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聊齋志異》對于“異類”形象的塑造,真正做到了“悉如常人”“偶見鶻突”。這些異類在外在形貌、內(nèi)在性格上“多具人情,和易可親”,并且在他們的身上都體現(xiàn)著人類特有的社會關(guān)系;其在顯形的表現(xiàn)上也頗具特色:或由敘述者直接點明異類身份,或因自身行為及其他外界因素暴露異類身份。本文以魯迅對《聊齋志異》異類描寫的評價為切入點,探析“異類”的人化與顯形,總結(jié)異類形象塑造的獨特之處,從中窺見作家在創(chuàng)作目的、創(chuàng)作手法及創(chuàng)作觀念上的突破。
關(guān)鍵詞:《聊齋志異》;悉如常人;異類人化;偶見鶻突;異類顯形
中圖分類號:I207.419" " 文獻標志碼:A
《聊齋志異》不僅是清代文言短篇小說代表作,更是中國古代志怪小說的巔峰之作。從書名就可見對“異”的極大關(guān)注,正如王漁洋所寫“料應(yīng)厭作人間語,愛聽秋墳鬼唱時” [1]6,蒲松齡于作品中盡情坦露對異類世界的想象,其塑造的風(fēng)采各異的異類形象不可勝數(shù)。
異類形象自古有之,最早可追溯到遠古神話,如《山海經(jīng)》中的諸神形象,而從遠古女媧人首蛇身、西王母似人但豹尾虎齒可知,此時期異類雖有人的特點但異類色彩濃郁,異類身份直接可見。此后,志怪題材作品在異類身份的表現(xiàn)上經(jīng)歷了由顯性直觀到隱性突現(xiàn)、使異類逐漸人化直至難以分辨異類身份的不斷變化。諸如東晉的《搜神記》,直接輯錄神農(nóng)、彭祖、西王母等神仙故事,情節(jié)稍顯豐富的董永、織女一篇中,織女亦是直言“我,天之織女也” [2]15表明異類身份。唐代《任氏傳》中,雖在開篇言明“任氏,女妖也”,但狐女的性格、行為開始具有明顯的人化特點。宋代《太平廣記》中,諸如盧充、談生等篇都未直言異類身份,是通過人物異常表現(xiàn)和故事發(fā)展揭示其鬼類身份。而至《聊齋志異》中,如狐女紅玉和辛十四娘、菊精黃英、鰭豚精白秋練等都貌美多情、勤勞善良、善于持家,幾乎與凡人無異,這種異類形象在蒲松齡筆下比比皆是。
正如魯迅先生評《聊齋志異》“獨于詳盡之處,示以平常,使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親,忘為異類,而又偶見鶻突,知復(fù)非人” [3]179。指出《聊齋志異》對異類的表現(xiàn)具有不同于前代小說的獨特之處,即異類描寫“悉如常人”的人化特點和“偶見鶻突”的顯形藝術(shù)。書中異類故事約占全書體量的五分之三,其異類塑造不僅在數(shù)量、種類上遠超前代,還創(chuàng)新了異類塑造方式,借鑒運用唐人傳奇的手法來寫志怪故事,使異類形象充分人格化、立體化,同時對異類的顯形表現(xiàn)也獨具特色。本文以魯迅先生對《聊齋志異》異類描寫的評價為切入點,探析其中“異類”人化與顯形的獨特之處。
一、《聊齋志異》中異類人化的表現(xiàn)
《聊齋志異》近五百篇作品中,所涉異類從神仙龍女到妖狐鬼魅等,種類頗為豐富,同時蒲松齡充分把握異類化形時自身物性與人性的結(jié)合,所塑造的異類形象生動真實,悉如常人。異類的人化特點主要可以從異類的外在形態(tài)、內(nèi)在性格和社會關(guān)系三方面體現(xiàn)出來。
從外在形態(tài)來看,書中異類雖種類不同,但都具有相同的人化特征,并具有與其原形相關(guān)的豐富多樣的人化方式。出于對普遍存在的“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心理的把握,這些異類在志怪題材作品中與人類產(chǎn)生交集并融入人類社會的首要環(huán)節(jié)就是模擬人類外形,以人化的外在形態(tài)開展生命活動。異類外在形態(tài)人化的具體方式與其原形種類密切相關(guān),諸如無生命異類或生命力較弱的異類多通過術(shù)法化形,在《勞山道士》中道士施法將筷子化作嫦娥,《丐仙》中乞丐將蝴蝶化作麗人等,數(shù)十篇中皆可見。此類雖化為人形但并無個人意志,仍受施法者操縱影響。
《聊齋志異》中動植物化人占比頗高,諸如狐、鳥、狼、花一類本就與人多有接觸的生物更是異類化人故事的絕對主角,此類化形方式頗為多樣,或修煉化形,如《王蘭》中,細致描寫了狐于月下吐納金丹;或渡劫化形,諸如《嬌娜》中的皇甫公子請孔生幫助渡雷劫、《小翠》中的王太常遇狐躲避雷霆劫等;或因特殊機緣化形,例如《香玉》中,因黃生情深,牡丹花妖香玉得以復(fù)活,以人形出現(xiàn)于花蕊中。此外,因鬼類是人和各類精怪死后所化,所以仍維持生前面貌,有些甚至保留死亡痕跡,如縊死者的勒痕、長舌、“攣耳蓬頭、臃腫無度” [6]900等。少部分鬼類需借特殊方法維持人形,如《畫皮》中的惡鬼披彩繪人皮以化女子。
雖然《聊齋志異》中所涉異類種類繁多,人化方式多樣,但縱觀全書,不難發(fā)現(xiàn)人化后的異類外在形貌上的鮮明共性,即凡異類所化之人大都容貌昳麗、氣質(zhì)卓絕。女性角色無論種類,一出場皆是“妖麗無比” [6]367“儀容嫻婉” [6]863的麗人、美人,如《蓮香》中李氏出場“亸袖垂髫,風(fēng)流秀曼” [6]317,蓮香亦是“傾國之姝” [6]316,《公孫九娘》里九娘也是“笑彎秋月,羞暈朝霞” [6]684的天人之姿,鬼狐所化皆美貌超凡。男性異類也都“衣履鮮潔” [6]430“豐采甚都” [6]1897“衣裳楚楚、眉目如畫” [6]805,呈現(xiàn)出隱藏異類自然特征的人化狀態(tài)。《毛狐》一篇,借狐婦之口直言“吾等皆隨人現(xiàn)化” [6]616,表明異類化人時在容貌上有所參考。異類所幻化的身體在形貌上與人類身體毫無二致或更為出色,其外貌之美有時甚至成為異類身份顯露的重要原因。如《林四娘》中,陳公夫人窺見林四娘的容貌,認為人世間絕無此等妖麗女子,懷疑其“非鬼必狐” [6]409,定為異類。由此可見,異類外在形貌上的變化及特點是異類人化最直觀的表現(xiàn)。
從內(nèi)在性格來看,蒲松齡筆下的異類更是具有鮮明的人化特征。它們不但具有人類的外貌,同時具有人情、人性,有時甚至表現(xiàn)出超越一般人類的智慧、品性及情感。比如狐類化人后性格機敏、聰慧伶俐?!逗C》中,狐娘子面對一眾輕薄書生,先后以典故、笑話、對聯(lián)戲謔譏諷,信口而出的“賢哉孫子”“龜也‘得言’” [6]719等潑辣語句搭配著揶揄、狡黠的神情,使聰敏詼諧而不失風(fēng)度的狐女形象極為立體。此外,《狐聯(lián)》《狐妾》《小翠》等篇,聰慧機智的狐女不勝枚舉。鬼類如《小謝》篇,其中刻畫了兩位聰敏靈動且不斷成長的女鬼小謝、秋容,她們從毫無顧忌地頑皮作弄陶生到跟隨他認真讀書習(xí)字,再到與他日久生情,直至為救陶生不顧自身安危,勇敢地與城隍判官抗爭。從懵懂頑皮到為情抗爭再到借道士術(shù)法復(fù)生,其人化色彩真可謂逐漸鮮明。
《聊齋志異》中,異類化人后不僅聰慧過人,還多重情義,充分表現(xiàn)出人性之美。深情者如女鬼宦娘,愿為心悅之人做媒,使其幸福美滿;為同桑生廝守的狐仙蓮香,向死而生,與桑生訂十年盟約獲得人的身體,終得再遇。還有重恩義的香獐精花姑子一家,父親為報安生相救之恩,多次助安生脫險,甚至自毀修行換取恩人重生?;ü米痈心畎采钋?,先以一宵之會作百年之別,后又以“百年不得飛升” [6]915為代價斬殺蛇精為安生除病,并為其生下一子。通過對異類人情、人性一面濃墨重彩地展現(xiàn),賦予異類以人的情志,使異類形象真實生動,寄托作者對人性之美的追求與向往,在蒲松齡筆下,這些異類成了活生生的“人”。
異類人化還表現(xiàn)在其社會關(guān)系上。這些異類化人后,為了更好地融入人類社會,往往擁有各種家庭身份和社會關(guān)系,以便隱藏自己的異類身份。異類人化后的家庭關(guān)系完備:有些有父母妻兒,比如嬰寧、小翠等皆為狐母所生;花姑子與父母相伴生活;《狐嫁女》中,狐翁邀殷尚書觀嫁女喜宴,為其引見家中狐妻、狐女、狐婿一眾親屬。有些與姐妹兄弟相處往來,比如菊花精黃英與其弟一起種菊賣菊;狐女胡三姐為其妹四姐介紹尚生并開解矛盾。還有些異類化人后甚至有表親、堂親,比如狐女青鳳隨叔父一家生活;《嬌娜》中,皇甫公子與姨婆、表妹松娘多有往來,相處如同凡世一家。除血緣親屬關(guān)系外,有些異類還有朋友、結(jié)拜親友等關(guān)系,如《香玉》中,原身為耐冬的絳雪是牡丹花精香玉的義姐??傊?,異類在人化后大都擁有復(fù)雜的社會關(guān)系,充分表現(xiàn)出其“悉如常人”的一面。
此外,作者對異類人性化的刻畫不僅局限于對異類化人后高尚人格的美化贊揚,同時也描寫了異類作祟害人、報復(fù)負心人等種種表現(xiàn)。如《賈兒》中的狐妖迷惑婦人;《鬼津》中的李某受女鬼津液所害腹脹多日;《丑狐》中,貪慕錢財?shù)呢撔臐h穆生受到狐女索還財物、驅(qū)物啃咬的報復(fù)。通過對異類化人后幽微陰暗一面的描寫,反而使異類形象更為個性化也更加立體化。
總之,蒲松齡結(jié)合異類原形對異類的人化方式進行安排設(shè)計,著重把握異類人化后在外在形象、內(nèi)在性格和社會關(guān)系上的共性特點,創(chuàng)造出一大批“悉如常人”的異類形象,這也為異類顯形的展現(xiàn)奠定了堅實基礎(chǔ)。
二、《聊齋志異》中異類顯形的表現(xiàn)
從上文中異類人化的描寫,足可見魯迅先生所評精當,《聊齋志異》中所塑造的形象能使人忘其為異類、頗覺可親,但蒲松齡筆下的異類故事更為精妙之處正在于,或為合乎邏輯,或為增添波折,或為凸顯志怪意趣等目的,使異類“偶見鶻突”,即在特定場合使異類顯出原形。不同情形下異類顯形的表現(xiàn)也各不相同,所涉及具體篇目有190余篇,主要有三種方式:敘述者在小說中直接指明異類身份;異類自身行為暴露身份;因外界因素顯現(xiàn)異類身份。這些不同的顯形方式,使《聊齋志異》中的異類顯形具有獨特的藝術(shù)魅力。
首先,由敘述者直接交代異類的真實身份是異類顯形的重要表現(xiàn)方式。不少篇目是借敘述者之口開門見山地揭示異類非人的真面目,如《河間生》開篇就寫“有狐居其中,常與主人相見,老翁也” [6]1064,明言河間生交往的老翁是狐所化。還有些篇目,在小說中通過介紹特殊地理位置、特殊姓氏來表明異類身份,如多次出現(xiàn)的“署中故多狐” [6]350“官署多狐” [6]588,就是借常出現(xiàn)狐祟的地理位置鋪墊其后出現(xiàn)人物的異類身份;《青鳳》《胡四相公》《胡大姑》等篇中,異類化人后姓“胡”,則是取諧音暗示其狐的身份。這種異類顯形方式體現(xiàn)了《聊齋志異》沿襲前代志怪作品搜奇記異的傳統(tǒng),雖使異類身份明晰,但并未充分展現(xiàn)異類顯形的獨特之處,可作為彰顯志怪本色之作與其他有所創(chuàng)新的篇章對照來看。
其次,《聊齋志異》中約有五分之一篇目是因異類自身的行為、表現(xiàn)使其異類身份凸顯,具體可歸納為三種情況:第一種是異類直接言明自己的身份,如《濰水狐》《胡四姐》中,都“自言為狐” [6]286;《阿英》中,也是直言“妾本非人” [6]1303后化作鸚鵡而去;《褚生》中,感念陳生情誼而附其身赴考的褚生直接表明“我實鬼也” [6]1524。這些異類常在與人交往的初始階段,或他人對身份稍有懷疑時就直接對人表露身份,此種顯形方式正體現(xiàn)出這些異類直白坦率、不加偽飾的特性。第二種是在人前展現(xiàn)出非凡的神異力量而使人知其為異類,蒲松齡充分展開想象力,使異類擁有種種既合乎故事發(fā)展又各具幻想色彩的異能,而當異能展現(xiàn)于常人面前時,往往使人覺察異類身份。如《王六郎》中,以打漁為生的許某與一少年于河邊相遇共飲,一夜未獲魚。少年主動為許某趕魚,竟“舉網(wǎng)而得數(shù)頭,皆盈尺” [6]39。結(jié)合開篇許某禱告之語“河中溺鬼得飲” [6]39,二人如老友般對飲時不覺有異,而少年能驅(qū)水中之魚時便不難知曉其為溺鬼,令人突覺其非人的身份。再如《彭海秋》中,彭好古、丘生中秋佳節(jié)賞月飲酒之時,有陌生書生來訪,問其家鄉(xiāng)姓名,回答誠懇自如,賓主交談融洽并不見有異,直至主人以歌侑飲,彭海秋因不善音律而提出請名妓代替,令僮仆去門外領(lǐng)進一位女子,并稱“千里頗煩跋涉也” [6]1003,后又自空中喚彩船一只,邀客往西湖共賞風(fēng)月美景。彭海秋初出場時行動言談與常人無異,姓名籍貫具詳,來訪原因真實,直至顯露“視萬里猶庭戶” [6]1003的非凡本領(lǐng)才使讀者忽覺其非人。此外還有因分身之術(shù)、療病之術(shù)、善占卜等種種異能而顯現(xiàn)其異類身份,也皆屬此類。第三種情況是并未直接表現(xiàn)出超乎常人的異能,卻因顯露出獨特的異類特性細節(jié),令人忽覺其有異。蒲松齡常巧妙地用“偶見鶻突”來展現(xiàn)異類特性,最為經(jīng)典的例子當數(shù)《葉生》。全文中,葉生都只是困于科場、精心結(jié)撰應(yīng)試文章、鄉(xiāng)試中舉后衣錦還鄉(xiāng)的普通秀才,并未展現(xiàn)任何奇異能力,葉生妻子對葉生突然出現(xiàn)的疑問也只是令人產(chǎn)生疑惑,直至葉生在自己棺木前“撲地而滅” [6]119,顯露其死后失憶、遇棺灰飛煙滅的鬼類特性,才使人知其異類身份。此外,《阿纖》一篇頗有異曲同工之妙。阿纖容貌秀麗、寡言少語,婚后日夜織布不停,家中逐漸富裕。后因家中人懷疑其非人而自行離開,數(shù)年后再遇,幸得阿纖善儲蓄,三郎才能賣糧還租金與阿纖相偕歸家?;丶液蟀⒗w建造倉房,一年多倉已滿,家中又重新富裕。全篇寫來,阿纖并未表現(xiàn)奇異能力,卻能從阿纖父親的死因、鄰人話語和她喜囤糧、少言語的特點窺見其鼠類的真實身份。
因自身異類特性而顯形的方式與異類所屬種類密切相關(guān),除動物類精怪化人后特征明顯,容易顯露其異類身份外,植物類精怪如《黃英》中的陶生踩菊畦摔倒現(xiàn)出原形,正是借植物難離土壤的特性顯露異類身份。鬼類本就為人形,故如《縊鬼》篇中,初見婦人梳妝并不覺有異,直至其“目即合,眉即豎,舌出吻二寸許” [6]1109,方知其非人乃鬼。在這些小說中,異類先是展現(xiàn)出自身合乎人情、人性的方方面面,然后在特定場合突見異常,這種表現(xiàn)形式使異類形象生動鮮活,也最能體現(xiàn)“偶見鶻突,知復(fù)非人”的異類顯形特點。
再次,通過外界因素使異類身份顯現(xiàn),如遇天敵、遇僧道俠客、所處環(huán)境暗示等都是志怪小說中使異類顯形的重要表現(xiàn)方式,《聊齋志異》對此都有所繼承和發(fā)展。因遇天敵而現(xiàn)形,早在唐傳奇中就有任氏遇蒼犬而復(fù)形?!读凝S志異》則有青鳳以狐之原形被犬追逐,得耿生相救后才又化作人形;《蓮花公主》中借蜜蜂遇巨蟒而敷衍故事。因遇僧道、俠客、同類等能識別異類身份者而使異類顯形的例子更是不勝枚舉,《荷花三娘子》中,有西域僧人見宗生身上邪氣知狐女身份并設(shè)法捉拿;《畫皮》中,有道士觀王生周身邪氣纏繞便知其遇異類,在王生遇害后將厲鬼除去;《聶小倩》中,有劍客燕赤霞能識妖氣;《蓮香》中,因蓮香、李女同為異類,而互知對方狐、鬼身份等等都是如此。此外,有不少篇目是通過對所處環(huán)境描寫暗示異類身份,如寫到古墓、荒墳的《連瑣》《公孫九娘》,身處其中的異類則為鬼;寫廢居無人的荒置園舍中出現(xiàn)生活痕跡,其中異類則多為狐,如《九山王》《狐嫁女》《青鳳》等篇;寫故事環(huán)境有殿閣臺榭、恍若仙境的,則其中異類為神仙,如《西湖主》《絳妃》等篇?!读凝S志異》不僅在使異類顯形的外界因素的種類和數(shù)量上更為豐富,同時在表現(xiàn)方式上也有所發(fā)展。相比之前志怪故事對異類因外界因素顯形的平鋪直敘,《聊齋志異》則根據(jù)故事需要,直接展現(xiàn)和迂回烘托手法相結(jié)合,靈活選用表現(xiàn)方法。如《聶小倩》中,對燕赤霞的真實身份并未直接說破,寧生開始以為他是書生,而后是奇人,直至妖物來襲后他才坦言自己劍客的身份,選擇這一身份是為了推動后續(xù)情節(jié)的發(fā)展——劍客才能識別聶小倩真身,仗劍驅(qū)邪并贈送寧生劍袋。此外,對環(huán)境的描寫極大地增強了故事的氛圍感,使異類身份的揭露與故事融合得更為緊密。正是外界因素被作家恰到好處地運用,使《聊齋志異》中異類的顯形既在意料之外更在情理之中。
值得注意的是,《聊齋志異》中對某些異類身份的顯現(xiàn)并不僅僅用一種方式來表現(xiàn),可能同時采用異類自身特性描寫和外界因素影響兩種手段來塑造異類形象,《綠衣女》短短一篇小說卻運用了綜合表現(xiàn)手法,先寫她“腰細殆不盈掬” [6]967“聲細如蠅” [6]967“繞屋周視” [6]967,蜂的特征初見端倪,后寫其遇天敵蜘蛛終現(xiàn)原形始知其為綠蜂。不但塑造出綠衣女俏皮大方、活潑靈動又不失本性特點的少女形象,還順理成章地揭露出綠衣女的異類身份。故事完成得頗有意趣,不僅實現(xiàn)了對異類物性與人性的完美融合,寄寓作者對異類自然物性、社會人性的深切觀察和審美體驗,而且通過對異類形態(tài)細節(jié)的細致描摹,在瑰麗浪漫的想象中產(chǎn)生一種奇異的美感,帶給讀者新奇有趣的閱讀體驗。
《聊齋志異》中三種異類顯形方式各有妙處:敘述者直接點出異類身份,體現(xiàn)出志怪題材作品的奇詭風(fēng)格;通過展現(xiàn)異類神異能力及其自身特性顯露異類身份,諸如對療病、物品幻化、跨越空間、化形等文學(xué)藝術(shù)設(shè)計,體現(xiàn)出作者天馬行空、揮灑自如的想象力;因外界因素導(dǎo)致異類身份顯現(xiàn)的篇章,既有對前代作品異類塑造方法的繼承,又體現(xiàn)出作者的融合和突破,表現(xiàn)方式獨具特色。在異類顯形時,其人性與物性的融合更臻于完美,極大地豐富了志怪題材小說中異類形象的塑造手法。
三、蒲松齡在異類塑造方法上的突破
從蒲松齡對異類人化與顯形的展現(xiàn)中,不難看出他對前代作品創(chuàng)作方法的吸收,但更值得關(guān)注的是作者在創(chuàng)作方面的突破。
首先,從創(chuàng)作目的來看,《聊齋志異》的寫作雖出于蒲松齡“雅愛搜神,喜人談鬼” [6]8的興趣,“聞則命筆,遂以成編” [6]8,但其深層目的仍在成孤憤之書而有所寄托,名為志異,實為志人。蒲松齡充分運用想象力進行豐富渲染,以超現(xiàn)實的形象擺脫現(xiàn)實社會中重重限制,借異類故事寫現(xiàn)實生活中無法直接表現(xiàn)或無法通過人力解決的問題,寄寓了對美好生活的無限憧憬。如《竇女》中,遭南三復(fù)拋棄并慘死的竇女,只有在作者筆下化為厲鬼才能完成復(fù)仇,將負心郎定罪。再如《葉生》《褚生》一類抨擊科舉弊病的篇目,主人公套上異類身份更添幾分諷刺?!读凝S志異》將復(fù)雜情感中對人性的期待贊揚、對丑陋的批判勸導(dǎo)、對現(xiàn)實的諷刺映射寄托于異類來表現(xiàn),不但可以避禍,還能最大程度上擁有創(chuàng)作的靈活性,自然萬物都能作為表達的素材。但無論如何,其目的仍是為了寫人,為了寫人世間的愛恨情仇、吏治腐敗、科舉弊病……以表現(xiàn)復(fù)雜的人性。因此,作者在塑造異類時將其充分人化,使其情感如人、性情如人,更能使讀者沉浸其中產(chǎn)生共鳴。
作家于文中進行種種鋪墊、句句暗含線索,“偶見鶻突”地呈現(xiàn)異類真實身份,令讀者獲得對奇情異彩的審美感受,同時又不覺突兀地從故事中抽離,以清醒的旁觀者姿態(tài)領(lǐng)會和感悟故事傳達的情感。從蒲松齡以“異史氏”之口在篇末對異類或人類進行評價,發(fā)出諸如“天下所難得者、非人身哉?奈何具此身者,往往而置之,遂至覥然而生不如狐,泯然而死不如鬼” [6]325“蒙恩銜結(jié),至于沒齒,則人有慚于禽獸者矣” [6]916之類的慨嘆,也能看出《聊齋志異》塑造“悉如常人”又個性鮮明的異類形象,巧妙設(shè)計異類顯形方式,使人知其為異類,都是為了使讀者獲得對志怪故事的獨特審美感受的同時,又能抒發(fā)自己一腔孤憤的創(chuàng)作主旨服務(wù)。
其次,從創(chuàng)作方法來看,《聊齋志異》在細節(jié)描寫、懸念設(shè)置、突轉(zhuǎn)手法的運用等方面對前代小說有所繼承的同時又有所超越。魏晉時期的志怪作品多著意記錄怪異,以碎片簡語、粗陳梗概為特點,少有用濃墨重彩長篇刻畫的異類形象。唐傳奇開始有所突破,發(fā)揮想象與虛構(gòu)的能力,吸收史傳文學(xué)的敘事方式,運用細節(jié)描寫來揭示人物心理,塑造人物形象。蒲松齡在前代異類形象塑造的基礎(chǔ)上進行了發(fā)展,如對細節(jié)描寫的充分運用,《聊齋志異》中大部分故事是“用傳奇法而以志怪” [4]179,細節(jié)刻畫十分到位,不僅用細節(jié)描寫表現(xiàn)人物心理,還善于從語言、神態(tài)、動作、環(huán)境等多角度進行細致描繪,可說是文言志怪作品創(chuàng)作手法的顯著進步。如《嬰寧》一篇就十分典型,開篇男女主人公初遇,先細致刻畫二人神態(tài)、動作,寫一個拈梅“笑容可掬” [6]213,一個“注目不移,竟忘顧忌” [6]213,一個“遺花地上,笑語自去” [6]213,一個“拾花悵然,神魂喪失” [6]213。抓住上元佳節(jié)中男女相遇的典型情節(jié)詳細描繪,聚焦二人相遇后的具體情態(tài),將嬰寧的貌美愛笑與王子服的癡情專注傳神刻畫。此后,王生尋得嬰寧住所后有幾段極為精彩的環(huán)境描寫,先是亂山、遙望的長焦遠景,進村后北向一家映入眼簾,門前有垂柳、墻內(nèi)有繁花、修竹間有野鳥啾啾。入園后有白石砌路、紅花點綴,有豆棚花架、海棠連枝。舍后更有綠草如氈,花木四合。嬰寧在如詩如畫的環(huán)境描寫中出場,如此清新自然之景正襯托她天真爛漫的性格,與后文嬰寧經(jīng)歷人間現(xiàn)實生活后“亦終不笑” [6]222形成鮮明對比。不論是嬰寧純真的性情還是幽美的居所意境,作者都充分運用細節(jié)描寫創(chuàng)造出詩化的意境氛圍,使人產(chǎn)生此情此景只存在于虛幻之中的奇幻朦朧之感。
從異類身份顯現(xiàn)的方法設(shè)置來看,《聊齋志異》不少作品是對妙留懸念、巧設(shè)突轉(zhuǎn)等創(chuàng)作手法的發(fā)揮。從讀者閱讀心理來看,異類人化入世與人類產(chǎn)生交集,發(fā)生故事,不免想要分析異類是什么種類、什么時候會暴露真實身份、接觸的人類知曉后會是怎樣反應(yīng)、故事又會如何發(fā)展。而蒲松齡的創(chuàng)作既在敘述中設(shè)置懸念,一步步拉高讀者期待,又能把握揭秘節(jié)奏,善用突轉(zhuǎn),揭曉異類身份,滿足讀者期待。如《聶小倩》的故事開場于寺廟中,佛門本應(yīng)少有邪祟異類,但又說此處“蓬蒿沒人,似絕行蹤” [6]233,令人好奇此般環(huán)境會出現(xiàn)何等角色。入夜后,寧采臣窺見院中婦人與老媼對話,有一絕艷少女出現(xiàn),只聽老媼夸女子如畫中人,并說若是男子,也必被攝魂。初看或只覺深夜不寐必有異常,攝魂之說恐為稱贊女子美貌的夸張之語。而后,女子突向?qū)幧髿g,被寧采臣嚴詞拒絕并大聲呵斥。至此可謂吊足讀者胃口,令人驚異此女為鬼乎?為狐乎?何故夜半至寧生房中,其后又當如何?而此后故事急轉(zhuǎn)直下,先是一書生及其仆從接連暴斃,死狀有異;而后女子突然自陳身世,言其早亡,因受妖物脅迫害人,感念寧生品行來提醒其如何免禍。故事尚未過半就已幾經(jīng)轉(zhuǎn)變,而每次轉(zhuǎn)變也都在前文有所鋪墊,懸念設(shè)置恰到好處,足見作者安排之精當,創(chuàng)作手法之純熟。
其三,《聊齋志異》中異類形象塑造有所突破的原因,歸根到底是作者創(chuàng)作觀念的變化。蒲松齡一方面繼承了傳統(tǒng)志怪小說創(chuàng)作實錄求真的觀念,力求彰顯故事的真實性和現(xiàn)實主義色彩;另一方面,發(fā)展了唐傳奇“有意為小說”的創(chuàng)作特點,探索小說創(chuàng)作的個性化、情感化,追求志怪故事與生俱來的浪漫奇幻特質(zhì)。創(chuàng)作觀念上的復(fù)雜性,使《聊齋志異》表現(xiàn)出不同于前代或同時期其他作品的豐富面貌。
史傳文學(xué)深刻影響中國古代文言小說創(chuàng)作,有學(xué)者以“史官式敘述” [4]10總結(jié)早期志怪小說的敘事風(fēng)格,代表作品如《搜神記》,在敘述方式和內(nèi)容選擇上都體現(xiàn)出史傳的影響:如采用全知全能的敘事方式,選擇大量真實歷史人物如孔子、賈誼、庾亮等作為故事主角。此后,如《夷堅志》的作者也明言其“善學(xué)太史公” [5]537,處處以史傳作為創(chuàng)作參照?!读凝S志異》對于異類形象的塑造自然也受到史傳文學(xué)的影響,一是在作品中保留對異類主人公籍貫、來歷等具體信息的展現(xiàn),對地名、年份、社會事件也未隱藏,明顯具有傳記意識。如《嬌娜》中狐公子姓皇甫、祖籍陜地;《上仙》中開篇即寫“癸亥三月” [6]986;《公孫九娘》中出現(xiàn)“于七一案” [6]683。二是繼承史家筆法,結(jié)尾用“異史氏曰”評點故事,凸顯作品的社會功用價值?!读凝S志異》繼承《史記》中“太史公曰”而有“異史氏曰”,逢故事之中寄寓褒貶有所不足時附以評論,使作品的教化功能更加鮮明。全書約195篇有“異史氏”的評論,有些于開頭提綱挈領(lǐng)、直言主題,于中間承上啟下、巧妙過渡,占比最多的是于結(jié)尾處點明主旨,施以教化。如《王成》中“懶中豈果有富貴乎哉!” [6]158傳達富貴皆得于勤奮的道理?!肚嗝贰分信袙仐壍滦卸非蟾毁F的紈绔子弟、肯定個人的道德品行和才能的重要性,感嘆少有能如青梅般“識英雄于塵?!?[6]644。
《閱微草堂筆記》跋中,盛時彥記錄紀昀對《聊齋志異》評價是“才子之筆”“細微曲折,摹繪如生” [3]1475,其雖持批評態(tài)度,但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聊齋志異》超越紀昀小說觀中對于小說敘事功能的認識,而有意加強作品的文學(xué)表現(xiàn)力。蒲松齡充分挖掘異類形象的生命力,不但所涉異類的數(shù)量、種類遠超前代,而且作家筆下的異類形象在同與不同之間富有變化,人物性格同中有異又立體多面,對異類個性化特征有著深刻把握。仍以狐女為例,同樣是狐類化人并助人解決災(zāi)禍,《紅玉》重在表現(xiàn)其俠義,而《小翠》則凸顯其機敏頑皮,《辛十四娘》中狐女從婚后多次提醒馮生避禍到努力奔走為其伸冤,再到毅然與馮生了斷,形象不斷成長,逐漸立體豐滿,最后辛十四娘相助落魄馮生,展現(xiàn)出人物性格的多面性。一些篇目甚至將異類個性的刻畫作為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核心,如《嬰寧》一篇就是將嬰寧天真爛漫的天然性格作為關(guān)注、鋪敘的核心,而不僅僅著意敘述一個男女相遇后曲折相戀的故事。
與前代或同期其他志怪作品相比,《聊齋志異》表現(xiàn)出強烈的情感化特征,蒲松齡將個人洞察與體驗人生后的豐富情感寄托于異類形象來表達,或悲憤、或激烈、或諷刺,都具有強大的情感力量。如《葉生》讀來令人哀怨憤懣,是因為故事寄托了作者久困場屋的切身感受,是真正從靈魂中發(fā)出的共鳴。再如寫人與異類產(chǎn)生情感的篇目,于《閱微草堂筆記》中就多是對知己之情的描寫,故事成為載道工具,而《聊齋志異》中則對人與異類間真摯的男女之情盡情表現(xiàn),《葛巾》《白秋練》等篇中美好、細膩的情感自然流淌,表現(xiàn)出強烈的抒情性。蒲松齡對筆下人物的情感也有著深切體會,將個人情感與異類形象的情感熔鑄交匯,如《嬌娜》中初遇時孔生便產(chǎn)生愛慕之情,從嬌娜問出“創(chuàng)口已合,未忘痛耶” [6]88的試探,直至發(fā)出“孔郎為我而死,我何生矣” [6]89的情感回應(yīng),感情既朦朧又深厚,作者借狐鬼異類的虛幻表現(xiàn)美好純真的情誼,發(fā)出“余不羨其得艷妻,而羨其得膩友” [6]90的感嘆,道出創(chuàng)作的情感根源。正是基于對個性化、情感化表達的追求,蒲松齡才能在古與今、異界與俗世之間肆意發(fā)揮想象與虛構(gòu),構(gòu)建起奇幻神秘的異類世界。
綜上所述,《聊齋志異》作為異類形象集大成之作,呈現(xiàn)出“多具人情、和易可親”的人化異類,在對異類顯形的表現(xiàn)上也通過直接點明、異類主觀展現(xiàn)神異能力和特性、外在客觀因素下被迫顯形等豐富方式“偶見鶻突”,揭露異類身份??梢詮漠愵愃茉旆绞降淖兓Q見作者遠師魏晉志怪和唐傳奇而又有所融會創(chuàng)新的一面,充分認識到《聊齋志異》異類形象塑造的獨特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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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Looks Like a Human”to“Suddenly Looks Strange”
——The Humanization and Manifest a Prototype of the Different Kinds of Creatures in Liaozhai Zhiyi
Liu Kejia
(College of Literature Tianjin Normal University,Tianjing 300387,China)
Abstract: The portrayal of the “different” image in Liaozhai Zhiyi has a unique feature that is different from that of the previous novels,that is,from“all like ordinary people” to “occasional falcons” . These outliers are “humane and amiable” in terms of external appearance,social relations and internal personality;It is also quite distinctive in its manifest performance,either the narrator directly points out his heterogeneous identity,or exposes his heterogeneous identity due to his own behavior and other external factors. This paper takes Lu Xun's evaluation of the heterogeneous description of Liaozhai Zhiyi as the starting point,explores the humanization and manifestation of “heterogeneous” ,summarizes the uniqueness of heterogeneous image shaping,and glimpses the writer's breakthrough in creative purpose,creative technique and creative concept.
Key words: Liaozhai Zhiyi;Just like ordinary people;Different kinds of creatures take on human form;Occasional falcon process;Different kinds of creatures manifest archetypes
(責(zé)任編輯:朱" 峰)
收稿日期:2023-08-01
作者簡介:劉珂佳(1999- ),女,河北邯鄲人。天津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xu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