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標點符號不僅是輔助文字、記錄語言的符號系統(tǒng)，在某些語境下，標點符號甚至可以畫龍點睛，起到單純用文字無法達到的表達效果?！栋正傳》作為教材經(jīng)典選文，無論是言語組織上還是標點使用上，皆可作為母語學習的范本。從標點切入重溫經(jīng)典，可以增強學生對標點的賞析能力，提升其準確使用標點符號的意識。

關鍵詞：《阿Q正傳》；標點符號；精神勝利法

能正確使用標點符號，是新課標對高中生語文能力的基本要求，高考大綱也將其列入考察范圍，且其能力要求為E級，也就是最高級。近幾年，對標點符號的考察確實頻頻出現(xiàn)在高考題中，如2023年新課標全國Ⅰ卷語言文字應用題中問《駱駝祥子》相關語段“可是他低著頭，咬著牙，向前鉆”“閉住口，半天，打出一個嗝”中逗號是怎樣增強表現(xiàn)力的。前句中，逗號將三個動作分隔開來，敘述完每個動作后進行停頓，突出了祥子拉車的艱難吃力；后句中，兩個逗號將時間狀語“半天”獨立出來，起強調(diào)作用，突出“閉住口”的時間之長，凸顯了狂風的猛烈和祥子在狂風中堅持拉車的痛苦與窘態(tài)。本題著眼小小標點，見微知著，對文本的考查細膩而巧妙。我們在平時的教學中對標點的關注度與高三復習課針對標點的“刷題”之間是脫節(jié)的，好像只是到了高三復習階段，只是因為要高考，標點才一下子蹦出來似的。對標點的忽視已成積習，不僅體現(xiàn)在做題的被動與功利上，還體現(xiàn)在學生作文中。一“，”到底、甚至英文“.”一點到底的情況比比皆是，標點使用之粗疏隨意，令人感慨，背后折射的正是教學中對文本標點的長久忽視。

1918年，《新青年》開風氣之先，發(fā)表白話文《狂人日記》，并配合使用標點符號。魯迅作為新文學的奠基者，在標點符號的使用上常常反復推敲，精益求精，態(tài)度近乎苛刻。在《藥》寫完之后，他曾專門寫信給錢玄同：“送上小說一篇，請您鑒定改正了那些外國圈點之類，交于編輯人；因為我于外國圈點之類，沒有心得，恐怕有錯?！闭Z氣謙虛，其實，魯迅可以說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使用標點符號最優(yōu)秀的實踐家和革新家，他在出色地駕馭白話文的同時，成功地使用一套標點符號，對白話文的推廣影響深遠。從文言文的句讀、虛詞停頓、朱紅圈點，到新文化運動中魯迅等人對新式標點的奠基與推廣，標點對于文化的演進具有劃時代意義。

統(tǒng)編版高中語文教材選擇性必修下《阿Q正傳》（節(jié)選）一文堪稱標點使用的典范，字里行間花式又密集的標點，如撒豆成兵，人物頓時活泛。對話之間，“言”“文”的配合嚴絲合縫，基本達到了劇本的現(xiàn)場感，令人拍案叫絕。而若一逗到底，阿Q形象頓時失色，文本可供玩味的空間也消減很多。

基于以上，本文選擇從標點切入賞析《阿Q正傳》，重點關注“——”“……”等的使用，著重分析標點密集使用的語段、標點使用一反常規(guī)的語句，讓學生在對比閱讀、朗誦表演中，切實感受標點表情達意的精準，以及對語段立意畫龍點睛的增色作用。

一、“不言之言”之省略號

本來幾乎是一個“完人”的阿Q，體質(zhì)上有一些缺點——頭皮上的癩瘡疤，未莊的閑人們便愛拿他取笑。阿Q沒有法，只得另外想出報復的話來。

（1）“你還不配……”這時候，又仿佛在他頭上的是一種高尚的光榮的癩頭瘡，并非平常的癩頭瘡了；但上文說過，阿Q是有見識的，他立刻知道和“犯忌”有點抵觸，便不再往底下說。

本以癩頭瘡為恥，又以癩頭瘡為榮?！澳氵€不配”很傲嬌，“……”欲言又止，又很抵觸。這看似矛盾，實則揭示盲目自大背后的心理是自卑，自欺欺人，掩耳盜鈴，無法正視現(xiàn)實。

再看阿Q繼續(xù)被閑人揪住黃辮子，在壁上碰了四五個響頭，閑人這才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走了，阿Q站了一刻，心里想：

（2）我總算被兒子打了，現(xiàn)在的世界真不像樣……于是也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走了。

這回阿Q依然不愿意直面失敗，便通過貶低對方來“挽尊”，但怕嗓門大了又招打，于是這一串“……”便很傳神，這是阿Q在嘀嘀咕咕，是一連串的自我說服，自圓其說，自欺欺人。

未莊鄙視鏈下游的阿Q，其鄙視鏈之下也有其人。

（3）這“假洋鬼子”進來了，“禿兒。驢……”阿Q歷來本只在肚子里罵，沒有出過聲，這回因為正氣忿，因為要報仇，便不由的輕輕的說出來了。

又想罵又害怕。罵，因為阿Q一路都在找自尊，阿Q尤其“深惡而痛絕之”的，是假洋鬼子的一條假辮子，他阿Q的辮子縱使細而黃，好歹是真辮子，面對假洋鬼子的假辮子，他自認有道德上的優(yōu)越感，這個“禿兒”他一定要罵出口，但才出口，便立刻住口，不用“，”而用“?！保w現(xiàn)收束之快。因為他又怕，假洋鬼子是錢太爺?shù)拇髢鹤?，是未莊有頭有臉的人物，于是阿Q慫了，這個“驢”字只好用“……”掖著藏著，畏畏縮縮。果然，阿Q還是挨了打。

（4）趕緊抽緊筋骨，聳了肩膀等候著。

這顯然是被打慣了，抗打動作一氣呵成，絲毫不反抗，對強者顯出奴隸性。

從假洋鬼子那獲得優(yōu)越感不成，轉(zhuǎn)而碰上了小尼姑。阿Q便在平時，看見她也一定要唾罵，何況在屈辱之后呢？罵過還沒完，阿Q走近小尼姑身旁，突然伸出手去摩著她新剃的頭皮，呆笑著，說：

（5）禿兒！快回去，和尚等著你……

“等著你”后面是些什么沒有寫出，也不必寫出，“……”省略得意味深長，是阿Q想入非非、言語輕佻、嘩眾取寵的邪念，配合動詞細節(jié)動作“摩著”“呆笑”，入木三分地刻畫出阿Q下流相和放肆。尼姑往往是舊社會的最底層，尼姑而又“小”，更無反擊之力。阿Q對弱勢的小尼姑肆無忌憚，是弱者對更弱者顯出的流氓性。

阿Q之前面對假洋鬼子時還那么慫，這回子面對小尼姑又硬氣起來了。這種欺軟怕硬貌似突兀，實則正是一種“屈辱轉(zhuǎn)嫁法”的心理。許子東教授說：“最近重讀魯迅，深深感受到屈辱感是《阿Q正傳》的核心。”畢飛宇在《小說課》中指出：“最令魯迅痛心的是，這兩個部分（流氓性和奴隸性）不只是體現(xiàn)在兩種不同的人身上，在更多的時候，它體現(xiàn)在同一個人身上。流氓性通常伴隨著奴性，奴性通常伴隨著流氓性?！盵1]這種“伴隨”看似矛盾，其實是弱者把強者給自己的凌辱，施加給更弱者，從而讓自己由弱者轉(zhuǎn)化而成為強者，進而在凌辱更弱者中尋找到復仇的快感。因此有人把精神勝利法視為弱者的生存策略，在階級分化嚴重，階級矛盾突出的社會中，缺乏必要的上升階梯和減壓器閥，“阿Q們”的屈辱感就會始終存在。人們總是被別人看不起，所以只能用看不起別人來宣泄。其實，在一個不是“暫時坐穩(wěn)了奴隸的時代”就是“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中，強弱也只是暫時的，相對的。本質(zhì)上，人人皆伴隨著流氓性與奴隸性，人人都活不出尊嚴。

二、“不破不立”之破折號

阿Q在喝了兩碗黃酒后，曾手舞足蹈地說他原來是趙太爺?shù)谋炯?。但是趙太爺讓地保把阿Q叫了去，一頓斥罵后，給了阿Q一個嘴巴。比較：

（6）你怎么會姓趙！——你那里配姓趙！

（7）你怎么會姓趙，你那里配姓趙。

“怎么會！”“那里配！”，“！”寫出了趙太爺?shù)囊??！啊辈豢苫蛉?，表示文意的遞進，兩句話一句比一句霸道，步步進逼，顯示出地主老財咄咄逼人的氣焰。如果阿Q不姓趙，一句玩笑話，何至于如此對待；如果他真姓趙，更是悲哀，一個人的姓被活生生地剝奪了，起碼的尊嚴都沒有了。破折號的使用強化了阿Q的身份屬性：“三無人員”——無社會地位，無名無姓，無尊嚴。

再看阿Q在和別人口角的時候，間或瞪著眼睛道：

（8）我們先前——比你闊的多啦！你算是什么東西！

“——”是戰(zhàn)術性停頓，蓄勢而發(fā)，積攢能量，以更好地爆發(fā)出下面兩句，使其擲地有聲?？蛇@自然是虛張聲勢，因自卑而起的妄自尊大，深層原因無非是對現(xiàn)實的困頓感到無奈，才用虛無縹緲的闊氣來安慰自己、壓倒別人，取得精神上的勝利。

而當阿Q被人揪住黃辮子時，阿Q兩只手都捏住了自己的辮根，歪著頭，說道：

（9）打蟲豸，好不好？我是蟲豸——還不放么？

“我是蟲豸”是卑微的陳述語氣，“？”是告饒討好的乞求語氣?！啊北硎驹掝}的跳躍，連連自我貶低，只為求欺凌者罷手。自輕自賤又可哀可悲。

阿Q押牌寶不幸贏了一回，得了很白很亮的一堆洋錢，又讓人給搶了，這回是幾乎失敗了。

（10）但他立刻轉(zhuǎn)敗為勝了。他擎起右手，用力的在自己臉上連打了兩個嘴巴，熱剌剌的有些痛；打完之后，便心平氣和起來，似乎打的是自己，被打的是別一個自己，不久也就仿佛是自己打了別個一般，——雖然還有些熱剌剌，——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躺下了。

這里破折號一轉(zhuǎn)再轉(zhuǎn)：自己打自己就仿佛自己打了別人一般，也就彌補了巨大的心理虧空，但畢竟打的是自己，雖大不自在，但自我說服，一來二去，便翻篇了。第二個破折號明明可用“但最終”代替，但這個簡單直接的破折號更傳神，體現(xiàn)了阿Q的頭腦簡單，不會太糾結(jié)，也符合入睡前思維斷續(xù)的狀態(tài)。麻木健忘、自欺欺人的阿Q精神上再一次勝利。

其實每次標點使用精到之處，基本都是“精神勝利法”發(fā)功之時，而每次發(fā)功都是阿Q精神進入絕境的時候。阿Q是頭腦簡單，可他也有人之常情的被尊重的需求，一次次被踐踏被凌辱中，他要怎么心安理得活下去？“精神勝利法”就像是高壓鍋的氣閥，是阿Q扭曲中擠壓出的一套紓解壓力、抵御侮辱的心理機制，時而欺軟時而怕硬，時而妄自尊大時而自輕自賤，時而自欺欺人時而麻木健忘，無非都是源于此。

我們看阿Q，笑阿Q，像看一出喜劇。喜劇為什么讓人發(fā)笑，大概因為看到故事里面的人物倒霉的時候，會覺得自己比他高明，便獲得了優(yōu)越感，便笑了。但阿Q的扮演者，表演藝術家嚴順開說：“拍這部片子時，我心里常常是空落落的，常常流淚，阿Q就像我的父輩或者祖輩，我太同情他的遭遇了?！北举|(zhì)上，阿Q是一個“被侮辱者與被損害者”?？赡鼙潜覀冏约?，因為這個“無名無姓無籍貫”的“三無人員”阿Q是典型性的、抽象性的，他是一面鏡子，可能映照出我們眾人中的每一個人。

三、不落窠臼之“創(chuàng)新標點”

魯迅寫阿Q押牌寶時用到過一種很特殊的標點符號。

（11）假使有錢，他便去押牌寶，一堆人蹲在地面上，阿Q即汗流滿面的夾在這中間，聲音他最響：“青龍四百！”“咳～～開～～啦！”樁家揭開盒子蓋，也是汗流滿面地唱：“天門啦～～角回啦～～！人和穿堂空在那里啦～～！阿Q的錢拿過來～～”

這種波紋號在過去曾用作書名號，現(xiàn)在一般作為連接符標識數(shù)值范圍，但魯迅用它表現(xiàn)聲效，既表示聲音的延長，又表明聲音的震顫，讓樁家有種搖頭晃腦、拖腔拿調(diào)的表演感。這處標點難以用其他標點取代，如果將“～～”換成“……”，雖也有聲音延長之感，不免顯得氣若游絲，缺少市井的鮮活；如果換成“——”，則缺少了吟哦油滑的腔調(diào)。正是這聲情并茂的表演，慫恿得阿Q隨即：

（12）穿堂一百——一百五十！

阿Q的錢便在這樣的歌吟之下，漸漸輸光。賭徒阿Q配合的標點是“——”“！”，賭注越來越大，語氣跳躍而干脆，給人一種“上了頭了、豁出去了”的全情投入、忘乎所以之感。兩相比較，莊家油滑市儈，阿Q則頭腦簡單，呆頭呆腦被“下老千”輸光了錢便不奇怪了。

標點的創(chuàng)新使用給文字表達注入了強大的活力，以其鮮明的動態(tài)感描摹出現(xiàn)場人物的語氣語調(diào)，化抽象為具體，把無形的語音變化為生動的形象，如聞其聲如見其人[2]，表現(xiàn)出真實熱烈的現(xiàn)場感，達到了言文一致的效果。魯迅先生其實并不會賭博，據(jù)說為了寫好這一片段，還曾專門拜師學藝，現(xiàn)場觀摩，從而能細致到標點，皆精雕細鏤，堪稱嘔心瀝血。

四、結(jié)語

縱觀以上所舉數(shù)例，標點的重要性絲毫不亞于詞語的選用、句式的安排、修辭的錘煉，其匠心獨運之處，堪稱文章點睛之筆。當年某書局在給魯迅先生結(jié)算稿費時聲稱“標點不算稿費”，其后魯迅先生投稿時便不加任何標點符號，滿稿紙的字密密麻麻。書局沒辦法，只好寫信請求加上標點，并附上稿費。魯迅先生索要標點符號的稿費并不是斤斤計較，而是申明標點符號在行文中的地位。

魯迅先生在標點符號的使用上精益求精、近乎苛刻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也提醒我們，以后不管是看文章，還是寫文章，都要用心對待標點。郭沫若說：“標點之于言文有等同的重要，甚至有時還在其上。言文而無標點，在現(xiàn)今是等于人而無眉目?！庇辛嗣寄浚拍堋扒尚毁?，美目盼兮”，才能以文載道，以文傳情。

參考文獻：

[1]畢飛宇.小說課[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

[2]張桂英.管窺魯迅作品的標點藝術[J].教育科學論壇，2016（9）.

（作者：劉楷，江蘇省南京市雨花臺中學教師）

[責編：胡承佼；校對：芮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