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季節(jié),太陽像是男人的道貌岸然,一旦落山后,世界就露出真實面目。到晚上,更是冷得可怕。黃葉春剛一推開門,就被冷氣沖上來,忍不住,打一個噴嚏。她揉揉鼻子,猶豫要不要回去拿厚外套。上禮拜,連下五天的雨,一天比一天冷。黃葉春已經把厚衣服都找出來,忍著霉味穿了幾天。天一晴,立馬都拿出去曬得酥酥的,收在床邊,方便隨時穿。但床在樓上,上去又得脫鞋穿鞋一趟,黃葉春想想還是算了。再說,就是去鴨川那邊送個東西,幾步路,冷也冷不成怎樣。
差不多是八月以后,來日本的游客突然少一半多,十幾棟房子夜夜空著,伍小姐沒辦法,只得又重新做起中國人的生意。這之前,她總說中國人麻煩,事情多,不如金發(fā)碧眼的洋人打起交道來得容易。黃葉春不會說英語,跟金發(fā)碧眼的洋人打交道少,不確定是不是真的這樣。但她是中國人,熟悉中國人的交往方式,猜伍小姐也許是上過中國人的當。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要不然以她的身份,該是做中國人生意才最便當,至少不會有語言障礙。
但黃葉春也就是瞎猜猜。伍小姐不說,她也不問。這么多年,她們都是這么處下來的,早習慣了。像今晚,大半夜的,伍小姐突然打來電話,讓黃葉春去給兩個中國人送暖風機。放門外邊,人不要進去。語氣干巴巴的,帶著怨氣。他們一定是覺得冷,半夜跟伍小姐抱怨,伍小姐才讓她送暖風機。房子里有空調,將十幾棟房子租下來,改建成民宿時,每個房間都新裝了空調。只不過這么多年下來,空調已舊,制熱效果沒那么好,客人們才抱怨。黃葉春想,這大概也就是伍小姐說的中國人事情多吧。洋人大冬天都穿短褲,光著兩條曬得發(fā)黑又褪色的大腿,從來不怕冷。
兩個中國人住的房子就在鴨川邊上不遠,風景好,是所有房子中入住率比較高的。就算是前兩年形勢不好,也幾乎沒空過。房子挺大,樓上樓下加起來,住得開六個人。兩個人住,太奢侈。但這不是黃葉春要操心的。伍小姐也早就告誡過她,客人的事自有她操心,不用黃葉春管。黃葉春只做好她自己的工作就行。她的工作是打掃衛(wèi)生。客人離去,散場的鑼鼓敲過一遍,她才揭開幕布登場。整理床鋪,換上干凈床單被罩,擦干凈到處噴濺的水漬,倒垃圾。日本垃圾分類復雜,外國游客弄不清楚,伍小姐往往就告訴他們丟門口箱子里,留給黃葉春收拾。
垃圾多,黃葉春也嫌煩,但很快,她就發(fā)現,垃圾其實是財富。生活通過某種機制不斷循環(huán),被淘汰的不一定就是被放棄的。書報易拉罐塑料瓶子,可以直接送去小賣店換錢,每公斤一百日元,剛好夠在百元店挑一件小東西給自己當禮物。更別說那些還能用的小電器,還能穿的衣服鞋子,攢起來,交給阿東帶走處理,都能換成現金。尤其是近來,中國人來住民宿,什么東西都丟。嶄新的旅游紀念品,買得多帶不回去,也到處丟。讓黃葉春狠發(fā)了一筆小財。阿東羨慕,幾次開玩笑說要和黃葉春換工作。阿東也是伍小姐手底下的人,來自北海道鄉(xiāng)下的農民,開一輛皮卡收送床單被罩和洗浴毛巾。據他說,伍小姐生意做得大,手底下還有其他不少人,但黃葉春都沒見過。
再走幾步,過去荒神橋,黃葉春向右拐彎過馬路,到第二個巷子,進去,沒幾步就到了地方。房子旁邊一家人愛菊花,門前空地上擺一片花盆,都開得正好。川端通上的路燈照進來,映著,別有一番風趣。黃葉春站住看一眼,也喘一口氣。路是不遠,但兩個暖風機拿手里,走過來,還是不輕松。
黃葉春是安徽北部人,在一個小村莊里長大。按當地風俗,長到十七歲,就有親戚幫她介紹對象。她爸媽幫著長眼,挑幾家,最終挑了隔壁村一個男孩。姓陳,單名龍,黃葉春管他叫龍哥。長相也和名字一樣普通,挑不出好,挑不出壞。結婚后,黃葉春過得像所有結過婚的女人,吃飯,干活,跟公婆還有龍哥拌嘴,度日。不出意外,她會很快成為母親,撫養(yǎng)孩子長大,成為奶奶或外婆,直到死去,進入下一個循環(huán)。但該是多么幸運的人,才會不出意外地過完一生。黃葉春不是那么幸運的人。
婚后幾個月,龍哥耐不住鄉(xiāng)下無聊,跟朋友去南方闖闖。那時候還很早,去南方的人不像后來那么多,拖家?guī)Э?,成群結隊地擠火車。那時候甚至還沒有普及電話,要靠寫信交流。龍哥的父親托村里教書的先生給龍哥寫信,龍哥回信,也是托人寫的,簡單匯報日常信息。信通幾次,龍哥再沒消息。過年,也沒回來。龍哥父親到處打聽,也沒打聽到什么。只能猜測,龍哥是否在外面出了意外。黃葉春守活寡,她父母看著心疼,找上門來,要替黃葉春向龍哥父母尋一個公道。龍哥父母也無奈,讓黃葉春自己拿主意。黃葉春沒有主意,最后還是她父親提出,不能這么干等,得去南方尋尋看。大活人,總不至于憑空消失,若尋不到,再談其他不遲。
來信上有地址,要去尋人,并非毫無頭緒。黃葉春父親和龍哥父親商量,兩人一起去。龍哥父親以為不必如此,他一人足夠。隔天,上縣里買票,乘火車,坐出去幾千里地。大半個月,龍哥父親回來,跛著一條腿。聽他說,是到了信上寫的地方,但問誰也不知道陳龍這個人。報警察局,也查不到。兜兜轉轉,龍哥父親花光帶去的錢,只能先回來。至于腿,是不小心摔的,不嚴重,也不是很疼。只是五六天過去,還不見好,不知道是不是斷了骨頭。再跛幾天,還不好,龍哥父親才重視,到鎮(zhèn)上醫(yī)院去看。拍片子,小腿兩根骨頭都有碎片。碎片整齊,沒有扎到肉,所以不覺得疼。但碎得太厲害,手術拼回去,還是短一截。平時站著不咋覺得,一走路就暴露出來。干活,也用不上大力氣。好好的人成了廢人。尋人主意是黃葉春父親提的,至如此,再不好責問什么。黃葉春也只能守著龍哥父母過下去。
黃葉春怎么也沒想到,三十多年后,又會有龍哥消息。黃葉春父母和龍哥父親都已去世,只剩下龍哥母親還在,但也哮喘嚴重,一到冬天,就沒日沒夜地蜷在床上,離不開藥罐子。電話普及,黃葉春家也沒有裝,也沒有買手機,用不著。村支書騎摩托車,轟隆隆到她們家門口,先抱怨一通,才說讓她們趕緊去鎮(zhèn)上,有日本來的人找她們。龍哥母親激動,掙扎著要起來換衣服,也準備去。村支書攔住,說摩托車只能再馱一個人。下幾場雨,院子里鋪的磚有的陷下去,凹凸不平。黃葉春正揭開院子里的磚,準備重鋪,半上午都跪地上,沾一身泥。村支書催得急,她來不及換衣服,只能洗把手就跟他走。到鎮(zhèn)上,一個辦公室里,看見穿大衣皮鞋的伍小姐,遠遠躲著,生怕身上的泥沾她衣服上。
伍小姐會說中文,說得不好,但也不差。她問清黃葉春身份,跟她說一串話。黃葉春看著伍小姐,她就站在她面前,但又像是遠在天邊。說的話遙遙傳過來,黃葉春聽得見,卻不明白什么意思。村支書和辦公室里的另一個人幫忙解釋,才弄明白是龍哥死了。還要再過幾天,伍小姐跟黃葉春回去,在她們家晦暗狹窄的房子里住幾天以后,黃葉春消化完伍小姐說的話,才弄清所有的事。龍哥死了,死在日本。龍哥去南方沒多久,就跟著他朋友加入一個公司,幫人在船上裝卸貨物,跑碼頭。說是公司,其實有黑幫性質,各樣生意都做。龍哥小時候練過武術,身體好,有力氣,跟著打幾次架,就被上面的人看在眼里,調去跑日本的船。沒想被日本那邊的人看中,有心蠱惑,又故意使一些手段,讓他再沒能回來。龍哥朝家里寄信,都是碼頭上去寄的,里面說的話,大多是編的,地方也是編的,怪不得他父親后來去尋,到處尋不著他。等到日本,沒法寄信,才音信全無。龍哥在日本混得好,從碼頭上的小弟,一步步成為大哥。細說,可以說成一整部發(fā)家史。拍成電影,刪刪減減,也能演六個小時。伍小姐沒細說。伍小姐也許是猜黃葉春可能會感興趣,跟她細說了龍哥的女人。自然,有很多個,她知道的,就有四五個。她是其中一個的女兒。其他幾個也有人生下孩子,是男是女,她不清楚。她是在長大后,跟龍哥有生意上的往來,才被龍哥倚重,續(xù)上父女情分。龍哥死前,把家產都交給她處理,唯一要求,是找到黃葉春,照顧好她。但黃葉春對這些并不特別感興趣,伍小姐說龍哥有幾個女人,有多少孩子,跟她說龍哥加入黑幫,去了日本一樣,都是傳奇故事。故事里的龍哥并不是她認識的龍哥,她不敢相信這些。只有一句,伍小姐說龍哥一直都沒忘記過她,躺在醫(yī)院里,還說對不起她。她才心有所動。不過她不明白,既然覺得對不起,又為何一直到死,都沒想過回來看看,哪怕是捎個信來。伍小姐說,他不是不想,是沒辦法。
在鎮(zhèn)上,伍小姐提出要跟黃葉春回去時,黃葉春愣了一下,沒說話。旁邊的村支書替她說,村上臟得很,沒法住人。但伍小姐說不要緊,她就是想去看看那個地方。地方有什么好看的呢?黃葉春那時候不懂,來日本幾年以后才懂。就像她不曾覺得自己有多愛那個村子,但時至如今,她還是能清晰地回憶出村里的每一寸土地。村東面的池塘,白楊樹林,村西面互相交結的小道,她曾無數次走過的地方,后來在回憶里又都一遍遍走過。她說不清懷念那個地方的什么,真要說,她也只能說是想再回去看看,再到處走走,看看舊時的那些房子、那些樹。
伍小姐在她們家睡了三個晚上,直到第四天,才有一輛車來把她接走。三天里,伍小姐就到處走走、坐坐,到處看。村支書回來,已經把話都傳開,一個日本人,多么稀罕!村里人裝作不經意地聚過來,又裝作不經意地散去。他們不好直接闖進來,就等著黃葉春出去,好攔住她,問她話。對于伍小姐,他們不敢問,她從他們中間走,他們也只會笑著放她過去。伍小姐也只笑著,一句話不說。但黃葉春需要時間,在她沒消化完之前,還沒法吐給他們聽。三天里,黃葉春都在院子里鋪沒鋪完的磚。甚至連前幾天鋪好的磚,她又掀起來,一塊塊再重新鋪平。
伍小姐離開之前,問黃葉春怎么打算。黃葉春如果愿意,可以跟她回日本,她給她養(yǎng)老送終。如果不愿意,她也會定時給她打錢,供她衣食不愁。黃葉春不知道,伍小姐說不著急,可以慢慢想,任何時候想好,都可以打電話給她。伍小姐留了兩個電話號碼,一個是她中國同事的號碼,一個是她自己的。還有一個信封。黃葉春從沒封的口上看見,里面是紅色的人民幣,很厚一沓。她沒推辭。伍小姐說,這是她應得的。黃葉春沒想什么應得或不應得,她想的是龍哥母親。龍哥母親躺床上,卻像是有千里眼順風耳,什么都瞞不住她。她不相信伍小姐,嚷著說她是騙子,故意說這一堆,來騙她們孤兒寡母。她的兒子陳龍早就出意外死了,不會是她說的那一個人。伍小姐在時,她們都沒把龍哥母親當回事。伍小姐沒有,黃葉春也沒有。她們由著她說,不搭話。她哭,她們也只聽著。伍小姐走后,黃葉春一個人不得不面對她。有這一沓錢,大概可以堵住她的口,不再說那些騙子的話。用腳指頭想都知道,哪有騙子給別人錢的。
黃葉春沒想到,這些錢也可以堵村里人的口。他們聽慣了傳奇故事,但不相信傳奇故事,只有錢不一樣,錢是實實在在的。他們都勸黃葉春跟伍小姐去日本。去,為啥不去,苦一輩子,終于有出頭之日,還有啥好顧慮的。他們都故意避開沒說,黃葉春還是有顧慮的,龍哥母親活著一天,她便一天不能離開。龍哥母親自然也知道這些。每日早晚,都不停地盤算。黃葉春遞飯給她,被她抓住手。你走吧,上日本去吧,別管我了——第二天,卻又再次抓著黃葉春的手說,你不能不管我呀——黃葉春解釋,說不會走的。說幾回,疲了,就只笑笑,裝傻。
黃葉春請村里的醫(yī)生來家里,給龍哥母親檢查。醫(yī)生其實已來過很多回,回回都推辭,讓送縣醫(yī)院。黃葉春如今有了伍小姐留下的錢,才有底氣,跟龍哥母親商量,去縣醫(yī)院好好看看。沒想龍哥母親不愿。黃葉春拜托鄰居婦女,幾個人打算強行把龍哥母親抬上車。龍哥母親掙扎,如入網的魚,勁大得按不住。鄰居婦女都說,這么有勁,肯定死不了。反過來勸黃葉春,沒有必要折騰。黃葉春嘆一口氣,算了。隔天早上起來,龍哥母親不在床上,在窗戶下,已經把自己吊死。黃葉春一屁股跌坐地上,愣一會兒,然后才拍著地哭起來??薜锰懀@動鄰居,過來看怎么回事。聽伍小姐說龍哥死了,黃葉春一點感覺都沒有,也沒想過要哭。沒想如今會為龍哥母親哭。也許是因為親眼看見,龍哥母親攤在那里,胡亂扔的一小堆舊衣服般,也讓她想到自己死的那一天。
黃葉春為龍哥母親買了桑木棺材。鮮活的桑樹,合抱粗一大棵,黃葉春親眼看著木匠砍倒,去枝取干,刨成棺材板。龍哥母親在床上躺太久,沒啥重量,但棺材是鮮木頭,沉,人抬不動,找了車,拉到地里。車軋平半截地的黃豆,黃葉春也沒覺得可惜。她已經想好要走,不準備再等到秋收。打電話給伍小姐,伍小姐也說不要等。只交代她把家里安排好,這一次走后,可能再難回來。黃葉春掛上電話,回到家,站院子里,四顧看看,其實也沒啥好安排的。在這個院子里住幾十年,細想想,卻沒有什么東西是她的。比如,她想把這個院子賣掉,揣著錢上日本去,龍哥父親的叔伯兄弟們一定不同意。她不想跟他們吵。她其實也害怕,不敢大張旗鼓,怕他們攔她。他們不會攔她的,她知道,不管去哪里,她都有她的自由。但她就是怕。幾十年來,怕慣了。
伍小姐生意忙,脫不開身來接黃葉春,讓她先到上海,她同事那里去。他們會幫她辦手續(xù)。黃葉春沒出過門,到火車站,問半天,才弄明白怎么坐車。白天的票已經沒了,夜里十一點多,才有一趟慢車。黃葉春坐一夜。到上?;疖囌?,借小賣店電話,打幾次,才找到人來接她。一個中年男人,悶聲悶氣的,沒跟黃葉春說幾句話。中年人把黃葉春送去一個小區(qū),說是他自己住的地方,借給黃葉春先住。說完,問黃葉春要了戶口本和身份證,就開車走了。黃葉春以為他會回來跟她同住,到晚上,打開冰箱,用里面的東西做幾個菜。沒想中年男人一直沒回來。想打電話,到處都找不著寫號碼的紙條,應該是忘在了火車站的小賣店。這下好了,連伍小姐的號碼也沒有了。黃葉春急得不行,思量一夜,才鎮(zhèn)靜下來。反正有地方住,有東西吃,不怕中年男人不回來找他。
黃葉春不敢出門,怕來電話,她接不到。七八天后,電話還沒響過,她才死心。冰箱里的菜已經吃完,大米也剩得不多,必須出去采購。黃葉春拿好鑰匙,出去,鎖兩遍門,才敢下樓。樓下看見帶小孩的婦女,黃葉春走過去,又走回來,跟婦女搭話。問她哪里可以買菜。黃葉春說方言,婦女聽不懂,問幾遍。多虧婦女熱情,要不黃葉春不一定有一遍遍重復的勇氣。婦女弄明白后,帶著孩子陪黃葉春出去,一一指給她看。黃葉春情緒緊張,竟忘了謝她。還好回來時又看見她,才鄭重地跟她道謝。也幸好又看見她,要不然黃葉春還不一定能找到她住的那棟樓。
黃葉春住一個月,菜市場去五六回,漸漸摸熟道路。吃完晚飯,也敢下樓出去,走到公園門口,看人跳舞。碩大的喇叭放著音樂,嚯嚯嚯嚯——每晚都像有人辦紅白喜事。只是還沒有任何消息來,黃葉春一天比一天著急。晚上做夢,夢見龍哥母親,用酸溜溜的口氣嘲笑她。她不忿,忍不住跟龍哥母親爭辯,哭著醒過來。第二天再睡,又看見龍哥母親,不爭辯,還是哭著醒過來,因為委屈。
伍小姐終于打電話來。告訴她,手續(xù)比想象的難辦,還要再等一段時間。并且囑咐,會讓中年男人來陪她去銀行辦卡。過兩天,中年男人果然回來,帶她去銀行,辦好銀行卡,存了二十萬進去。黃葉春看著回執(zhí)單上的數字,那么長一串,不像是真的。不過也確實不是真的,等出銀行,到停車場上車后,中年男人就告訴她,錢是公司賬上的。黃葉春嗯一聲。中年男人帶黃葉春去超市,買米買面,似是做長遠準備。但沒過多久,又打電話來跟她說手續(xù)辦好了,隨時可以走。
電話里,伍小姐讓黃葉春把暖風機放門外,不要進去。但黃葉春替兩個中國人著想,既然抱怨冷,大概是急著要用暖風機取暖,還是按了門鈴。很快,一個年輕男人來看門,跟黃葉春說英語。黃葉春愣一下,才舉起手里的暖風機,向他示意。年輕男人慌忙探出身子來接,一邊哈腰點頭,表示感謝。嘴里還是說著一長串英語。黃葉春也哈腰點頭,回敬于他。心里疑惑,眼前這個男人,哪里也看不出是中國人。正準備走,里面卻傳出一句中國話,問來人是誰。年輕男人回頭說是房東送的暖風機到了。黃葉春不知哪兒來的沖動,突然多嘴,問年輕男人,你們是中國人?年輕男人換成中國話,說是呀。又問黃葉春,你也是中國人?黃葉春點頭。房里的人也到門口來,是一個七八十歲的老人,頭上花白幾根頭發(fā),稀疏地趴伏在頭皮上,也難怪會怕冷。老人明顯比年輕男人更擅于交際,看見黃葉春,就跟她打一聲招呼。黃葉春也跟他打招呼。老人扒開年輕男人,擠上來跟黃葉春說話。年輕男人臉上抽一下。不過也趁機轉身,拎著暖風機進去屋里。
老人把黃葉春當房東了,馬上就跟她抱怨屋里冷,洗澡水溫度也低,凍死人。洗澡水溫度可以調,黃葉春跟老人說過。老人回頭,又把年輕男人叫出來,讓他聽黃葉春說怎么調。黃葉春便又說一遍。年輕男人找不到按鈕,再回來門口問黃葉春。黃葉春告訴他是有一個小盒子,要打開外面的蓋子才看得見。老人干脆邀請黃葉春進去指導,黃葉春走進玄關,跪在鋪席上,向里探著頭指揮年輕男人。年輕男人這才找到。老人又問黃葉春衛(wèi)生間的燈在哪里,晾衣服是在哪里,為什么有一盞燈不亮——黃葉春告訴他們半天,才得以脫身。
中國人確實煩,回去路上,黃葉春回想兩個人,年輕男人還好,老人一點兒也不客氣。似乎老人都是擅于倚老賣老的,不分國籍。不過煩雖煩,黃葉春又沒來由地覺得親切,似乎又回到了以前。
剛來日本,伍小姐曾讓她學著當聾啞人,就算有鄰居跟她說話,點個頭就行,別說話。日本人都喜歡保持距離感,誰也不知道哪句話會讓他們感覺受到侵犯。黃葉春不會說日語,沒法跟鄰居說話。但黃葉春聽話,還是學著把自己當聾啞人。她其實也跟聾啞人差不多,聽不懂話,說不出話,干脆就不聽,不表達,放棄融入社會。十分僥幸地,竟讓她順利活過這么多年。但黃葉春畢竟不是聾啞人,嘴巴說得出話,耳朵也聽得見,生活穩(wěn)定以后,就會想要更多。
黃葉春回想著兩個中國人,年輕男人不知道跟老年人是什么關系,老年人對年輕男人頤指氣使,一直在“侵犯”他。年輕男人似乎不耐煩,卻又都忍著。應該不是一家人,如果是,年輕男人不會這樣忍耐。黃葉春想到龍哥。她對龍哥其實不怎么了解,結婚只幾個月,龍哥就走了。她對龍哥的了解更多是來自龍哥父母和伍小姐。在龍哥父母眼里,龍哥調皮,不服管教,但有義氣,對父母孝順。伍小姐卻說他是心狠手辣、成日砍打砍殺,又有很多女人的黑社會頭子。黃葉春不知道該怎么把兩個龍哥融合在一起。龍哥如果還活著,會怎么對她?也會一直“侵犯”她嗎?她不知道。
走到橋上,黃葉春聽見水聲,低頭向下看鴨川的水在月光下閃閃發(fā)亮。遠處,群山杳然,不知名的夜鳥突然鳴一聲,又突然歸于靜寂,寒意四起。到家,黃葉春倒一杯熱水喝完,又吃兩塊餅干才睡。不知道是不是太晚了吃東西胃不舒服,翻來覆去睡不著。等睡著,又一直做夢。她夢見龍哥變成了那個老人,送暖風機給她,站在她面前,不住嘴地跟她說話。她想插嘴,插不上,著急得不行。
睡一覺起來,黃葉春覺得身上酸酸的,沒力氣,知道是昨天夜里受了寒。家里有超市買回來的葛根湯,吃完簡單的早飯后,沖一杯喝了。又躺床上睡半天,再起來,才覺得清利些。她真是年紀大了,年輕那會兒,大冬天,穿一件短袖干活,還渾身冒汗。也確實年紀大了,再過幾年,就是六十大壽。擱鄉(xiāng)下,是要大操大辦的。請一幫嗩吶,嗚里哇啦吹。龍哥母親喪禮上,黃葉春也請了一幫嗩吶,一個中年男人,會唱包公。跪在靈堂上,黃葉春聽見幾句。秦香蓮千里迢迢來找你呀,裝什么糊涂你裝的什么迷?黃葉春想,她也是秦香蓮,為找自己丈夫到一個陌生的地方。秦香蓮比她幸運,至少找到了丈夫,只可惜丈夫不認她。秦香蓮一怒之下將丈夫告上公堂,遇見包公,主持正義,將她丈夫鍘了頭。看著丈夫死在自己面前,秦香蓮該怎么想?覺得暢快嗎?一定不是的。她更多應該是后悔莫及吧。黃葉春找過來前,龍哥已經死了。她只能在夢里見他。但她也不是經常夢見他,夢見一次,竟只聽他不停說話,連他什么樣子都沒看見。都是那兩個中國人鬧的!黃葉春想,該去給龍哥上一炷香。也該再去看看兩個中國人,跟他們說幾句話。
龍哥葬在一座廟里,石子路走進去的園子里,一個石龕挨著一個石龕,每個石龕里都盛著一個人。第一次,伍小姐領黃葉春去看,告訴她龍哥就在里面。伍小姐燃一炷香,拜一拜后,插在石龕前的香爐里。她沒讓黃葉春拜,黃葉春也沒拜。直到那時,她都還沒習慣把伍小姐嘴里的龍哥當成她的龍哥。再后來,她自己去,撫著龍哥的名字跟他說話,才慢慢接受他就是她的龍哥。
三十多年后,黃葉春又重新認識一遍龍哥。跟她原來認識的龍哥不一樣,太不一樣了,她需要更多時間去比較,去瞎子摸象一般細細摸索。黃葉春在日本的生活,也像瞎子摸象一般展開。
也是一個中年男人,把黃葉春扔在一棟房子前,伍小姐從里面開門,迎接她進去。伍小姐給她準備好了各種生活用品,一一告訴她,也帶她出去,到外面看買菜在哪里,買油鹽醬醋在哪里。但對于剛到日本、連城市名字都沒弄清楚的黃葉春來說,哪里記得??!不過也沒多久,甚至沒等黃葉春收拾利索,伍小姐又來,帶她去住另一棟房子。接下來大半年,連換了四棟房子。這些房子自然都是伍小姐租下來做民宿的,都拍成照片,掛在網上,等著人來住。實在偏僻沒人住的,才讓黃葉春去住。而一旦有人預訂,黃葉春便只能搬出去。搬來搬去,直到伍小姐都覺得煩了,才另租一套小房子,專門給黃葉春住,兼作倉庫,儲存民宿用的洗浴和床上用品。到那時,黃葉春也完全參與到民宿生意中來,成為一名工人,領一份工資。真說起來,伍小姐應該叫黃葉春一聲媽的,但伍小姐不會叫,黃葉春也不會真把她當孩子。兩個人見面,都有些不尷不尬。成了工人,和阿東一樣,把伍小姐當老板,黃葉春才覺得舒服。伍小姐也漸漸習慣,對黃葉春更多地下指令,而不再多說什么。
作為一名工人,黃葉春自然不能一整天都躺床上,某棟房子里,還有未完成的活計等著她。自然,她可以請假,打電話給伍小姐,跟她說她生病了,干不了活。伍小姐會安排別的人把活干掉。但黃葉春自覺還沒有到那種程度,下床來,活動幾下,手和腳都沒有問題。黃葉春打開手機,看伍小姐發(fā)來的消息。伍小姐每天都會發(fā)消息來,跟她說需要打掃的房子有哪些。要打掃的房子只有一處,正是她昨天送暖風機去的那里。兩個中國人竟只住一夜,就退了房。黃葉春突然有些失望,似乎是身體里好不容易聚起來的一股勁兒,又泄了下去。整個人也在鋪席上倒下去,半天才站起來。
退房時間是十一點,黃葉春看時間,還有兩個多小時。黃葉春跟自己說,得去一趟超市,菜需要買,也需要再買一點藥。萬一發(fā)起燒來,不能沒辦法應對。急慌慌地,穿上毛衣,穿上厚外套,穿上鞋出門。賣菜的超市在另一邊,黃葉春卻朝著鴨川的方向走去。天陰陰的,鋪著很厚的云。不過沒有風,倒是不冷。黃葉春走幾步,隱隱有汗冒出來。她解開外套扣子,披著繼續(xù)向前走。但她低估了自己的病情,還沒走到鴨川岸邊,兩條腿就一陣陣打軟。原來前面出的汗,都是虛汗。
黃葉春用手摸摸額頭,不是很燙,但心跳很快,應該是已經發(fā)燒了。黃葉春走到路邊,扶住路燈柱子,大喘幾口氣。路過的人,回頭看她,她沖人笑一笑。漸漸冷靜下來。不嚴重,黃葉春想,吃點兒藥應該能壓下去,但打掃的活肯定沒法再干,應該給伍小姐打個電話,讓她安排阿東去打掃。她掏出電話,準備打,卻又愣住。我這是干什么——轉眼,黃葉春就驚訝自己竟然想趕在十一點前再去見見兩個中國人,甚至是在如此病重的情況下。有什么用呢?說再多話,也改變不了什么。黃葉春嘆一口氣,終于還是打給伍小姐,跟她說自己病了。伍小姐問她怎么樣,她說沒事。但喘氣聲音粗,伍小姐聽見,說等阿東打掃完,她會讓他過來看看。她也就順嘴多說一句,讓阿東帶點兒藥來。伍小姐答應說好。又讓她自己多在家休息,別出門。難得地,伍小姐多說了一句關心的話。黃葉春其實明白,伍小姐是因為生意做得大,手底下人多,磨得她性格堅毅,無法心軟,并不是天生不近人情。果然,碰到黃葉春生病,她就說出軟話來了。
伍小姐讓黃葉春別出門,可她已經出門在外。而且看天上云層散開,太陽冒出臉來,也不想那么快就回去。就再向前走幾步,拐入鴨川岸邊。岸邊有很多人,跑步的人,踢球的人,拿手機拍照的人。有些人或者就那么坐著,一動不動。黃葉春如一只水鳥般,收攏翅膀,落入人群之中。人群沒有任何動靜,沒有人站起來,也沒有人發(fā)出笑聲。
于則于,原名于業(yè)禮,生于1990年。中醫(yī)學博士,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寫作小說、詩歌等,作品散見于《上海文學》《湘江文藝》《山東文學》《青年作家》《香港文學》等文學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