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前，我爸復員回鄉(xiāng)。那天下著鵝毛大雪。

我爸回到家的時候把我媽嚇壞了，他站在門口，像個“冰人”。我媽問怎么回事？我爸說自己不小心跌到水庫里了。我媽責怪他，這么大個人了還照顧不好自己。

之后的一天，我爸問我媽：“我的棉帽也洗了嗎？”棉帽是我爸部隊發(fā)的“雷鋒帽”，棉帽正中位置有一顆鮮紅的五角星，之前爸回家探親的時候我曾見過。我媽說：“你回來的時候就沒看見?！蔽野窒肓讼耄f：“可能掉到水庫里了?！睅滋旌蟮哪甓诉@天，是我爸的生日。我媽一大早走到柴火房，東翻西找，也準備不出幾個像樣的菜來。她在柴火房里偷偷抹淚。我爸看到了，說：“現(xiàn)在家家都一樣窮，咱家有啥就吃啥，沒有什么好哭的?！蔽覌寗傁胝f什么，突然，村里的大喇叭響了起來，村主任廣播了一則奇事，問我們村前幾天有沒有人經(jīng)過江洋村，并在江洋村水庫救了王阿滿的兒子。王阿滿為了感謝這位救兒子的大恩人，特意備了十斤草魚十斤豬肉，送給那位不留名的大恩人。

我媽聽到這則廣播后，一邊燒火一邊自言自語：“要是我救了王阿滿的兒子就發(fā)達了?！蓖蝗?，我媽好像想到了什么，她站起來抓住我爸的胳膊激動地問：“那天你不是自己掉進水庫，是為了救王阿滿的兒子？”我爸淡淡地說：“那又如何？”我媽高興壞了，說：“有了這十斤草魚十斤豬肉，就能給你好好過一次生日，過一個肥年了?！辈涣?，我爸大聲說：“什么十斤草魚十斤豬肉的，我們有錢就吃好一點，沒錢就少吃一點。”我媽不高興了，說：“這是你應得的?！蔽野謵懒?，說：“什么應得的？那是一個鮮活的生命，不是交換的物件。要是咱們的娃掉進冰窟，誰見了也會去救的?！蔽野值脑掚m然沒直說是他救了王阿滿的兒子，但這事就是他做的。

我媽看到我爸這么固執(zhí)，趁他不注意，就想抬腳溜出大門，偷偷去村里找村主任領十斤草魚十斤豬肉回來。她剛跨出大門，就被我爸喝?。骸澳闳ツ膬?？”我媽支支吾吾。我爸說：“別去給我丟人，想都別想?！蔽覌尡晃野肿R破后，一天都不高興。年二十九、年三十，村主任天天在廣播里喊，可沒人去認領。最后一次廣播，全村人都聽到村主任在廣播里嘆氣的聲音，好像這十斤草魚十斤豬肉可惜了。

后來，我爸語重心長地和我媽說：“十斤草魚十斤豬肉太貴重了，有可能是王阿滿一家人辛辛苦苦一年賺的錢。要是都給我們了，他們一家人都過不好一個年，說不定還會給人家小孩子留下陰影?！蔽覌屵@才理解了我爸的良苦用心，之后，再也沒提這事。

我爸救人的事，只有我媽知道，而我也最近才知道。

去年臘月，我和我妹兩家人回家過年。很快到了年二十八這天，也是我爸的六十大壽。一家人起了個大早，大人們歡天喜地準備好吃好喝的，小孩子們則在鵝毛大雪里打雪仗。我媽自豪地說，今年她準備了比大酒店還多的食材，讓我爸過個難忘的生日。忽然，一個提著大包小包的男人，敲開我家的門，看到我爸就撲通一下跪下，磕了個頭。

男人的舉動嚇壞了我爸，問：“你是誰??？為什么要給我磕頭？”

“大爺，你還記得我嗎？”男人抬起頭問。

“眼生，想不起你是誰?！蔽野终f。

“大爺，我是江洋村水庫養(yǎng)魚的，王阿滿的兒子王海洋?！蹦腥苏f。

“哦，是江洋村水庫老王家的孩子。你家的魚好吃，我經(jīng)常去集上買。”我爸說。

“大爺，我今天不是來說魚的事?！闭f著，王海洋從背包里拿出一個發(fā)黃的“雷鋒帽”，恭恭敬敬地遞給我爸：“大爺，您還記得這頂帽子嗎？”

父親接過“雷鋒帽”看了又看，突然激動地叫了起來：“這是我30年前丟失的棉帽。”我爸問道：“這頂帽子怎么在你那里？你在哪里撿到的？”

王海洋說：“大爺，這頂棉帽是您30年前親手戴在我頭上的。”我爸愣了，想不起來了。

王海洋問：“您還記得30年前，也是快過年了，您在江洋村水庫救過一個十多歲的男孩？”父親好像想起了什么，卻又搖了搖頭。這時，我媽想說什么，我爸看了我媽一眼，我媽就把想說的話收了回去。

王海洋看看我媽，又看看我爸，說：“大爺，您藏得很嚴實，我找了您30年，終于找到了。您當年把我救出水庫后，看著我渾身濕透，您自己也渾身濕透，唯有頭上的棉帽還干著，就隨手把自己頭上的這頂棉帽戴在了我頭上。這么多年來，我一直保存著。直到最近我才發(fā)現(xiàn)帽子的標簽內側有幾行小字，寫著您的名字和生日。經(jīng)過多方打聽，您就是當年救我的恩人。”我爸知道隱瞞不了，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王海洋從身邊的一個大包里拿出兩包東西說：“大爺，這是我家水庫自己養(yǎng)的草魚，和我家山上養(yǎng)的土豬肉，是30年前就應該送您的禮物?！蔽覌尣逶捳f：“30年前我家老頭子都沒收你家的禮物，現(xiàn)在……”“收下收下。”我爸看我媽想推辭不收，馬上說。

王海洋撲通一聲又跪下給我爸磕了個頭，抬起頭時已淚流滿面了。

我爸這件事，震撼了我。我覺得眼前這個普普通通的瘦老頭可愛可敬，令我驕傲。我的驕傲，當然不是因為我爸救了一個人，而是因為我爸將救人的事深深埋了30年，不求回報，只求問心無愧。

倪西赟：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多家報刊，已出版《你若精彩 蝴蝶自來》《讓你累的不是工作，是工作方法》。

編輯 閆清 1453337028@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