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每次打電話給母親，她都在小菜園里。她總喜歡中氣十足地跟我說她的各種菜。我能想象得出來，她一邊說話，一邊驕傲地看著她周圍的菜，看著她勞動成果的樣子。

母親已經(jīng)六十歲了。退休后大部分時間都在村子里，種菜是她和父親現(xiàn)在最大的樂趣。她種了多少地的菜，我說不上來，我只知道很多很多，多到吃不完。然后送鄰居，送親戚，送熟人。上周回去，她又在種大白菜，說再過兩個月冷了，大白菜最受歡迎。

母親的老家，在一個離城20公里左右的村子里。我從小在那里長大。那是一個依山傍水的村子。記得我很小的時候，母親在工作之余，隔三岔五就會帶著我去小菜園里澆菜水，從春天到夏天、從秋天到冬天，我會用小一點的瓢幫著澆。小小的我覺得媽媽很是偏心，在學校她愛課堂那個小菜園，課后她愛家里的小菜園。挑水的路總是濕漉漉的，淘氣的我總是喜歡在濕漉漉的菜地梗上玩，劃過去劃過來，沒有摔跤的滑行我很是快樂，一不小心滑了摔在地埂上，我就會賴在地上嚎啕大哭。媽媽總是會急匆匆放下手中的水瓢或者水桶，跑過來抱起我，一邊責備一邊給我清理身上的泥土。這時候的我，會悄悄地躲在媽媽的懷抱里，一臉得逞地偷笑。

記得我五六歲的一天，母親在給她的學生上課，貪玩的我跑去和鄰居家割麥子，不小心割到了手，我跑到她的教室門口，故意漏出我的傷口，她看見后竟然像沒事的人一樣繼續(xù)上課，沒有理我，我心里瞬間空洞洞的，覺得她不愛我，更愛他的學生，后來學校的另外一個老師幫我包扎了傷口，下課后她心疼地拉著我的手，我也委屈地哭了出來。還有一次，母親因為給她的學生批改作業(yè)，沒有給我檢查作業(yè)，導致我的作業(yè)錯了好多，被老師批評，我委屈地回家哭鬧，怪她，她和我說，你上課的時候要好好聽講，做事情不能總靠別人給你糾錯，自己要承擔沒有好好聽講沒有認真做作業(yè)的后果。從此，我學習更加專注，做作業(yè)更加認真，因為從那次以后我知道了學到的知識是自己的，做作業(yè)是自己的事。小小的一件事，教會了我要認真做好每一件事。從記事起到母親退休，我都覺得她好忙，忙著上課、忙著關心她學生的衣食住行，忙著做她學生的心理輔導，忙著批改作業(yè)，每天起得很早睡得很晚，很少有時間管我。初中放假的時候我看到其他同學有母親來接，羨慕不已，多希望我的母親也來接我。有時候我也會在她面前找存在感，因此哭鬧，但母親總和我說他的學生更需要她。我小的時候母親所在的學校就是我們村的村小，每當母親上完課走在回家的路上，村子里的人遇見她都會熱情地和她打招呼：“高老師，我家的孩子聽話嗎？”“高老師，我家孩子要是不聽話你就好好管管?！蹦莻€年代的家長，關心自己家孩子學習成績的不多，關心孩子品行的倒是不少，總會為自己家有一兩個調皮的孩子而煩惱。這時候母親都會耐心地和他們說孩子在學校的情況和表現(xiàn)，大多是鼓勵和夸贊的話。記憶里很多個夜晚，我在半睡半醒的時候總能模糊地聞到那種油印試卷別樣的香味，聽見母親寫教案、批改作業(yè)的落筆聲。

母親在她學校的小菜園里辛勤耕耘35年，付出了辛勤的汗水和心血，對自己的學生充滿了愛心和感情，也贏得了學生的愛戴和尊重。有一年教師節(jié)的時候，她收到了她年輕時候帶的一個學生寄給她的教師節(jié)賀卡，賀卡上面寫著：“敬愛的高老師，您是我的啟蒙老師，感謝您的諄諄教誨，祝您教師節(jié)快樂”。她因為這件事高興了很長一段時間。母親剛退休那幾個月，總是不習慣，經(jīng)常和我說：“我教了那么多年書，帶了那么多屆學生，對學校和孩子有很深的感情，真的是舍不得離開他們?！彼暮⒆觽円埠退粯由岵坏盟?，在她退休的那幾個月總有她之前帶的幾個學生用家長的電話打給她，表達的都是對她的不舍和想念。每當這個時候，她總是有點傷感，和我說好想再回去帶帶他們，我只能安慰她說你辛苦了那么多年，現(xiàn)在退休就應該好好享受生活，去做你以前想做而沒有做的事了?，F(xiàn)在她最想做的事就是在家里的小菜園里種菜。

母親算是種菜能手了。老爸在她的一手調教下，兩人分工明確，把幾塊菜地弄得有聲有色，不但實現(xiàn)了蔬菜自由，還把老年生活過得開開心心。這天我打電話回去，說下午想回家吃飯，她說要煮南瓜給我吃。到吃飯的時候，飯桌上臘肉、紅豆腌菜湯、南瓜、涼拌蘿卜絲、煮青菜應有盡有，這些都是她和我爸種出來的。飯后她還得意地向我炫耀今年的苞谷顆粒大、產(chǎn)量高，邊說邊叫我去看，當然說的還有他和我爸的一些日常爭執(zhí)，比如她要買的苞谷品種和我爸要買的苞谷品種不是一種，幸好她不聽我爸的，收成才會那么好之類的。

年輕時的母親，也算是能歌善舞的了，她經(jīng)常帶領著學生唱唱跳跳。我曾經(jīng)跟她說，年紀大了沒有事情做可以和別人一塊去跳廣場舞。她說我也想天天去唱唱跳跳，可是家里放不下啊。而且，我去唱歌跳舞你爸怎么辦呢？老爸是喜歡看書釣魚什么的，或者窩在家里看電視。我媽不認可那樣的生活方式，說待在家里一天不動，腰啊背啊骨頭啊全都會疼。所以，哪怕下雨抑或是生病，她也會到小菜園里去轉一圈：“看著菜長得好，心情好?。∧瞎峡喙仙踔良t薯開的花，都很好看呢。”

母親一生種了多少菜，恐怕是說不清了。在農(nóng)村包產(chǎn)到戶之前，包產(chǎn)到戶這個名詞大概只有我這個年紀才聽說過了吧，農(nóng)民可以有一點點自己的地叫自留地。那時，因為母親家里姐姐妹妹比較多，糧食缺口大。自留地是一點不能浪費的，全部用來種莊稼了。就算這樣，又哪夠填那一張張饑餓的嘴巴呢？于是便在一些偏僻的角落，種上一窩南瓜，或者一壟籬笆豆。即便外公外婆特別的勤勞，家里還是瓜菜半年糧。而我小時候的農(nóng)村，在大家只顧填飽肚子的年代，我們家的小菜園，除了農(nóng)村常見的瓜瓜豆豆、青菜、白菜、苦菜，便已經(jīng)有了茄子、芹菜、辣椒等特色蔬菜，這些蔬菜在當時看來是好看沒用的東西。媽媽的小菜園在我眼里就是色彩斑斕、種類繁多的百草園。

在母親看來，自己還能種菜，說明自己身體還不錯。她無數(shù)次跟我說，人家誰誰誰都說我和你爸厲害呢。我說，你們當然厲害啦，我種個白菜都會種死。媽媽就會很開心、很自豪的樣子。上個周回家，媽媽愁眉不展地對我說：“我的白菜種的太多了，送人都沒人要了?！蔽颐看味几f：“不要種太多了，反正你們也吃不了那么多。”而媽媽總是一邊說“好好好”，一邊還是舍不得讓那些地荒棄，然后每一次回家都和我分享她種菜的快樂。

以前在課堂上播種，現(xiàn)在在菜地里播種。是的，種菜是母親現(xiàn)在最開心的事情了。

愿母親一直開開心心地經(jīng)營她的小菜園。

責任編輯：李軍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