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胡適曾經(jīng)多次在南京東南大學演講,其中《再談?wù)務(wù)韲省泛汀稌褐频氖仿浴返难葜v日期幾乎從未被質(zhì)疑,《胡適文集》《胡適全集》的出版更使其成為定論。然而事實并非如此,胡適1923年的演講還有不同的記錄版本。根據(jù)民國《時事新報》《教育匯刊》上的兩則新史料即華甡筆記的《胡適之在寧講演——題為再談?wù)務(wù)韲省泛头矫鳂s、陳家棟筆記的《書院制的史略》,可對這兩次演講的時間進行勘正。此外,版本校讎的結(jié)果也顯示,清代樸學家阮元主編的《經(jīng)籍籑詁》和興辦的杭州詁經(jīng)精舍,直接影響了胡適演講的言外之意。
關(guān)鍵詞:東南大學;演講時間;版本校讎;整理國故;詁經(jīng)精舍
胡適的演講一直備受學界關(guān)注,尤其是對于胡適在東南大學的幾次演講,目前已有較多研究成果。然而,《書院制的史略》和《再談?wù)務(wù)韲省穬纱窝葜v分別在1923年12月10日和1924年1月27日的普遍說法,現(xiàn)在看來令人難以信服。筆者在查閱《時事新報》《教育匯刊》等多種刊物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有兩則新史料既可以糾正學界對已有材料的誤讀,也可以提供給我們更具價值的演講記錄版本。實際上,胡適的兩次演講潛藏著一個思想交匯點,即在學術(shù)思想史占據(jù)有一席之地的杭州詁經(jīng)精舍。對于這一交匯點的深刻認知,恰恰又建立在對南京演講時間的重新考證上。
一、《再談?wù)務(wù)韲省返难葜v時間質(zhì)疑
胡適曾記錄自己1923年在南京有過兩次演講:“十一月卅日起程北來;在南京住兩日,講演兩次……”{1}然而,根據(jù)目前國內(nèi)所編資料,1923年胡適只在上海商科大學佛學研究會和南京東南大學分別演講了《哲學與人生》和《書院制的史略》。那么,胡適1923年底在南京的第二篇講稿是尚未被發(fā)現(xiàn)的佚文呢,還是有其他緣故?
為了解答這一疑題,我們首先要考察一篇作于“1924年”的文章。安徽教育出版社的《胡適全集》一直以來都是學界看重的研究資料,《胡適全集·第13卷·史學·論集》收錄了一篇胡適的演講稿《再談?wù)劇罢韲省薄?,全集編者在頁下注明:“這是胡適1924年1月27日在南京東南大學國學研究班上所作的講演,由葉維筆記。載1924年2月25日《晨報副鐫》,收入1927年群學社出版的《國故學討論集》第一集(許嘯天編)?!眥2}北京大學出版社再版的《胡適文集》(12卷修訂本)則將《再談?wù)務(wù)韲省芬晃氖珍浻诘冢保簿怼逗m演講集》中,編者在文末也說明是胡適1924年1月在東大的演講稿,原載于《晨報副鐫》③。歐陽哲生在《胡適文集·修訂版后記》中說:“修訂工作本著整理如故的原則,盡量按照原作最初發(fā)表的原始面貌進行整理。為確保質(zhì)量,我們幾乎將《胡適文集》所收作品重新與原始出處做了一次核校?!眥4}于是,從《胡適全集》到《胡適文集》修訂本{1},我們似乎可以確定胡適此番演講是在1924年1月27日,并且《晨報副鐫》是其“原始出處”,記錄了胡適演講的“原始面貌”。此外,在許多研究論文、專著以及胡適文章選本中,絕大多數(shù)學人或編者所引的參考文獻都與《胡適全集》《胡適文集》相同{2},只有少數(shù)人引用《國故學討論集》的演講記錄版本,但也從未對演講時間、講稿原始出處產(chǎn)生疑問。于是,“1924年1月27日”這一演講時間成為定論。然而,事實并非如此。
1924年2月25日《晨報副鐫》出版第38號,此號分為“講演”“小說”“詩”“雜感”等專欄,胡適《再談?wù)務(wù)韲省房d于報頭的“講演”一欄。不過,它的完整題目是《再談?wù)務(wù)韲省m之先生在東大演講》(由于當時報刊所載這一題目大多沒有雙引號,為遵照原刊和行文方便,下文皆作《再談?wù)務(wù)韲省罚?,在文末還有記錄者葉維的按語“維按”和葉維友人補充的“自昭識”?!逗m全集》編者之所以將胡適在東大的演講時間確定在1924年1月27日,筆者猜測應(yīng)該是從《晨報副鐫》葉維的按語中得到的信息,因為葉維在《再談?wù)務(wù)韲省m之先生在東大演講》末尾說:
維按胡先生前次講演,非常動人,談理非常精到,舉例引證,非常詳明,最后一段,談他整理詩經(jīng)之發(fā)明,舉例尤多,考證尤詳,不過可惜那次沒有粉筆,胡先生有許多□寫在黑板□的都沒有寫,我又淺陋,所以記得不完全,實為恨事,維白。(一月二十七日夜)。③(《晨報副鐫》印刷模糊而無法辨認之處以□代替)
從這段文字可看出,葉維顯然是將胡適講稿記錄完畢以后寫下的時間,但從“一月二十七日夜”是否就能確定胡適在東大演講的時間呢?這是值得懷疑的,因為記錄定稿時間并不等于原初演講時間。更重要的是,《胡適全集》所收錄的胡適講稿,胡適一開講就說道:“鄙人前年曾在貴校的暑期學校講演過一次‘整理國故’,故今天的題目曰《再談?wù)劇罢韲省薄?。那時我重在破壞方面提倡疑古,今天要談的卻偏于建設(shè)方面了……”{4}胡適在這里回顧了他在“前年”的經(jīng)歷。假設(shè)胡適果真是在1924年1月在東大演講《再談?wù)務(wù)韲省?,那么以此推算,“前年”即1922年他已?jīng)來過一次東大。查胡適日記,胡適1922年初確實在南京暫留,1922年1月《學衡》創(chuàng)刊后,胡適在南京見到了,返回北京后回憶起這段經(jīng)歷,他在日記寫下:
東南大學梅迪生等出的《學衡》,幾乎專是攻擊我的?!?/p>
我在南京時,曾戲作一首打油詩題《學衡》……{5}
然而,胡適1922年雖然到過南京,卻沒有在東大進行演講。實際上,胡適在東大演講是在1921年,而不是1922年。1921年夏季的一天(7月31日),下著大雨,胡適在南京東南大學(即南京高師)的暑期學校演講⑥。有意思的是,在這次演講結(jié)束后,胡適還與梅迪生等人一起吃飯{7}。胡適在飯桌上當然未料到第二年《學衡》的出版以及對他的攻擊??傊热灰呀?jīng)有充分證據(jù)確定胡適此次演講是1921年7月31日,那么胡適之后重來東大演講《再談?wù)務(wù)韲省窇?yīng)當是1923年(而不是學界認為的1924年),唯有如此,方能符合胡適所謂“鄙人前年曾在貴校的暑期學校講演過一次‘整理國故’”這一開場白。為查證這一猜測,筆者在翻閱報刊的過程中,從當年《時事新報》的一則史料得到了印證。
二、“演講錄”內(nèi)外:對《時事新報》一則史料的辨析
《時事新報》在1923年12月6日星期四發(fā)行了第5714號,報紙的第三張第四版是“教育界”,刊登的都是一些關(guān)于教育界最新消息的文字,并且還分為“評論”“專電”“紀事”等專欄。其中,“紀事”一欄刊有《胡適之在寧講演》的文章,題目下有小標題說明“題為再談?wù)務(wù)韲省?,署名則是“華甡”。文章開頭有這一位叫“華甡”的記錄者寫的按語:
本月二日胡適之博士,在東南大學國學研究會講演,題為再談?wù)務(wù)韲?,到者甚多,茲詳誌如下……{1}
在《時事新報》中,胡適演講的開場白是這樣的:
“兩年前來寧的時候,曾在貴校講演研究國學方法,那時有許多朋友都說是偏于破壞方面,提倡懷古,于建設(shè)方面,多未談及,故今天仍繼續(xù)從前的談?wù)?,故講題為《再談?wù)務(wù)韲省贰P泻D無書,只得將整理國故的方法,和在北京諸同志對于整理國故的意見,略為談?wù)?。個人現(xiàn)在的研究所得,比前年那時的意見,稍為不同。故很高興乘此機會談?wù)?。東大與北大雖同為國立的,而在世界學術(shù)上,尚無何等位置。要想能夠有一種學術(shù)能與世界上學術(shù)上比較一下,惟有國學。所以現(xiàn)在一般朋友在北京提倡一個國學研究所,用新的方法,事半功倍的去收實效,而在大學內(nèi),尤其是應(yīng)當提倡的。”(著重號為本文筆者所加)
上述引文提到的“兩年前來寧的時候”“比前年那時的意見”,指的正是1921年夏季胡適在東大暑期學校的演講。因此,《時事新報》中的記錄者“華甡”與《晨報副鐫》中的記錄者“葉維”顯然都是胡適1923年在東大國學研究會演講的聽者。由此可以確定,華甡比葉維更早把胡適的《胡適之在寧講演——題為再談?wù)務(wù)韲省钒l(fā)表,并且明確地說明胡適此次演講的時間是“本月二日”,即1923年12月2日,而不是《胡適全集》誤以為的1924年1月27日。上一節(jié)已提到《晨報副鐫》刊載了葉維筆記的《再談?wù)務(wù)韲省m之先生在東大演講》一文,末尾除了“維按”,其實還有一段“自昭識”:
這稿是葉君寄給我個人的。我記得胡先生前在東大所講的書院制的歷史和精神,各報都登載過;惟整理國故演講無人記出發(fā)表,殊為憾事。茲我冒昧將葉君的記錄稿送登晨報副刊,想為讀者所歡迎,而且也是葉君所心許的罷?{2}
“自昭”在這段文字說“惟整理國故演講無人記出發(fā)表”,顯然是他并沒有看到《時事新報》早已刊登過《胡適之在寧講演——題為再談?wù)務(wù)韲省?,以至于讀者都相信1924年2月25日發(fā)行的《晨報副鐫》便是胡適此番再談“整理國故”演講的最早出處,《胡適全集》《胡適文集》的編者們也被這一謎團絆住了。
值得注意的是,《胡適全集》已經(jīng)提到《再談?wù)劇罢韲省薄吩杖耄保梗玻纺耆簩W社出版的《國故學討論集》第一集,但如果我們進行一番校讎工作,就可以發(fā)現(xiàn)它和《國故學討論集》所收錄的《再談?wù)務(wù)韲省跂|南大學國學研究會》一文有許多相異之處。換言之,后者所本的原始文獻并非《晨報副鐫》。遺憾的是,《國故學討論集》第一集“通論”的七篇論文(梁啟超、吳文祺各1篇、曹聚仁2篇、胡適3篇),均沒有注明所錄文獻的出處。那么,《再談?wù)務(wù)韲省跂|南大學國學研究會》到底來源何處,其演講記錄者又是何人?為了解答這一疑問,筆者把它和《時事新報》上華甡筆記的《胡適之在寧講演——題為再談?wù)務(wù)韲省愤M行了文段的甄別與比較,發(fā)現(xiàn)它們其實是相同的一篇文章。唯一有區(qū)別的地方是《國故學討論集》把華甡的開篇按語截去了(即刪掉“本月二日胡適之博士,在東南大學國學研究會講演,題為再談?wù)務(wù)韲?,到者甚多,茲詳誌如下”這段文字),至此可以確認《國故學討論集》所收《再談?wù)務(wù)韲省跂|南大學國學研究會》一文的記錄者其實是華甡,而它的來源最有可能是1923年12月6日第5714號的《時事新報》或者轉(zhuǎn)載此文的其他報刊,并非人們經(jīng)常誤以為的刊載葉維記錄稿的《晨報副鐫》{1}。
作為胡適講壇下的聽者,葉維與華甡二人的筆記有著非常明顯的差異,特別是面對胡適旁征博引、信手拈來的諸多例證時,他們采取了不同的處理方式。為了直觀地呈現(xiàn)兩種筆記版本的不同,茲作表如下:
從上表可以看出,葉維筆記的稿本較為簡約,刪除或忽略了許多重要的細節(jié)。對比之下,華甡筆記的《胡適之在寧講演——題為再談?wù)務(wù)韲省吩谫Y料上要更加翔實,不僅明確了胡適演講的時間,而且記錄了胡適演講中許多活潑生動的例證,因此具有更高的史料價值。尤其是胡適特別強調(diào)阮元在嘉慶年間組織眾多學者主編的《經(jīng)籍籑詁》,《晨報副鐫》上的《再談?wù)務(wù)韲省m之先生在東大演講》竟然不曾提及,以至于如果只著眼于《胡適全集》《胡適文集》(它們收錄的都是《晨報副鐫》上的稿本),將會忽略許多重要信息。而阮元的《經(jīng)籍籑詁》,也會有助于更加深刻地理解胡適在東南大學的另一篇演講《書院制的史略》,這一點在下文著重探討。
三、《書院制的史略》演講時間與版本校讎
上文提到《晨報副鐫》在刊載葉維的演講筆記之后,文末“自昭識”還談及“胡先生前在東大所講的書院制的歷史和精神”,此處指的正是胡適的《書院制的史略》。換言之,胡適應(yīng)當是先演講《書院制的史略》,后演講《再談?wù)務(wù)韲省?。那么,胡適這次演講又是在哪一天呢?耿云志《胡適年譜》只說“是月(即12月——本文筆者注),曾到南京,在東南大學講演《書院制史略》”{1},至于更具體的時間《胡適年譜》也沒有把握,語焉不詳。而《胡適全集》《胡適文集》都說是1923年12月10日,演講稿后來刊于1923年12月17、18日上海《時事新報·學燈》{2},今天的一些研究者也毫不懷疑這一演講時間的準確性③。那么,這是否就是事實呢?筆者翻閱《時事新報》原刊,發(fā)現(xiàn)《書院制史略》確實連載于1923年12月17、18日的《時事新報》,但是它并非發(fā)表于學人普遍認為的《時事新報》副刊《學燈》,而是《時事新報》第5725號、5726號的第三張第四版“教育界”中的“演講”一欄{4}。此外,報上原題作《書院制的史略》(與《書院制史略》其實有一字之差),題目下注:“胡適之先生講,陳啟宇筆記”。更重要的是,《書院制的史略》開篇有陳啟宇的按語:
此篇是胡適之先生,于本月二日在南京東南大學講演,記者在旁筆記,復蒙胡先生贈以此篇綱要,因亟編述成文,公諸于世,并感謝胡先生的盛意{5}。
這里把胡適演講的日期寫得非常清楚,“本月二日”即1923年12月2日。值得注意的是,原報上《書院制的史略》末尾又有“十二,十二,九日。東大”的字樣,表明陳啟宇在聽完講座后,在東南大學花了一個星期的精力,終于完稿于1923年12月9日。然而,《胡適全集》《胡適文集》都把此次演講的時間定為1923年12月10日,不知其依據(jù)何在。倘若如此,則旁聽者已經(jīng)記錄完畢,演講者竟還未開始演講,實在匪夷所思。為了佐證這一點,還可以再回到本文開頭提到的胡適《我的年譜》,此書非常詳盡地記錄了他1923年一整年的心路歷程?!段业哪曜V》開篇和末尾分別記載如下:
“這一年可算是在病中過了的。新年的元旦日是在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里過的;這一年過去時我還在西山秘魔崖養(yǎng)病。中間從四月二十一日到十二月五日,——這七個多月的光陰都是在南方養(yǎng)病的時期。這一年沒有在北京大學上課,也沒有做什么重要的著述。
…… ……
十一月卅日起程北來;在南京住兩日,講演兩次;在天津住在君家一日。
十二月五日到京。到京后作《水滸續(xù)集兩種序》一篇,作《戴東原的哲學》未成?!雹蓿ㄖ靥枮楸疚墓P者所加)
胡適在《我的年譜》中說他從4月到12月在南方養(yǎng)病,度過了大半年;而在1923年11月30日以后,他曾在南京短住期間演講了兩次,12月5日便已回到北京??梢?,那些認為胡適1923年12月10日還在南京演講《書院制的史略》的觀點顯然是不能令人信服的。那么,除了陳啟宇的筆記以及胡適的日記,是否還有第三種史料可以佐證胡適演講《書院制的史略》是在1923年12月2日呢?答案是肯定的。目前多種胡適作品集對于《書院制的史略》的收錄,若限于民國時期則主要本于《時事新報》《北京大學日刊》《東方雜志》等刊物,例如《胡適全集》在“胡適著譯系年”中對《書院制史略》的刊錄情況統(tǒng)計如下:
1923年12月10日在南京東南大學講
載1923年12月17日至18日上海《時事新報·學燈》副刊
又載1923年12月24日《北京大學日刊》
又載1924年2月10日《東方雜志》第21卷第3期,見“選錄”欄……{1}
然而,《書院制的史略》實際上并不只限于上述統(tǒng)計。筆者在查找民國報刊時,發(fā)現(xiàn)一篇尚未被《胡適全集》收錄的《書院制的史略》,它刊登在《教育匯刊》1924年3月第2卷第1期上{2},比《時事新報》晚了約三個月?!督逃齾R刊》是國立東南大學教育研究會出版的刊物,由上海商務(wù)印書館發(fā)行,初為半年一刊,從此期開始改為季刊,一年出四冊,內(nèi)容也加以革新③。雜志封面是一幅耐人尋味的繪畫:在星夜的海浪上,矗立著一座向四周放射耀眼光芒的燈塔。顯然,這寓意著雜志對于教育界前景的期盼?!督逃齾R刊》的篇末保存了一篇重要史料,即東南大學教育研究會的《本會大事記》,記載期限是1923年10月至1924年1月,茲節(jié)選如下:
(1923年)十二月二日胡適之先生講演《書院制的史略》。
同月二十八日廖茂如先生講演《附中實施道爾頓之概況》。
同月二十八日俞子夷先生講演《附小實施道爾頓之概況》。
后由會員自由討論,并請俞先生和汪典存、廖茂如兩先生批評{4}。
東大教育研究會對演講的輯錄,再次確證胡適演講《書院制的史略》是在1923年12月2日。巧合的是,本文上一節(jié)指出筆錄者“華甡”已說明胡適演講《再談?wù)務(wù)韲省肥窃冢保梗玻衬辏保苍拢踩?,這么看來,實際上胡適在南京東南大學同一天作了兩次演講,但邀講組織和聽講對象不同,即胡適應(yīng)當是首先在“教育研究會”上演講《書院制的史略》,之后才在“國學研究會”上演講《再談?wù)務(wù)韲省?。當然,此處還有一個疑點,那就是胡適《我的年譜》所謂“在南京住兩日,講演兩次”本身有歧義:要么一日演講兩次,要么兩日分別演講一次。如果是前一種情況,則與華甡的時間說明互證。尤其是華甡的筆錄稿刊發(fā)時間(《時事新報》1923年12月6日)離胡適的演講時間很近,所以從目前所見史料來看,《再談?wù)務(wù)韲省费葜v于1923年12月2日這一時間當是可靠的{5}。
總之,胡適關(guān)于書院制的演講是國立東南大學教育研究會在嚴謹計劃之下安排的,因為從書院(即胡適所謂相當于“大學本科”)——東大附中——東大附小,構(gòu)成了一次具有層次和顧及大局的學術(shù)演講活動。胡適的演講后來又由方明榮、陳家棟二人合作筆記,還有王覺新單獨筆記,于是同樣一篇《書院制的史略》,至少現(xiàn)存有三種不同版本⑥。本文僅對前兩種筆記進行校讎,并以10個重要的段落為例制表如下:
從上表可看出,方明榮、陳家棟發(fā)表于《教育匯刊》的演講筆記要比陳啟宇更加詳細,有許多內(nèi)容是陳啟宇無意忽略或有意刪除的。譬如表格中第一條,《教育匯刊》偶然把南菁書院寫成南京書院,并非方明榮、陳家棟二位之誤,而是排版印刷之責,因為這篇筆記稿的后文都正確地寫作“南菁書院”。當然,至于把南菁書院的山長誤認為是“黃梨洲”,則是兩種筆記稿共同的疏忽{1}。
不過,表格中最值得注意的地方是《教育匯刊》記錄了胡適演講過“如杭州詁經(jīng)精舍,至今猶存”這句話。換言之,在談?wù)摰健熬帷奔此^“大學研究院”時,胡適特別強調(diào)的是杭州詁經(jīng)精舍。事實上,詁經(jīng)精舍已于光緒三十年(1904)走向命運終點,那么,胡適為何對詁經(jīng)精舍這么重視呢?對于這一問題的探討,其實也關(guān)涉到胡適為何在東南大學先后緊接著演講《書院制的史略》和《再談?wù)務(wù)韲省愤@兩個題目。
四、阮元與胡適:詁經(jīng)精舍的“隱義”
有清一代影響甚大的詁經(jīng)精舍由經(jīng)學大師阮元(1764—1849)在嘉慶年間創(chuàng)辦,位于杭州西湖的小島上。因為阮元把樸學作為書院課程的主要內(nèi)容,它和廣東的學海堂(創(chuàng)建于道光年間)一起成為乾嘉考據(jù)學發(fā)展的重要推動力量,而上節(jié)提到的清末南菁書院在精神脈絡(luò)上也可溯源于此。有人指出:“阮元創(chuàng)辦的詁經(jīng)精舍和學海堂不但是研究、傳播乾嘉漢學的大本營,而且成為全國各地改革書院過程中仿效的榜樣……有的主講和肄業(yè)生徒還親自創(chuàng)辦以研習考據(jù)學為主的書院。如詁經(jīng)精舍主講黃體芳任江蘇學政,仿詁經(jīng)精舍之制創(chuàng)辦南菁書院……”{1}
耐人尋味的是,1923年夏秋之際胡適在杭州暫住修養(yǎng)過一段時間,當《努力周報》停刊后一個星期,即1923年10月28日這一天,胡適在杭州西湖上擬定了一份重要的計劃書,也就是未發(fā)表的《擬“整理國故”計劃》。胡適將“整理”分為五個“最低條件”:(一)??保唬ǘ┍夭豢缮俚淖⑨?;(三)標點;(四)分段;(五)考證或批判的引論。最后還有一項作為備選即[(六)]索引——雖然胡適沒有對它做具體說明,但根據(jù)胡適在多篇述學文章中反復提到清代阮元所作的“索引工程”《經(jīng)籍籑詁》,可以猜測胡適將會借機會再次補充。果不其然,在杭州西湖擬定計劃后僅僅一個多月,1923年12月2日胡適在南京東南大學演講《再談?wù)務(wù)韲省?,他把“整理”分為四種形式:讀本式、索引式、結(jié)賬式、專史式。而稍前在杭州西湖上所制定《擬“整理國故”計劃》的五個最低條件已全部放進“讀本式”整理來。尤其是計劃書舉了兩個例子:第一個是《論語》“君子恥其言而過其行”的“而”應(yīng)??睘椤爸保诙€是《論語》“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若加以過多注釋便違背了“必不可少”原則{2},這些同樣都出現(xiàn)在他的演講(“華甡”的記錄稿)中??梢姡m在南京的演講無非是把他在杭州西湖上思考的部分想法公之于眾,這或許也是胡適后來沒有發(fā)表《擬“整理國故”計劃》的原因——關(guān)于這一點研究者們很少注意到。另外,當胡適講到索引式整理時,便對西湖計劃書的略寫部分進行了詳細補充,于是《胡適之在寧講演——題為再談?wù)務(wù)韲省酚涗浫缦拢?/p>
嘉慶間,阮元做總督時(清學者官位之大,惟阮氏一人),請些學者著一部《經(jīng)籍籑詁》,如胡字在《說文》如何講、在《廣雅》如何、在《淮南子》又如何,有此一部,則欲知字句意義,實甚易易。③
因此,1923年胡適在東南大學的兩次演講中,《書院制的史略》對杭州詁經(jīng)精舍的重視,與《胡適之在寧講演——題為再談?wù)務(wù)韲省穼θ钤捌渲骶帯督?jīng)籍籑詁》的強調(diào)是一致的。阮元任職浙江期間,《經(jīng)籍籑詁》的編纂完成于嘉慶三年(1798),而杭州詁經(jīng)精舍則建于嘉慶五年(1800)——這兩個文化事件其實潛藏著一種承前啟后的空間關(guān)系,因為阮元曾說:“……于督學浙江時,聚諸生于西湖孤山之麓,成《經(jīng)籍籑詁》百有八卷。及撫浙,遂以昔日修書之屋五十間,選兩浙諸生學古者,讀書其中,題曰詁經(jīng)精舍。精舍者,漢學生徒所居之名;詁經(jīng)者,不忘舊業(yè),且勖新知也。”{4}也就是說,《經(jīng)籍籑詁》的編纂之處與詁經(jīng)精舍是同一個地方。更耐人尋味的是,胡適撰寫《擬“整理國故”計劃書》的地點在西湖上,而“計劃書”誕生的一百多年前,阮元也在西湖上(孤山島)建起了乾嘉考據(jù)派的“根據(jù)地”,這難道僅僅是歷史的巧合嗎?
總而言之,胡適之所以在1923年12月初在東南大學先后演講“書院制”和“整理國故”兩個話題,表面上看二者并不相關(guān),實際上與胡適始終在關(guān)注書院與乾嘉漢學的關(guān)系有關(guān)。尤其是阮元對漢學的倡導和對詁經(jīng)精舍的興辦,更使胡適在準備演講時得到了諸多啟發(fā){1}。而對于胡適所繼承的皖派精神與阮元所代表的揚州學派的關(guān)系,需要我們作更進一步的探索。
結(jié)" 語
現(xiàn)當代文學學科如今已經(jīng)逐漸走向史料學的軌道,史料的廣泛搜集僅僅是第一步,更重要的是要甄別、辨?zhèn)魏涂甲C。胡適在東南大學的演講距今不過一百年,具體的演講時間儼然成為一個迷案。譬如有人把完稿時間誤作演講時間,也有人毫不區(qū)分“正刊”與“副刊”,后來的研究者卻一味迷信而不加以查證,甚至連翻閱原始報刊的功夫都懶得下,以至于輾轉(zhuǎn)相引,罔顧史料的發(fā)生現(xiàn)場。此外,史料整理同樣不能忽略系統(tǒng)比較之法。我國馬克思主義史學家翦伯贊先生在上世紀四十年代曾經(jīng)強調(diào):“還有一種史料,個別看來,沒有什么意義;要綜合起來,才能顯出更大的價值。又有一種史料,綜合看來,沒有什么意義;要分析起來,才有更大的價值。再有一種史料,片面看來,沒有什么價值;要比較看來,才能顯出更大的意義。我們?nèi)羰且驗椴蛔⒁舛堰@一類的史料失掉了,那也是一個很大的損失?!眥2}誠如斯言,演講現(xiàn)場因為筆記者的不同,記錄的內(nèi)容當然也就不同,不應(yīng)該因為搜集到了胡適演講的一種記錄稿,便理所當然認為所有記錄稿的內(nèi)容大同小異,無需加以版本的校讎。恰恰相反,對記錄稿的諸多版本進行字句比對,就會發(fā)現(xiàn)許多重要的文學史料可能被忽略,而這也會妨礙深刻理解演講者的真正意涵或言外之意??偠灾绻跁r間辨正的基礎(chǔ)上,把《書院制的史略》和《胡適之在寧講演——題為再談?wù)務(wù)韲省穬煞N史料緊密放在一起,一些有趣卻不易為人所知的現(xiàn)象便會呈現(xiàn)出來。因此,當從南京東南大學的演講拉遠鏡頭,就會發(fā)現(xiàn)在杭州西湖上,《經(jīng)籍籑詁》與《擬“整理國故”計劃》在百余年的時空重疊中,阮元和胡適也實現(xiàn)了知識分子精神的古今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