營養(yǎng)，這足以證明《西山碑》的書法文化價值也是極高的。

近年來，由于當?shù)貙Α段魃奖返臅ㄑ芯咳狈ψ銐虻闹匾?，該碑的拓片流傳已非常稀少，國?nèi)外收錄該碑的書法文獻雜志寥寥無幾，少有人對其深入臨摹與學習。目前對于該碑的書法研究者來說，研究資料較為缺乏，只能從少量的書籍、文獻中窺見其貌。因存放《西山碑》的碑亭長期封閉管理，較少對外開放，所以少有機會對該碑作一次近距離實地考察，這實為一種遺憾。筆者希望《西山碑》在中國書法藝術研究領域能夠發(fā)揮其應有的作用。

（二）歷史文獻價值

《西山碑》經(jīng)過九百多年的風雨歷程，依然矗立在萬州西山碑亭內(nèi)，保存時間較長，經(jīng)過多次修繕后，大部分碑文較為完好，是記載黃庭堅離開巴蜀時歷經(jīng)的歷史事件的重要參考文獻、史料之一。例如“庭堅蒙恩東歸，道出南浦。太守高仲本置酒西山，實與其從事譚處道俱來?！庇涊d了黃庭堅前往京城途中，經(jīng)過萬州時，受到太守高仲本的邀請游覽太白巖的情形。文中又提到“有僧舍五區(qū)，其都名名曰‘勒封院’……寺僧文照喜事，作東、西二堂于茂林修竹之間，仲（本）以為不奢不陋，冬（燠）而夏涼，宜于游觀也?！泵枋隽藲v史上太白巖佛教文化活動的情況。“此邦之人，歲修禊事于此?！狈从沉水敃r萬州人在太白巖上進行消災求福的文化祭祀活動的盛況。“凡夔州一道，東望巫峽，西盡郡?，林泉之勝，莫與南浦爭長者也?！辈粌H贊美了萬州的美景，也記載了夔州道的大體地理位置。

從這篇刻于碑上的散文中，能夠提取出許多重要的歷史信息，這有助于考證黃庭堅離開巴蜀，前往京城時的行程情況及期間書法創(chuàng)作的情況和他當時的內(nèi)心想法。

（三）旅游文化價值

《西山碑》的旅游文化價值首先是體現(xiàn)在美學價值上。黃庭堅在巴蜀居住的六年，正是他潛心研究書法的六年，他與巴蜀的淵源頗為深厚。《西山記》對萬州美景的評價極高，令人神往?！澳掀治魃健本褪墙裉斓奶讕r，太白巖山色蔥郁，風景優(yōu)美，清幽寧靜，氣候宜人，儼然成為了萬州區(qū)的一處景點，也是歷代以來人們游覽美景的絕好去處，許多詩人、書法家在這里留下了自己的題刻。觀賞者們既能沉醉于萬州太白巖的美景中，也能觀賞這些充滿古老文化氣息的碑刻書法，從而在多方面獲得美感。

其次，《西山碑》在文化教育發(fā)展上有著積極的促進作用?？梢酝貙捖糜握咭曇?，對傳統(tǒng)文化的學習和傳承等方面更有著深層次的推廣意義。同時，《西山碑》還對萬州區(qū)的城市旅游及文化宣傳有所幫助。2022年，萬州區(qū)計劃將高筍塘廣場改造成一座以流杯池和西山碑亭為核心的公共文化廣場，為這座城市帶來更多歷史文化的厚重感。

可以說，《西山碑》提高了萬州區(qū)的知名度，也為萬州這座千年文化古城，帶來了長久的旅游文化價值。

四、結(jié)語

從《西山碑》這件經(jīng)典之作中，我們既可以欣賞到黃庭堅水平高超的書法藝術，同時也可以感受到他對自己生活了六年時間的巴蜀地區(qū)的贊美之情。時隔九百多年，一代名家名作還能夠靈照山水，字悅觀瞻，實乃后人之幸。作為巴蜀地區(qū)的人民，我們應當傳承和發(fā)揚《西山碑》的文化內(nèi)涵，讓書法界再一次重視黃庭堅的這篇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