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唐力，詩人，漢族，1970年11月生于重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2005年參加《詩刊》第21屆“青春詩會”。2006年－2015年任《詩刊》編輯，現(xiàn)為重慶文學(xué)院專業(yè)作家。作品發(fā)表在《詩刊》《人民文學(xué)》《中國作家》《星星》等刊。著有詩集《大地之弦》《向后飛翔》《虛幻的王國》《大地之馬》等，曾獲第四屆重慶文學(xué)獎、首屆何其芳詩歌獎、第三屆徐志摩詩歌獎、儲吉旺文學(xué)獎、《十月》詩歌獎、嘉陵江文學(xué)獎等。

壺口瀑布

我的心如壺口：

讓你的馬匹來撞擊我吧，讓你的

奔流之馬，憤怒之馬，咆哮之馬，飛騰之馬

決絕之馬，驚駭之馬，洶涌之馬

一匹接一匹，摔下來， 跌下來，砸下來

讓它們在命中逐命，在痛中尋痛

在河流中打開河流

我的心如壺口：

讓我的心來承接你吧，承接你

跌碎的馬頭、折斷的馬肢、破裂的馬骨

飄散的馬鬃，激流中四處沖撞的心跳

承接你一往無前的信念

承接你赴死的勇氣

承接你的悲壯，你的毀滅，你的死亡

你全部的命運和苦難

我的心如壺口：

讓我的心來容納你吧，萬馬之馬

萬水之水。讓你的雷鳴在我喑啞的胸腔轟鳴

讓你的彩虹在我的血液中升起。讓它們重新

在我心中的壺口聚合吧

讓馬頭成為馬頭，馬尾成為馬尾

讓它們在死亡中復(fù)活，再一次

暢飲水珠中的太陽，轉(zhuǎn)身

成為另外的水，另外的馬，從我的身體里

奔涌而出

語言之旅

——記一次洞中探秘

1

遠(yuǎn)遠(yuǎn)看到，在巖石的臉上，

大地張開嘴巴。

四周的樹木、荊棘是它粗壯的胡髭。

我們聽不到它發(fā)出的聲音。

也許它一張口，聲音就化為了

山間的白云、霧靄，巨大而無聲；

也許它的口中，內(nèi)在的秘密

太過巨大，語言如石，

鯁于喉嚨，未敢吐露。

我們必須進(jìn)入大地的喉嚨，

才可面對、才可直視、才可見證，

大地的語言。

我們要在它的喉嚨中，

掏出語言！

2

我們躬身進(jìn)入，

在大地的喉嚨中，匍匐前進(jìn)。

必須放下的身體，

低眉俯首，保持敬畏；

卑躬屈膝，保持虔誠。

用手指跪行，

才能觸摸到大地的語言中，

偉大的沉默。

3

尋找語言的過程，就是

探險的過程。

如同此時的行動。

探尋、求索，自我冒險，

在意義的幽隧，左沖右突；

辨識、選擇、自我糾正，

在迷幻的歧路里，左顧右盼。

考察、研究，自我辯駁，

在事理的淵藪里，載沉載浮。

有時我們尋找不到語言，

是語言，尋找到我們。

就如同此時，奇跡迎面而來，

秘密不期而至。

4

摸索前進(jìn)，在線性的空間里，

在最初的時刻：

一無所有。在無中尋找有，在有中尋找無。

一無所名。在有名中尋找無名，

在無名中創(chuàng)建有名。

隨手觸摸到的是粗糙的、

粗糲的石頭。

粗糙的、粗糲的事物。

原生的，原初的，并不優(yōu)美——

它從不取悅于人！

本色的，本質(zhì)的，卻最鋒利，最直接——

它割破我們的肌膚，

進(jìn)入血液，與我們的心靈交流。

5

小說家、詩人、散文家走在同一條道路上，

是語言將他們分辨、確認(rèn)。

洞穴連著洞穴，小說家

在迷宮中建造迷宮，天青石的穹頂，

閃爍著迷亂的博爾赫斯之光。

洞穴孕育洞穴，詩人

在歧路上創(chuàng)造歧路，蜘蛛網(wǎng)的道路，

分叉著狂亂的蘭波之發(fā)。

洞穴生產(chǎn)洞穴，散文家

在縫隙之中開辟縫隙，無數(shù)的門中之門，

開合著紛亂的紀(jì)德的窄門。

我們行走，直至走入了自身。

我們是自己的迷宮、自己的歧路，自己的縫隙。

但自然與我們，

那唯一的銜接點，可遇不可求。

6

唯一的通道，僅可容身，

只能佝僂著身體，獨自通過。

就如同我們在稿紙的行間，

踽踽而行。

在尋找語言的途中，你不可能與他人同行。

在尋找語言的途中，你是永遠(yuǎn)的獨行者。

7

額上的燈光，柔軟的燈光，

燭照著方寸之地。

光在前行。依靠這光，

我們得以一步一步地移動。

光，來自大腦的深壑，

來自心靈的秘境。

——審視之光，智識之光，

唯有它，方可照亮語言的幽微。

8

語言的秘境，唯有

通過險途，方可抵達(dá)。

我們終于抵達(dá)了

大地的秘密之地，看到大地

內(nèi)在之花——巖石之花，

堅硬之上的柔軟，沉重之上的輕靈；

秘密之花，幽暗之中的光華，

隱匿之中的顯現(xiàn)；

語言之花，質(zhì)樸之上的晶瑩，

素凈之上的華彩。

花蕊中的花蕊，奇跡中的奇跡！

秘密中的秘密，語言中的語言！

唯有以它的純潔，洗禮我們的污穢，

唯有以神的尺度，丈量我們的沉默。

我們的靈魂躬身以禮！

9

我們循原路返回。

只是——在語言的途中，

可有返回之路？

從語言之中退回，我們的肉體已歷經(jīng)洗禮。

我們的靈魂是否已獲得完美的照護(hù)？

馬爾康協(xié)奏曲

1

是哪一簇火苗造就了你，馬爾康？

當(dāng)火苗與火苗擁抱，是光和光的擁抱

我們以手加額，迎接盛大的光明

當(dāng)弦子在草地上響起

是音符與音符的擁抱，迎接

盛大的歡樂；當(dāng)我們圍成一個圓旋繞——

偉大的圓，和諧的圓：鍋莊起舞

是節(jié)拍與節(jié)拍的擁抱——

我們的手臂高舉

迎接這神圣的時刻，這美好的時刻

這至高的圣典，我們要用全部的心靈去接納：

你燦爛、你歡樂、你美好

你光明、你圣潔，哦，馬爾康

2

是哪一個詞語誕生了你，馬爾康？

當(dāng)最初的第一個詞語顯現(xiàn)，就像

最初的神圣的念誦

詞語，從火塘的喉嚨里第一聲爆響

誕生，從格?；ǖ拇缴险Q生

從雪豹的斑紋里誕生

從高飛的雄鷹的眼睛里誕生

從搖動的手鈴里誕生，從經(jīng)筒的

第一次旋轉(zhuǎn)里誕生，從飄動經(jīng)幡最初的

天空之吻里誕生……一個詞語分化

成為兩個詞語。兩個詞語碰撞、融合，衍生

生生不息——詞語、詞語、詞語

詞語在天空飛翔

等待一個人的認(rèn)領(lǐng)：

詞語由高處降下，最終塵埃落定①

化為美和真實——哦，馬爾康

3

是哪一滴水孕育了你，馬爾康？

當(dāng)梭磨河穿城而過，像美麗的嘉絨袍上

綢緞的腰帶，系在腰間

那兩岸的燈火，就是生活的寶石

點綴其上，閃耀著人間光芒！

是哪一滴水，在孕育夢發(fā)光的身體？

是哪一滴水，在孕育純潔的愛？

又是哪一滴水牽手另一滴水

把奔放的情感和潔白的善良，交還大地？

粼粼波光，那是水的眼睛

它一路直下，閱讀村寨、民居、古碉、寺院

閱讀風(fēng)云的變幻、巖石的堅定

閱讀逐水而居，隨風(fēng)而舞的人們——

他們的滄桑，他們生命的永恒

在水的眼睛，在詞語的眼睛里

我看到他們的靈魂

像河流一樣古老，一樣深邃。哦，馬爾康②

①馬爾康是作家阿來的故鄉(xiāng)。

②美國詩人蘭斯頓·休斯有句：“我的靈魂變得像河流一般深邃”。（《黑人談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