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埃涅阿斯幣;內戰(zhàn);愷撒;龐培;正統(tǒng)性
DOI: 10.16758/j.cnki.1004-9371.2024.02.001
東北師范大學世界古典文明史研究所藏有一枚帶埃涅阿斯(Aeneas)像的古幣(見圖一)。其直徑17.97毫米,重3.72克。正面為維納斯(Venus)著冠頭像,左側點狀虛線完整、右側因脫模而無虛線;反面埃涅阿斯右手托帕拉斯權杖(Palladium/Palladion,希臘文作παλλ?δι?),1左肩扛其父安科塞斯(Anchises);右側銘文為“CAESAR(愷撒)”,自上至下分布。此類帶有埃涅阿斯像的錢幣,在本文中稱為“埃涅阿斯幣”??藙诟サ拢∕ichael H. Crawford)的《羅馬共和國時代錢幣》(Roman Republican Coinage)一書將該型錢幣編入第458號第1組(簡作“RRC 458/1”)。
克勞弗德根據相關窖藏信息,將該類錢幣定年于公元前47年至前46年。他稱定年上限為公元前48年之后,因為兩處定年為公元前48年的窖藏均未發(fā)現埃涅阿斯錢幣;將下限定為公元前45/44年之前,因為該時期的窖藏中也未發(fā)現該型錢幣。2這種根據窖藏信息的定年方法,值得進一步探討。窖藏形成具有一定的偶然性,而過分依賴個別窖藏樣本,難免有失偏頗。他雖然考慮到征服非洲(Africa)的相關史實,但對愷撒(Gaius Julius Caesar,前100—前44)具體的行軍路線和時間、羅馬共和晚期政治斗爭并未給予充分重視。本文擬就埃涅阿斯幣的造幣時間、地點以及圖像做進一步的探究,從而更全面地解讀羅馬共和晚期錯綜復雜的派系之爭。
一、埃涅阿斯幣造幣時間和地點
克勞弗德選取了意大利(Italy)北部兩處未發(fā)現埃涅阿斯幣的窖藏作為造幣時間的上限,卻忽略了同樣處于意大利北部的其他幾處發(fā)現埃涅阿斯幣的窖藏。他選取定年為公元前48年的意大利北部卡波納拉(Carbonara)、圣朱利安諾·維奇奧(San Giuliano Vecchio)窖藏為樣本,稱并未發(fā)現該型錢幣。事實上,另外幾處發(fā)現該型錢幣的窖藏或許更值得注意。意大利北部地區(qū)的奧索拉羅(Ossolaro)發(fā)現3枚(總數1520枚)、帕沃多(Pavodo)發(fā)現44枚(總數659枚)、維萊特(Villette)發(fā)現13枚(總數360枚),意大利南部蘇爾博(Surbo)也發(fā)現5枚(總數140枚)、在克羅地亞(Croatia)的德拉佘維卡(Dra?evica)發(fā)現1枚(總數109枚)。2綜觀埃涅阿斯幣的出土情況,可以發(fā)現呈現出由意大利北部向南、直至東部逐漸減少,而非洲無發(fā)現的特點。
結合愷撒所部的行軍路線可知,公元前49年初其軍隊跨過盧比孔河(Rubicon),一路南進直至意大利南部,即蘇爾博窖藏的發(fā)現地;公元前48年跨亞得里亞海(Adriatic Sea)東進馬其頓(Macedonia),即德拉佘維卡窖藏所在,又跨地中海(Mediterranean Sea)南下進入埃及(Egypt)亞歷山大城(Alexandria)。3不難發(fā)現,愷撒前期行軍路線圖與錢幣發(fā)現地的分布高度重合:無論窖藏數量、還是其中發(fā)現的埃涅阿斯幣數量,大致從北往南愈發(fā)稀少。公元前48年愷撒率軍跨海進入馬其頓領地后的路線上,僅有一枚此類錢幣出現于德拉佘維卡窖藏地,在北非則無一枚出土。從這樣的窖藏分布形態(tài)來看,將埃涅阿斯錢幣與“征服非洲”的歷史相結合十分牽強。更有說服力的考證尚需上述窖藏錢幣的最晚錢幣等信息,但目前未見詳細的研究與更新的發(fā)現。
不過,回溯相關學術史,可以發(fā)現早期研究者的一些看法或許可以作為進一步討論埃涅阿斯幣造幣年代與地點的參考。格魯伯(H. A. Grueber)根據錢幣造型風格認為埃涅阿斯幣發(fā)行于公元前48年,更早一些的古史權威蒙森(Th. Mommsen)則將之定年為公元前49/48年。4關于造幣地點尚有高盧說。錢幣學家西登納姆(E. A. Sydenham)認為該幣造于高盧。他通過錢幣上的點狀邊線(而非穿孔工藝)和字母銘文強調該幣為希臘風格作品而非亞洲作品。西登納姆對錢幣工藝細節(jié)的關注受到沃伊泰克(B. Woytek)的認可,但后者不同意高盧造幣說。沃伊泰克從神話傳說的東方起源、愷撒在以弗所(Ephesus)的榮譽銘文、錢幣打制的正反面方向正好對立且背逆度數近180°、用第納爾幣(denarius)在東方出現的比例高于西方等證據,強調其東方來源的可能性大于西方。他進而強調,穩(wěn)定的造幣水準意味著埃涅阿斯錢幣不太可能出自臨時造幣點;并依據愷撒在埃及停留較久的史實,提出埃及是最可能的造幣地,但并不否認小亞(Asia Minor)生產的可能性。1
然而,愷撒長期駐留埃及并不意味著當地打制的錢幣必然做工精良,因此并不能作為判定造幣地點的決定性標準。通過對造幣工藝的觀察和對比可知,愷撒時期(前49—前44)的一系列造幣在點狀邊線應用、圖像造型、工藝方面保持一致(圖二、圖三、圖四)。這印證了西登納姆所稱點狀邊線打制工藝的一致性,同時也顯示出愷撒錢幣自公元前49年至前44年制作工藝的穩(wěn)定性。更為重要的是,這些錢幣的工藝明顯比埃及主題造幣精湛。而且兩者在圖像選取方面亦相差較大(圖五)。
面值:第納里銀幣
定年:公元前49—前48年行軍途中制造
正面:右向大象圖;腳踩龍;底部空白處CAESAR銘文;點狀邊線。
反面:祭祀用品:圣器(culullus,一種角狀容器)、圣水刷(aspergillum)、斧頭和圣杯(apex);點狀邊線。
收藏目錄:參見RRC 443。
面值:第納里銀幣
定年:公元前48年羅馬
正面:右向馬爾斯戰(zhàn)神著盔頭像;點狀邊線。
反面:X字徽標,上端橢圓形盾,下方為圓形盾;左側BRVTI·F順時針方向;點狀邊線。
收藏目錄:參見RRC 450/1。
面值:第納里銀幣
定年:公元前48—前47年行軍途中制造
正面:右向女性肖像,著橡樹花環(huán)、王冠,后側銘文丄II;點狀邊線。
反面:高盧盾和象牙獎杯(carnyx);右邊是斧頭;底部有銘文CAE SAR;點狀邊線。
收藏目錄:參見RRC 452/2。
面值:第納里銀幣
定年:公元前32年行軍途中制造
正面:右向安東尼(Marcus Antonius,前83—前30)頭像,亞美尼亞(Armenia)頭飾,銘文ANTONI·ARMENIA·DEVICTA順時針分布;點狀邊線分布不均勻。
反面:右向克里奧帕特拉(Cleopatra VII Thea Philopator,前69—前30)半身像,著王冠;右側有船頭;銘文CLEOPARAE·REGINAE·REGVM·FILIORUM·REGVM逆時針分布;點狀邊線分布不均勻。
收藏目錄:參見RRC 543/1。
有鑒埃涅阿斯幣與高盧系列造幣的風格更為相近,筆者贊同西登納姆的高盧造幣說。結合上述該型錢幣發(fā)現數量由北至南漸少特征,筆者認為該幣極有可能造于愷撒所部進入埃及之前,甚至是在其跨過盧比孔河之前。因此,筆者推斷,埃涅阿斯幣應于公元前49年前后造于高盧。
二、埃涅阿斯幣的圖像學考察
窖藏地分布圖與愷撒行軍路線、時間線的部分重合,為推定造幣時間提供了線索。對錢幣造型與工藝的觀察亦可反映愷撒造幣與其他錢幣的異同,卻無法準確指示具體造幣時間。但錢幣之上的銘文和圖像反映文化記憶或特定人物的事功,不僅是直觀的宣傳,也有利于彰顯家族的權威性、正統(tǒng)性與功業(yè)。埃涅阿斯幣反映出的愷撒與龐培(Gnaeus Pompeius Magnus,前106—前48)的政治斗爭便是一例。
倘若采納克勞弗德的定年和地點,研究者和收藏家在面對埃涅阿斯錢幣之時或許會將愷撒征服非洲和維吉爾(Publius Vergilius Maro,前70—前21)《埃涅阿斯紀》(Aeneis)中的記載相關聯。比如,愷撒與克里奧帕特拉的艷遇與詩人筆下埃涅阿斯與狄多(Dido)的故事情節(jié)暗合。關于后者的描述,傳世文獻著墨甚多。希臘化時代的詩人阿波羅尼奧斯(Apollonius Rhodius,活躍于公元前3世紀)將埃涅阿斯描述為“帶來很多痛苦的人”(πολ?στονον),1又稱狄多受“毀滅性的愛”(ο?λο? ?ρω?)的折磨。2維吉爾更用數卷篇幅描述羅馬創(chuàng)城始祖與異族王后的不倫之戀。3埃涅阿斯不得已始亂終棄與狄多心碎自刎的敘事,小而言之預示了羅馬人與腓尼基—迦太基人的世仇,大而言之則是陸地文明及海洋文明的持久沖突。4
哀傷的狄多!我所知的故事是真的嗎?你已逝去,用劍自刎?啊!我是你逝去之原因嗎?我對星空、天神起誓,對地府起誓:王后,我不情愿地駛離你的海岸。但神的命令,現在驅使我穿過這些陰影,穿過骯臟和被遺棄的土地、度過糟糕的夜晚,在他們的命令之下我離開;我也不認為我的到來會帶給你如此深重的痛苦。保持你的步伐,不要受我們相遇之擾。你在逃離什么?這是命運之神讓我對你說的最后一句話。5
相較于埃涅阿斯的離去,愷撒的到來以及與克里奧帕特拉共同執(zhí)政的決定一如續(xù)寫埃涅阿斯與狄多的傳說故事,令人浮想聯翩。經由蘇埃托尼烏斯(Gaius Suetonius Tranquillus,69—122)、卡西烏斯·迪奧(Cassius Dio,165—235)的記載,6克里奧帕特拉的魅力至今仍能博得公眾喜愛。古老傳說與愷撒和克里奧帕特拉的結合對應起來,暗合讀者們獵奇的口味。7但此說毫無依據,如果埃涅阿斯錢幣制造的時間早于愷撒與克里奧帕特拉的公開聯合,則以上饒有趣味的解釋將不攻自破。沃伊泰克就對此提出質疑。8
倘若對埃涅阿斯幣采取更早的定年,則可以擺脫基于傳說的意識流解釋,轉而對錢幣上的維納斯肖像進行扎實的歷史學解讀。盡管現有材料無法回答錢幣制造與發(fā)行的時間差、錢幣窖藏的成因等錢幣學問題,歷史學者卻可借助其他方法推進對埃涅阿斯幣發(fā)行地與發(fā)行時間的研究,其中的關鍵便在于,愷撒在何時最有必要宣傳自身的血統(tǒng)與合法性?
愷撒在高盧殺伐8年,為羅馬征服該地區(qū)立下汗馬功勞。而元老院及傳統(tǒng)貴族在羅馬養(yǎng)尊處優(yōu),卻擔心愷撒擁兵自重,便轉而支持龐培。據傳世文獻記載,面對此種情形的愷撒心情殊為復雜,他既不滿于自己的境遇,卻又希望得到元老院的認可,因而對是否跨過盧比孔河猶豫不決,1并反復思量進軍羅馬的后果。2可以說,從公元前52年至前49年,愷撒內心一直處于焦灼狀態(tài)。在跨過盧比孔河之前的相當一段時間內,他與羅馬元老院并未公開決裂。公元前50年秋,西塞羅(Marcus Tullius Cicero,前106—前43)等要求愷撒和龐培解除武裝,并于公元前50年12月1日正式提出議案。3盡管此案獲得370票對22票的壓倒性支持,卻因兩位執(zhí)政官之一解散會議而未獲通過。4同年,當羅馬傳來愷撒進軍意大利的謠言時,兩位執(zhí)政官都指示龐培保衛(wèi)意大利,后者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臨危受命”。5
公元前49年初,愷撒再次提出與龐培一同解除武裝,這一提議在元老院宣讀,但遭強硬派拒絕,6后來私下給龐培的妥協方案也受阻。7 1月10日,愷撒率軍跨過盧比孔河。8 10月7日,愷撒的支持者被逐出羅馬,元老院隨后宣布愷撒為敵人,并發(fā)布了“最后通牒”(senatus consultum ultimum)。9
筆者認為,在這段激烈交涉的時日,即公元前49年1月跨過盧比孔河、攻入羅馬之前,愷撒才有和元老院協商、與龐培開展輿論戰(zhàn)的必要。與受元老院器重的龐培爭奪合法性,證明自身與維納斯之子、羅馬創(chuàng)城始祖埃涅阿斯的關系更親近,可謂愷撒證明自身實力最為經濟有效的辦法。早在公元前69年,愷撒即在其姑姑的葬禮上公開宣稱他與維納斯的關系以及身為埃涅阿斯的后裔的身份,稱姑母朱莉婭(Julia)的母親(Marcia,拉丁姓氏Marcius的陰性形式)承繼自羅馬王政時期的第四位國王安庫斯·馬修斯(Ancus Marcius,約前640—前616年在位),朱莉婭的父親朱莉烏斯(Julius)則是維納斯之子埃涅阿斯的后裔。
裁判官(愷撒)在演說臺上發(fā)表了慣常的演說,以贊揚他那已逝的姑姑朱莉婭和妻子科妮莉亞(Cornelia)。在對姑姑的悼詞中,談及她的父系和母系血統(tǒng),以及他自己父親的血統(tǒng):“姑姑朱莉婭的家族是她母親(愷撒祖母)從國王那里繼承下來的,她父親(愷撒祖父)則有如不朽之神。馬修斯(Marcius)家族可追溯至安庫斯·馬修斯王;而朱莉婭家族,我們的家族,是維納斯(Venus)的分支。因此,我們的血統(tǒng)既有國王的神圣性,國王的權力在凡人中至高無上;也有對神的崇敬,神對國王本身具有支配作用?!?0
愷撒在這段悼詞中既強調其姑姑血統(tǒng)的世俗權威(王權),又強調權利的神圣來源(神授王權)。在其整個政治生涯中,愷撒都聲稱得到了女神維納斯的特殊保護和幫助。朱莉婭家族和女神之間的聯系由來已久,以前的氏族成員便有打制帶維納斯肖像錢幣的傳統(tǒng),例如RRC 258/1(見圖六)。
面值:第納里銀幣
定年:公元前129年 羅馬
正面:右向著盔羅馬女神頭像,左側有船錨標識,頭像下顎處X中間帶橫標識;點狀邊線。
反面:維納斯女神駕駛二馬戰(zhàn)車,左手持韁繩、右手執(zhí)長鞭;身后為丘比特(Cupid)授冠圖;上端銘文ROMA,下端銘文SEX·IVI,下緣銘文CAISAR;點狀邊線。
收藏目錄:參見RRC 258/1。
無獨有偶的是,愷撒的政治對手龐培與維納斯也頗有淵源。作為蘇拉(Lucius Cornelius Sulla Felix,前138—前78)的乘龍快婿,龐培繼承了蘇拉所稱的維納斯的青睞。他甚至為維納斯建造了一座劇院。這座劇院于公元前55年竣工。巨大的圓柱門廊環(huán)繞著一個由噴泉和雕像組成的廣闊花園。帶頂棚的拱廊,專門用來展示龐培收集的藝術品?;▓@建筑群的另一端是龐培博物館,用于舉行政治會議。參議院通常會將這座建筑與一些滿足正式會議要求的神廟和大廳一起使用。2龐培曾稱:“我不是建一座劇院,而是一座維納斯神廟,我在上面加了劇院的臺階?!?可見龐培是在有意識地強調自身與維納斯之間密切的關聯。
龐培與維納斯女神的親近關系在造幣上也有體現。造幣官科西迪烏斯·諾尼亞奴斯(C. Considius Nonianus,前57年在任)于公元前57年發(fā)行了維納斯肖像幣(RRC 424/1)。4該幣正面有維納斯頭像,反面則為維納斯神廟,為第二次布匿戰(zhàn)爭期間(Second Punic War,前218—前201)在羅馬為維納斯建造的神廟。克勞弗德指出,這枚硬幣是造幣官支持龐培派的政治宣言(見圖七)。5
龐培的女婿福斯圖斯·科尼利厄斯·蘇拉(Faustus Cornelius Sulla,前86—前46)于公元前56年造幣(見圖八),將龐培與維納斯更為緊密地連接起來。硬幣正面為維納斯,反面為三座獎杯,分別對應龐培公元前79年在非洲努米底亞(Numidia)、公元前71年在歐洲西班牙(Hispania)、公元前61年在小亞獲得軍事勝利后的3次凱旋式(triumphi)。3
很難想象,面對龐培利用維納斯的大肆宣傳,愷撒會采取無動于衷的消極策略。前文提及,早在公元前69年,愷撒已公開宣稱與維納斯的淵源,至公元前48年,在對戰(zhàn)龐培的法撒盧斯戰(zhàn)役(Battle of Pharsalus)中,亦宣稱得到維納斯的庇護,遂發(fā)誓獲勝后將建造神廟,4并于公元前46年9月26日將這座神廟獻給女神。5實際上,兩人均曾承諾,功成之后將為維納斯神廟獻祭。6足見,愷撒與龐培圍繞誰更親近于維納斯的競爭可謂“針鋒相對”。普魯塔克(Plutarch,46—119年之后)提及,龐培害怕愷撒對維納斯神的虔敬勝過自己,“他擔心回歸維納斯的愷撒家族會獲得榮耀和輝煌”。7這透露出,內戰(zhàn)期間愷撒和龐培圍繞維納斯庇護的競爭,其真實目的在于強調各自統(tǒng)治羅馬的正統(tǒng)性。
據傳世文獻,愷撒是在長時間的政治交涉不見成效的情形下才不得已選擇內戰(zhàn)。沃伊泰克認為,愷撒在公元前47年之后才開始與龐培展開競爭。但綜合前述史事可知,公元前49年初他率軍跨過盧比孔河時便已與龐培決裂。甚至,愷撒爭取正統(tǒng)性的努力很可能在他與元老院、龐培派尚未徹底決裂之前便已開始。此前,面對龐培樹立權威的行動,愷撒試圖以一種較為隱晦的宣傳手段作為回應。而在法薩盧斯戰(zhàn)役決勝龐培之后,他根本無須再做有關維納斯的隱晦宣傳。至公元前44年,愷撒更明目張膽地把自己的肖像打制在錢幣上(見圖九)。
面值:第納里銀幣
定年:公元前44年羅馬
正面:右向愷撒頭像,后有新月圖像;右側銘文CAESAR·IM順時針分布;左側PM字母;點狀邊線。
反面:維納斯站像,右手托勝利女神,左手持權杖;右側銘文L·AEMILIVS順時針分布;左側BVCA順時針分布;點狀邊線。
收藏目錄:參見RRC 480/4。
此時,愷撒不再需要像早期那樣隱晦地展示自己源于神話與古老王權的雙重血統(tǒng),而是直接將自己的勝利展現出來。錢幣反面俯視的維納斯,似乎可以解釋為垂青愷撒和支持其獲得勝利;同樣也可以解釋為他本人的功績與榮耀甚至令維納斯不得不俯首視之。這無疑透露出此時的愷撒志得意滿,也顯示著其傲慢與膨脹。愷撒的宣傳策略,無論是隱晦地借助與維納斯的關系彰顯自身的正統(tǒng)性,還是直接將自身肖像打制在錢幣上,究其實質都是一以貫之的派系斗爭與權力角逐。
按照此種研究理路,埃涅阿斯幣反面的創(chuàng)城始祖形象與銘文“CAESAR”顯然昭示出愷撒是維納斯、埃涅阿斯的后裔。埃涅阿斯創(chuàng)建新城的母題早在公元前6世紀即已存在。1這與希臘海外拓殖地與母邦之間的神話譜系敘述一脈相承。2維吉爾《埃涅阿斯紀》則將羅馬與特洛伊(Troy)傳說相聯系,3解釋了羅馬人與迦太基(Carthage)的世仇、4歌頌了羅馬人傳統(tǒng)美德,5將朱莉婭·克勞迪安家族(Julio-Claudian family)的統(tǒng)治合法化。從此,埃涅阿斯作為由特洛伊而來的羅馬城建城始祖的說法得以鞏固,形象廣泛出現在古代文獻與物質遺存中。據《埃涅阿斯紀》記載,埃涅阿斯對年邁的父親保持尊重和愛戴,對幼子阿斯卡尼烏斯(Ascanius)忠誠和奉獻。
那么,來吧!親愛的父親,抓住我的脖子;我會把你扛在肩上;那任務不會壓在我身上。
無論發(fā)生什么,對我們雙方來說都是一樣的,共同的風險,同樣的救贖。讓小尤勒斯(Julus,按:阿斯卡尼烏斯)和我一起走,讓我的妻子在遠處跟隨我們的腳步。
仆人們,注意我的話。
在城市的入口處有一個土堆,一座被遺棄的谷神星古廟,附近有一棵古老的柏樹,多年來受到我們祖先的崇敬;
讓我們走不同的路去那個地方。
父親,你把圣物和我們國家的神都拿在手里;在我用水清洗后,因我經歷了這樣的戰(zhàn)斗和最近的屠殺,觸摸它們是一種罪過。6
圖像史料和傳世文獻均反映了共和國晚期的對虔敬(pietas)這一觀念的強調。頗堪細味的是,這枚錢幣一改傳統(tǒng)的圖像學敘事,將埃涅阿斯身旁一側的兒子阿斯卡尼烏斯置換為帕拉斯權杖。在希臘和羅馬神話中,帕拉斯權杖是特洛伊和后來的羅馬的安全所依賴的古代崇拜形象,即奧德修斯(Odysseus)和狄俄墨德斯(Diomedes)從特洛伊城堡偷走的雅典娜(Athena)木制雕像,后來被埃涅阿斯帶到羅馬城址。羅馬作家中不乏關于帕拉斯權杖的記載。老普林尼(Pliny the Elder,23—79)稱,公元前241年,盧修斯·卡埃西留斯·梅泰勒斯(Lucius Caecilius Metellus)從維斯塔神廟(Aedes"Vestae)搶救出雅典權杖時,被火弄瞎了眼睛。1奧維德(Publius Ovidius Naso,前43—18)亦提到了這一事件。2備受爭議的皇帝埃拉加巴勒斯(Elagabalus,218—222年在位)將羅馬宗教最神圣的遺跡從各自的神殿轉移到埃拉加巴勒神廟(Elagabalium)時,帕拉斯權杖就是其中之一。3迨至古代晚期,傳言稱君士坦丁大帝(Constantine the Great,306—337年在位)將其從羅馬轉移到君士坦丁堡(Constantinople),并埋在君士坦丁的圓柱下。4這樣的舉動會破壞羅馬城的首要地位,自然也被君士坦丁視為使其統(tǒng)治和新首都合法化的舉動。不止如此,該圣物有時也被帶到戰(zhàn)場以鼓舞士氣。5盡管這些記載均晚于愷撒的時代,但對帕拉斯(Pallas,即雅典娜別稱)的文化釋讀并非一日形成,顯然在愷撒時期即已存在。愷撒挺進羅馬,無論是為帶給羅馬人安全,還是如埃涅阿斯帶著信物抵達羅馬,兩種解釋皆可為“勇渡盧比孔河”提供有力的合法性支撐,甚至可以模棱兩可地解釋為愷撒對共和國的忠誠之心,正如其對父親和祖國(patria)的一片赤城之心。而醒目的“CAESAR”銘文自上而下排列,盡管比直接將頭像呈現在錢幣上隱晦很多,卻清楚地表明了愷撒自身的角色。愷撒的行跡與錢幣紋樣的圖像學涵義結合指向的結論,支持了筆者的觀點——埃涅阿斯幣最有可能打制于愷撒渡過盧比孔河之前即公元前49年前后的高盧地區(qū)。如前文所示,至公元前48年法薩盧斯戰(zhàn)役之后,愷撒已經無人能敵,不必如制造埃涅阿斯幣時隱晦地說明自身合法性,而是破例將自己的肖像用于造幣。
綜上,筆者基于學界已有偏重考古路徑的定年、造幣地點說,通過對系列錢幣的形制風格差異的觀察,結合對愷撒行軍路線、愷撒造幣爭取輿情必要性的分析,認為該系列錢幣最有可能造于公元前49年前后。
此外,從中也可以看出,政治人物個人權威的崛起和共和理念的式微。這在埃涅阿斯幣等與愷撒相關的錢幣紋樣中顯露無疑。諷刺的是,愷撒在與龐培的爭奪戰(zhàn)中獲勝,卻于公元前44年3月15日喪命于后者獻給維納斯的劇院中的庫里亞大會堂(Curia);勝利者愷撒是第一位將自己肖像用作錢幣紋樣的羅馬人,其遇刺亦有唯一公開慶賀謀殺行為的羅馬錢幣為證,而這也是唯一一種提及特定日期的羅馬錢幣(見圖十);愷撒獻給維納斯的神廟則作為其葬禮上一座神龕的浮雕配圖。6命運之神似乎同羅馬人開了一個玩笑,但羅馬共和國從此卻進入安東尼與屋大維(Octavianus,前27—14年在位)爭雄的時代。他們一個為愷撒部將,一個為愷撒養(yǎng)子,無論何人勝出都是朱莉婭一族的勝利,帝制取代共和成為不可逆轉的歷史大勢。
面值:第納里銀幣
定年:公元前43—前42年布魯圖斯(Marcus Junius Brutus,前85—前42)隨軍造幣
正面:右向布魯圖斯頭像;右側銘文BRVT·IMP順時針分布;左側L·PLAET·CEST逆時針分布,點狀邊線。
反面:皮雷烏斯(pileus,即自由帽)置于兩把匕首之間;下端銘文EID·MAR(三月十五日),點狀邊線。
收藏目錄:參見RRC 508/3。
三、余論:錢幣史料對羅馬共和國史研究的意義
西方學界對埃涅阿斯幣的研究基本屬于考古學解讀??藙诟サ抡J為該幣定年于公元前47至前46年,造幣地為非洲,沃伊泰克進一步推斷為造于埃及或小亞。兩人均為當代錢幣研究領域的權威學者,但其解讀主要是基于窖藏錢幣的時間設定,卻忽視了愷撒的實際行軍路線而無法窺視錢幣背后的歷史與文化圖景。筆者將窖藏發(fā)現的地理位置與愷撒征服地中海的行軍路線相結合,又參考該型錢幣研究史上其他定年(如格魯伯的前48年造幣說、蒙森的前49年造幣說)與造幣地(西登納姆的高盧造幣說、沃伊泰克的埃及、小亞造幣說)觀點,根據造幣的藝術造型、打制工藝與早期造幣、埃及造幣的異同,推定該錢幣應于公元前49年前后所造。
此外,筆者將埃涅阿斯幣與同類體裁的錢幣聯系起來,結合共和晚期龐培與愷撒的政治角逐背景,從文化符號層面對該錢幣進行釋讀。進而揭示了龐培、愷撒在爭取元老院、傳統(tǒng)貴族的支持過程中各自的努力與相互的對抗。愷撒早期努力與維納斯建立聯系,正是對龐培宣稱承繼自蘇拉的維納斯庇護的一種回應,更是對自身正統(tǒng)性的一種強調和宣傳。愷撒于公元前69年在其姑媽的葬禮中率先公開說明自己與維納斯的關系。龐培派則于公元前57、56年分別發(fā)行帶有維納斯肖像的錢幣,甚至于公元前55年建成一座榮耀維納斯的神廟。很難想象,面對龐培如此密集地宣傳自己與維納斯的緊密聯系以彰顯自身正統(tǒng)性,愷撒會無動于衷;而傳世文獻恰恰記載了愷撒在跨過盧比孔河之前幾年時間中都在進行積極的爭取。羅馬共和晚期派系之間激烈的競爭便在錢幣之上如此細微、卻又惟妙惟肖地呈現出來。筆者認為,在這一與龐培暗斗的時期內,愷撒制作發(fā)行埃涅阿斯幣在邏輯上具有極大的可能性。至少這樣的可能性遠大于法薩盧斯戰(zhàn)役之后愷撒大獲全勝之時。如圖九所示,愷撒取勝之后表現出昂揚自信的姿態(tài),甚至開創(chuàng)了羅馬政治人物以自己頭像作為錢幣紋樣的先河。
愷撒展現自己與維納斯聯系方式從前期隱晦與攀附演變?yōu)楹笃谥卑着c自信,這在錢幣圖案使用上也有所體現。維納斯肖像由正面(圖一即RRC 458/1)轉變?yōu)榉疵妫▓D九即RRC 480/4),錢幣正面的肖像則由維納斯女神轉換為愷撒自己的肖像。不難看出,在維納斯肖像由正面移至反面、女神維納斯轉為世人愷撒肖像的過程中,共和的理想逐漸為帝制的觀念所取代,集權者的個人權威正在攀升。
而該型錢幣反面埃涅阿斯左肩扛著老父親、右手拖著代表守護之神的帕拉斯權杖,無論從虔敬(pietas)的角度來講,還是就愷撒自比埃涅阿斯遠道歸來而言,均符合筆者的推定,即愷撒在前49年更需要去爭取輿情的同情和支持。結合行軍路線,與在非洲取勝于公元前47年返回羅馬相比,顯然公元前49年回軍羅馬時愷撒更有必要保持一種謙遜的姿態(tài)。因為,在非洲取勝后羅馬境內再無可以與愷撒抗衡的勢力,他已成為羅馬共和國的實際最高統(tǒng)治者;圖九的錢幣形象地展示出,愷撒與維納斯女神的距離只在一枚錢幣的正反之間,不過區(qū)區(qū)幾毫米而已。
愷撒的繼承者屋大維甚至將這一設計理念進一步發(fā)揚光大,他將“愷撒·奧古斯都”(CAESAR"AVGVSTVS)的字樣和自己的肖像打制于錢幣正面,反面則是向8個方向延伸的彗星與“神圣尤利烏斯”(DIVVS IVLIVS)銘文。這種在錢幣上公然進行家族與個人宣傳的形式與傳統(tǒng)羅馬幣的設計已然相去甚遠,也體現出羅馬政制的大變革。
事實上,早在共和晚期,政治信念日益由忠于共和轉變?yōu)樾е覀€人,曾被奉為圭臬的共和價值也與世俗的家族榮耀、個人權威乃至血緣紐帶聯系起來。貴族派系間的競爭,不再以維護共和的共識而告一段落,卻因爭奪對共和國掌控權而此起彼伏。這一過程在當時的錢幣史料中即有反映,自公元前2世紀開始,公眾對共和國的記憶便與羅馬硬幣上的家族歷史記憶結合在一起。1具體表現為銘文和圖像等要素的一系列重大變化:如銘文從彰顯民族認同這種較為簡單的理念(羅馬城/女神[Roma],見圖六)轉為展示晚近社會現實和變遷的政治理念(自由[libertas]、虔敬[pietas]、和睦[concordia]等);圖像從神話人物肖像轉為祖先肖像、甚至出現仍然在世者的個人肖像。
而且,就已知關于內戰(zhàn)的錢幣來看,無論馬略(Gaius Marius,前157—前86)對陣蘇拉、龐培對陣愷撒、還是安東尼對陣屋大維,羅馬共和晚期政爭權斗中盛行的暴力手段也體現在錢幣上,如對錢幣上有關政敵銘文和圖像的暴力移除,也可視為“除名毀憶”(damnatio memoriae)之舉。2
此外,在古代羅馬,設有三人造幣官(triumviri monetales),一般是年輕人從政的首個職位,由元老院授權負責監(jiān)督錢幣制造。從已經發(fā)現的錢幣和相關傳世文獻來看,羅馬錢幣打制由造幣官來負責。他們往往與政治人物和派系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這些年輕貴族需要依靠派系勢力爭取仕途,因而遵守傳統(tǒng)(mos maiorum),同時試圖表明自身家族和團體在共和國晚期為公共事業(yè)做出貢獻的重要性。造幣官的當選具有政治派系屬性,所造之幣必然彰顯個人及派系意志。因此,從錢幣造型的變遷和造幣官的派系屬性來看,錢幣史料“記錄”了共和價值和個人權威此消彼長的過程,無疑是研究當時歷史的重要原始材料。
[作者張紅霞(1990年—),東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博士后,吉林,長春,130024;顧斯文(1978年—),東北師范大學世界古典文明史研究所教授,吉林,長春,130024]
[收稿日期:2023年10月15日]
(責任編輯: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