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中國國家博物館征集到一件青銅器,學者稱其為“青銅黿”或“作冊般銅黿”(下文以“銅黿”指代)。從造型看,該器幾乎真實復刻了一只鱉(下文以“鱉”指銅黿原型)。背甲上有4支箭,鑄出了箭羽和桿尾的栝,生動寫實。此外,背甲上還鑄有4行32字銘文:
丙申,王(游)于洹,隻(獲)/。王射,(纘)射三。率亡灋(廢)矢/。王命寢馗兄(貺)于乍(作)冊/般,曰:奏于庸,乍(作)母(模)寶。
銘文記述了這件器物的原型被商王捕獲的時間、地點、過程等細節(jié)。由于器形罕見,而且器、銘相呼應,引起學術界的關注和討論。其中,袁俊杰先生在《作冊般銅黿銘文新釋補論》(《中原文物》2011年第1期)中專門討論了銅黿所展示的行射方法。不過,該文雖然注意到4支箭的入射角度不同,但沒有進一步分析造成入射角度不同的原因。本文嘗試對這個問題進行分析,并求教于方家。
入射角度的秘密
銅黿背甲上的4支箭均向頭部左側(cè)傾斜,說明箭矢發(fā)射方向相近。背甲左側(cè)的兩支箭入射角度幾乎一致,且位置比鄰。背甲右后部的箭垂直入射角度最大(以背甲為水平基準),估算介于70°—80°之間。背甲前緣處的箭垂直入射角度最小,估算介于20°—30°之間。4支箭的水平角度也不相同(以頭為基準)??傊?,4支箭有三組不同的入射角度,這是推斷事發(fā)場景的關鍵。分析可能存在如下場景:
在野外被射殺
我們知道弓箭為曲射武器,箭道為拋物線。假設發(fā)射區(qū)域相近,那射手與獵物的距離不會有太大差別,弓箭的發(fā)射角度也應近似,那么4支箭的入射角度應該不會有明顯的差異。銅黿背甲上的4支箭存在三組入射角度,很可能是鱉在移動過程中先后以三個相對位置面向射手所致。
根據(jù)位置推測,4支箭分別射中鱉的不同器官。背甲右后部的箭應該射中了右后肢,背甲左側(cè)的兩支箭可能射中了左肺,背甲前緣處的箭可能射中了大動脈,甚至是心臟。若推測不誤,前3支箭應該并未立即對鱉造成致命傷,最后一支箭導致鱉的最終死亡。
綜上,銅黿記錄了這樣的場景:被射殺前,鱉趴在射手左前方河邊的一處陡坎處,尾部朝向射手。第1支箭從背甲右后部射中右后肢。正因如此,鱉極大概率向左側(cè)移動,試圖迅速回到水中躲避,這導致它以左側(cè)面向射手。第2、3支箭從背甲左側(cè)射中左肺。入射角度的一致性和位置貼近表明發(fā)射時間相隔極短,這很可能是同一人所射。這兩支箭應該并非致命傷,鱉可以繼續(xù)向左側(cè)回轉(zhuǎn)移動,繼而以頭側(cè)朝向射手。被最后一箭擊中時,鱉可能剛剛接觸水面。此時鱉的軀體與水面大體平行,所以箭的入射角度最小。這一箭射中鱉的大動脈,甚至是心臟,從而導致其死亡。
在特定的儀式中被射殺
以往研究中,一些學者認為銅黿展現(xiàn)了射侯類的禮制活動。也就是說,鱉在射禮中被作為標靶。那么標靶可能存在著水平或懸吊的兩種方式。
第一,水平放置?;趻佄锞€軌跡,箭矢不同的入射角度對應著不同的射程及位置。據(jù)水平角度推斷,射手需要在水平40°左右的范圍內(nèi)移動。而垂直入射角度的差異更表明射手在不同方位及距離的地點,以顯著差異的發(fā)射角度射擊。因此,水平放置不合邏輯。
第二,懸吊。這需要將鱉放置在與人的身高相仿或更高的位置。若是太低,沒有懸吊的必要性。不論是向上或是向下懸吊,頭側(cè)箭矢的入射角度均過于刁鉆。
其一,向上懸吊,頭側(cè)箭矢需要射手以極大的仰角引射,才可能擊中目標。
其二,向下懸吊,頭側(cè)箭矢需要以極小的入射角度射入,這只能在鱉被高高吊起的情況下才能實現(xiàn),此時的射手距離鱉也相當近。理論上可以反角度的飛行軌跡實現(xiàn)遠距離射擊,不過目前沒有證據(jù)表明晚商時的射手可以做到這一點。
總之,上述兩類方式都需要射手在不同的位置和距離以不同的角度射擊。在禮制活動中,這樣的射箭行為相當怪異。
相較而言,在野外被射殺更為可信。這只鱉應該并非作為標靶,而是在相對自由的、有水面的環(huán)境中被射殺。
考古出土的商代晚期箭桿長度在85厘米左右,銅黿的高度約10厘米。理論上銅黿腹甲一側(cè)的箭體長度應不短于60厘米,即使動能很大,箭也極難射入如此之深。推測鑄造時僅選取了箭桿尾段,這樣既有利于鑄造,又能以藝術化的手法突顯高超的射術,一舉兩得。晁福林先生在《作冊般黿與商代厭勝》(《中國歷史文物》2007年第6期)一文中指出此意。結合鑄器的原因,這樣的看法是合理的。
銘文中的線索
金文中有周王于澤中射禽(麥方尊)、魚(井鼎)一類射禮的記載。袁俊杰先生在《作冊般銅黿銘文新釋補論》一文中認為射黿是射魚一類射禮活動。僅從箭矢透露的信息無法進一步判斷射殺場景的性質(zhì),需要結合銘文的內(nèi)容。
其一,銘文中指明了事發(fā)地點“洹”。誠如李學勤先生在《作冊般銅黿考釋》(《中國歷史文物》2005年第1期)中所言:“按甲骨文田獵地名甚眾,然而未見有洹?!痹〗芟壬鷵?jù)此認為,這件事的性質(zhì)非田獵(《作冊般銅黿所記史事的性質(zhì)》,《華夏考古》2006年第4期)。不過,這還有可能表明商王在外出經(jīng)過洹水某地時,偶然發(fā)生了射黿活動。
其二,銘文的主要意思是“無廢矢”。在偶然情況下,四支箭全部命中獵物,展現(xiàn)了極高的射箭技巧(突發(fā)情況,且獵物會隨機移動)。背甲左側(cè)兩支箭的入射角度近乎一致,不僅表明射手應是同一人,且先后引射時間極短,更顯射技之嫻熟。
綜上,射黿應當是一次偶然的事件,銘文中沒有與射禮活動相關的內(nèi)容,與金文中所記周王射禮活動的性質(zhì)不同。
余論
除了上述所論,我們還能得出如下一些認識。
其次,作冊般應未參與此次出行,只是奉命撰銘、鑄器。裘錫圭、董珊兩位先生均已指出這一點(裘錫圭:《商銅黿銘補釋》,《中國歷史文物》2005年第6期;董珊:《從作冊般銅黿漫說“庸器”》,載《制器尚象:中國古代器物中的觀念與信仰》,花木蘭文化事業(yè)有限公司,2018年)。作冊在當時為史官,撰寫重要文件應是其職責之一。顯然,商王很滿意自己的高超射技,所以命令隨行的近臣將此事告知作冊般,并要求鑄器以紀功。正如朱鳳瀚(朱鳳瀚:《作冊般黿探析》,《中國歷史文物》2005年第1期)、董珊兩位先生所言,銅黿應該就是銘文中所記之“庸”,即《周禮·春官·典庸器》所記的“庸器”。此外,從銅黿和作冊般甗的銘文對比可以看出,兩篇銘文的書寫風格和習慣近似。尤其“作冊”兩字如出一轍。這證明了銅黿的銘文確為作冊般所撰寫。
最后,蘇榮譽先生在《晚商作冊般青銅黿的工藝及相關問題》(《江漢考古》2022年第1期)一文中披露臺灣亦有一件同型器物,兩者大同小異,這說明當時至少鑄造了2件。這一情況可結合銘文“奏于庸,作母寶”思考。諸家對于“奏于庸”有不同解釋。晁福林先生將“奏”訓為“釁”,認為這是以牲血釁器的禮儀?;谏衔姆治觯詈笠恢Ъ渲写髣用}或心臟,死亡時很可能大量出血,無法再以其血釁器。李學勤先生認為此句當解釋為史官詠詩,譜入樂曲。朱鳳瀚、董珊兩位先生則認為此句當是撰文鑄于庸器(即此器)之意。如上文所述,銅黿應是商王為夸耀射技而命人制作的。從這一點看,李、朱、董所釋之意是相近的。關于“作母寶”的隸定和解釋,董珊先生所釋的“作母(模)寶”應該更符合作器的本意。
此文承蒙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董珊先生審閱和指導,提供了重要的考釋意見和材料,在此致謝!
(作者為南方科技大學社會科學中心高級研究學者、南方科技大學人文社會科學榮譽學會會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