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江西老家,以前,要說冬天里最有趣最快樂的事情,莫過于干塘捉魚,分魚仔,可以飽食幾頓魚下飯了!
三十多年前,生產(chǎn)隊的魚塘是承包給村民們放養(yǎng)的,誰家要娶親,就包給誰去養(yǎng)。魚苗大家籌錢買一半,承包者買一半,養(yǎng)大后,五五分成,除了給集體五成作為塘稅——保證家家戶戶能分到七八條魚臘來過年吃,剩下的五成就拿來自己辦喜事用了。
經(jīng)過將近一年的放養(yǎng),到入冬農(nóng)忙過后,娶親之日的前兩天,就要干塘了。人們先用撈魚的罩子堵住魚塘的放水口,把水放掉一部分。這時,會有些小魚小蝦順著水跑到罩子里,于是,養(yǎng)魚者的飯桌上便開始有魚吃了!
放不出的水就要人工干了。幾臺手搖式龍骨水車安放在魚塘的各個缺口上,人們不分晝夜地車水。兩個人合用一臺水車,分別站立在車頭的兩邊,彎腰弓背,握緊木搖把,把孔勾在車腦木轆轤的左右臂上,使勁搖動,讓齒輪帶動一節(jié)節(jié)鏈條上的葉片,在長長的導(dǎo)軌上傳動,嘩啦——嘩啦——嘩啦地把水帶到高處。這種水車是兩三千年前老祖宗的偉大發(fā)明,在潛水泵尚未普及之前,是農(nóng)民灌溉抽水的重要工具。
大伙輪流著上陣車水,等到娶親前一天上午的十一點左右,就漸漸顯露出了塘底。由于水少缺氧,魚兒不停地躍出水面,特別是鳙、鰱脾氣暴躁,跳得更歡。
吃過午飯后就要撈魚了!以前的冬天特別冷,要是碰上打霜結(jié)冰的天氣,清早起來,塘面會結(jié)上層薄冰,冰上面冒著絲絲的熱氣,要到正午時分,出大太陽才能化掉,但是水還是寒冷刺骨。那時的人們,很多都會生凍瘡,耳朵、手背、手指、腳踝……又紅又腫,又痛又癢!手背腫得像饅頭,手指脹得如紅蘿卜,也絲毫不減人們對這一年中沒有幾次的盛事——干塘抓魚的熱情!小孩們還沒等水干,就開始在塘坎石洞里搜田螺,摸螃蟹,捉蝦公。水車得露出塘岸邊淤泥的時候,有些人便早已迫不及待地下去捉小魚小蝦了。這時,承包養(yǎng)魚的人就會氣得扯起嗓子大罵:
“畚箕子!還不快點起來,我要釘(扔)泥坨了……”
有的人很頑固,不聽警告,結(jié)果——身上、頭臉上,都中了不少泥巴。有的打在衣服上,瞬間成了開滿灰黑色“花朵”的“碎花”衣服;有的“啪”的一聲打在臉上,即刻就變成了京劇臉譜里——張飛或者李逵的大花臉。按規(guī)矩,必須等承包者撈了大魚,才允許大家下去抓蝦蟹,捉雜魚仔。
大魚終于撈完啦!可以捉雜魚仔了!于是,全屋場男女老少都一窩蜂地出動,拿著竹簍、臉盆、鐵桶、大小罩子等家什,爭先恐后地下到塘中心去——一場“混戰(zhàn)”開打啦!哈哈!大家或者用手抓,或者用罩子撈,想盡一切辦法捉魚,直到認(rèn)為都抓完了,才舍得上岸回去。這當(dāng)中,有的人沒站穩(wěn),腳底一滑,便摔倒在泥水里,搞得人仰馬翻,四腳朝天,起來就成了個泥人了;有的人抓魚搞到了泥巴在人家身上,兩個人立馬吵起來,甚至打起了泥仗;有的人收獲豐富,則歡快地唱起歌,吹響口哨,哼唱著那不知名的曲子——咪嗦啦咪嗦——啦嗦咪哆來——好像是《打靶歸來》……整個魚塘里人聲鼎沸,喧鬧嘈雜!
捉魚真的是件挺有趣的事兒,就連嫁出去幾十年的女客(姑娘)回娘家,遇上干塘也會下去抓魚。有個女客捉魚就很厲害,那年干塘,剛好讓她碰上,得以一睹她的絕技。起先,水清魚多的時候,只見她眼觀六路,拿著大罩子左右開弓,一下子就撈到了大半鐵桶的魚。等水渾濁徒手抓魚的時候,她則用兩只大手罩到水里,從兩邊包抄過去,猛地一合,一抓一個準(zhǔn)!要是我們,大一點的魚,摸進手里了也會溜走。好像魚兒都聽她的話一樣,到她手里也不掙扎一下,就噗、噗、噗地落到了桶里,她高興得嘴巴笑成了上弦月,邊上還帶著兩個淺淺的梨窩。到最后魚鉆入淤泥深處的時候,她就用大長腿“嘩——嘩——嘩……”地掃動泥水,看那架勢像要把太平洋攪翻似的,結(jié)果好像是施了魔法似的,那些魚一條條翻起白色的肚子,兩邊的腮一張一合,艱難地吸著氧,被她乖乖地捉進桶里。這幾番操作下來,她的魚裝滿了一大鐵桶,估計起碼有二十斤,比其他人多上好幾倍,還都是大個頭的鯽魚,讓人羨慕。她說,真正來講,抓魚比吃魚還更加有味道!她一看到魚手就會癢,忍不住要下去抓!她特別享受那個同合屋人競賽捉魚的過程,熱烈,刺激,愉悅,末了,還會有一種收獲滿滿的成就感!
在抓小魚的時候,倘若幸運的話,有的人會抓到漏下的大魚,那感覺就如撿到了個金元寶似的!有些承包者發(fā)現(xiàn)后,心里癢癢的,會狠心地把大魚抓走,說他們是偷的,暗暗藏起來的。大多數(shù)養(yǎng)魚人都比較善良,遇到這樣的事,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是自己遺漏在先,村民們抓條魚,吃回魚也挺不容易的,大家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就算了吧。
其實,對于捕魚能手來說,最有趣的還是弄塘角魚。最好吃的也是塘角魚,有鲇魚、胡子魚、黃鱔、泥鰍、大蝦、小石斑等品種,運氣好的話,還能抓到甲魚。我有個小我?guī)讱q的堂侄子就很善于抓塘角魚。塘角魚一般棲息于塘坎的洞里,他先在洞口外圍用石頭爛磚泥巴筑一圈壩,防止魚兒逃跑和外面的水灌進來。做好這一步后,他就用搪瓷碗舀干凈洞口的水,這時,里面的魚兒們開始躁動了。侄子順手折一根食指般粗,兩尺左右長的柳樹枝,嘩,嘩,嘩……不停地攪動洞穴,魚兒們不耐其煩,紛紛驚恐地逃了出來,侄兒即刻手忙腳亂地把它們通通都逮到了桶里。有些頑固調(diào)皮的魚不出來,就要用手去弄,摸,拍打洞里的水,它們才肯出來。這樣搞,抓到魚的同時,有時候,難免也會摸到蛇!每當(dāng)這時,侄子就迅疾地抓起蛇,壞笑著,惡作劇地把它扔到岸上圍觀的人群當(dāng)中,頓時引起一陣騷動!這是水蛇,沒有毒,但也足以嚇得膽小的人哇哇大叫……
接下來是隊里分魚,負(fù)責(zé)人用墨綠色的新鮮棕葉從魚鰓處穿過魚口,打個結(jié),掛秤鉤上秤。這樣弄得魚好痛,它們不停地掙扎,激烈地擺動,搞得秤砣都穩(wěn)不住。承包者的魚,娶親的話,會連著一部分豬肉,在下午三點多鐘送一些往女方家。女方這晚開始辦正餐,要用到這些魚和肉,上午來的親戚,和那些下午來的娶親的人們會留下來用晚膳,不能耽誤了。嫁女一般是兩個正餐酒席,頭天晚上,和第二天早上。
分到魚后,母親就把鰱、鳙、草魚等先宰殺,去掉頭尾、魚鰭,用鹽腌上好幾日。曬干后,一部分?jǐn)厮樽鼍圃泗~;一部分油炸了留待過年食用,還有正月待客。酒糟魚較易保存,則留來第二年開春后,農(nóng)忙請人干活的時候吃。酒糟魚那酸酸甜甜辣辣咸咸帶著酒氣的味道,很開胃,干重活消耗大時,有助于人們大量進食補充營養(yǎng)。那些活蹦亂跳的鯉魚、鯽魚,就先養(yǎng)在水甕里,分好批次慢慢地吃。鯉魚可以配中藥溫補身子,特別是對于女性來說更有益處。母親說,好的東西不能一頓吃了,有時要想到無時,要懂得節(jié)約,規(guī)劃調(diào)算好,才能過得下日子。
魚頭、魚尾、魚鰭,還有魚腸內(nèi)臟就和著抓來的雜魚仔一起煎一下,當(dāng)前煮了吃。這煎魚的過程得耗掉不少油,對于節(jié)約慣了的家庭主婦們來說,是件很心痛的事,為了這鮮美的魚,她們也只好豁出去了!煮魚時,大家一把蔥,一把蒜地使勁向鑊頭里扔,還有芹菜、辣椒末、姜等也隨性往里頭撒,稍微煸炒一下,就激發(fā)出了香氣,鉆進鼻孔,饞得人們口水在舌頭下面打轉(zhuǎn)轉(zhuǎn),喉結(jié)上下活動,小小聲音地咽下胃里去……最后,往往會放很多水煮,咕嘟咕嘟地煮到湯汁乳白才起鍋。那么多的湯汁第一頓吃不完,則撈掉佐料魚刺之類,留著做魚凍吃,省著點,可以享用好幾天呢。
其實,這樣混著煮的魚,味道更加濃郁鮮美,特別是那些個魚頭、魚腸、魚鰾,咸香鮮辣,用現(xiàn)在的網(wǎng)絡(luò)流行話來說叫作下飯神器!還有湯汁濃縮了精華,和佐料吸收了魚肉的氨基酸等營養(yǎng)成分,形成了一種新的刺激味蕾的東西。對于有些人來說,魚汁、蔥、蒜等佐料拌飯美得很,比魚肉下飯還好吃!有魚吃的那幾天,我們通常都會吃得肚子圓鼓鼓的,年少正長身體,往往到下餐時間的正中,就消化掉了,不愁會撐壞。我們老家土話說的——后生仔就系石牯食下去都會爆掉的。
有時,我們幾個小孩子吃得意猶未盡,爭搶著裝魚的缽頭,搞些飯進去,拌點殘余的湯汁吃,也感覺是人間少有的佳肴,吃得津津有味。我長大后到現(xiàn)在,再也沒有吃過那么美味的魚了!也許以前的魚都是自然的方法養(yǎng)大的,又或許是別的原因吧!每當(dāng)這時,母親都會教導(dǎo)我們,不要爭不要搶,勤勞上進,日子就會一年比一年好,慢慢地,就可以更多地吃到魚和肉。她的這些話,鼓舞了我們,讓我們對未來充滿著希望。
母親對子女的愛是沒得說的!有的年份,我可能就會吃不上集體分的魚和魚頭、魚雜等,還有自己捉的雜魚仔。因為人家會叫我去參加娶親——迎高燈,就是舉新娘子花轎前后很高的燈籠,前面一個,后面一個,是專屬未成年男童的差事。高燈的燈籠部分用紅漆木桿頂起,高約兩米,燈籠外面的油紙上寫著代表一個姓氏輝煌歷史的字,去娶親時,展露在別的姓氏面前感覺更有面子。比如我們宋氏,一般是根據(jù)北宋時期,宋郊、宋祁兩兄弟同時中狀元的典故,在一前一后每個高燈的四面上,書寫著“兄弟狀元”四個字。娶親的老規(guī)矩,是可以吃上三天的東道,這樣葷腥幾日,大家都感覺很膩了。母親知道我很愛吃魚頭,通常都會想辦法保留下來不少;還有那些能養(yǎng)活的魚,也盡量在水甕里養(yǎng)著,每天不厭其煩地?fù)Q三四次水,養(yǎng)上好久,一直等到我胃口恢復(fù)了再煮給我們吃!母親是希望所有的家人都能分享到生活的甜美,不可以落下任何一個,至今回想起來,仍會流淚。
那時候,人們的日子都過得很艱難,有魚吃就沒那么苦,不苦了,就會有甜,有甜了,大伙對生活也就有盼頭了!
(責(zé)任編輯" 劉冬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