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靜

2023 年8 月10 日，深圳，南山博物館，少年們穿過展示南山變化的“時光隧道”

好不容易進入名校重點班，初中生小吳（化名）發(fā)現(xiàn)周圍同學的學習都好厲害，自己似乎怎么努力也跟不上。2023年初二下學期，小吳出現(xiàn)失眠、幻聽頭痛、易受驚嚇等軀體化反應，他在父母的陪伴下來到精神專科醫(yī)院就診，確診抑郁癥。

通過到市婦聯(lián)求助，小吳一家了解到深圳的“陽光成長”項目并申請加入。經過系統(tǒng)化的復元幫扶，小吳情況明顯好轉。由此，小吳家庭成為第一個成功復學而離開項目的家庭。

小吳一家參加的“陽光成長”項目，是2023年深圳市婦聯(lián)在福田區(qū)、寶安區(qū)、龍華區(qū)試點開展的，針對厭學停學青少年的家庭教育和心理干預綜合服務項目。

據(jù)深圳市婦聯(lián)黨組書記、主席劉蕾介紹，項目組建立了“領導小組+專業(yè)團隊+家庭小組”的精準干預隊伍，整合政府、醫(yī)院、學校、社會等資源，根據(jù)停學青少年家庭心理健康服務需求，通過豐富的專項訓練和個體、家庭咨詢、教育指導等方式，進一步重塑家長教養(yǎng)理念、改善家庭親子關系，幫助停學青少年重返校園和正常生活。

據(jù)項目組統(tǒng)計，截至2024年3月1日，在40戶首批試點家庭中，77.5%（31名）的青少年已成功復學。

父母深受觸動

“陽光成長”家庭綜合指導項目的發(fā)起緣由，是從親子關系角度給因心理困境導致停學的青少年和家庭，提供一種醫(yī)院精神科就醫(yī)或付費心理咨詢以外的社會支持。項目由深圳市婦聯(lián)牽頭，深圳市康寧醫(yī)院提供技術力量，從社會招募心理專業(yè)工作者，統(tǒng)一標準化服務。

“這種由權威精神?？漆t(yī)院全程負責設計實施，并深度整合心理咨詢和心理治療界社會資源，通過長期大量的心理學技術操作來幫扶停學青少年復元的項目，在全國應該是第一個?！薄瓣柟獬砷L”項目總督導、康寧醫(yī)院安心辦負責人徐福山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在2021年，廣東省心理衛(wèi)生協(xié)會危機干預專委會、深圳市康寧醫(yī)院和深圳南山區(qū)教科院合作，組建專家團隊，對11組停學家庭展開了為期3個月的個體和家庭咨詢，3個月后，有7個孩子實現(xiàn)了復學?！皼]想到，這么短時間，能取得這樣的效果?！毙旄Ｉ秸f。

這一次嘗試給了徐福山團隊信心，也讓深圳市婦聯(lián)關注到了這種形式，2023年雙方一拍即合，開始籌建“陽光成長”項目。

“我們的工作對象不只是學生本人，而是孩子全家?！毙旄Ｉ秸f，“影響一個青少年的社會心理因素主要是家庭和學校，尤其是家庭因素，如親子教養(yǎng)觀念落后、親子關系損害等?！?/p>

專家團設計了18個生活場景，針對家長開展教養(yǎng)理念教育，包括“孩子不睡覺”“孩子玩手機”“孩子發(fā)脾氣”“孩子不出門”“孩子不寫作業(yè)”等精準到點的場景，設計成互動式演練，請父母分別扮演孩子和自己。

“這是一套連續(xù)的規(guī)范化科學課程，全場景訓練，由專家指導，分析背后的心理學原理，進而引導家長重塑理念，掌握親子正向互動技能，找到真正阻礙孩子社會化發(fā)展的問題點，引導孩子重返校園?！毙旄Ｉ秸f，“一開始我們還準備了助教，防止家長不愿意扮演，沒想到家長主動參與度非常高。”

2023年6月，家長教育課堂之父母科學教養(yǎng)理念教育

2023年6月，運動心理專項課，學員們在跳團體熱身操《螃蟹舞》

“在場景訓練的過程中，許多父母聲淚俱下，因為這些場景正是讓他們深度困擾的所在?！必撠煂毎矃^(qū)的個體咨詢工作隊隊長李春香對《瞭望東方周刊》說，“家長之間也會互相影響，有個媽媽在課堂上勸慰另一個媽媽，勸解她‘與自己和解‘只有放過自己，放過孩子，家庭才會回歸正常、回歸平靜?！?/p>

參與項目的家庭還能享受到個別心理輔導以及緊急干預、緊急救援等專業(yè)服務。

“有幾次，因為孩子的一些行為讓我受不了，就跟老師哭訴。老師耐心地安慰我、給建議，后來又問后續(xù)情況。這些老師都是志愿者身份，我對他們非常感激?！毙菋寢尭嬖V《瞭望東方周刊》。

特色專項訓練

志愿者團隊是“陽光成長”項目的特色之一。

從2021年起，康寧心理專家團隊就著手培養(yǎng)一批具備各領域專業(yè)背景又熟悉心理學知識的志愿者?！敖涍^考試，從2100多個報名者選出了264位，對志愿者的服務滿意度高達95%以上?！毙旄Ｉ秸f，“在當前青少年心理問題多發(fā)的階段，緩解專業(yè)人士不足的困境，不能‘等靠要，要把有能力和有意愿的人集中起來，選拔培養(yǎng)、不斷淬煉，訓練出可用好用且可持續(xù)的團隊。”

兩年來志愿者一直在提升心理學專業(yè)素養(yǎng)，有人拿到了知名大學研修班證書，有人考上了在職研究生。這批志愿者中最出色的已在“陽光成長”項目中擔任了運動心理、戲劇治療和學習專注力等專項負責人。

李春香同時負責運動心理專項?！斑\動與心理治療是指將體育運動與心理治療相結合，以改善和提高身體健康和心理健康的方法?！崩畲合阏f。

在項目活動中，李春香和團隊創(chuàng)新設立了一個能量圈環(huán)節(jié)，通過專業(yè)設計的主題引導學員暢所欲言，真實表達情感，教練和助教在一旁觀察記錄，為個案咨詢工作提供輔助支持。

小L（化名）是個患有嚴重抑郁癥的15歲女生，手腕手臂布滿新舊傷痕，人看著毫無精神，情緒低落，大家一起做運動時，她一動不動。

從2023年5月底開始，李春香和教練一直默默觀察著小L，但不強迫她參與活動。到了7月中旬，小L終于“動”起來了，在教練和助教的鼓勵支持下，嘗試參與完成一項又一項活動。有一次在休息時，她還走到教室的鋼琴旁，主動彈起了鋼琴，這是之前沒有過的。

“她在慢慢打開自己?！崩畲合阏f，“到了項目后半部分，有一節(jié)課的活動是做戶外救生繩結，小L很用心，自己學會后，還熱心地教身邊的同學。通過學習急救包扎、野外求生、AED使用等急救技巧，學員們感受到自己能幫助別人，是有價值的和被需要的。”李春香說。

戲劇治療項目負責人齊倩倩告訴《瞭望東方周刊》，在“陽光成長”項目中引入戲劇并非為了娛樂，而是為了通過角色扮演、場景轉換、情境再造，讓參與者在全身心的體驗中重新認識自己。

“ 有一個女生在項目結束時跟我說，復學后要學化妝，想幫助更多人變得更美更自信。那一刻我很感動，她自己更有力量了才能想到主動去幫助別人，這是讓我非常有成就感的一個反饋?！饼R倩倩說。

“在角色轉換中，我們教孩子站在別人角度思考問題，理解別人，想辦法去處理自己的情緒，改善和別人的關系?！饼R倩倩說。

“有一個女生在項目結束時跟我說，復學后要學化妝，想幫助更多人變得更美更自信。那一刻我很感動，她自己更有力量了才能想到主動去幫助別人，這是讓我非常有成就感的一個反饋?！饼R倩倩說。

學習力專項訓練是家長們最關切的“剛需”。學習力專項負責人許珂介紹，“通過將認知神經科學領域前沿的訓練方法，應用于情緒調節(jié)能力改善與學習能力提升，我們帶領學員恢復學習動力與自信，提高復學后的適應性和成功率?！?/p>

最讓許珂印象深刻的是一節(jié)計劃之外的“吐槽課”。在寶安區(qū)婦聯(lián)提供的訓練場地里，他讓孩子們想說什么就說什么。一個孩子站起來，拿著麥克風沖著窗外，聲嘶力竭地“吐槽”了十幾分鐘，一開始只有一個孩子喊，然后更多孩子加入?！八麄兏艺f，從來沒有一個課堂允許他們這樣‘吐槽學校，喊完了，舒服多了，有個小姑娘當場說想給我當助教。”許珂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對家長提要求

據(jù)康寧醫(yī)院黨委書記王建紅介紹，在整個項目實行過程中，深圳市婦聯(lián)和康寧醫(yī)院共同確立一個原則：不能因為孩子以前有過自殺行為而把他排除在項目外。如果訪談小隊或專項負責人在活動中發(fā)現(xiàn)孩子有自傷、自殺或者危害他人的極端行為，康寧醫(yī)院會立刻派主任醫(yī)師級別的專家去現(xiàn)場進行評估訪談、干預處置。

“半年時間，我們現(xiàn)場干預了十幾次。這種緊急聯(lián)動機制，也是項目亮點之一?！毙旄Ｉ秸f。

因為要求家庭全體成員參與，項目組對家長提出了許多看似“苛刻”的要求。“在全國范圍內，像我們這樣對家長提要求特別多的公益性項目可能并不多?！毙旄Ｉ秸f，進項目組之前，家長要簽訂厚厚的知情同意書，例如要求父母雙方一定要常住本地，每次都要親自陪孩子來上課，不允許對孩子使用任何暴力，一旦發(fā)現(xiàn)立即清退出項目，且追究法律責任。

“父母非常信任我們，提交資料過程中也十分配合。當父母都把自己的責任承擔起來，孩子的事情其實就解決一半了?！毙旄Ｉ秸f。

黎爸爸是一名飯店總廚，小黎同學讀初二的時候出現(xiàn)了手機游戲上癮、成績下滑、上課打瞌睡等情況，爸爸一開始以為兒子是叛逆期，一天到晚罵他。后來小黎確診了中度抑郁，一家人于是加入“陽光成長”項目，黎爸爸成了最愛學習的家長，每次父母課堂都認真做好筆記，下課還要請教老師理解不透徹的問題，老師夸他已經成為“陽光成長”項目父母中的“學霸”。

“我有信心，用半年時間把孩子失去的十年找回來?！崩璋职指嬖V《瞭望東方周刊》。他和飯店老板協(xié)調了上下班時間，保證絕不缺課，每次打車從龍華區(qū)到福田區(qū)、南山區(qū)上課，來回車費要400多元。小黎同學從一個把自己關房間玩命打游戲、完全不與父母交流的網癮少年，變得逐漸開朗活躍，父子倆也越來越有說有笑。

在一次場景演練課上，父子倆袒露心扉，相互看到對方最柔軟的一面，最后抱頭痛哭?！爸灰o孩子愛和溫暖，孩子就能感受到。他也在努力，規(guī)律作息，按時吃藥，最近主動開始在電腦上學畫畫和英語?！崩璋职终f。

小吳同學的父母學歷很高，平日小吳遇到學習困難，經常聽到父母說“這題太簡單了”“考個好大學很難嗎”……這給了小吳很大的壓力，讓他陷入自我懷疑：“爸媽這么聰明優(yōu)秀，我肯定比不了他們，我一定什么都不行……”

加入項目后，小吳父母上家庭教育課和參與親子訓練課的配合度都很高?！昂⒆舆@樣病，家長感到前途未卜、迷茫困頓，在家里卻還要扮作平靜寬厚的樣子。大家都會說孩子可憐，卻很少有人關心家長。項目組最大的幫助，就是把我也作為需要關心、需要支持的對象，讓我們不再孤獨?！毙堑膵寢屨f。

2023年5月20日，深圳市福田體育公園，參賽選手羅翊菲在比賽中攀爬（梁旭 / 攝）

持續(xù)改進提升

剛立項時，徐福山把目標放得很低，他覺得哪怕只讓一個孩子復學，項目就有意義?！岸?0%的復學比例，讓我們深感欣慰?！毙旄Ｉ秸f，這是深圳市婦聯(lián)和三個區(qū)以及康寧醫(yī)院的醫(yī)生、心理危機干預專家、心理咨詢師以及包括志愿者在內140余人團隊共同努力的結果。

項目結束前，運動、戲劇和學習力三個專項組織了一個告別儀式，有20多名青少年心照不宣地穿著校服來到了現(xiàn)場，父母則在外圍就座。徐福山本來打算邀請三個小學員上臺分享，結果第四個、第五個主動上臺……孩子的分享欲被打開，在這個被接納的環(huán)境中享受著“毫無顧忌”的分享：“我交到了哪些朋友”“心情不好，老師這樣安慰我”“爸媽說過什么話，老師說那樣說不對”……

“現(xiàn)場所有家長、助教、專家團包括我都哭得稀里嘩啦，而孩子們在笑，形成了一個奇景?！毙旄Ｉ交貞浾f。

作為有20余年心理治療經驗的精神科醫(yī)生，徐福山說：“青少年都是建設國家的人才后備軍，但有心理問題的停學青少年什么時候能好，未來還能不能承擔社會責任，都是一個問號，幫助他們非常緊迫、事關大局。同時，不是所有停學青少年都要到精神科掛專家號，只有嚴重的、情況特殊的才需要，大多數(shù)孩子是暫時性情緒障礙，通過社會力量去提供幫助會更加有效?！?/p>

2023年底，深圳市婦聯(lián)在實踐中不斷提煉總結經驗，形成了《停學青少年家庭教育及心理干預技術指導手冊》《停學青少年家庭教育及心理干預案例集》等成果。

2024年的新一輪的項目即將啟動。在接受本刊記者采訪的當天下午，徐福山還要去考察一家“貓咖”?！拔覀兇蛩阋雽櫸镄睦碇委?、繪畫和音樂等藝術治療，積極努力豐富工作模式，爭取能幫助更多的停學青少年家庭?！毙旄Ｉ秸f。